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贾政形象矛盾再探讨

2020-01-06 20:02
关键词:庚辰曹寅贾政

王 鑫

(重庆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重庆 400044)

一、概说

作为《红楼梦》叙事的核心人物之一,贾政的形象却表现出很大程度的内在矛盾,时而是不苟言笑的严父、“假道学”,时而陡转为一位宽容畅达的慈父、“真名士”,引起了广泛的长期讨论。这种形象矛盾不仅明显体现在所谓续补的“后四十回”中,贾政陡然成为叙事的中心人物,言行举止与此前相比产生了许多转变,甚至在公认较为统一的“前八十回”中亦时有发生。近年来学界对贾政形象矛盾的解释主要有以下三种:一是“续书者”不理解原作者的创作构思,使《红楼梦》出现了重复错乱;二是贾政言行举止的矛盾是其心理矛盾的投射,反映了儒家文化自身的矛盾性;三是贾政是一个典型的圆形人物,其形象矛盾是作者出色艺术手法的体现。三种解释均有其合理性,但都不能与《红楼梦》的创作背景和成书过程紧密贴合在一起,无法深入地解释作者塑造这样一个矛盾的形象是出于何种考虑。

针对这一问题,有学者怀疑是作者对贾政的人物原型不满而有意为之,如沈新林从《红楼梦》的作者角度出发,认为小说原作者实为“曹寅过继的儿子曹颜”,而曹雪芹“只是小说的修订、评点者”,贾政的形象矛盾正是他未能接任江宁织造,于是对以曹寅为原型的贾政进行的歪曲[1]。此说“虽不中,亦不远矣”,贾政形象矛盾确与《红楼梦》的原作者以及贾政的人物原型有关,只是情况可能要更加复杂,小说对贾政人物原型秉持的态度并非单纯地不满,小说原作者也并非曹颜。关于《红楼梦》的作者,前人与时贤已有过太多推测和研究,自胡适富有创见地论定《红楼梦》是曹霑雪芹的“自叙”,该书便终于明确地与曹家紧密联系在一起。又由于曹雪芹并不完全符合《红楼梦》作者的实际状况,戴不凡率先提出《红楼梦》的“原始作者”问题,认为原作者应为曹荃次子“曹竹村”,曹雪芹则是在“石兄”旧稿基础上修改完成了《红楼梦》[2]。此后论者相继提出曹頫、曹硕、曹顺、曹渊、曹颜等作者新说,但各家说法均与部分文献有所抵牾,于是赵建忠以“家族累积说”[3]试图弥合与文献的矛盾冲突之处。将上述论证总结归纳,大致可以确定《红楼梦》存在一个“原始旧稿”,且确实并非出自曹霑一人之手。另外,基于周汝昌[4]、邓遂夫[5]、冯其庸[6]等三位先生各自对脂评本的深入研究来看,脂砚斋作为曹霑续妻参与了《红楼梦》的创作和修改,这一论点也是毋庸置疑的。

木斋先生则摈除红学研究中的“门派”观念,将其长年从事文学研究所形成的大文学史观运用于《红楼梦》研究领域,采取原典第一、逻辑链条与史料验证的方法论,对“甲戌本”重新进行了破译研究,独树一帜地指出《红楼梦》一书,实际上是由畸笏叟(曹頫)、曹雪芹(曹霑)、脂砚斋(曹霑妻)三人合力完成[7]。此论一出,引发了学界的巨大反响,然而该观点虽然看似惊世骇俗,实际上却符合近几十年《红楼梦》作者讨论的大致前进趋势,理应纳入百年间“新红学”长期研究的发展脉络,也是《红楼梦》诞生以来相关文献材料进一步深入挖掘的必然结果。以木斋的破译研究为突破口,既然《红楼梦》经历前后两代作者的接续写作,贾政形象矛盾的成因也随之浮出水面——其人物原型也经历前后两代人的转移,尤其是“一芹一脂”在全书未成的情况下相继离世,曹頫只得独自续写完成《红楼梦》“后四十回”,以曹頫为主要原型的贾政自然就成为叙事的中心所在。除了人物原型的转移这一关键因素以外,曹頫、曹霑均为嗣子身份,二人对“父亲”这一形象的“模糊”认知,加之在创作过程中刻意的“错综其辞”,也是贾政形象矛盾的重要成因。

二、贾政形象的矛盾性分析

(一)“举业八股”与“怡情悦性”的矛盾

在传统观念中,贾政往往被视为道貌岸然的假道学、古板迂腐的老学究,是《红楼梦》“反抗封建家长制”的重点批判对象。这种观点当然与贾政秉持的儒家正统教育方式有关,但木斋指出,书中多见对贾政的尊称和溢美之词[7](P160),且批判对象往往是宁府,与贾政无关,例如第五回“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此外,贾政在《红楼梦》中的“读书观”实际上也并非始终如一。

首先是第二回冷子兴称贾政“自幼酷喜读书”“原欲以科甲出身”,对贾政的读书状况进行了背景式的介绍,说明贾政“读书”是以科举为目标的。第九回安排贾政出场便是“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并说“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研究者多以此作为贾政“假道学”的重要理由,亦即贾政口中的“读书”只不过是读科举八股之书,将“读书”视为获得功名利禄的途径。在其他情节中又几乎矛盾地表现了贾政的“读书观”,如第十七回贾政自称“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仿佛表达了不能在“花鸟山水题咏”上有所建树的遗憾,后又在大观园大发感慨:“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此时贾政已不用再关心自己的科举,那么他口中的“读书”又指的是什么呢?虽然有观点将其贬斥为贾政附庸风雅的装腔作势,或认为是贾政为督促宝玉学习而故作感慨,但他不愿让自己“迂腐古板”的诗文妨碍大观园的雅致,也没有“另使明公大笔为之”,反倒认为宝玉所拟的“本家风味”更有趣,只此一点便与一般“禄蠹”形成了鲜明对比。加之第七十一回贾政赋闲在家,“一应大小事务一概益发付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又与第四回“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遥相呼应,表明上文感慨确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并非为了其他目的而虚伪矫饰。

第七十八回贾政出场又是“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从中或可窥见贾政平日闲谈的主要话题,也暗示了贾政拥有游玩的兴趣爱好,这在游览大观园及庚辰本“是行家看法”批语中也得到了体现[8](P349)。更令人感到诧异的是,他竟会视林四娘故事为“千古佳谈”,连称“可奇”“可叹”“可羡”,后文竟希望“环兰二人举业之余”,能够像宝玉那样“杂学旁收”、作诗“空灵涓逸”才好,更点出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又与第四回“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相符。第十七回中亦有类似例证,庚辰夹批特意总结了贾政在大观园的三次感慨分别是“月下读书”“勾引起归农之意”“操琴煮茶”[8](P364),面对众人没见过的海棠,偏偏只有贾政能说出“女儿棠”,“俗传系出女儿国中”,庚辰侧批亦强调“出自政老口中,奇特之至”[8](P368),无疑已经暴露出贾政个人的读书取向反而可能是举业之外的“杂学”和“怡情悦性文章”。

《红楼梦》呈现出对贾政及其“读书观”的态度,也并非批判为主。第四回专门就贾府的纨绔风气为贾政开脱,说他“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为避免读者误认此处为讽刺挖苦,甲戌侧批特意点明“八字特洗出政老来,又是作者隐意”[9](P121)。贾政推崇的《四书》虽然是科举的必读书目,但在《红楼梦》中也并不作为糟粕批判。第三回黛玉就说自己“只刚念了《四书》”,后文宝玉也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第三十六回宝玉因气愤宝钗等人劝他“立身扬名”,于是“将别的书焚了”,却偏偏留下《四书》,第五十回李纨编灯谜也是选取《四书》语句作为谜底,并透露出湘云、宝钗、黛玉均熟悉《四书》内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众人都对《四书》持肯定态度,甚至连“离经叛道”的宝玉亦是如此。可见作者其实赞同贾政所说“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更值得注意的是,甲戌本凡例明确表达了对自己往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以至于如今局面的惭愧和悔恨[9](P4),因而贾政作为家中长辈,真心实意地规劝子侄读《四书》、走“正路”,在作者看来并不是一件应该批判的事。

(二)“严父”与“慈父”的矛盾

贾政与宝玉看似剑拔弩张的父子关系可谓书中重点剧情,也一直是贾政形象分析必不可少的话题。传统观念往往认为作者不满贾政严酷无情的苛责,近年来,二人关系同时受到“社会对男性的价值期待”和“被压抑的骨肉亲情”[10]两方面因素影响的观点已逐渐被学界接受,也有学者解读出在“严父”外表下,贾政对宝玉和其他晚辈“不乏慈爱之情”[11]。木斋认为,少年曹頫与曹霑两人的性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故而才会“叔侄父子前赴后继同写一本书”[7](P93)。所谓的“宝玉”对父亲“贾政”怀有不满情绪的论调,则是不能体会《红楼梦》的阅读方法和创作过程导致的。甲戌本第八回眉批便有“是书勿看正面为幸”[9](P238),在其他正文、批语中又不厌其烦地重申了这一观点,我们在分析贾政形象时,同样不能根据表面现象妄下结论,而是要结合本书背景和创作过程进行理解。

父子二人的紧张关系集中体现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中,两个故事情节也是贾政嫌恶宝玉的典型例证,然而甲戌本中暂无此二回,己卯本、庚辰本第三十三回为无批语的白文,根据木斋的观点,现存甲戌本与己卯、庚辰本是“互为底稿的关系”,《红楼梦》的写作仍处于不断修改增补的过程中[7](P11),周汝昌也认为无批语的特征是“经过重写,以新换旧的痕迹”[4](P383)。己卯、庚辰本第十七回前有“此回宜分二回方妥”的批语,因而有理由断定,我们如今看到的文本,实际上是伴随着三位作者的交流商议不断修改完成的,回中批语则是此次抄阅修改所作的评价。第三十三回的创作则更晚,于是仅有正文而无评点。以上对创作过程的还原,能够辅助我们更全面客观地理解小说内容与创作意图,甚至颠覆对贾政宝玉二人父子关系的传统认识。

例如第十七回,对于“贾政拈髯点头不语”的叙述,庚辰眉批称:“六字是严父大露悦容也。”[8](P353)贾政批评宝玉“是个轻薄人”,庚辰侧批却认为“知子者莫如父”[8](P355)。贾政怒骂宝玉:“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庚辰眉批却说:“爱之至,喜之至,故作此语。作者至此,宁不笑杀?”[8](P359)贾政威胁宝玉:“若不通,一并打嘴!”庚辰眉批的回应却是:“所谓奈何他不得也,呵呵!畸笏。”[8](P360)其他诸如此类的批语还有很多,不能备举。如果仅看正文,本回确实塑造了一个不苟言笑的“严父”形象,但批语却呈现出迥然不同的面貌,甚至结合批语来看,该回的创作竟然完全是在一种欢快戏谑的氛围中向前推进的,如果真有所谓批判“严父”、反抗“父权”之意,作为嗣父的曹頫怎么不仅无动于衷,甚至还开起了“作者”的玩笑呢?回末贾政对宝玉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己卯夹批对此赞誉有加,称“如此去法,大家严父风范,无家法者不知”[12](P339),故此可将其理解为贾政看宝玉劳神一日,借口贾母牵挂催促他回去休息,是作为严父表达关爱体贴的独特方式。

第二十五回宝玉中邪,贾政曾说:“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或许在许多读者看来这也是贾政冷酷无情的表现,甲戌侧批却持肯定态度,认为“念书人自应如是语”[9](P380),况且正文已经说明,沉着稳重的贾政此时同样“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及见“各处寻僧觅道”没有效果,他也“着实懊恼”,甲戌侧批还特意强调“四字写尽政老矣”[9](P380),可见贾政对宝玉其实非常在意,只是碍于社会观念不能过多流露。第三十三回正文层层铺叙宝玉挨打的原因,参考蒙古王府本批语进行理解,可以发现该评点人显然同意“有不得不尽情苦打之势”[4](P434),甚至相信痛打宝玉是“昊天罔极”的父爱,“贾政、王夫人易地则皆然”[4](P435)。周汝昌也认为并非贾政本意,而是“外来因素重重激怒”的结果[4](P431),直到王夫人贾母众人阻拦,贾政才发现“果然打重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正如第十八回己卯夹批将书中家庭关系描述为“父母兄弟体贴恋爱之情,淋漓痛切,真是天伦至情”[12](P351),贾政对宝玉的严格态度,反而是符合传统社会道德规范的父爱表现。

(三)“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矛盾

“前八十回”中贾政的形象矛盾还有很多,例如“不惯于俗务”的贾政却能给贾雨村“轻轻谋了个复职候缺”,妥当安排薛姨妈等人的住所,处理起俗事有条不紊、丝毫不乱,又总是强调“经济应世”;再如“点头不语”就已经是贾政“大露悦容”,但在第九回当着下人的面也会“掌不住笑了”,第七十五回更是一反常态讲了个怕老婆的戏谑笑话。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相比“前八十回”中的这些矛盾,“后四十回”贾政形象的陡转与前文反差更为明显,传统观点多认为这是因为续书者不了解“前八十回”的情节发展需要,仅凭自己对贾政的刻板印象进行创作,然而据木斋考证,此书完成到八十回左右,曹霑、脂砚斋夫妻相继“泪尽而亡”,受脂砚斋临终托付,畸笏叟曹頫根据部分余稿接续了“后四十回”和全书整合[7](P19)。邓遂夫也认为,作为长辈兼抄录评点者的畸笏叟是“确保稿本按原貌整理传世的最佳人选”,“理当接替芹、脂未竟之业”[5](P20)。既然经历过“前八十回”写作,且拥有“后四十回”余稿,曹頫自然清楚全书的创作构思。正如木斋所言,“后四十回”是曹頫从自身立场出发,“为此书的悲剧命运做出最后的安排”[7](P13),并不存在续书者不了解情节发展需要这一情况。那么曹頫为何会将主要以自己为原型的贾政,描写得这样平庸无能、令人生厌呢?

这其实与曹頫的创作动机密切相关。木斋认为《红楼梦》原稿应为曹府抄家后,曹頫“将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而成的《石头记》[7](P8)。“后四十回”对贾政形象的刻画,其实是曹頫自我认知的映射,家族败落于他手中,于是才说“虽我之罪固不能免”。在全书开篇,化名“石头”的曹頫多次自称“蠢物”,这并非自谦,而是真实体现了曹頫深切的自厌、自弃、自责心理,每当正文出现这类语词,脂砚斋均会在旁加注“岂敢岂敢”[9](P8)进行宽慰。“无才可去补青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恰恰是曹頫经历的绝佳注脚,甲戌侧批亦强调“惭愧之言呜咽如闻”,并认为“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八个字是“作者一生惭恨”[9](P11)。带着这种自责心理,曹頫笔下的贾政自然是一个治家无方、庸碌无为、昏愦顽固的失败者。作为曹家败落的负责人,曹頫还承担着重振家族的任务,鉴于本人已过中年,只好寄厚望于晚辈的举业仕途,现实中复兴曹家的殷切希望投射在贾政形象上,便是严苛要求宝玉等人走“正路”,专攻科举八股文章、致力于经济应世之道。因此,“后四十回”的贾政形象与“怡情悦性”的读书取向和对晚辈的“体贴恋爱之情”并不矛盾。

情节发展方面的矛盾则是由于《红楼梦》的创作,本就不按照回目顺序依次进行,而是早已写出许多回目的内容,再在每次抄阅评点时进行增补修改、整合编排。庚辰眉批中畸笏叟曾说“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8](P582),证明早在“前八十回”形成定稿以前,“后四十回”已经完成了一部分。胡适在《跋〈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文中也指出“所谓八十回本不是从头一气写下去的,实在是分几个段落,断断续续写成的”[5](P334)。第七十九回与第八十一回的情况应该亦是如此,两回文字看似不远,创作时间却可能相隔较久,作者的境遇与心态也存在极大差距。三人合力写作“前八十回”时曹家虽已败落,但从批语来看,三人仍能苦中作乐、互相扶持,体现在小说里自然是父子关系趋于缓和,其前提便是贾政认为宝玉现在能诗善文,“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第八十一回的情况则有两种可能:一是曹頫直接将原稿内容嫁接于已经定稿的“前八十回”后,没有注意到七十九回贾政的思想转变,但曹頫作为畸笏叟多次参与评点,在续书完成后或许仍有精力对全书内容进行检查,理论上不应犯此低级错误;二是嗣子曹霑死后,曹頫想到自己“白耽误了他的一世”,一接手小说便迫不及待地让贾政督促宝玉“应试选举”,禁止他“作诗作对”“和丫头们混闹”,以免荒废学业,甚至不惜与前文发生矛盾冲突,这都是曹頫本应做而未做到的事,如今只好借小说弥补自己当初管教不严的遗憾。

三、贾政形象的原型分析

整体来看,贾政形象主要有读“科举八股之书”和读“怡情悦性文章”的矛盾,有对子侄辈“严苛无情”和“慈爱体贴”的矛盾,有“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矛盾。其中有些矛盾可能反映了人物所对应的多个原型,有些矛盾是符合小说情节发展的形象正常变化,有些矛盾则是由创作者心态、创作时间的差距造成的。冯其庸说:“要研究《红楼梦》,家世研究和抄本研究是两大前提。”[6](序8)同样,要研究贾政的形象矛盾,也必须进行家世研究和抄本研究,从而了解贾政所对应的现实原型、贾政形象的塑造意图以及《红楼梦》的作者、成书过程对贾政形象的影响。

传统观点多认为贾政形象取材自曹頫,其依据是贾宝玉为曹霑化身,《红楼梦》是曹霑“自传”。这种说法不仅是对《红楼梦》的误读,还是对胡适开创“自叙说”的误读,胡适曾多次试图纠正这一误会,反复强调《红楼梦》只是“带一点自传性质的一个小说”[13](P86),但直到现在仍有很多人将其作为严格意义上的“自传”看待。木斋则一针见血地指出,即使是部分正确理解“自叙说”的观点,也不过是将曹霑“自传”扩大而为曹氏“家族传记”,这既是新红学“在总体研究方向上较为正确的根本原因”,也是其局限所在[7](P274)。纵观全书可以发现,“家族传记”多体现在以男性形象为叙事中心的回目,这些内容也可粗略看作经过曹頫、曹霑二人艺术加工改造的“自叙”,从中分析曹氏家族的人物原型,应该是较为可靠的。

(一)贾政形象所对应的辈分

目前学界对贾政的原型有两种主流意见:一是“曹寅说”,二是“曹頫说”。相关讨论也都大致围绕着这两种判断进行展开,但二人之间毕竟相差一辈。因此要分析贾政形象的人物原型,首先要探讨其所对应的辈分,然而《红楼梦》众多人物之间的年龄辈分同样存在矛盾错乱,不得不对其加以辨析。

例如甲戌本第二回称“政老爹的夫人王氏……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9](P53-54),己卯、庚辰本中均为“次年”。假如冷子兴所言不虚,则元春比宝玉大一岁,但随后又说宝玉“如今长了七八岁”,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去了”,这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而言显然不可能。庚辰本十八回又称宝玉“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8](P383)。只有四五岁的元春,竟能“手引口传”数千字给宝玉、“情状有如母子”,未免不合情理。清代就有评点者发现了这一矛盾,并将“次年”视为“作者之误笔”[14](P197),与之相对应的便是程高本将其修改为“隔了十几年”,“如今长了十来岁”。近代以来学者逐渐怀疑“次年”才是原本原貌,如胡适认为“若原本既作‘隔了十几年’,与第十八回所记正相照应,决无反改为‘次年’之理”[13](P151)。因而又形成了此处是冷子兴在故弄玄虚的观点,如冯其庸认为“是冷子兴的胡吹乱说,卖弄他与贾府如何熟悉”[15],周汝昌也认为“元春长宝玉非只一岁……所谓次年者,不过是酒后闲谈之言词”[4](P27)。然而类似矛盾并非仅此一例,上述说法虽能解释宝玉与元春的年龄错乱,却无法推广至其他众人。

木斋则指出这种矛盾是《红楼梦》成书过程的体现,甲戌、己卯、庚辰等早期版本中还“携带了《石头记》原稿的痕迹”[7](P89)。原稿中的宝玉本以曹頫为原型,其姐元春比他大一岁,到后来宝玉原型改为小一辈的曹霑,便可以与元春“有如母子”了。此论揭示出理解《红楼梦》中人物年龄辈分错乱和角色形象前后矛盾的关键因素,即《红楼梦》并非出自一人之手,而是经过两代作者的接续写作,众多形象的原型也经历了前后两代人的转移,从而进一步导致本就角色纷繁的《红楼梦》人物关系更加错综复杂。实际上早在清代,裕瑞便曾在《后红楼梦书后》[注]关于裕瑞《枣窗闲笔》的文献可靠性,前人已进行过详细的长期讨论。怀疑该书为伪作的观点往往将其与“脂评本”“新红学”相捆绑,甚至提出《枣窗闲笔》与三个“脂评本”都是出自近代同一人之手的荒谬论断。近年有高树伟《裕瑞〈枣窗闲笔〉新考》从递藏、笔迹、时代、内容等方面,对《枣窗闲笔》重新进行了考察,确认此书不伪。无论如何,裕瑞作为清朝宗室、父爱新觉罗修龄母富察氏之次子,其母舅辈的明义、明仁均为曹雪芹故人,裕瑞之言应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文中指出:“闻其所谓宝玉者,尚系指其叔辈某人,非自己写照也。所谓元迎探惜者,隐寓原应叹息四字,皆诸姑辈也。”[16](P177)另外,根据冷子兴的感叹:“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可见贾府长幼两辈姐妹的情况相似,而老姐妹中最年轻的贾敏,作为黛玉之母得到“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的评价,却在女儿六岁时就“一疾而终”了,“原应叹息”四字置于“诸姑辈”应该不差。

既然元春的形象原型经历了由“姑辈”到“姊妹”的下移,宝玉的形象原型经历了由“叔辈”到曹霑的下移,与之相关的众人理应进行对应的调整,贾政形象的人物原型很有可能在调整的过程中降了一辈,换言之,“曹寅说”“曹頫说”均有其合理之处。木斋则指出,在曹頫《石头记》旧稿中贾政对应的人物原型本是曹寅,在后来的修改中辈分下移而为曹頫[7](P315)。曹寅、曹頫二人事迹均在贾政形象上有所体现,例如:曹寅长女曹佳氏嫁给平郡王纳尔苏为王妃,长子曹颙早丧留下遗腹子,妻兄李煦是巡盐御史等;曹頫受康熙恩典 “补放曹顒江宁织造之缺,亦给主事职衔”[17](P126),对应皇上“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因此甲戌侧批才说是“嫡真实事,非妄拟也”[9](P53),曹頫获罪罢官后曹府被抄家等。这些对应基本已经成为学界共识,不做赘述。

(二)贾政辈形象所对应的人物原型

经进一步分析贾政形象,笔者认为贾政还包括曹寅、曹頫两个原型之外的形象特征。比如,书中多次申明贾政并非贾府族长,没有掌管族中事务的权力,而无论曹寅还是曹寅的继承人曹頫,却无疑都是曹府的家主族长。再如书中反复强调贾政“不惯于俗务”,曹寅、曹頫身居江宁织造这一要职,又是曹府家主族长,自然每日都要打理“俗务”。又如曹寅是长子,曹頫是“曹荃第四子”[17](P126),二人均不符合贾政的次子身份设定。部分观点认为曹頫作为过继子,排在曹颙之后而为次子,但根据康熙二十九年《总管内务府为曹顺等人捐纳监生事咨户部文》,曹頫之前应该还有所谓“曹寅之子曹顺”“曹寅之子曹颜”二人[18],即使按照过继顺序来看,曹頫的次子身份也稍显牵强,因此需要从贾政辈兄弟关系中分析各自的人物原型。

《红楼梦》中与贾政同辈的人物还有贾敷、贾敬、贾赦。既然贾政形象原型有前后两代人,那么相应的“文”字辈,也该既有对曹寅辈的映射,又有对曹頫辈的映射。如前所述,曹頫是曹荃第四子,过继给曹寅则排在曹顺、曹颜、曹颙之后又为第四,从他的角度出发安排人物,于是贾政在“文”字辈中也是排在第四。“文”字辈的人物命名,则是与曹寅辈的名字对应,如曹頫之“頫”虽然与“政”字形相似,但“頫”字本意为“俯”,与曹頫字昂友的“昂”相对,与“政”之意义并无关涉,姑且不论。

1.贾敬形象与曹寅晚年的对应

曹寅,字子清,名与字均出自《尚书·舜典》:“夙夜惟寅,直哉惟清。”孔安国传曰:“言早夜敬思其职,典礼施政教,使正直而清明。”《尔雅·释诂》亦称:“寅,敬也。”虽然与政治相关,但与贾敬的名字具有直接对应关系,宁府先祖“演”也对应了曹寅之“寅”与“清”。贾敬是“文”字辈唯一的进士,曹寅也是曹家唯一一个通过了科举考试的举人,但并未获得进士称号,体现在小说中即为甲戌、己卯、庚辰本第十三回贾敬的“乙卯科进士”于史无征,这其实是作者的故意虚写,直到程高本才将其改为确曾开考的“丙辰科”。贾敬晚年“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最终在玄真观暴毙而亡,对应曹寅于康熙四十四年在扬州天宁寺“开局”刊刻《全唐诗》[17](P32),后又总理扬州书局刊刻《佩文韵府》,同时与江南文人雅士诗酒流连,最终因疟疾死于扬州,此事在小说中有多处体现,一为贾敬“因疾殁于寺中”,一为林如海在扬州染疾去世,合看便是曹寅客死扬州事,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明明是林如海去世,却由贾琏全程陪同林黛玉,或许还出力打理了后事,应该暗示了曹寅死后由李煦帮助曹家幼子(曹颙乳名连生)料理后事。

贾敬死后,贾府迎来了其悲剧结尾,曹寅死后,曹府也迅速衰败。贾敬儿子贾珍,木斋认为其原型应为曹寅悼亡之“珍儿”[7](P87),其诗《辛卯三月二十六日闻珍儿殇书此忍恸兼示四侄寄西轩诸友三首》为证。因而能够断定,贾敬形象确有一部分以晚年曹寅为人物原型。另由此诗可证,作为“四侄”的曹頫实际上与“珍儿”同辈,在《石头记》原稿中便应与贾珍、贾琏等人同辈,“宝玉”的人物原型非他莫属。而之所以安排贾敬这一形象影射曹寅晚年,书中也曾提及,如第五回“箕裘颓堕皆从敬”,甲戌侧批称“深意他人不解”[9](P154)。或许此处并没有过多批判,而仅是简单陈述“曹府家道败落从曹寅开始”。曹寅担任江宁织造期间欠下大笔亏空,而这正是导致曹李两大家族后来被抄家的一条重要理由,此外,曹府后来家风不正可能也与曹寅长期在外奔波、疏于管教有关,正如第十三回甲戌本回前批所示:“虽贾珍尚奢,岂有不请父命之理?因敬□□□要紧,故得恣意放为。”[9](P253)

2.贾政形象的另一个人物原型

目前学界一般认为曹寅有两个弟弟,一为曹頫的父亲曹荃,一为曹宜,其中的一人字“子猷”。《尚书·康诰》称:“用康乃心,顾乃德,远乃猷裕,乃以民宁,不汝瑕殄。”在此“猷裕”指涉治国之道,即“政”,《尔雅·释诂》亦称:“猷,谋也。”因此,这位“子猷”便可能是贾政形象的另一人物原型。先看曹宜,传统观点往往据《八旗画录》中的“曹宜,字子猷,号筠石”,认为曹宜是与曹寅关系亲密的二弟“子猷”,而周汝昌指出此“曹宜”应为“曹宣”笔误[19](P42)。《尔雅·释诂》称“宜,事也”,郑玄疏曰:“宜者,宜其事也。《大雅·凫鹥》云:公尸来燕来宜。”《尔雅·释言》称“宜,肴也”,可见“宜”的本意为做饭,引申为事宜、适宜,并不直接关涉政治,根据古人名字规律,曹宜应该与“子猷”并无关系。再看曹荃,《庄子·外物》称:“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荃蹄”后成为达到某种目的而使用的手段,正与“猷”的“治国之道”意义相关,另《尔雅·释诂》称:“猷,言也。”《庄子·外物》此处正是在讲“得意而忘言”,二者又相吻合,因此曹荃字子猷是可以成立的。至于周汝昌所言曹荃本应为曹宣,其名与字出自《诗经·大雅·桑柔》:“秉心宣犹(猶),考慎其相。”[19](P41)则进一步表明曹荃原名曹宣字子猷,因避讳改名而为另一个与“猶”相关的荃字。近年发现的《四言史征》中有曹荃序及落款印文:“曹宣今名荃(阴文)”“芷园字子猷(阳文)”[20]更可作为实证。

曹荃是曹寅二弟,符合贾政的“次子”身份,由于并非长子长孙,所以不曾担任族长。曹荃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捐纳监生”时为“南巡图监画”[18],后随康熙出征,有曹寅《闻二弟从军却寄》诗为证,康熙四十年(1701年)协助曹寅办铜而为“物林达(司库)”[17](P18),直至去世未见再获晋升,终其一生宦迹平平,且所任官职几乎均为闲职,真正可谓“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而他本人善于绘画,能为诗文,符合贾政“怡情悦性文章”的读书取向。综上所述,贾政形象原型应该包括曹寅、曹荃、曹頫等三人,作为曹寅,是“大有祖父遗风”的优秀榜样;作为曹荃,是“不惯于俗务”的清谈名士;作为曹頫,则是“半生潦倒”的曹府罪人。如此,贾政的形象矛盾便得到了很好的解释,恰如木斋所言,《红楼梦》作者在塑造人物时往往采用此种“幻笔分身之法”[7](P32):同一个形象对应多个人物原型,某一个人物原型又可分身为多个形象。

3.贾赦形象与曹宜、曹頫的部分对应

木斋认为贾赦形象的原型实为两江总督赫寿,与凤姐一样本应在宁府,却因情节需要调整在荣国府[7](P112),但除此之外,贾赦形象应该还有一部分取材于曹寅、另一个弟弟曹宜。曹寅、曹荃均为曹玺之子,而曹宜则是曹玺弟弟曹尔正之子,与两位哥哥的文职不同,曹宜继承了曹尔正的武将出身,体现在小说中便是贾赦“现袭一等将军”。雍正五年(1727年)曹府抄家,曹頫入狱,而雍正七年(1729年)曹宜仍为“尚志舜佐领下护军校”,并由查弼纳“带领引见”[17](P190),后提拔为“鸟枪护军参领”,雍正十一年(1733年)再次提拔为“正白旗护军参领”[17](P192),雍正十三年(1735年)又曾被派往“巡察圈禁允禵地方”[17](P197),可见曹宜不仅丝毫没有受到曹頫案的影响,甚至雍正帝还委以重任、屡次提拔,可谓法外开恩,乾隆继位后,更是对“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曹宜颁发了封赠祖父母、父母的“覃恩”诰命,曹宜其人完全符合贾赦字恩侯的命名。

参考曹宜生平,则贾府抄家的现实原型或许应为:继承曹玺这一支系的曹頫遭到罢免,而曹尔正这一支系却不仅得到赦免,还屡获加恩封赏。在曹頫续写“后四十回”时,却将真实情况有意“错综”,使宁府及荣府贾赦一支获罪被抄,贾政反而获得赦免。结合以上论述,贾赦形象原型之一曹宜并不符合“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的罪名,倒是曹頫被雍正批评“乱跑门路,瞎费心思力量买祸受”[17](P165),“苦累驿站,甚属可恶”[17](P183),“有违朕恩,甚属可恶”[17](P185),亦可从侧面证明贾赦被捕抄家的原型其实是曹頫的亲身经历,或许是为了后续剧情发展,又或许是出于个人恩怨,曹頫安排了贾赦代替贾政。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全书并没有说明贾代善曾有武职,反倒是宁府“在武荫之属”,贾代化为“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珍为“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蓉也起了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偏偏只有贾敬是格格不入的“乙卯科进士”,那么袭官“一等将军”的贾赦可能原本出自宁府,“宜”与“宁”在字义上也具有相关性,如《诗经·周南·桃夭》有“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同为《诗经·周南》的《葛覃》则有“害澣害否?归宁父母”。贾赦与象征曹寅晚年的贾敬调换而在荣府生活,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是长子的贾赦却住在偏院、不理家事,而次子贾政经过这一安排,得以糅合曹寅、曹荃、曹頫形象,住在“正经正内室”成为荣府的核心。

四、余论

根据对贾政形象矛盾的分析,可得出结论:贾政形象中杂糅了曹寅、曹荃、曹頫等三个人物原型,根据“幻笔分身之法”,曹頫形象在小说中也对应了多个形象。木斋认为曹頫在其原稿中对应贾宝玉,曹霑、脂砚斋参与写作后,曹頫“渐次离开宝玉形象”而转移到甄宝玉和贾政形象[7](P88)。贾政自不必说,曹頫与贾宝玉、甄宝玉的对应则需要进一步分析。

首先是贾宝玉,前文已经论及,曹頫与曹霑的少年经历其实颇为相似,曹頫本也是个桀骜不驯的“贾宝玉”,有梦庵禅师《曹公子甫十二龄天性醇淑不乐纷华因作俚语聊当劝戒》诗为证,曹頫也曾对父亲非常畏惧,如第十七回贾珍对宝玉说贾政要来,“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庚辰侧批称:“余初看之,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8](P348)从语气来看,这条批语应为曹頫所作,可知曹頫幼年与父亲的关系一度非常紧张。又如第三十三回贾母对贾政所言:“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均为明显的证据。

其后是甄宝玉,《红楼梦》中甄家对应的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往日盛世,贾家则对应曹府被抄家后的“末世”。第二回贾雨村对甄宝玉的介绍,木斋认为是曹頫少年时代的真实写照[7](P93),再如此段“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则与上述贾母所言遥相呼应。然而甄宝玉最终走上了一条不同的人生道路,在第一百一十五回向贾宝玉现身说法,进行了“文章经济”“为忠为孝”的规劝。对于自己这种变化,甄宝玉也做了解释,称“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直到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才幡然悔悟,希望能“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这正是曹頫从年少轻狂的纨绔子弟到后来继任江宁织造的成长过程。曹頫自幼由曹寅抚养,直到康熙五次南巡时仍是一个“嬉而过于庭”的无知小儿,其转变应是曹荃去世之后“家遭消索”,“略略的领悟了些须”世道人情,其中有人对曹頫进行了规劝,体现在小说中则是第十六回秦钟临终嘱咐宝玉:“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庚辰侧批称:“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木斋认为书中有关秦钟的内容均为“石头旧稿”[7](P16),曹頫多写“男性之间的交往”“多直陈叙述”[7](P236),秦钟的遗言在现实中应该有现实原型,经过此番挫折,曹頫才“把少时那些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转而“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得到曹寅“承家望犹子,成才在四三”的肯定和曹家下人“为人忠厚老实”的称赞[17](P126),从而由李煦推荐继任江宁织造,成为雍正口中的“大通家”[17](P158)。

综上所述,贾宝玉、甄宝玉、贾政分别对应了曹頫人生中的三个阶段,年少无知时是“诗酒潇洒”的贾宝玉,经历挫折后成长为“立身扬名”的甄宝玉,贾府败落的打击则让他转变为“自怨自愧”的贾政。一部《红楼梦》却暗中蕴含曹頫的成长经历,正由于此书如木斋所言,是在曹頫“记载曹家由极盛而衰亡的家族史”《石头记》旧作基础之上修改而来[7](P279),难免带有原作者的个人色彩。当然,无论如何《红楼梦》也仅仅是一部小说,在“实录其事”之外仍有许多作者虚构的故事,并不能完全当作史书来看待,在一些具体问题的对应上需要抱以谨慎的态度,否则就走回了“索隐派”牵强附会的老路,无益于红学研究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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