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挂角,于无声处听惊雷

2020-01-09 13:37滕媛媛
课外语文 2020年33期
关键词:舞雩理想境界曾皙

滕媛媛

(福建省武夷山市第一中学,福建 武夷山 354300)

一、入无声响

“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作为一名富有经验的资深教师,孔子深谙学生心理,所以当孔子想要和学生聊聊理想、谈谈未来时,他先用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打消学生的戒备心,放松学生的紧张心理。“居则曰:‘不吾知也!’”进一步体察学生心理,使学生自然地敞开心扉,“如或知尔,则何以哉?”最后,给学生一个宽松的语境,让学生畅所欲言。这几句话,看似平淡无奇,却是基于一个老师对学生多年的深入了解与观察,于轻描淡写中走入学生心灵世界,为师生交流搭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平台。

二、行无踏痕

平台搭建好后,学生便开始一一上台展示了。首先当然是急性子的子路,率尔而对后,老师却不发一言,“哂之”而已。而紧接着面对求(冉有)与赤(公西华)彬彬有礼的展示,老师却不置可否,毫无表示。唯点(曾皙)之后,夫子好似不经意的肯定,才暴露了他内心的想法。“吾与点也。”终于找到知音了,如释重负。那即便不赞同前面三位学生的表述,也用不着故意冷落吧?还是老师刻意藏私,不愿教导学生呢?当然都不是。《论语》中惜字如金的神态刻画,反而最能精练传神地展现人物的性格与心理。“一哂二问三与”这一连串的神态描写,简而又简,恰是对孔子为人师者最为真实的注脚。下面,我将结合对四位学生的人物刻画来具体分析。

首先,孔子主张礼治,所以无论是对学生还是自己他都一贯严格要求“克己复礼”,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想必大多数学生都因为长期受到礼的束缚,不敢有丝毫违礼的非分之举。然而矫枉过正、物极必反,孔子自然也明白这一处世之道。所以,在孔子博大精深的思想体系里还包含了一个看似简单却至为深奥的哲理,就是“中庸之道”。认为行事应不偏不倚,恰到好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不必拘泥,甚至有时更主张随机应变,“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而这些岂是普通学生能够真正践行的义理?所以,让我们再回到开头,孔子在让学生畅谈理想时,必要先卸其包袱,再握其双手,至于凝其双目,方能启其话匣;如若单刀直入,恐怕多数学生也只能噤若寒蝉,完全不能领会老师的用意。

现在,我们就可以尽情欣赏学生们各自生动的表演了。第一个登场的自然是子路,总是这样率真如稚子,一无遮拦。一个“率尔”,绘色可谓生动之至,再加上他后面那一篇“宏阔之论”,我们仿佛能看到一个眉飞色舞、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书生形象。谁能想到子路是孔门弟子中最为年长的一人,仅比孔子小了几岁。孔子当然不好当着其他徒弟的面批评他的大言不惭,所以只是“哂之”,微笑了一下。显然,子路不仅违背了孔子一贯教导的“克己复礼”的原则,也不符合中庸之道。虽然老师让大家畅所欲言,可子路无论从他那毫无顾忌的动作神态到话里话外表现的过度自信,都不符合礼的规范。老师既不能当面打压他,使他在众师弟面前丢了面子;可也不能坐视不理、听之任之,所以孔子就单纯地笑了一下而已。这“哂之”既不严重可也绝非毫无深意。那么,善于察言观色的弟子当然是体会到老师的心意了。

于是,从冉有到公西华就变得一个比一个更为谨慎更为知礼了。从一个“方五六十,如七八十”的小国之相到主持宗庙祭祀的小相,他们明明胸怀大志,都想要做辅君之臣,却刻意谦虚。《中庸》有言:“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论语》中孔子也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所以,冉有、公西华的表现看似克己复礼,却矫枉过正,失却了一个君子应有的坦荡赤诚之心。孔子当然不会肯定他们的做法,可也不当面否定他们,甚至连微微一笑都没有,只是一个问完接着问另一个。看似不置可否,只是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及话题的导引者,然而敏锐的学生还是察觉到老师态度的变化。直到其他学生都走后,孔子才对这个“心有戚戚焉”甚至某种程度上志同道合的曾皙道明了其中原委。一个人的理想抱负应该与他的才华能力是相匹配的。骏马当驰骋天下,驽马也当拉车驾犁,发挥其韧性与耐力,都不宜妄自菲薄。孔子对他的弟子才能几何心中有数,他辛苦培养的治国安邦之才不能或不敢尽力发挥其所长。此时,孔子连用五个反问句表达了自己内心的忧虑。身为师者,痛惜之情终究还是溢于言表。

恰如苏轼感叹:“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可能在若干年后,当学生经历人世沧桑、世事坎坷后会有偶然触动的那一瞬间,他们会想起老师曾经踏雪留痕的指点。然而即使在当下,当学生一个个在舞台上展示自己的未来时,恐怕很难发现老师那看似不露痕迹的引领与牵挂。

三、觅无踪迹

孔子为何赞同曾皙?为何在曾皙面前坦露心迹,毫无遮掩?千年以来,一直引人思索。让人费解的是,曾皙的理想抱负看似玩乐一般,仅仅是一场普通的春游,这哪是年轻人该有的鸿鹄之志,明明是胸无大志、游戏人生嘛。这与孔子一贯主张的积极入世相去甚远,甚至反其道而行之。

孔子一生坚执仁政,“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明知天下滔滔,却宁以一己之力逆流而动,伸张仁之大义。连郑国的一个看门人都知道他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踽踽独行者。可是这样一个倔强的夫子竟然也会赞同曾皙那可笑的理想吗?这不是太矛盾了吗?

可是,看似毫无踪迹、让人捉摸不透的孔子,却在那一声“喟然叹息”中留给我们一个重要的线索。喟然本就是长叹的样子,再加上一“叹”字,则叹息的程度更深一层,这叹息里是否包含了那些至今无人述说、无人理解的悲哀,这叹息里是否浸润着终于找到知音、终于可以述说的喜悦?“吾与点也。”让我们看看曾皙究竟说了什么,才会得到老师如此诚挚的肯定。

首先,是曾皙的动作,他本在鼓瑟,轮到他时,他便让瑟声慢慢停下来,当一切归于静寂之后,他轻轻将瑟置于一旁,起身回答老师的问题。不慌不忙、胸有成竹,仿佛一个绝世高手的出场,气定神闲,悠悠然谈起自己的理想:“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多美的场景:春风送暖,朋友们相约在沂水中沐浴嬉戏,再穿上新衣,边吹着风,边唱着歌,一起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多么富有诗意的色彩、多么优美和谐的旋律荡漾在字里行间。海德格尔说过:“人生的本质是一首诗,人是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我想,无论何人,初读这句诗时,都会忍不住再三吟咏的。那么,孔子也仅仅是感动于这句诗里充盈的诗意吗?让我们再仔细分析一下诗句的内涵。暮春之时,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小孩子沐浴更衣之后来到舞雩台上,难道是为祈雨吗?虽然舞雩是求雨坛,但显然他们并不是为求雨来的。因为求雨这么庄重的仪式应有的严肃感、紧迫感在这句诗中完全感受不到。那么他们就是单纯地来游玩吗?那这个组合就很有意思,既不是只有年轻人,也不是只有小孩子,可是他们做着一样的事,而且非常快乐。那他们一定有相互契合的点,我想那便是他们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所以他们可以步调一致地站在高台上吹吹风,畅想自己的未来,再哼着青春的歌,一路边走边唱。关于曾皙描绘的这一派和煦春光,有人说体现了曾皙的礼治主张,是太平盛世的图景;有人说曾皙是主张消极避世,符合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主张;也有人说在这一著名的带有审美境界的对话中,孔子给予注重个人精神生活的曾点以很高的评价。可见,在孔子整个理想人格或理想境界中,精神生活的自在、自得、适意、畅达的境界是他所孜孜以求的。可是,我却以为曾皙的游戏图景本质上还是包含着年轻人对未来的希冀和想象,虽然没有谈到具体的理想人生。但无论是童子还是冠者,他们都将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只有他们能无忧无虑地畅想未来,那么这个社会才有希望,才可能成为孔子笔下“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理想社会。

到此,我们终于明白孔子为何独“与点”也,文质彬彬、形神兼美;怀抱理想与希冀,不苟且、不妥协,不在这滔滔乱世中迷失自我,这正是孔子心目中的理想境界。

而到此,夫子那羚羊挂角般的育人艺术,我们也终于得以窥见一二。既没有生硬的教条,更没有刻意的教诲。在引导学生畅谈理想时,孔子遵循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原则,没有当面指出前面几位学生的不足,打击学生的信心;而在曾皙有了疑问之后,也毫不回避地一一作答,而且采用反问的形式,即表明自己的不满,同时进一步引导学生去反思和感悟。而对于我们读者而言,既充分感受到夫子育人的高妙之处,更能在领悟到孔子之所以赞同曾皙的理想境界后,收到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撼效果。原来孔子是这样一个至情至性之人,他不再是庙堂上的那个人偶,而是一个可以令我们心安的老者,一个让我们信赖的朋友,一个眼里永远闪烁着星光的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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