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光的世界里

2020-01-06 07:50曾林斯
中学生百科·悦青春 2020年8期
关键词:薄情安宁星辰

曾林斯

他们都说我薄情。10岁,爸爸妈妈吵得不可开交说要离婚的时候,我没有像那些小孩一样哭着闹着不准他们离婚,我从饭桌上站起来去帮他们拿结婚证和户口本;12岁,我努力学习,想要离开县城去市里上中学,决绝而不依赖任何人……

然而我的嘴唇不薄,阮星辰说我五官最漂亮的就是嘴唇,带著最自然的唇色。阮星辰说这话时,安静地盯着我。我们的距离很近很近,我甚至感觉到他心脏慌张而故作镇定的跳动。我在这时轻笑一声,离开这里去擦黑板。

“安宁,你总是让我咬牙切齿。”他在我背后愠声道。我全然当作没听见。直到他离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我才放下黑板刷。嗯,黑板擦得可真干净啊!

爸妈离婚后两人都有给我打相比同龄人多得多的生活费,因此我得以在市里的学校附近租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我的生活简单而又安静。

我第一次遇见阮星辰是在高中贴吧的吧友会上。彼时我刚在学校的贴吧里水到了9级。

那天,我穿的是“男友衣”——别误会,我没有男朋友,就是情侣装里男生穿的大号衣服,我可以当裙子穿,再配条短裤。我去得有些晚,吧友们都在点名了。我一到他们就露出狡黠的眼神:报上名来。我有一个很霸气的ID,叫“爱你比牙痛还痛”。一说完全桌都笑了。

我一时不知道坐在哪里好,这时阮星辰像招呼可爱的宠物一样让我过去。我坐在了他旁边。他穿的是墨蓝色T恤,刚好我穿的也是墨蓝色,我们一坐,身上的衣服俨然就成了情侣装。

吧友们大多都是高二的,有少数几个同我一样是准高一。我在他们面前毫不掩饰地自我介绍:我叫安宁,但我一点也不安宁。

而后,在校园里自然而然经常遇见他们。我总是温和地跟他们打招呼,我总是能遇见阮星辰。他属于那种阳光男生,让人在人群中总是能第一眼发现他。

我以为我们的交集就仅仅是吧友而已,如果我不参加学校的校园十佳歌手大赛的话。

比赛的时候,我唱的是《说爱我》。后来阮星辰总对我说,我好喜欢你唱“人最孤单的时候绝不会掉眼泪”那种历尽沧桑、决绝而忧愁的感觉。他说,就是那一瞬间,我特别想像歌词里那样,用我的手心温暖你。

那次比赛我得了亚军,冠军是一个美声很棒的胖小伙子,但他们都说我火了,在这个校园里。比赛的前三名是要在全校面前表演的,一个很重要的校园活动。那天我穿一身白纱,唱歌曲串烧,表演完了,阮星辰脱下他的外衣披在我肩上,黑色的暗夜气息,有呼吸的安稳。

从那时开始,我和阮星辰开始纵横交错。

阮星辰是走读,他家就在学校附近。每晚上了三节晚自习,他都会送我回家,送到楼下,然后再转身回去。那日的路灯昏暗,像夜色惺忪的睡眼。阮星辰突然对我说,我得想个独一无二的绰号给你,他们都喊你安宁,我得与众不同一点。我看着他少年俊朗而又澄澈的眼睛,像被魔法定住动弹不得。我说,你可以叫我colorful。他一下子就笑开了,说,colorful,colorful……这个绰号真有意思。

我不喜欢在食堂吃饭。也许是从小独立,一些基本的菜我都会做。租的房子离学校也近,一日三餐都是我自己解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阮星辰开始了在我那里蹭饭的行为。我不收钱,他就时不时提些菜过来塞到冰箱。他说都是我们爱吃的,其实,明明就是我爱吃的。

我们的关系本是融洽而淡淡的,也没有别人揣测的男女朋友关系。或许青春里这几个字一提就会变得不一样,我们谁都不想打破这样的美好。可那个午后,阮星辰为什么还要问,colorful,你会不会感觉孤单,当晚上一个人在黑暗里闭着眼睛等天亮的时候?

我端热汤的手立刻就抖了,热汤洒在脚上,碗也碎了,碎片扎在皮肤上,有温热的液体流出。阮星辰立刻帮我把伤口包扎好,然后背我出门,去医院。那天我赤着脚,将头靠在阮星辰肩上,感受他的焦急。我在他耳边说,如果有一天我错了,你一定一定要原谅我。

那天阮星辰背着我走得很快,年少笃定的声音铿锵有力,他说,即使你是只刺猬,我也愿意在离你最近的地方保护你。

可是来不及了,从那次我受伤开始,我们之间微妙的平衡就消失了。阮星辰来班上找我,我就慢腾腾地收拾,待到快要上课了才优哉游哉地出去见他。原来,他是知道今天上午最后一节课我们要800米长跑,来给我送巧克力,说是吃了能量会多一点。

后来的吧友会,人更多了。我坐在阮星辰旁边,好事的人就说,牙痛同学,快老实交代,你和阮星辰什么关系?吃到一半,又有男生问,安宁,你喜欢阮星辰吗?本来大家都以为是玩笑话,我却在一片笑声中轻声说,我不喜欢阮星辰!气氛一下子结成冰霜,阮星辰的脸铁青,片刻,他说,可是……

阮星辰已经高三了,我也步入高二文科这个大坑。他们的暑假是需要上课的。我在一个灼热的午后,将他叫到操场的阴凉处。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热泪盈眶,天是白亮亮的,将那些像棉花糖的云团隐藏起来。阮星辰已经很高了,我只能到他的下巴。他穿着球鞋橙衫短裤,从阳光中走来是那么干净简单。

我将一瓶牛肉粒递给他。透明的玻璃瓶子,外面还有蓝色的星星做装饰,看起来像装着一个个美好的愿望。我和阮星辰都爱极了牛肉粒,每次我们去逛超市都一人买一大包,每天都要吃上一颗。我偷吃时阮星辰就会说,见好就收啊。

这天,阮星辰咧开嘴笑,像戴花的少年,那么美好。我突然有些悲伤。我说,这一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你要好好高考。加油。阮星辰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什么都不说,我知道这是他生气的表现。

我说:“我总是会给你带来伤害的。”

他说:“我说过,即使你是刺猬,我也愿意保护你。colorful,好好调整自己,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的身体有着不可察觉的轻微颤抖。我说:“好,你答应我好好高考,我就答应你。”

他重重地回答:“嗯。”

时间倒回到那次我的脚伤。医生给我包扎伤口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猜是班上哪个同学,因为不便,就让阮星辰帮忙接,顺便请个假。就是那通电话,让我们微妙的天平怦然失衡。我没想到是我妈妈打来的,星辰肯定也料想不到我存的备注里,妈妈是路人甲——以此類推,爸爸是路人乙。

“安宁,妈妈给你找了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心理医生,这个周末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妈妈在电话里说得如此直截了当。当时,星辰按的是免提。不怪他,他也意料不到,只是想让我能够听电话里的内容。

“我没病,不要再给我打电话。”我抢来手机怒吼一声,把手机摔得大老远。

感觉就是在那时,我在茫茫的大海里,那片好不容易抓住的救命木头脱离手掌。我的身体慢慢沉入海底。浅浅的光亮再次熄灭,我再次回到那个没有光的世界。

我有很严重的抑郁症。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记忆里是那次父母吵架,整层楼都听得见他们在互相咒骂对方。我听着那些难听的字眼,脑袋疼得厉害。我蜷缩在门外,知道里面的争吵已演变为打架。门突然就开了,我妈红着脸走出,额头还带有血。我就是在那个瞬间彻底崩溃的,我崩溃的叫声唤醒了他们……

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家里虽然没有争吵,但一点人气都没有。他们都早出晚归,貌合神离,留我一个人。

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回家的路上总是走得很慢。有天看见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我将它带回了家,想要它陪伴我。回家仍是空无一人,我带着猫咪去洗澡。它在水里扑腾——那时候还是冬天,我为它准备了热水,它还是瑟瑟发抖。我翻箱倒柜地去找吹风机,平日里我的头发都是自然干,不知道吹风机在哪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找到,我开心地想要去给猫咪吹干的时候,看到的是它僵硬的尸体。那个瞬间我又崩溃了,泪水不可抑制地流,眼睛都哭肿了。我害死了一条生命!往后,我总是梦到猫凄厉的眼睛。

从那开始我精神有些反常,上课常常盯着窗外。我常常在想,风有多大,从四楼落下去,几秒钟会结束生命?那天我站到窗边,坐在窗子上,想,等会鸟一出现,我就和它们一起飞走。我差一点就和它们一起飞走了,要不是突然出现的班主任将我紧紧抱住。他通知了我父母,让他们带我去心理诊所诊断一下,结果是重度抑郁症。晚上回家,父母又为我的事情争吵起来,指责对方不关心孩子。我怕他们又打起来,就去把他们的结婚证户口本找来,让他们去离婚。我陪他们一起去离婚。

我听到知道这件事的人说,那个安宁可真是怪,居然劝着自己父母离婚,真是薄情。可是没有人相信,我是在寻找一点点光芒,在这没有光的世界里。因为我已知晓,他们已无爱,但我是牵绊,唯有假装豁达、狠心,才能够让这个家不发生悲剧,才能让他们重新快乐起来。他们看到的只有我的薄情,没有看到我撕扯伤口的痛楚。

后来,我有心理疾病这件事还是在班上传开了。没有人敢接近我,他们都怕我,说我浑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所以我拼命想改变现状,想要寻找一丝丝光亮,在这没有光的世界里。我努力学习,就是想逃离这座城,逃离黑暗,到彼端,寻找光亮。

他们说,安宁一点不舍都没有,真是狠心薄情。可是没有人相信,我在每一次想放弃生命的时候,对这个世界深深感到绝望的时候,就想着总有一天我会到达新的彼岸,在那里重生,会有崭新的人生,现在只是磨炼。对于健康的人来说,永远不明白患有抑郁症的人多么脆弱,他们总是觉得这是吃饱了撑着的病。

我之所以想尽一切办法来到现在这座城市,是因为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没有人和我深入交往,所以我可以将自己隐藏得很好,只要能摄取一点点光亮就好。

一点点光亮,我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一年很快过去,阮星辰果然很棒,考上了一所非常不错的大学,在我最喜欢的城市。真好,果然没有我的牵绊纠缠他会好很多。可为什么我会有些难过?

我想要和星辰拥抱一下,他曾经说即使我是刺猬,他也愿意保护我,愿意和我拥抱。而现在,我终于不再浑身带刺了。我没有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因为星辰一直给我最好的治疗。他是星辰,本身在黑暗的夜空里就会发光,所以他带给我让我安心的光亮,带我走出了那个没有光的世界。

当我的世界阳光的味道愈来愈浓烈,我只是遗憾没有星辰伴我沉醉。

步入高三第一周的某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地址来自星辰上大学的城市。我打开,里面是一个蓝色的本子,还有用心形纸盒装的牛肉粒。

晚上我翻开那本子一页一页地看。从那日我说不要见面起,他开始每天给我写一段话,有时候只有一句,有时候又是一整篇。我愈看愈哭得厉害,每一句都有他对我的鼓励和相信。看到最后一句,我彻底号啕大哭了。 是一周前才写的:colorful,即使你永远都是刺猬,我仍旧会坚守我的承诺。这一年,换我等你的好消息。

是的,他依然叫我colorful。可是我并不确定他是否早已知道,用唇语说colorful,看起来就像在说I love you。是的,从跟星辰熟悉或者说从遇见他开始,我就想从他身上得到爱,一种带有某种特殊光芒的爱,一种可能被很多人误解成爱情的爱——可是,它的确不是。

在没有光的世界里,我最渴望的光芒是被爱,被完完全全地爱,没有一丝后退的爱。我一次又一次折磨触碰星辰的底线,只为了证明他真真切切地爱着我,不畏惧伤害。这种爱比爱情更坚定,更坚固,更像是一颗星在浩瀚夜空中遇到丢失千年的同伴,从此可以无畏地守护,不言分离。

现在我终于明白,没有人会像他这样爱我,在青春里带我见最明媚的风景,带我遇见最美的自己,带我抵达人生新的彼岸,带我走出那个没有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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