乌鳢

2020-01-04 07:11荷庭
广西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向东

荷庭

于向东的眼皮合不上,眼珠也无法转动。但他能感觉到,自己躺在一张冰凉的案板上,浑身像是被绳子捆了个结实,动弹不得。脊柱铆足了劲,抬起的不是腿,是一条滑腻的尾巴,啪啪,打在案子上,脆响。一个瘦长的影子由远及近,到于向东跟前的时候,足足比得上巨人般高大,但仍看不清面相。于向东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他能闻到丝丝缕缕河泥的土腥味,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影子手上亮出一道寒光,于向东喊救命,翕动的嘴巴发不出声音,只吐出几个泡泡。闪着寒光的刀尖刺入腹部,顺着柔软的腹腔纵向剖开,比割裂一匹绸缎还要顺畅。于向东想按住剧痛的腹,可是他没有手,黏腻的液体伴着微热的肠子从腹腔中滑落出来,随着鱼尾剧烈的扭动,淌满整张案子。

闹钟响了,于向东在床上拗成了一只虾米,他赶紧撩开汗衫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完好的,没有被剖开的痕迹,满手湿答答的,只是身上的冷汗。于向东抻直双腿,动了动麻木的脚趾头,从大至小缓慢地屈伸了每一根指头,像是在逐个检查自己身上的细密零件。

天光被雨丝遮蔽了,房间里黑黢黢的,人仿佛卧在一口深洞中。鼻孔中还残留着潮湿的土腥味道,“狗日的。”于向东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睡意全无,索性爬起来。于向东揉着太阳穴,走到客厅,把电视机打开。荧光屏的亮度和喇叭里传出的人声,给这个散发着霉味的狭窄空间带来一缕人间的气息。径直走向卫生间,一条尺把长的乌鳢蛰伏在浴缸里,空洞的圆眼睛始终睁着,不知是在沉睡还是在思考。一听到脚步声,旋即活泛起来,在浴缸里掀起一个不小的漩涡。于向东从洗手台下面掏出一只网兜,握在手里掂了掂,嘴巴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网兜入水,搏斗了几番才套住乌鳢的头,那是个不小的家伙。它的尾巴仍在奋力地拍打着,腌臜的浑水溅到于向东脸上,蹦进嘴里几滴,又腥又涩的味道旋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于向东忍不住向浴缸里呸了好几下。

就是这肮脏东西的味道,扰人清梦。乌鳢仍不停地扑腾,背鳍上黑黑短短的骨刺刮破了左手,几粒血珠立时沿着掌心的纹理渗出来。于向东有些愠怒,他换了一只手,拎起鱼尾巴,快步走进厨房,“啪”的一下,把那家伙重重摔在水池边的案板上。没等它逃跑,提起来,又掼一下。乌鳢安静了,只剩下尖尖的嘴还在缓慢地一张一合,尾鳍不时拍打一下案板,和着客厅里传来的早间新闻“噔,噔噔噔噔”的背景乐,但惊不起什么动静了,生命的能量已经从它体内流逝。

于向东笑了,嘴角歪斜地咧向一侧,也和着电视机吹起“噔,噔噔噔噔”的口哨。接下来的工作就不紧不慢了,是于向东习以为常的。他抽出一把菜刀,用刀背在乌鳢尖尖的脑壳上狠狠砸了几下,乌鳢彻底不动了。于向东慢悠悠地刮起鱼鳞,乌鳢的鱼鳞算是好看的,比鲫鱼、鲤鱼之类的好看不少,灰褐的背景上纹饰着铜钱样的图案,有点像土公蛇。不同的是乌鳢没有剧毒,长到尺把长、碗口粗,也只能任人宰割。

小城不大,实在没有许多称得上“新闻”的消息,多的是鸡毛蒜皮,东家的猫上了树,几天不肯下来,西家的不孝子不肯赡养老人,被老父亲告上法庭,云云。更不用说早间新闻的播出时间,凌晨六点,天将亮未亮,碰上这样绵延的雨天,天色更深重了。绝大多数的人还沉睡着,女主播似乎也透过镜头看到了屏幕前寥寥的观众,声音里满是懈怠。

刮完了一面,于向东把鱼翻了个个儿,又刮另一面。鱼鳞随着刀刃经过的地方扑簌簌落下来,落在案板上,一小片一小片,指甲盖大小,透明泛白的,堆叠在一起,像土公蛇褪下来的皮。菜刀刮过乌鳢弹而韧的表皮,发出咔嚓咔嚓的摩擦声,于向东用手背把刮下来的鳞片抹到水池里,又打开水龙头冲洗干净手上黏着的几片。鱼鳞的土腥味最重。于向东的动作是极慢的,但不拖拉,甚至有几分行云流水,仿佛不是在杀鱼,而是在制造一件艺术品。他换了一把刀子,这一把更趁手,薄而韧,于向东对着刀刃吹了一口气,气息即刻被劈成两半,划过刀刃,仿佛有“当啷”一响,很锋利。于向东扯了扯嘴角,似乎很满意。

女主播的声音骤然严肃起来了:“下面插播一则重要消息——”于向东来了兴趣,便竖起耳朵听,手上的动作更慢了,但没有停止。

本市发生一件恶性杀人事件,昨夜十时,一中年女子被发现死于二道桥水库附近的山洞中,经法医初步推算,死亡时间约为4月14日。根据法医检测,受害人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

于向东发出“嘁”的一声,要是死的是她才好。他指的是前妻,那个女人今年刚好三十五岁。他按住乌鳢的身子,把刀尖从鱼的下巴扎进去,顺着鱼腹一刀划下去,刺啦一声,很顺畅。内脏和肠子就流出来,浓稠殷红的一摊,铺陈在案板上。

受害人致命伤为钝器击打头部造成,面部难以辨认,被害人满口牙齿被击碎,数颗断裂的牙齿散落在尸体附近。犯罪现场遗有带血的榔头一把,暫未发现有效身份证件及相关信息。

于向东还想放两句嘴炮,可他又想到红姑,便住了嘴。红姑多大岁数,于向东没有问过,他细细回想红姑的模样,她的皮肤尚且平滑,眼底下却透露出一丝疲惫,胳膊和腰身都紧致,腰肢一扭,约莫是三十五岁的姿态。

血水顺着内脏洇开来,于向东看着乌鳢被刀背敲碎的脑壳,有些作呕,鼻腔里有鱼腥味,也有血腥味。

警方呼吁知晓相关信息或被害人身份的居民积极向公安机关提供线索,或拨打新闻频道热线电话8778××××、8778××××、8778××××。

播报热线电话的时候,女主播重复了三遍,显得有些激愤。这样的播送方式有失新闻主播的客观陈述范儿,但小城的观众吃这一套。更不用说,这可能是她从业以来播报的最有价值的一则新闻。这是女主播的高光时刻。

于向东有些烦躁,他的“艺术”无法再不急不缓地进行下去了。他用抹布迅速将案板上的血水挥到水池里,一把抠住粘连着的内脏,连根拔除,然后将乌鳢的两瓣肚皮敞开,对着水龙头冲洗空虚的腹腔。血水由浓转淡。鱼腹里卡着一粒坚硬的小石子,于向东抠出来,捏在水柱中。月白色的光泽浮现出来,于向东托在掌心用指头拨弄着。抛光的贝壳样,不是石子,是一粒小巧的牙齿。

于向东把牙齿捏在指尖,一股熟悉的感觉升腾起来,齿根的锋利边沿割着于向东的指腹。他想象着牙齿主人的笑容,脑子却始终不甚灵光,太阳穴疼痛起来,半边脖颈,像有细细密密的小针刺着皮肤,连带着耳朵一下一下地抽动起来。

二道桥水库是于向东经常去的。三年前,于向东患上了格林巴利综合征,起先是皮肤刺刺麻麻地疼痛,后来四肢也不时酸软无力起来。于向东当然没有当回事,他当时的妻子也是。他是干体力活的汉子嘛,下了工,哪有肌肉不酸痛的呢?直到一天早上,起床时,于向东脚刚沾地,就一屁股落下来,于向东本身就精瘦的,屁股上没有几两肉,缺乏缓冲的尾椎骨碰撞在坚硬的地板上,生疼。

于向东瘫痪了。“格林……格林巴利。”他费了老大劲才记住这个从未听过的复杂病症。治疗需要注射昂贵的球蛋白,一开始妻子还能长久地陪在身边,不到三个月,风雨飘摇的小家就被掏空了,妻子不得不四处打零工凑齐昂贵的医药费。护工到底不像亲人一样细心,他们都是一个人接了好几家的活,没有工夫给病人频繁地翻身,按摩麻痹的肢体。于向东的后背和膝盖窝都生满了褥疮。当那个脸盘敦厚的男护工来向他讨要前几周欠下的报酬时,于向东才发觉,已经数周没有见到妻子了。

于向东能下地走动时,就立即出院了。家里,属于妻子的物什都不见踪影,完全看不出曾经的女主人的痕迹。如果不是妻子逃离之前还细心整理妥帖,这完全就是一个独居老光棍的家。痊愈后虽然能正常行走,但严重肌肉萎缩的双腿剥夺了他的劳动能力。长时间大剂量的药物治疗,让他觉得思维和反应也不甚灵光了。因为颅神经受损,他失去了对面部表情的控制,一笑起来,嘴角就向一侧耳朵扯。那模样,很不自然,很怪诞,相当不讨喜。

以自己的处境,于向东不是不能理解妻子的不告而别,但怨恨还是流淌在他心底的隐秘处,他忍不住,忍不住诅咒妻子,诅咒这女人的无情。

领上社区的救济,于向东就彻底不工作了。大把的时间被消耗在二道桥水库。二道桥架在二道河上,二道河有二道湾,蜿蜒着匍匐在小城的边沿。二道桥水库就在第二道湾的尽头,河水奔流着冲进水库的闸口。这里是城郊和乡下的交界处,水库像嵌在小城额上一枚亮晶晶的花钿。坐在水库岸边,可以听到远远地传来一阵一阵朦朦胧胧的市声,但这里的一切和城内不一样。这里静得多,空气、水速、人迹,都静。在这儿,于向东的心跳也缓一些、轻一些,能压住他心底的恨与欲。

于向东喜欢在水库边钓鱼,常常一坐就是一天。多数是小鱼苗,于向东看不上,就扔回水里。偶尔也有大鱼,能吃,收获多的时候就拎去市场卖了,换两瓶大麦烧。凉津津的烧酒就着鱼肉咽下去,却烫喉痛,进到胃里,是温热舒坦的。市场上自酿的大麦烧便宜大碗,囫囵下去,于向东能睡个好觉。听说贵的酒不烧喉咙,酒醒后也神清气爽。于向东没尝试过,他只买得起大麦烧。第二天醒来后往往头痛欲裂,记忆也断断续续,不甚清晰,但于向东不管,今朝有酒今朝醉。

乌鳢静静地蛰伏在水池里,腹腔已被剖洗干净,直挺挺的,像一具等待入殓的躯壳。于向东走到廊上,盯住挂在门边的日历,已被翻到4月18日。于向东往前翻了几页:4月14日,庚子年三月廿二,庚辰月,丁亥日,宜:诸事不宜,忌:诸事不宜。愣怔了半晌,他撕下那一页揉成一团,随手抛在地上。

于向东皱眉思索良久,那天似是下雨。小城春天的雨,雨丝总是细细密密的,从窗口望出去,望不到雨滴,只听得水落地面的沙沙声。空气混浊潮湿,浸染得被子压在身上很重,香烟抽进嘴里也没味。昏黄的天空迫向地面,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从碗橱里取出一只玻璃杯,末了,又取出一只。两只杯子并排置在餐桌上,各斟上半杯大麦烧。于向东举起一只,同另一杯酒碰一碰,仰头,一饮而尽。良久,又举另一杯。于向东越喝越渴,灼热的酒气在五臟六腑里四窜,末了,都往下半身汇聚。于向东觉得家里缺个人,缺一个女人,脑子里不自主地浮现出红姑的样子。

红姑住在隔壁那栋,是租户,老城区的旧房子,除了住着于向东这样的老家伙,多是租给了外来闲散人士。红姑不是姓张就是姓王,叫楚红,说不上十分美丽,但生了一对顾盼的眼睛,两弯毛茸茸的眉毛,笑起来右边颊上有一个小巧的梨窝,恍惚间倒真有两分香港影星钟楚红的媚态。或许是曾经某位恩客这么打趣她,红姑这个花名也就叫开了。

平日里红姑化很浓的妆,时有高矮胖瘦的男人进出红姑的屋子,停留半晌。红姑不留客人过夜,入夜前,有个矮壮的黑皮男人会过来。那是红姑的男人。邻里间有流言,曾在街市口的麻将档碰见此人,红姑出卖皮肉也是为了给男人还钱。也有人说,是男人逼红姑走上了这条路,男人输了钱回来,便用皮带打红姑出气。曾有好事的第二天上门关照,红姑总是竭力否认,和和气气将人请走。人家却说,红姑大热天的也穿着长袖,脸上的妆更重几分,不知道想遮挡什么。

自从红姑搬进租屋,于向东被前妻碾碎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但在红姑面前,他从未表现出来,反倒一副假正经的样子。红姑从不在街坊里揽客,也正是这个原因,邻里对她才增了几分可怜。同于向东说话的时候,红姑的语气是惯常的温温柔柔、和和气气,让于向东没脸去刺探红姑的价码。

就着一碟萝卜干子,大麦烧下去了大半瓶。灼灼的液体在空空的胃囊里晃荡,于向东感到胃里一阵刺痛。细密的雨声里传来一阵敲门声,显得不太真实。于向东晃晃悠悠地起身开门,红姑站在外面,拎着一柄滴水的碎花小伞,微微一笑,面颊上挤出一个甜甜的梨窝。东哥,我来借点儿醋,家里在做糖醋鱼,红姑说。

进来坐吧。于向东一张口,打出一个酒嗝。酒气喷到红姑脸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屋来。带进来一缕茉莉的香气。

于向东把红姑让到餐桌边上的条凳上坐下。红姑身上披着一条针织披肩,里面是一条及踝的黑色长裙,看不出是什么料子,面料埋着反光的丝线,包裹住红姑波澜起伏的身姿。裙角摆动,丝线随着红姑的动作,在潮湿幽暗的小屋内折射出鱼鳞般滢滢的光。于向东觉得红姑像一尾摇曳的黑鱼。

渴。红姑裙摆上的反光点燃了他。于向东的嗓子像在烧,干与渴整个占据了他。

我去倒一杯茶。于向东站起身。

东哥,不必……红姑按住他的胳膊。

红姑难得没有化妆,如瀑的卷发从肩头流淌下来,遮住半张素脸,肌肤剥离厚重的伪装,显得有些透明,毛茸茸的眉毛攀在湖水般的眼眸上。觉察到空气里携带尴尬的氛围,她垂下头装作整理长发,将一束发丝别在耳后。先前遮住的那只眼睛下面露出乌青一片,眉峰上有一道暗红色的瘢痕,已经结了痂,将一弯烟眉割成两段。

迎上于向东惊诧的目光,红姑随即低下头,长发又合拢下来。

是他?

红姑不言语,摇了摇垂下的头。片刻,她仰起脸,望着他,突然笑了,笑得格外无邪。

那笑容让于向东心神荡漾起来,忍不住去捉她的手,那只手灵巧地躲开了。别,东哥,红姑嗫嚅着。于向东悬在空中的胳膊显得有些窘迫。

于向东的太阳穴猛然跳动,身体里的血液浓滞,随着体温的灼热,快要到达沸点。他逃也似的奔到厨房,举起灶台上的水壶急急灌了几口。微凉的液体顺着嘴角淌到领口里,与胸膛上将要沸腾的汗珠融为一体。

于向东想到红姑眼底的乌青。干渴被压下去,不消片刻便迎来了更激烈的反扑,灼烧的热望混合着升腾而起的愤怒,从痉挛的下腹奔涌而来。蛛网般的红血丝布满于向东的眼球,他想不通,他要问问红姑,别的男人都能跟她睡,怎的他不行?那个矮壮的黑皮男人都可以,怎的他不行?婊子无情,在他的面前,倒扮起纯情来。他想拨开她的头发,仔细看看那张娇柔的脸,他想一把捉住她的肩膀,按在餐桌上。酒精的壮胆使于向东兴奋不已,他似乎已看到红姑弯腰伏在桌上,来回扭动,像一条待宰的鱼,额头磕出一粒血珠子,晕染在自己的指纹上。

于向东怒气腾腾地奔到客厅,红姑已不见踪影,沙沙细雨掩盖了开门的声音。水汽使破旧的防盗门沾染上青苔,更显颓唐。于向东看着破木门在风里来回摆荡,像在嘲笑自己似的。他端起桌上剩下的半瓶大麦烧,囫囵灌进胃里,火热的烧酒顺着食道奔流而下,立即注入胃囊。五脏六腑都在烧,于向东把酒瓶摔到地上,一把推开木门,追了出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于向东实在记不得。但他清楚,自己肯定是去过二道桥水库,那夜酒醒之后,浴缸里就游弋着那条乌鳢,黑色的鱼鳞反射着幽暗的光,让人回想起红姑的黑裙。那鱼的土腥味依稀萦绕在鼻腔,有数日了。他暗暗惊叹大麦烧的劲头,不管是近处的记忆或是远处的苦楚,都像一尾滑不溜丢的鱼,顺顺溜溜地就被一口烧酒从胸腔冲走了。

灶上的水开了,蒙蒙的白雾从锅盖的小孔中蒸腾出来,迅速裹挟了狭窄的厨房,视野如梦似幻。于向东不再勉强自己,日子糊涂地过,未尝不是幸事。他拎起乌鳢的尾巴,混着葱姜滑入了锅。

水浸活鱼,是于向东拿手的菜式。鱼熟,于向东用碟子盛起来,一碟装不下,就拿筷子从脊骨中间折断,放在两只碟子里。于向东望着两只碟子,胃口索然。他回想着刚才那则新闻,感觉二道桥水库的女人似是飘荡在幽暗的房间里,和鱼身上腾起的白气融为一体。于向东端起一碟,决定给红姑送去。先前他喝多了,或许有些过火的行为,若是生了什么误会还是早些解除的好。

于向东拐到隔壁那栋,他记得红姑惯常倚在一层的楼道口和人说话。他在两道相对的防盗门中间踟蹰再三,不知该敲响哪一道。他从裤兜里抽出一支揉皱的烟,叼在嘴里,又上下摸索着搜寻火机,翻遍口袋也没有找到,还差点泼洒了手中的鱼。于向东恼了,一脚踢开腿边地面上的一块碎砖。砖石飞出去,击破了墙角的蛛网,反弹在那道掉了漆的、边角被白蚁啃噬过的红色木门上。

木门裂开一道缝隙,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的光景。于向东索性就问:红姑?

门内透出一双狐疑的小眼,放着精光,“吱呀”一声,一个矮壮的黑皮男人走出来,于向东记得,他是红姑的男人。

“什么人?”

于向东干咳两声,犹豫如何措辞。

“我问你,你是她什么人?”黑皮男人没给他思索的时间,“嚯,还有鱼?你小子有鬼!”

“我……”于向东举着碟子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我是楼上邻居,上回做饭向她借了瓶醋,这……来谢谢她。”于向东迅速编了个谎话,将红姑此前过来的目的张冠李戴到自己头上。

男人似乎不买账,一对绿豆小眼滴溜溜地转着。“那婊子几天没回来了,我倒疑心她跟哪个野男人跑了。你对她……倒是不错,怕是知道她的下落?”黑皮男人顺势擒住于向东的肩膀,两根关节粗大的指头掐在他的锁骨上。

“不是……不知道。”于向东吃痛,冷汗从汗衫里头顺着脊柱淌下来,手拿捏不稳,碟子中的汤汁溢出来,顺着流到胳膊肘。

黑皮男人没有回话,将眼睛凑近于向东的鼻梁,眼神似要将他洞穿。末了,才松开手,似笑非笑的,在于向东肩上拍了两拍。

防盗门关上,发出“砰”的一声,于向东才回过神来。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于向东的心脏仍在剧烈跳动。他扯着汗衫抹掉满手的汤汁,跨出楼道,将碟子一把掷在垃圾堆上。鱼的腥气还黏在皮肤上,萦绕在鼻腔。

回去的路上,于向东思忖着再给前妻打个电话。那女人刚落跑时,他还存着找她的心思,但她的电话永远无人接听,曾有几次于向东用公用电话拨过去,刚“喂”了一声,那边就迅速挂断了。嘟嘟声长久地回荡在黑洞洞的听筒中,一下又一下击中他的耳鼓。时间久了,也就放弃了寻她的念头。

那个熟悉的号码像一艘远古的沉船,淹没在手机的通信录里。于向东嘟哝着,算了,那女人实在可恶!他将手机划亮又摁灭,反复几次,终于作罢。

又下雨了,黑皮男人的质问,还有早间新闻女主播的腔调,反复回荡在逼仄的屋内,和着沙沙的雨声,编织成一张硕大无朋的罗网,将于向东裹挟在其中。浓重的湿度使空气中的含氧量低到极点,于向东拖着一双萎缩的细腿,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去哪儿了?于向东回想着红姑伏在桌子上,急促而惊恐地吸气,那究竟是酒醉后的幻觉还是现实?于向東来回摩擦着食指和拇指,指腹上仿佛还留着女子皮肤的滑腻触感和黏稠的血液晕开的印记。

于向东蹲在门廊的鞋柜旁边,从里面翻出一件又一件破烂,遗失了一只的旧鞋,鞋底上沾满来自二道河滩边的烂泥;一把生了锈的钥匙,不知道能开启哪扇荒废的门;干瘪的香烟盒,纸壳已经烂了,里面还有一支弯折的烟,于向东摸出来,塞进衣兜里。最下面,是一柄碎花小伞。于向东把伞撑起来。小城里迷信的老人说过,室内撑伞是禁忌,人在伞底下,能通阴阳,见鬼神。但于向东顾不上。他良久打量着它,伞面被揉得皱巴巴的,水迹早已干了,伞骨上沾染着一些干涸的泥土。

它是她千真万确来过这间屋子的证明。

“4月14……”于向东反复念叨着。又走到廊上,将揉成一团的那页日历捡起来,展开在掌心,“庚子年三月廿二,庚辰月,丁亥日,宜:诸事不宜,忌:诸事不宜。”

他尽力将那页纸抹平,但上面的纹路还是像树根一样,盘根错节地凸起。于向东读了又读,始终唤不起当日的记忆。好像有细微腥甜的气息,他把纸捧到鼻子下面嗅了嗅,翻到背面,上面赫然印着半个暗红色的指纹。

雨一直下到夜半才止住。于向东直挺挺地卧着,肚子上裹着湿寒的薄被。清冷的月光透过卧室的小窗流淌进来,于向东的双眼闭着,但眼球在眼眶里不住地转动。

月光照不见的幽暗角落里,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脚趾上像是被什么东西拂过,一缕潮气顺着脚尖传递而来,于向东不禁打了个寒噤,下半身的关节被彻骨的寒意浸透,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因腿病住院的时候。

透过紧闭的眼皮,于向东仿佛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女人,一言不发地蛰伏在没有月光的角落里。于向东知道,那是枉死在二道桥水库的那个女人。

女人时而静默地走动在阴影中,黑裙荡过他的脚趾。他能感觉到,她在床边注视着他。良久叹息一声,苦寒的气息呼在耳畔,凉彻他的血管。他想大声呼喊、咆哮,身体却像磐石一样无法动弹。女人俯下身来,长长的头发像雾一样扫到于向东脸上,穿过那团黑雾,女人的脸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会儿像前妻,一会儿又像红姑。越来越像,甚至那幽幽的叹息,听起来也像红姑气若游丝地唤,“东哥——”。

于向东在二道河派出所门口的菜市场转悠了三圈,一包香烟已经抽尽。他抬头望了望天,接连阴雨的天空终于放晴,日光甚好。和暖的光线洒下来,照进于向东的眼底,那双布满血丝的浑浊的眼睛,像是复明的盲人一时无法承受光亮,感到一阵刺痛。

于向东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身后棚屋的阴影里,水库女人始终跟着他。他摸了摸裤兜,它就在里面,那张印着暗红色指纹的日历。他是来自首的。

水库女人的眼睛透过比乌云还厚重的长发逼视着他,他背上的汗毛倒立,只得快步往派出所去。

徘徊在门口,于向东犹豫着如何开口。凄厉的警笛声打断了他的思考,一辆闪烁着警灯的面包车在身后停住,推搡着下来五六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多是穿着超短裙,衣衫也不整,衬衣扣子敞着,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一老一少两个警察押着她们,挨个蹲在院墙边。

其中一个着黑裙的女子,走过时似是朝于向东瞥了一眼。她脸上的妆容花了,五官都移位了似的,深红的口红晕开来,照应着额头上一块深红的瘢痕。于向东跟着朝里面瞧,虽然她立即垂下头用长发遮住了脸,于向东还是认出了那双杏眼,还有面颊旁一个小小的梨窝。年轻的那个警察冲着于向东吼:“看什么看?你跟她们熟啊?”于向东立刻低下头,把那张日历揉在手里,转身离开。

餐桌上几个空空的酒瓶歪斜着,像是经历了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似的。是夜,于向东晃着水囊囊的肚皮,费劲地爬上床,一吸一呼,都是酸臭的酒气。将眠未眠时,水库的女人还是来了。她把冰冷的手掌放进于向东手中,于向东连动一动指甲盖的力气都没有了,任由她牵着,浑身像摆脱了重力一样漂浮起来。

女人领着于向东,穿过透明的玻璃窗,窸窣地踩在草地上,耳畔有夜虫鸣叫。于向东认得,这是往二道桥水库的路。

淼淼的河水在皎洁月色中映射着盈盈波光。于向东跟随女人,走进水库旁边的一座深洞。那洞像是没有尽头,越往里去越是促狭,于向东感到自己也和女人一样消散了形体。他只得握着掌心那只小小的微冷的手,越走那手也越小,最后只剩下一缕冰凉的丝线似的。

走到山洞尽头,洞穴只剩下碗口大,流动的水声透过洞口传到耳膜。于向东轻轻往前一跃,竟毫不费力地挤过去。“扑通”一声,一条乌黑的鱼滑入水中,摇摆着尾鳍,在月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责任编辑   李彬彬

實习编辑   祁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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