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伯多造像题记》书风与文体考察

2020-01-06 20:02杨晓军
关键词:书风碑文题记

杨晓军

(西北师范大学,甘肃 兰州 730070)

北魏《姚伯多造像碑》为道教造像碑,现藏于药王山碑林博物馆。该碑四面造像,左上角残损。此碑作为北朝早期造像,去汉不远,造像题记书体中多流露出汉人的淳厚之气,特别是题记文辞华美流畅,全文一千一百余字,是现存造像题记中文辞最多者。作为完整文本,文字顺序应是先碑阳,后碑阴,然后碑两侧,碑两侧文字的顺序是先男后女。本文现就《姚伯多造像题记》的书风和文体等问题进行比较深入的探讨,祈请方家指正。

一、《姚伯多造像题记》书风考察

(一)《姚伯多造像题记》的书风

从书刻风格来看,《姚伯多造像题记》整体上显得朴厚古拙,率意而为,结字大小正斜相间,线质浑厚,用笔无明显提按变化,方圆合宜。比起北魏中后期开张跌宕的书风,显得更加朴实无华,深具汉碑淳厚之气。以下就其具体用笔、结字、整体布局分而述之。

从用笔来看,一是点画形态变化丰富,特别是一些点画较多的字体,点画造型的灵活处理更加丰富了用笔的厚重和力量;二是主笔突出,开张舒展,给人以爽劲之感;三是笔形方圆相济,骨力刚劲;四是横画笔形多右倾形,这当与刻工的凿刻习惯有关;五是较多捺向笔形隶意明显,如“道”“速”“世”“远”等字。在结字上,字体的外部形态多呈不规则几何图形,结体随意自然,字的重心多下移,尤其是一些独体字,结体多为扁方形和三角形。左右部件的字,造型参差错落,高低变化,富有意趣,极具审美意味。在章法布局上,《姚伯多造像题记》参差错落,浑然一体,在不对称中寻求平衡,这类似于晚明一些行草书的布局,较同时期其他题记,显得更有自由度和表现力。

综上,《姚伯多造像题记》碑之阳、阴、左、右书风均异,碑阳字体线条较粗重,捺笔沉厚,隶意较浓。碑阴点画线条较之则显轻盈疏朗,章法雅静空灵。碑左侧字体撇捺夸张舒展,结字宽而松,布局灵活,参差错落,而右侧字体则布局较匀称规范,结字紧凑。概言之,《姚伯多造像题记》行距分布打破整齐划一,空间错落有致,字势得自然之妙理,实为北朝书法异品之代表。

(二)《姚伯多造像题记》书风成因及其影响

《姚伯多造像题记》书刻风格的形成,与当时刻工的审美、文化素养、技术的优劣以及造像的刊刻程序诸因素有关。

其一,刻工的审美、文化水平、师承和刀功优劣都会影响《姚伯多造像题记》字体风格的多样性。《魏书·世祖纪》载: “……其百工技巧、驺卒子息,皆当习其父兄所业,不听私立学校,违者师身死,主人门。”[1](P90)

可以看出,当时刻工身份地位极其卑微,文化教育程度受到了严格的限制。且北魏关中地区,多少数民族杂居,其汉化程度要远低于都成洛阳,即使有高水平的刻手,也都征集去为皇家服务。如孝文帝时期关中王遇,时就掌管皇家建造宫室之事[2](P23)。况关中一带的造像和题记活动,多以村邑、家族类群体为主,因受自身客观条件的限制,其题记的风貌和规格与皇家造像相较差异明显。华人德也认为: “陕西关中地区的造像碑,字形奇怪诡异,形成了与洛阳一带迥异的书风。如太和所刻的《姚伯多造像碑》。”[3](P72)

可见,正是由于关中地区民间书写和刊刻技术的双重作用,形成了《姚伯多造像题记》书风古拙淳朴、苍茫率意和形态多变的字体特征。

其二,《姚伯多造像题记》似由多人共同刊刻完成。造像题记的完成,一般先书手书丹,再由刻工刊刻,然后修改调整,最后完成工序。从书丹来看,《姚伯多造像题记》似多用圆笔书写,且较多用笔还遗存着篆隶笔意,但经过刻工二次加工,我们看到的多是较方的笔形,横画主笔突出,体势欹侧,结体亦趋不规则和方扁形,例如“穷”“会”“畅”等字[4](P128)。

此外,北魏时期造像之风盛行,在关中、北地郡一带,大量刻工因长期受地域书风、师承诸因素的浸润,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刊刻习惯,为按期完工,造像活动的完成多是群体协作,分工明确。这样,形成同一座造像碑上,题记书风均异[5](P58)。这就不难解释《姚伯多造像题记》为何字体风格多异,书风灵活自由了。

综上所述,《姚伯多造像题记》是由多人合作,共同刊刻完成的二次艺术,因刻工手法风格的差异,造成不同碑面的笔形、结字、章法、空间的各异,使《姚伯多造像题记》的字体风格多样化,从而亦造就了其古朴稚拙、率真自然的书风。在书法史上,北魏关中地区的“题记书法”起到功不可没的过渡作用, 为中国书法在隋代的统一和唐代的繁荣奠定了基础,其书法风格亦成为后世书家学习的典范。

二、《姚伯多造像题记》文体考察

《姚伯多造像题记》的文本内容大致可分为三个部分:题记第一部分“夫大道幽玄,以妙寄为宗;灵教……以虚寄为旨”[6](P2)云云,是对道教教义的解释,主要采用议论的形式展开,紧接着采用大量的四字铭文的形式,如“庄丽严饰……载扬真贤”[6](P2)等,赞颂了造像的宏阔雄伟,这部分内容位于造像碑的正面;题记第二部分内容的描写采用了五言铭文的形式,这部分内容位于造像碑的背面;题记第三部分在记述形式上多采用四字铭文的表达方式,文本内容为两段发愿文,这部分内容对应于造像碑的两侧。

总体来看,该题记的文本内容主要涵盖六个方面:一是对道教教理教义的阐释,即造像之道法意义;二是对造像者的信仰、造像者的身份描述;三是造像的目的、时间及缘由;四是福报对应的对象;五是对所造像的具体描述和赞誉;六是发愿文。与佛教造像记相比,道教造像记和佛教造像记在文体上属于一类,在体制上大体相近。

相比较而言,稍后一点的道教《姚伯多造像题记》则在文本内容上占有足够优势,篇幅较之前题记加长,充分体现了作文者的文学技巧和表达方式。标志着北魏造像题记开始走向成熟阶段。从《姚伯多造像题记》的体制来看,作为散文文本,文学特征和文体规范更加明确,内容也更完备。从这个层面说,《姚伯多造像题记》是北魏造像题记这一文体走向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

(一)《姚伯多造像题记》的语体

“语体是指文体的一种语言修辞手段,包括语音、语义、句法三个方面”[7](P11)。下面我们从这三个方面对《姚伯多造像题记》的语体特征进行分析。

1.语音方面

在《姚伯多造像题记》中,第三部分发愿文就有用韵的情况,如: “殖果有因,因中果生。信者善□,以明至明……文韬众备,处物理均。善教既舒,民乐仰遵。邑景宁泰,雅咏日新。”[6](P2)

这在北魏其他造像记中是少见的。

此外,题记中还用一些四字短语,如“因缘眷属”“边地众生”等宗教用语,在语音节奏上较叙述造像事件文本更显得声韵和谐,节奏感明显。用韵的情况也主要出现在四字铭文一节,如: “洸洸尹生,妙契玄理。远其城都,皓变素起……在轩云迩,岳峙霄间。”[6](P2)

在不同的意义层次相应地出现韵脚变化,且铭词用韵与表达需要联系在一起,这和墓志、碑文的用韵方式相似,但变化简于墓志铭文,形成有序有铭的文本样式。从这一点来看,《姚伯多造像题记》吸收了碑、志在用韵和体制上的一些特征。从语音节奏方面考察,因造像题记大多数为中下层次信众所作,文化水平偏低,对于造像活动善用口语描述,自然生动,且多用骈偶句式齐言重复的节奏。

2.语义方面

《姚伯多造像题记》在语义方面,主要受道教经典和中国传统典籍的影响,用比喻和典故。而这些原典的引用,在某种程度上和原典本意有所背离,带有反用的意味,在语义上和本土文化互相融合,体现出来更多的文化因子。

在喻体的选用上,《姚伯多造像题记》主要引用道教原典,含蓄隽永而耐人寻味,使其喻体本生具有典故的性质,既缥缈虚幻又高远脱俗。在修辞手法上,出现了语义的反复,这与北朝墓志中的序文和铭词的写法较接近。由此观之,《姚伯多造像题记》中比喻、用典、反复等修辞手法的灵活运用,使其具有宗教内涵的语义特征更加明显,这是区别于其他文体的又一特征。

3.句法方面

《姚伯多造像题记》较其他题记在句法结构上更加丰富,句式长短相间,在议论描写的句子中多对偶,节奏感明显,连绵不断。在北魏同时期的题记散文中水平较高。从这些方面,都可以感受到受汉魏以来散文和辞赋句法的影响。

一言以概之,北朝造像题记作为一种独立文体,而《姚伯多造像题记》作为这种成熟文体的标志,具有明显的文体特点:一是作为宗教应用性散文文体,在功用上和本土礼仪中的墓志、碑有所区别;二是在文本表达方式上以议论、描写为主,兼具抒情意味;三是在语义上,以宗教典故为主,在比喻上亦极具宗教色彩;四是在句法、语体上灵活多变,审美上追求一种玄妙高远、超迈壮丽的审美风尚。

(二)《姚伯多造像题记》受其他文体的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与宗教活动联系密切的《姚伯多造像题记》这一散文文体,亦受到了不同时期其他文体的显著影响。

1.汉晋以来议论散文的影响

《姚伯多造像题记》开头在阐释道教教理教义时,即直接引用道教经典。文本首段: “经云:‘大道如昧,而研之者明;至言若讷,而寻之者辩。’”

这种写作方式当与东晋已降佛教经论的发达与繁荣密切相关。在中古佛教和道教的发展过程中,有关道教的说理文受到了佛教经典中说理文的影响,进而模仿佛教建立起经典系统。从中国散文传统来看,依经立意的写作方法和思维模式自荀子提出至西汉以后,深受儒学影响的说理散文和佛道经论,成为造像题记文体的一个重要来源。由此,我们可以明显看到《姚伯多造像题记》这一文体深受汉晋以来议论散文的影响。

2.碑、颂、赋等文体的影响

汉魏以来的碑文,不论是墓志、颂德还是记事,碑文对人物的家世背景、行事德行都是很注重的。《姚伯多造像题记》详细描述了姚氏一族的血统,并大力褒赞其德行: “姚伯多者,轩辕之苗胄,虞舜□后胤……名显朱素。”[6](P2)

对于祖德的记述除了用语类似以外,其中承“轩辕之苗胄”等从出身、宗族来突显人物德行、品格的写作方法,这与墓志和碑文异曲同工。同时,汉魏以来碑文在散体之后又有四言铭文的形式,《姚伯多造像题记》继续保留和沿用,从这些方面都可以窥见造像题记深受碑文影响的痕迹。

魏晋以降,以“质朴”作为碑文的主要审美标准。曹丕《典论·论文》称“铭诔尚实”[8](P158),陆机《文赋》云:“碑披文以相质。”[8](P171)都是以质朴为主要审美风尚的表现,但在《姚伯多造像题记》中,由于受宗教思维的影响,与质朴这一审美风尚正好相反,从大量的叙述和描写来看,题记就造像者本人、家族盛德、造像的雄伟壮阔及造像活动的宗教功能等方面更多采取想象、夸饰的写作法。这当与汉魏以来碑文写作的实际情况有关。从这些描写、铺叙中我们可以看到,《姚伯多造像题记》文体亦深受汉代赋体的细致夸张和细密繁复审美风尚的影响。

总之,《姚伯多造像题记》受到应用性散文碑文和纯文学文体赋的双重影响,使其兼具应用性散文和纯文学的文体特点。由于北魏初期特殊的政治环境,大多作家都能较自由地充分体现其写作才能,广泛吸收其他文体的文学技巧,至太和后期有了显著的发展。

3.齐言诗文的影响

《文心雕龙》说:“碑实铭器,铭实碑文。”[9](P156)又说:“其序则传,其文则铭。”[9](P128)据此,《姚伯多造像题记》中的碑文实际上就是铭文,四言齐言则是正文,而碑文中的散文部分即是“序”。在《姚伯多造像题记》中的铭词部分亦受汉魏以来流行的碑文影响的,体现出造像题记这一独特文体与齐言诗文的联系。

除此之外,《姚伯多造像题记》碑阴部分亦出现一些五言齐言的铭文,这类情况在北朝其他造像题记中极其罕见。造像题记中出现这种形式应该是受东汉末期以来流行的五言诗的影响,即汉魏六朝乐府诗的典型样式。这极有可能是受民间歌谣形式的影响,尤其是道教在传教的过程中对民歌形式的借鉴,是造像记文体中出现五言铭词形式的一个来源,这与乐府民歌的传统是统一的。

概言之,《姚伯多造像题记》中的齐言铭文主要来源于北魏碑文,同时受民间歌谣和佛教经偈颂德双重影响,凸显出诗文共存的面貌。

三、结语

关于《姚伯多造像题记》的书风、文体考察大致如上所述。作为由多人合作共同刊刻完成的二次艺术,由于受诸多客观条件的限制,《姚伯多造像题记》的书风呈现出多样的风格特点,成为魏碑书法谱系中的“异品”。题记文本由于与宗教活动关系密切,在审美上受宗教影响较深,尤其在齐言铭文中具备了诗歌质朴真挚的抒情意味,庄严而瑰丽,堪称北魏太和后期造像题记这一独立文体成熟的标志,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和文化意义。

猜你喜欢
书风碑文题记
纵横有象
——晚清以降颜氏书风在湖南特展
敖汉旗万寿白塔蒙古文碑文新释
慧思陶勒盖碑文解读
从《文心雕龙·诔碑》看蔡邕碑文
阜新元代大玄真宫祖碑碑文新录
山西祁县贾令村狐神庙及其舞台题记考述
让题记道出文章的灵魂
龙岩市社前村天后宫山门舞楼及舞台题记考述
孝堂山石祠北魏二题记考论
颜真卿书风演变及书学思想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