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历史辩证法
——马克思主义哲学方法论的理论自觉

2020-01-06 20:02李俊鑫李晓敏
关键词:唯物主义费尔巴哈辩证法

李俊鑫,李晓敏

(1.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46;2.哈尔滨工程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1)

方法论自觉是认识马克思主义哲学革命和批判本质的理论前提。正如伽达默尔所说,人们对于文本的理解都是一种“效果历史”,我们都是站在各自不同的方法论和历史阶段去回溯同一种文本。方法论就像是斯宾诺莎手中的镜片,不同镜片的折射率不同因而也会有不同程度的“失真”和对于“真实”本身不同的映现。因此,同一种文本会产生相互矛盾的观点的原因就在于方法论立场的差异。

我们注意到,从方法论的视角出发,在苏联教科书体系中关于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界定出现了三个问题:第一,如何解释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在自然和社会历史领域的分离;第二,脱离了人的实践的自然界的规律是否能应用于社会历史发展;第三,如何理解马克思对于一般唯物主义者费尔巴哈和历史唯心主义者黑格尔的超越。更为直接地说,如何看待马克思恩格斯在对待马克思主义哲学方法论之间的差异。因此,我们必须重新回到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中来回顾这些异质性的内容。

一、反形而上学的辩证法——马克思对于黑格尔哲学的扬弃

马克思的方法论来源于对于黑格尔辩证法的改造。马克思认为:“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这决没有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1](P22)马克思并没有简单地颠倒了黑格尔哲学,而是将黑格尔辩证法的思辨内核和神秘本质实现了彻底的改造,恢复了辩证法的合理形态。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性在于观念关于自身内部直接性内容的占有和外在间接性形式外化为现实的上升过程,剥去了神秘外壳的辩证法剩下的只是现实的个人的社会历史规定性及其物质生活条件。观念作为一种否定性和创造性的推动力在黑格尔哲学中被定义为概念关于现实的抽象的占有,而在马克思的语境中现实则作为一种纯粹经验性,肯定性和直接性的感性实践以实现关于抽象观念的扬弃。因此,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将自己的方法归结为实践,通过人的实践(劳动)实现关于黑格尔哲学思辨内容的颠倒。

黑格尔哲学是马克思观照德国古典哲学、实现哲学革命的一面镜子。辩证的否定性贯彻于黑格尔哲学体系和方法中。总体来说,黑格尔的理想是建立一门无条件的绝对的科学,任何一门具体科学都奠基在这门科学之上[2]。黑格尔曾经在《小逻辑》中总结自己的方法论为三个必然性环节,分别为抽象的知性、辩证的或者否定的理性、思辨的或肯定的理性。黑格尔认为,以往旧形而上学包括批判哲学的主要问题在于紧紧抓住抽象的知性,将知识局限于范畴之内而忽略了范畴本身也只是理性认识自身的一个有限环节。内容与形式的二元论贯彻于康德哲学的体系。康德哲学中现象界和自在之物,否定性的规定性与抽象的知性之间是绝对分裂的,所以在现象界中既无法得到概念的认识,也无法在自在之物中得到确定的规定性。因此,黑格尔一定要从抽象的知性之间相互矛盾的规定性中回溯到斯宾诺莎“规定性即是否定性”的真理,在知性中发生的理性的矛盾建立为方法论的第二个环节即辩证的和否定的理性,但是理性停留于否定性往往会走向虚无主义和怀疑主义,因此理性必须在否定性中重新回归自身的确定性,将抽象的知性和辩证的否定性之间的矛盾界定为思辨的肯定性中反思自身的中介环节。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使用“异化劳动”的概念批判以经济生活为主要内容的市民社会中的异化状态。马克思意识到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时期仅仅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的主谓颠倒并不能在根本上透视市民社会中的神秘主义和唯心主义本质,尤其是黑格尔站在斯密的立场上关于市民社会中劳动和需要体系的分析更是在马克思的视域之外。因此,马克思在经历了关于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之后,他清晰地认识到:在英国体现为经济学的东西,在法国被表述为政治的语言,在德国则被转述为自我意识和观念。所以单纯的哲学的批判对于改变德国现实来说是无效的,因此马克思在巴黎尝试将哲学、经济学、社会主义统合在一起,使用“异化劳动”作为基础概念进行关于市民社会的经济学—哲学批判。现代市民社会是以个体劳动为基础建立的联合体,马克思从个体劳动者出发,论述市民社会中异化劳动过程对于人本身类本质的异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第三手稿中,马克思明确地提出了一个基于人的类本质的“社会”的概念取代异化的市民社会。针对个体在市民社会中的异化状态,马克思认为,只有通过人的自由自觉的对象化劳动,才能实现面向人的类本质的合理复归。因此马克思指出:“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人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人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而且保存了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3](P297)在关于市民社会异化问题解决方案,马克思和黑格尔采取了不同的理论进路。虽然此时的马克思还没有深入到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中来进行资本主义的直接性批判,但是在马克思立足于异化劳动这个统合了哲学、经济学和社会主义思想的基础性概念明显地超出了黑格尔政治国家的解决方案,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压制人、异化人的不合理、不自由状态具有强大的批判性意味和实践力量。

马克思评价黑格尔的方法即辩证法包含对于现存事物否定性的理解,辩证法的本质从根本上来说是批判的和革命的。因此,必须在人的实践的基础上恢复在黑格尔哲学体系下关于事物运动变化的真理,并在人的对象化活动、异化和外化过程中抓住人的本质。恩格斯认为,黑格尔哲学中有着体系和方法的对立,抓住黑格尔哲学方法的人往往在政治和宗教上激进地反对黑格尔哲学的体系,抓住黑格尔哲学体系的人则倾向于在神学和哲学上沦为思辨的“实证主义”反对黑格尔哲学的方法。在这一点上,恩格斯和马克思出现了方法论之间的差异:马克思侧重于从实践出发理解黑格尔哲学中合理内核,将黑格尔哲学中的神秘性理解为人的实践之上的感性确定性;恩格斯则强调黑格尔中体系和辩证方法之间的对立,试图希望用唯物主义“颠倒”的方法反对黑格尔的哲学体系。

二、唯物主义辩证法——恩格斯关于费尔巴哈的强调

恩格斯同样强调关于黑格尔辩证法批判,但是他的关注点不在于黑格尔辩证法中合理的一般形式而在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立场。因此恩格斯高度赞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立场,并认为费尔巴哈的思想是一个黑格尔主义者走向唯物主义的过程。恩格斯认为黑格尔辩证法:“归根到底,黑格尔的体系只是一种就方法和内容来说唯心主义地倒置过来的唯物主义。”[4](P226)在这里,马克思恩格斯在理解黑格尔哲学本质时出现了对立。马克思倾向于将黑格尔哲学的方法理解为唯心主义历史辩证法,因此颠倒过来的黑格尔就是历史唯物主义;相反,恩格斯倾向于将黑格尔哲学的方法理解为一般唯心主义,因此恩格斯十分强调费尔巴哈的一般唯物主义立场在黑格尔和他们之间的中介作用。

因此,当恩格斯看到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时,他指出:“我们立即成为费尔巴哈派了。”恩格斯的本意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回忆他和马克思是如何转向唯物主义的,他认为费尔巴哈是黑格尔哲学和他们的观点的一个中间环节,但是实际上,马克思对于黑格尔的超越并未像恩格斯所说经历了一个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立场的中间环节,而是在1843年遭遇到对于物质利益难题发表意见的难事的情况下转向政治经济学研究的结果。恩格斯回忆的正是他自己是如何转向唯物主义的一个过程,费尔巴哈一般唯物主义的思维框架始终构成恩格斯的思想地基。

恩格斯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方法论是自然辩证法。恩格斯和马克思方法论的冲突具体体现在自然概念中。站在恩格斯方法论的角度,一般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之间的区分是模糊的。因为在恩格斯的语境下,黑格尔哲学方法论只是一般唯心主义的,因此只要将辩证法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体系相分离应用于自然界就自然会得出自然辩证法的概念。他明确指出:“唯物主义的自然观不过是对自然界本来面目的朴素的了解,不附加任何外来的成分。”[5](P177)在这里,恩格斯不仅在自然概念中排除了唯心主义的上帝,还排除了人的实践的成分。在对于自然的理解上,恩格斯与费尔巴哈的一般唯物主义的立场交汇于悬置了上帝和人的感性活动的单纯的自然界。

恩格斯的方法论对于第二国际,尤其是普列汉诺夫和列宁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塑造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在马克思逝世之后,恩格斯承担了马克思哲学方法论的解释任务。由于恩格斯在费尔巴哈一般唯物主义的立场将马克思的社会历史辩证法理解为自然辩证法,因此沿用恩格斯路径的苏联经典教科书体系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定为“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方法认定为黑格尔一般唯心论立场颠倒之后的辩证法加上朴素的自然观形成的自然辩证法。列宁更是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1908年) 中,提出了一个经典的论断,他写道:“马克思和恩格斯几十次地把自己的哲学观点叫做辩证唯物主义。”[6](P12)实际上,这是列宁的一个误判。辩证唯物主义第一次是由狄慈根在《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首先提出的观点。事实上,马克思从未使用过“辩证唯物主义”这个术语,恩格斯使用的是“唯物主义辩证法”,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则是将自己唯物主义称为“这种新的历史观”。很显然,恩格斯使用唯物主义辩证法与列宁使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语境是相同的,即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一般唯物主义立场。

费尔巴哈是恩格斯解释马克思哲学基础的中介,恩格斯倾向于将辩证法理解为哲学基础之外嫁接过来的工具。通过费尔巴哈,恩格斯一方面将马克思哲学的语境拉回到18世界的法国唯物主义,第二国际的普列汉诺夫则更进一步将这种理论线索延伸到斯宾诺莎、拉美特利等唯物主义者;另一方面,恩格斯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解释为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将自然和社会历史相分隔。也就是说,费尔巴哈的一般唯物主义取得了解释马克思哲学的优先地位,因而恩格斯在阐释马克思哲学时会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产生相反的定位。其具体表现为:第一,恩格斯始终坚持用费尔巴哈的一般唯物主义作为理解他和马克思哲学的基础;第二,恩格斯又无时无刻不在强调理解黑格尔对于阐发他们观点的重要性,但是重要的问题在于,恩格斯无法在一般唯物主义的基础上调和在马克思那里本质上作为反形而上学的辩证法而只能将黑格尔和马克思强调的作为一般运动形式的辩证法理解为一种工具或者武器。

三、社会历史辩证法——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本质内容

社会历史辩证法的基础是历史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破除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下关于辩证法形式化、抽象化和中立化的理解,通过社会历史辩证法将社会历史与人化自然统一于人的实践。恩格斯十分认同费尔巴哈在自然观领域的唯物主义立场并认为费尔巴哈:“同黑格尔哲学的分离在这里也是由于返回到唯物主义观点而发生的。”[4](P242)马克思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从黑格尔哲学中寻找到合理形态的辩证法,费尔巴哈敌视辩证法也否认矛盾。因此,恩格斯理解的唯物主义就是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立场加上马克思发现的合理的辩证法。但是值得注意的问题在于,方法是体系的灵魂,如果辩证法是外在的和形式化的,那么作为辩证法基础的唯物主义便变得偶然和外在了。

按照这样的理解,在恩格斯的语境中,既然费尔巴哈只是提供了一个唯物主义立场,那么18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如拉美特利等人也可以成为马克思走向唯物主义的中介。显然,事实并非如此,这种关于辩证法的理解从属于现代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理智形而上学范畴,当马克思所指出的批判的、革命的辩证法以纯形式的方式进入到社会历史领域,便立即成为第二国际所强调的,经过斯大林所确定的教科书体系中“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社会历史发展的实证主义和教条主义。有趣的是,关于人的主观性和能动性的强调又一次从马克思的辩证法中退行到原初的唯心主义形态。

自然和社会历史分裂于恩格斯的方法论中,马克思则意图在实践中统一社会历史与自然。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明确提出人化自然的概念。马克思强调:“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7](P122)在人的实践之外不存在任何自然。社会历史和自然统一于人的实践中。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更是使用“历史的自然”的概念指出社会历史与自然,自然的历史和历史中的自然的不可分离性。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就会清晰地意识到,恩格斯方法论中与人的实践相脱节,与社会历史分离,只见物而不见人的自然在实际的社会历史中是不存在的,只有将社会历史和自然统一在人化自然基础上的实践,才是马克思的社会历史辩证法的真正基础。

因此,恩格斯在看待马克思的方法论时“退回”到曾经被马克思超越的形而上学思维。马克思认为,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内核就是坚持从暂时性和否定性的角度分析事物的发展运动过程,反对形而上学思维所塑造的各种“神话”。这种“神话”不仅出现在唯心主义,具体表现为马克思激烈批判的如鲍威尔的自我意识、施蒂纳的唯一者和黑格尔哲学体系中无所不在的绝对精神,还突出地表现在历史唯物主义之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和18世界的法国唯物主义中。正如马克思所强调的那样,这种直观的唯物主义的最大问题在于仅仅停留于对于人和自然界的直观和忽视了唯心主义片面发展的人的主观性和能动性。因此,这种形而上学思维层次上的唯物主义只是在自然领域树立了唯物主义的权威,而在社会历史领域重新回到了唯心主义的怀抱。看似在本体论立场上相互对立的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的观点却惊人地一致,其原因就在于根植于二者的现代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中的理智形而上学范畴。

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与自然的分离,使马克思的哲学革命重新被拉回到18世纪法国机械唯物主义的层次。很明显,坚持恩格斯语境下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相互拼接的前提在于,规律只要能在自然界中应用,那么就一定可以延伸到社会历史领域,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只能是自然而不能是历史,但是我们一旦回归到马克思所说的“人化自然”的概念,上述观点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限制便失去了其理论基础。因为正像是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是一名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一样,费尔巴哈在宗教领域以及自然界废黜了任何神的权威,但是他在历史领域又重新诉诸爱的宗教,恢复了唯心主义在历史领域的统治。

坚持一般唯物主义的人,在历史观一定陷入唯心史观和半截子的唯物主义如费尔巴哈,但是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人,一定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如马克思。自然和社会历史相分离直接地构成了在自然领域被拒斥的外在权威以颠倒的形式重新出现在社会历史领域的第一动因。因此,当恩格斯试图用一般唯物主义的立场将黑格尔的辩证法颠倒为唯物主义辩证法时,黑格尔辩证法中的神秘的实证主义又以苏联教科书体系中教条的形式出现在社会历史领域。

四、结语

作为结论,马克思恩格斯在方法论上的不同在于:恩格斯强调自然观,倾向于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解为纯粹的自然观在历史中应用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二元论体系,因此在社会历史领域出现了萨特所称的“人学的空场”。在此基础上,唯物主义又一次重新回到了现代资本主义理性形而上学的范畴之下。马克思则强调历史观,主张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解为社会历史辩证法基础上的历史唯物主义一元论,将社会历史与自然、将人与世界联结在人的实践基础上的社会历史,彻底地终结社会历史领域不断游荡的幽灵和幻影。马克思所说的黑格尔方法的神秘外壳就是他以绝对精神为核心的历史唯心论,因此在这种前提下,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质上就是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方法就是以反形而上学为目的的人的实践基础上的社会历史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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