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小说中的农村文化无意识与城镇化叙述

2020-01-08 10:17牛学智
扬子江评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阎连科文学小说

牛学智

“十七年文学”“新时期文学”“九十年代文学”乃至“新世纪文学”等等,是中国当代文学史通常命名、概括中国当代文学特征的典型阶段论。20世纪80年代以来成名的作家中,除极个别人的文学创作诡异地横跨几乎所有阶段外,大多数作家也基本能被这些不同概念所概括、归纳,这些概念也就成了他们文学价值的终极评价。一旦超出了所属的时代阶段,也几乎无一例外,都将由其他另一批作家所代替,翻阅诸多流行当代文学史著述,这已成“常识”。可是,阎连科的小说创作似乎是个不多见的个例,他思维和思想的延长线并未停留在他所熟悉的文学阶段和社会现实。特别是在他的长篇小说中,那种富于历史的“连续性”恰好不是因为他现实主义地写了多么长的历史,而是他用他的方式特别典型a地对接了典型历史阶段与当下一些突出社会现象、经济现象背后的深层逻辑关系,形成了强烈的“历史”连续性。这些东西反映到小说叙事中可能是“文化”,但仅用“文化”来解释却是远远不够的。

经验表明,这样的小说家,一般偏重思想表达胜过偏重叙事艺术实验,偏重凝聚现实问题胜于偏重审美形式探索。当然,这一点也已被阎连科本人的文学观b证实了。尽管如此,文学批评界对之的反应,并不总是与作家的思维同步。非但如此,许多时候,仔细辨析即便极力阐释阎连科文学追求的批评文本,也好像难免与阎连科本人的想法有不少出入。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固然因為研究者的纯文学、纯叙事、纯审美选择,不能纳入阎连科的“心中块垒”而终至分道扬镳;另一方面恐怕多少与时风有点关系,阎连科到底不是为了某个纯虚构而愿意耗尽才华的作家,审美批评所能穷尽的内容,并非真是阎连科小说创作的真正意图。为了探讨阎连科小说创作中的思想成色,一年多来我几乎翻遍了阎连科文学研究资料,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主流文学批评家的研究,大多先集中发表于文学理论批评核心刊物,后结集出版为《阎连科文学研究资料》c;另一类是硕博学位论文,有百余篇之多挂在“知网”。从1991年张德祥《“瑶沟”世界及其他——评阎连科四部中篇小说》d到2019年硕士学位论文《阎连科小说中的精神困境研究》e,研究的焦点差不多都集中在中国当代乡土文化变迁及阎连科的乡村题材写作特点,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知识、精神脉络梳理及阎连科知识分子问题审视两大方面。而在这两大领域中又多聚焦于叙事、主题和语言修辞研究上,与“思想”有关联的只有同是河南籍作者李丹梦的论文《全球化与当代文学的地方政治——以阎连科的创作阐释与文学活动为例》f和梁鸿《新启蒙话语建构:〈受活〉与1990年代以来的文学和社会》g一书中的很少一部分篇幅。当然,仔细分析,思想研究也会在叙事、主题、语言中有所体现,但毕竟,此思想研究并非我这里所说思想,它们到底是两码事。对阎连科小说中的思想进行单独研究,不是说他的文学创作已经到了用思想来盖棺定论的时候,而是说他颇为“极端”的虚构想象,正是为了彰显他相当苦闷的认识。无论对于历史还是现实,无论面对知识分子还是面对农村社会及农民,其思想意识显然都不是单纯叙事形式与单纯审美感染力能够满足的,有必要启用别的视角来认真分析他揉搓进虚构世界的内涵。

阎连科的小说故事并不能特别令人信服,但他的小说叙事却具有诱人深一步联想和思索的魅力。叙事能否提供真实性细节而给读者以真实感,考量的是小说细节、情节乃至故事脉络是否具有与真实社会现实物理时间、具象事件相匹配的品质问题,其重要衡量尺度在于小说经验是否来源于绝大多数读者普遍性经验共识。如果基本匹配或通过相关勾连而获得基本匹配,那么,小说便因获得了经验的普遍性而具有一定阅读体验的真实性。体验真实性其实是个不可通约的客观存在,即使多数时候体验真实性是以感觉真实或心灵真实的资质来实现的,那也得把无数个“我”的感受和想象打磨成“我们”的名义。像无数非文学读者对《平凡的世界》产生深度共鸣一样,首先缘于读者与小说中人物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的社会现实具有高度同质性。因此,真实性和真实感说到底指向的是政治经济,至少是个体生活被最大限度社会化的元素。阎连科小说在真实性上要打点折扣,却又在引人深入思考上能起于“我”又不限于“我”的经验事实,以当今流行的纯粹个体内在性“经验”观之,好像有矛盾之处,其实不然。他在叙事中改造了经典现实主义文学对个体人物精雕细刻塑造的要求,变而为个体人物在社会洪流中所形成的集体无意识。个体人物在他的小说中,既是人物自己的意识和行动,同时也是普遍社会力量的推动者和制造者。至于一些被研究者重点分析、阐释的代表性角色,在文本中的确起着关键作用,是无数个体意识和行动的引爆者、诱导者,但他们本身并没有主体性。非但如此,他们对政治经济意识形态以及具体政策的领会与把握,也完全基于同样个人意识和利益的考虑。这样的一种认识,阎连科势必会淡化对个别人物艺术形象的完善h,这是由他的叙事意图规定性所决定的。择其要者而言之,不管阎连科讲述什么故事,也不管他故事的时间是长是短,他的聚焦点始终是当下普遍而汹涌的社会无意识形成过程。截止《炸裂志》(2013),之前的一系列长篇小说叙事都没离开过底层社会群体的无意识分析。当这种无意识发展到《炸裂志》,叙事焦点终于得到了极端化却又是典型的凝聚,他着力处理的是经常被文学简化成伦理道德后果的城镇化现状。面对被无数文学叙述泾渭分明地划分成城与乡二重世界的关系,他索性避开伦理道德的纠缠,径直虚拟出一个“遗世独立”的村庄,然后根据里面人物的自在状态来呈现城镇化过程和无主体芸芸众生的精神萌动。

《受活》2004年于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因叙事夹杂正文和脚注两套话语方式而引起批评界的热烈研讨,除一般性小说阐释而外,批评界还别出心裁发现了“索源体”i“恶魔性”“怪诞美学”j等异质因素,《受活》的影响力因此似乎盖过了之前阎连科其他长篇小说。阎连科当然还出版过《情感狱》 《日光流年》 《坚硬如水》 《风雅颂》 等多部长篇,但总体来说,他农村题材小说中所表达的农村思想是最为饱满也最值得进一步分析的。《受活》写受活村“入社退社”的故事,故事的时间起于中国现代革命起源前,止于市场经济时代;《炸裂志》又接续了《受活》故事的余绪,炸裂村“志”显示,这个贫瘠的炸裂村创造了中国当代社会史的神话,几乎一夜之间完成了从村而镇、县、市、直辖市的变迁过程。

批评界格外看重《受活》的确有一定道理,其中表现出的有别于其他作家的地方,已经在《受活》之前的《日光流年》 (1998)和《坚硬如水》 (2001)叙事中有所体现,表明阎连科并不是一个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赶潮流作家,也表明他农村叙事思想不断完形的过程。

《日光流年》故事的开端就非常不可思议,三姓村在原始的生存状态和文明道德的隔绝背景中,开始了其漫长而艰难扭曲的生活。“活不过四十”是该村每个人都得面对的命运魔咒,这是彻底的自然主义宿命。为了反抗这个冥冥中的命运安排,几代村长可谓挖空心思。第一代村长号召女人像猪下崽一样拼命生育,以生的数量对抗死的速度;第二代村长听说吃油菜能延长生命,于是动员村人大量种植油菜,当然他为了确保油菜种植占用了粮食耕地竟饿死了自己的儿子,代价惨重;第三代村长据说深翻地换土质可延寿,为了换取当权者的恩准,也牺牲了自己女儿的婚姻自由,把女儿送给了当权者;第四代村长司马蓝富于远见地“修渠引水”,此渠名为灵隐渠,为此浩大工程筹措资金可谓劳民伤财,女人卖肉、男人卖皮、老人卖自己寿材。不幸的是,发出巨大轰鸣之声的灵隐渠水,不是清水翻腾,而是臭水黑水汹涌,他大喜过望死在情人的烂尸旁,也就成了真正的寓言。小说即以这样一个人物为主人公,全部叙事也因司马蓝诡异的一死而告终。单独看,这故事几乎接近于胡闹,没什么可信度,然而故事一旦冲着一个具体目标——“为活过四十”而去,荒诞性也就马上被现实性所取代了,这肯定不是人性问题,而是人的原始求生愿望在驱使。虽然故事的社会背景被作者有意淡化了,但读者还是会从农民被广泛动员进而“只争朝夕”的具象中强烈体验到如此亢奋如此紧迫“政治任务”的特殊历史阶段,它不单是个体诉求的问题,更是一种具体的意识形态需要。司马蓝的高亢激情,也就印证了特殊历史阶段对个体的深入改写,是那个时代最典型的一种集体无意识表征。

到了《坚硬如水》 (2009),人们原始的生的欲望骤然升级,变成了形而上的“理想信念”,人们也甘愿为此不顾一切。高爱军和夏红梅两个人物的意识和行动,就是在此基础上诞生的。与《日光流年》中的几代农民村长相比,高、夏总还念过书,甚至高还是复员军人,都不能算地道文盲农民。因此,在《坚硬如水》中,作者给她们来了一个“知识化”赋形,让他们在“革命+恋爱”中生长、发展、成功、失败。在高和夏的神经枢纽中,隔山打虎式的革命话语、铿锵嘹亮却不明原委的革命旋律和你死我活抢占地盘的残酷斗争,莫名其妙、毫无来由地成了他们两个个体相互确认身份、相互倾诉情感引为同道的知识源泉,他们的革命行动也就彻彻底底堕落成了动物兽性的爆发,六亲不认,大逆不道,草菅人命,一直到占山为王或达到欲望的宣泄为止。因为故事发生在“两程故里”,传统积重难返之故,也不像《日光流年》中的农民都有早夭的恐惧因而活过四十迅速构成了被动员起来的原动力,《坚硬如水》中高爱军和夏红梅的“革命事业”则要难得多,群众无法被广泛动员,也无法广泛激发农民深入骨髓的潜能,因此在他们那里,“革命事业”反而变成了私人化的东西。也只有私人化,他人无法进入其内的阴谋计划,无法搬上台面去理解的私利目的,才好假借宗法宗族力量并以此向着家族、亲属、朋友,特别是老人和更弱小者开火。当然,这只是故事梗概,小说为了夯实体验的密度、信度,远不止这些。高爱军和夏红梅走得更绝的地方还在于超人的性冲动和性激情,凡墓穴、地道、草垛、沟渠、门洞……隐蔽处,都留下了他们拼命“干革命”的身影和汗水,他们的性激素不是爱和情的自然萌发,是《将革命进行到底》 《打倒苏修美帝反对派》 《控诉万恶旧社会》等等或隐或显的旋律,是游行队伍的口号,是重要的革命领导人的讲话,是最新最高指示被播出来。听了这些“荡人心肠”“动人心扉”,“令人激情满怀、坐卧不宁、血流加速、热血沸腾、手心出汗”k。每每有如此旋律相伴,他们的交合便壮怀激越、所向披靡。在交合中,精神的血液也异常偾张,“理想信念”亦一泻千里,夏把高幻想为“镇长”“县长”“专员”“省长”“皇上”“革命家”“政治家”“革命家”,而自己也仿佛已荣登上了皇后的宝座。很显然,当无意识发展到这个层面,已经不是两个个体间的问题了,支持其疯狂的合理性的是一种政治合法性、文化合理性和价值正当性。即是说,冒尖的是高、夏两个人,推动他们的却是主流社会力量。这种力量一旦被蛊惑和钦定,进而生成一种诡异“理想信念”,要扭转它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初读如此这般的疯人疯语疯行为,的确不太容易与过去不久的一段真实历史联系起来,因为今天的文学读者或者像丁帆批评的批评家那样,已经习惯了通过“百度”了解词条化了的历史之时,只要不符合自己“精致的利己主义”的另类生活想象,就被不假思索打入“猎奇”和每个非文盲都能“为不出版而胡写”l的另冊,前辈用血液与生命趟过来的比艺术荒诞更荒诞的现实人生,自然无法进入经济主义强势话语反复打造的个人主义脑组织。他们更不能理解的是《日光流年》那样的“我们村里的事”,和《坚硬如水》那样的青年“励志故事”。因为这两个故事都不是首先发端于个体内在性的。个体内在性不讲逻辑也不讲历史,只讲个体本位的利益和趣味。消费的内在化或“内在化消费主义”,在哈维尔那里,指的是对人的能量的“内在化”开发。有两方面内容,着眼于经济发展来看,对个体消费欲望的刺激和对家庭消费潜能的拉动,也就是拉动内需,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发展社会的物质财富;但从政治角度看,这种刺激经济发展仅仅是部分的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把人们的注意力从政治社会问题那里转移开,即是说通过一系列措施、规划把人们对社会问题的注意力转向自身,使其脱离对社会的关怀,在把人变成初级消费品社会的各种观念的简单容器的同时,实现顺从操纵的目的m。今天为数不少的文学读者和一些批评家,与阎连科小说叙事语境的错位,正是“内在化消费主义”打造的趣味与社会荒诞而真实的政治神经之间的错位,而后者恰是充分社会化了的“我们”曾经的故事。

阎连科讲的正是属于“我们”的集体记忆,《日光流年》里日常生活的疯狂和《坚硬如水》里癫狂的革命个人主义,早已成了我们意识里的一个核心组织,这才是理解《受活》的基础。这种意识的连续性,不会那么容易被我们用知识强行组织起来的“新启蒙”“九十年代”“新世纪”概念及其话语方式所能够打断。“入社”以来虽然有天灾却无人祸,外界“圆全人”视野里仿佛真不存在世界上还有一个受活庄,受活庄人因此几无干扰。作者这样的预设,其实是在给受活庄的意识清零,让其归为本然状态。但“大灾年”降临一切都乱了,遭遇一拨一拨拿着盖有大红章证明书的“圆全人”前来公然掠夺,受活庄人不堪其一次深比一次的盘剥、洗劫,只能申请“退社”。然而,“退社”却旷日持久。由“社校娃”成长为“马克思主义者”,其意识形态身份得到上级确认,进而成为受活庄的实际主宰者的政治野心家的柳鹰雀县长,给受活庄人“退社”开出的条件是组建残疾人“绝术团”并赚够“购列款”,这就诞生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出卖残疾的巡演队。购买列宁遗体作为拉动旅游经济的创意,工程自然浩大无比,“绝术团”的巡演也就跟着遥遥无期,直至几十年过去终于建成列宁纪念馆,“购列”行动被叫停。“绝术团”被羁押在列宁纪念馆内,“圆全人”以给“绝术团”买吃的为借口,开始了又一次公然洗劫,直至残疾人身上最后一分钱被掏光,顺便强奸了受活庄头人茅枝婆侏儒的却是唯一没有其他肢体残疾的孙女。带着心灵和肉体双重的“赤裸”,带着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残疾,“身怀绝技”的“演员”终究被打回原形了。在这整个过程中,“圆全人”作为胁迫和诱因之外,“绝术团”巡演时的花样百出、参与者的踊跃程度和“创新”残疾演技的世所罕有,以及为了“美梦”、为了各自精心构筑的“宏伟蓝图”,其诡异的背后推动力实际是残疾人本身。这是《坚硬如水》 《日光流年》中无意识政治话语,悄然间转化为无意识经济话语,以及前两部小说中以个体名义发动的个人政治主义,倏忽间置换成同样以个人名义起意的个人经济主义的转捩点。“掳钱”是一个方面,关键是个个都开始生产自己的乌托邦美梦了——注意,这时候,并不是集体主义时期,即是说他们并不具备前次被广泛动员的充分必要条件,意识清零的彻底失效,唯一的解释是柳鹰雀所代表的那种改造世界和改造人本身的方式方法的全面胜利。

柳鹰雀的工作自然是不能以正确与错误付诸评价的,它当然也代表了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一种方向。但正是这种价值取向,却产生了至少两个过程和一个后果。要么把城镇化过程迅速变成以卖血求富裕,遭到疾病的吞噬,活着等死,看着死,每个人心里都掺杂着不同的想法,但怎样死却是不变的,用小说中的话说,每个人“自由得像草地上的蒲公英”;要么大道周天、一往无前创造像《炸裂志》那样的城镇化神话,朱、孔两家族因权力而冰释世仇走向联姻,炸裂村在村主任后来的市长孔明亮和妻子朱颖的共同带领下,靠从路过的火车偷盗和全村年轻姑娘外出卖淫作娼发家致富、快速发展,由村变镇,由镇变县,由县变市,由市变超级大市,追求经济规模和GDP神话的“中国故事”遂成。一个后果是,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加速了村庄从社会结构和文化秩序上的毁灭n。

到此为止,阎连科的叙事思想已经很清晰了。他的农村思想的确能在鲁迅那里找到许多精神元素,但可能都不是直接的和接续的,也就不能简单把他划到“启蒙”话语一系。他的小说叙事也因极端化而引起研究界广泛关注,但他被关注的“问题意识”,的确也不全能用解释赵树理的那一套话语和价值系统来看待,也就不属于简单农村问题小说脉络一系。叙事方法上,他倾向于像解剖麻雀那样的实证主义(现实主义),但他又十分在意虚构形式,自然也不能用传统现实主义理论来套他;异质性美学资源的征用上,像众多研究者达成共识的那样,荒诞、诡异、恶魔性不是他小说的手段而是小说的目的,可是他小说叙事的历史连续性,特别是基层社会无主体群体的集体无意识,一再表明他建构的是他自己的农村世界。既然是世界,他笔下的农村便是一个有相关性却最终独立的存在。所以,他要比别的乡土小说家更加了解中国的乡土社会文化结构,因此他通过受活庄“入社退社”深入尝试过的中国基层社会的结构性问题,比如农村“自治”,比如“熟人社会”(受活庄残疾人之间实际是没有任何血缘宗亲关系的)的被打破,事实证明,是与大家所知的梁漱溟、费孝通等依据传统儒家宗亲文化建立的人类社会学观点很不一样的。梁漱溟更加注重传统文化秩序的作用,因而“守成”中更加重视伦理道德的枢纽价值;费孝通“差序格局”的政治意义在于利用“熟人社会”而“自治”,因而一定程度抑制了现代化。阎连科虚构一个个“遗世独立”的村庄,是对前人思想的深层试错叙事。目前为止,他的叙事表明在政治现代化、社会现代化和文化现代化缺位的前提下,深度植入经济现代化,只能导致前几种现代化基础的动摇,是头重脚轻的做法,因此从文学叙事理念看,他的思想更加接近现代性。

由此反观,《日光流年》 《坚硬如水》等小说叙事中的思想才有了连贯性。前者的被动员,得益于血缘宗亲;后者把“革命”私利化,也因为坚固的血缘宗亲。其源头均能在《受活》“入社”阶段找到理论根据。“退社”的过程是“革命”暴力化的过程,但由“革命”暴力化而终致“意识”暴力化,《日光流年》和《坚硬如水》中早就有了苗头。虽然意识暴力化生成于“革命”暴力化,但随着语境的变迁,意识暴力化实际上成了独立于“革命”暴力化的一种文化存在,毋宁说它就是中国基层社会某种完全不同于传统,也不同于现代的一种新型文化类型。它与儒没有关系,与道也没有关系,它只是钱的奴隶,这才是《炸裂志》生长的土壤。阎连科捕捉到了这种怪异文化意识,并聚焦于自然村进行典型化叙事,这是与鲁迅的浙东乡土、沈从文的湘西凤凰、赵树理的尉迟村,甚至与莫言的山东高密乡完全不同的存在。他当然也批判他之前现代作家乃至他的同代作家批判的东西,但他的注意力却在这种可以独立存在的农村文化形态上。

否定性叙事的目的在于解构,反讽、隐喻、颠覆是其主要的叙事手段,但成熟的否定性叙事必然建立在肯定性叙事的基础之上。阎连科农村小说叙事思想的肯定一面包含在否定一面之中,并被否定之否定所建构。如果不关注这一点,只停留在他写作手段的诡异、荒谬、恶魔性,那他小说的思想魅力将很快被抽空,甚至还不如靠传统伦理道德优势论打天下的“底层文学”,更别说与一般意义的现代小说相比了。原因是“底层文学”毕竟有个退一步还可以依赖的乡土屏障,尽管比较破败和陈旧;一般意义的现代小说退一步也还有个活的“个人”勉力维持,即使那个“个人”一脸的茫然一脸的无助。阎连科的农村社会绝没有退路,只能向前。至于前方怎样设计,决然不是小说能够给出解答,但诚如他小说叙事所示,至少不能是已经出现的结果,这就足够了。所以,本质来看,阎连科的农村叙事思想,只是接近现代性,然而不是现代性,更不是自觉的现代性叙事。

【注释】

a阎连科用“神实主义”这一他自己的观念不厌其烦批判、颠覆过现实主义,这一情况也引起了他的研究者的高度注意。理论和观念上解构现实主义是一个方面,小说创作中能否彻底摆脱现实主义的典型论又是另一个方面。

b集中表达阎连科文学观和文学思想的文本有阎连科、梁鸿:《巫婆的红筷子:阎连科、梁鸿对谈录》,漓江出版社2014年版;阎连科:《写作最难是糊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阎连科:《一派胡言:阎连科海外演讲集》,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阎连科:《发现小说》,南开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阎连科:《我的现实,我的主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等等。

c林建法主编:《阎连科文学研究资料》 (Ⅰ、Ⅱ),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d张德祥:《“瑶沟”世界及其他——评阎连科四部中篇小说》,原载《文论月刊》1991年第11期,见《阎连科文学研究资料》(Ⅰ),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12页。

e蒋贺丽:《阎连科小说中的精神困境研究》,長春理工大学2019年硕士学位论文。

f李丹梦:《全球化与当代文学的地方政治——以阎连科的创作阐释与文学活动为例》,《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5期。

g梁鸿:《新启蒙话语建构:〈受活〉与1990年代以来的文学和社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

h郜元宝曾指出阎连科小说写的是“封闭”下的农村社会和农民,人物也是封闭在一个“世界”写,不外泄,对外界不感兴趣。所谓农民的独自拷问,批评的即是阎连科对人物形象塑造的不重视,郜元宝:《论阎连科的“世界”》,《文学评论》2001年第1期,见林建法主编:《阎连科文学研究(Ⅰ)》,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1-104页。

i自从王一川给《日光流年》以“索源体”命名后,这一特征便成了后来研究阎连科小说,包括《受活》的一种普遍共识,更要紧的是阎连科本人非常认同王一川的这一说法,无疑给更年轻研究者以“知识”支持。王一川:《生死游戏仪式的复原——〈日光流年〉的索源体特征》,见林建法主编:《阎连科文学研究(Ⅰ)》,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63-173页。

j“恶魔性”出自陈思和《试论阎连科〈坚硬如水〉的恶魔性因素》一文,“怪诞美学”见南帆:《〈受活〉:怪诞及其美学谱系》一文,从“恶魔性”“怪诞美学”到“魔幻现实主义”也同样成了批评界对阎连科小说某些特征的基本共识。陈思和与南帆文章分别见林建法主编:《阎连科文学研究(Ⅰ)》,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33-250页,第318-333页。

k这些声音在《坚硬如水》中反复出现,构成了另一种叙事声音。阎连科:《坚硬如水》,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l丁帆:《在“神实主义”与“荒诞批判现实主义”之间》,《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1期。

m参见崔卫平编译:《哈维尔文集》,内部印制资料,第14页。

n梁鸿在现代性的层面指出,当农村以今天的“金钱焦虑”取代20世纪80年代的“道德焦虑”时,农民用以交换的最后资本只能是出卖身体,这既颠覆了人们认为乡村是道德的归属地这个幻想,也颠覆了经济优胜论这个颠覆不破的真理;李兴阳从文化秩序的角度研究表明,包括阎连科《炸裂志》在内的一系列小说所反映出的中国乡村伦理道德的失范,并不是在新世纪突然发生的,而是滥觞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是与改革开放同步开始的。他用“父子人伦关系的失范”“夫妇人伦关系的失范”“兄弟姐妹人伦关系的失范”“朋友邻里关系的失范”来概括。梁鸿观点见《新启蒙话语建构:〈受活〉与1990年代以来的文学和社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20~223頁;李兴阳论述见《乡村伦理道德的失范与批判——新世纪乡土小说与农村变革研究》,《长江丛刊》(上旬)202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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