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眼人情识 灵心物理通
——清代温病大家王孟英的医学历程*

2020-01-10 14:17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杨奕望
中医文献杂志 2020年3期
关键词:王氏医案

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 杨奕望 胡 蓉

王孟英(1808—1863年),名士雄,祖籍浙江海宁,曾祖王学权(1728—1810年,字秉衡)携家迁居钱塘(今浙江杭州)。王孟英幼年生长于钱塘,少年赴金华谋生,中年躲避太平天国战乱,回归旧籍海宁,晚年抵沪继续悬壶。一生辗转于杭、婺、嘉、沪等处,为生计在江南各地漂泊,自称“随息居士”。王氏所生活的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年间,时值清代中后期,国家内忧外患,江南本是人口稠密的富庶之地,也因灾馑、战争而瘟疫频发。成书于咸丰二年(1852年)的《温热经纬》,为王氏代表作,总结防治瘟疫、温病的临床经验,并阐发新见,是我国温病学说的重要著述。由于在温病学说形成中的卓越贡献,王孟英被后世列入“温病四大家”。故王氏一直备受学界关注,对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学术经验与人物传略两方面,包括生平、家世、成就及评价,尤其关于王孟英成才原因和条件等,均有所涉及。笔者尝试考察王氏撰写或评点的各类著作,追溯王孟英的坎坷一生及其成就名医的历程,探析其优秀品质以及内化过程,以启迪今人。

学以记之

王孟英一生勤于著述,据《中国中医古籍总目》载,其著作共计31种。略作分类:属王氏本人心得之作者,如《温热经纬》《霍乱论》《归砚录》等;属辑录、选注先贤医书者,如《重庆堂随笔》《洄溪医案》等;更有友人整理的王氏治验,如《回春录》《仁术志》等。现代名医曹炳章(1878—1956年,字赤电)赞叹《王氏医案》道:“审病辨证,能探虚实,察浅深,权缓急,每多创辟之处。”[1]

王孟英医案的不断翻刻,得益于其众多好友的襄助,其中首推杨素园(名照藜)。杨氏历任江西宜黄、临川等县令,博览群书,亦通岐黄。杨氏敬佩孟英医术,两人交往频繁,合编评点其医案并付梓于江西,促进了《王氏医案》的广泛流传。此外,杨氏对王氏《温热经纬》《潜斋简效方》《随息居重订霍乱论》等多部医籍进行梳理与评注,评语常含杨氏个人心得,对孟英也多有启发。王孟英知交张柳吟(名鸿)不仅手辑《王氏医案续编》(原名《仁术志》),且参与鉴定《霍乱论》《慎疾刍言》等,在王氏学术传播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周鑅(字光远)原为婺州盐务主政,青年王孟英在其幕下任职,深得其器重,因而得暇攻读与著述,医乃大进。王氏后治愈周氏“阳气欲脱”重证,两人成为终身挚友[2]。此外,又有汪曰桢(字仲雍)、陈坤(字载安)、吕慎庵(字大纲)、赵梦龄(字锡九)等好友,对王氏医学的形成和流传均起到重要作用[3]。友人间的深情厚谊,与孟英高超医术、朗澈性情也密不可分。

《归砚录》系王孟英回归旧籍海宁后所编,弁言云:“乃余自失怙后,即携一砚以泛于江、浮于海,荏苒三十馀年,仅载一砚以归籍……游时偶有所录,渐积成卷,题曰《归砚》。”[4]王氏漂泊多年,中年回归故里,囊内空空,身无余财,乃租屋而居,乡人多有担忧。而他们不知者,孟英乐在其中,游历乃为增长见识,多闻博智,潜心钻研,不以名利,是为痴人,因而别号“半痴山人”。无论身处何地,将所学所识记录下来,成为王孟英医学生涯的习惯。甚至晚年避乱仍笔耕不辍,撰《乘桴医影》,序曰:“五月初三日抵沪。此地曾遭兵燹,不但沧海渐变桑田,中原宛如外国。二十年来,开辟日甚,商舶鳞集,而江浙之幸免于难者,率避于此……居数日,乞诊者纷纷,聊记一二,用质宗工,题曰‘医影’。”[5]

太平军战乱后,杭州、嘉兴、梅泾等地继遭焚掠,孟英受友人陈半樵和宗侄王绍武相邀,来上海避难,暂寓居周采山兄弟商肆内,求诊者纷至沓来,此等环境之下,王孟英仍载录诊治病案并汇集一册,以求同道间切磋。纵览王氏多年行医经历,学以记之是其鲜明特色。无论身处太平安逸的杭垣之地,抑或流离避乱的申江市廛,王氏悬壶时详细记录诊疗得失,点滴总结临床经验,故而其学术得以不断升华。

这种治学方法在王氏年少学医之初就逐步培养起来了。孟英年14岁,父王升(1773—1821年,字大昌)去世,全家七口皆赖母氏支持,其母舅俞桂庭(名世贵)予以尽心照顾。俞氏对孟英影响颇深,王氏书室名“潜斋”,即源于母舅所赠,特意嘱咐其潜心学问,不必以内顾为忧,并承担王氏家务事,更谆谆教诲其“凡病治愈,须存底稿”[6],孟英遵而行之。后杨素园删定、刊行《王氏医案》之时,俞氏已卒,孟英遗憾不已:“将何以慰曩时之属望耶?”[6]

道光戊戌年(1838年),江浙霍乱流行,孟英适刊《霍乱论》,时年31岁,医名已著。同治元年(1862年)王氏避乱沪上,又逢上海霍乱大流行,经孟英精心治疗,全活甚众,因而决心重新修订《霍乱论》,更名《随息居重订霍乱论》。书中第四卷“医案篇”即王氏行医记录,诊疗记述甚详,治愈者不在少数。但霍乱病情变化迅速,症型多样,属急症、重症,要求医者艺业精湛且谨慎果敢,而无徵不信,有法可师,为求质于同道,故孟英脉案详备,不嫌琑陋[7]。

学而思之

除个人著述外,王氏作品中所占比例较高的一类,即是辑录、评注先贤医籍。王孟英的按语,常常可见“未免惑于世俗之论,尤可陋矣”[8]745“不问何证,喜服补剂,至死不悟,可叹也”[8]758等。如此振聋发聩之语,直抒胸臆酣畅淋漓,王氏不被世俗所惑的独立思考,更令后世折服。以《重庆堂随笔》为例,“论看法篇”载录王氏本人一段经历:浦上林先生世代业医,孟英父病温,诸医皆用陶华《伤寒六书》方法治疗,屡服不应,病情日重。年轻的上林先生被荐前来医治,诊毕说:温证也,以为伤寒多服温燥之药而耽误病情啊!所幸大便通畅,热邪尚有出路,不然早成灰烬,哪来得及救治?遂煎其药,如法灌之,一周后病即起色,因以渐愈。是时,孟英年仅12岁,聆听上林先生言论而心中赞同。两年后,父亲去世,王孟英为谋生计而远游,听闻上林先生因善用寒凉疗疾而屡遭非议,众口铄金,转而自称师事张景岳之温补法。孟英为上林先生深感怅然,评论道:“枉道徇人,惜哉!”[9]132王氏面对世俗传统,不人云亦云,学术上的坚守艰难如此,也必求于独立而审慎的思考,王孟英尝说:“实不敢以己所未信者欺人也。”[10]这种缜密的思维,与家庭耳濡目染息息相关。

王孟英曾祖王学权,精于医道,治家严肃,深自韬晦,著《医学随笔》2卷。是书经过孟英祖父王国祥(1748—1812年,字永嘉)、父亲王升的注、校,至孟英而刊刻,定名为《重庆堂随笔》。著作可以说凝结四代人的心血,字里行间透出王氏家族学医行医过程中勤思考、重实践的门风。书中摘录明末西方耶稣会士所撰《人身说概》《人身图说》的人体解剖内容,但也指出人与动物皆气以成形,所以有形之死质可睹,无形之功不可睹。对外来医学知识,信其可信,阙其可疑,所谓“皮里春秋读法”。王氏治学态度严谨,既接受外来医学补以往所未关注者,又对新知识抱有一定的存疑态度,在全盘接受与断然否定之间,皆以实践为准则。故医史学家范行准认为,王氏对明末西来医学的态度,非接纳,亦非抵拒,而是折衷[11]。王升虽然对人死而解剖的行为不忍见,但对西方解剖知识称赞不已,称书中对于脏腑真相之精确,虽饮上池之水也所不及,况且我国关于脏腑的解剖图失传已久,因而乐见西方之书。

至孟英一代,对于西说之折衷,一如其曾祖,且青胜于蓝,见识已然超越。王孟英解释《人身说概》内容颇为详尽,引据《黄帝内经》《洗冤录》《医宗金鉴》《医林改错》等诸书的解剖知识,并略以《全体新论》为小注。孟英提出《洗冤录》有“羞秘骨”一说,而西人未曾言及,不知何故?对王氏而言,探求知识来源不是关键,重要的是可否化为己用,这需要对于中西医学知识的全面整理、接纳与思考,运用才能得心应手,可见其对于中西医汇通之本意。杨素园感叹王氏说:“君可谓读书得间,不受古人之欺者矣。”[10]700此评论委实精妙,读书需独立思考,要持有己见,善于质疑,而“此等卓识,皆从阅历而来”[10]712。王孟英认为,独立想法需要夯实基础,不断积累才能增长见识。可见,博览群书、勤于思考是其治学的基本方法。

“凡用药之道,不论何病,皆当求其所以然之故而用之。”[8]760学医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如此方可有思考有判断,不至闹出冰糖可治小儿疟疾之妄言,而贻人笑柄。如徐宗可《金匮注》云:“小儿未纳谷食者,以冰糖煎浓汤饮之极效。世人不察,遂以冰糖为止疟之药。”王孟英分析原委,“盖未纳谷食之儿,中虚可知,一味冰糖,即建中之意,又不苦口,胜于强灌苦汤而伤其脾胃也”[8]747。世人误以冰糖可治疟,且不考虑患儿脾胃状况,一概以冰糖为引,若患者本就痰湿暑热邪盛,服之则病情更甚。王氏曰:“故医者用方,必先辨明证因也。”[8]747医者用药处方,须理顺因果关系,即便习以为常者,仍需质疑自问,经过悉心琢磨加以内化。王孟英切行学而思之的治学法,更可见于其代表作《温热经纬》。该书向为学界所重视,可谓温病学集大成之作。该书除引经据典之外,其注释多为王孟英择昔贤之善者而从之,并附以己见,颇多发明。王氏所做的温病理论之整理集成,并非只是相关内容简单的汇集[12],而是个人慎重思辨后的选择,更是王孟英的严谨治学与独立思考的体现。

近人情之谓真学问

王氏著述所记字号、斋室名称甚多,常随生活境遇而变换。咸丰十一年(1861年),太平军与清军鏖战浙江,孟英斋无处潜、砚不能归,颠沛流离,随处以息。居室名从“潜斋”“归砚”变成“随息居”,字号则从“半痴”到“梦隐”“华胥小影”等[13]。华胥,语出《列子》,谓安乐和平之境,亦称华胥之梦;小影,则指隐居,是一种对和平安宁社会的梦求。身逢乱世,王孟英仍对未来怀有期寄,《随息居饮食谱》因而得撰,前序曰:“招游梅泾,寓广川之不窥园,无事可为,无路可走,悠悠长夜,枵腹无聊。丐得枯道人秃笔一枝,画饼思梅,纂成此稿,题曰《饮食谱》。”[14]1

民以食为天,正所谓卫国、卫生,理无二致。即便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王氏仍不堕医学之志,医民医国,惟以著书,寄托至深,寓意最广。书中将330余种药用饮食分为水饮、谷食、调和、蔬菜等7门,各述其性味、功用,并附录验方,是较系统的食疗专著。王孟英生活在社会下层,深知民众疾苦,若以食代药,处处皆有,人人可服。烽火连天之际,孟英萧然隐居,依然“劝惩关政教”[14]4,此时难以成为“医国之工”,却甘为“济世之医”以拯疾救民。王氏自书楹联,以明心志:“近人情之谓真学问,知书味即是活神仙。”[14]4同邑周开弟(字少谦)亦言:“先生论事论学总以近人情为第一义,故能尽人之性以近物之性如此也。”[14]9

近人情是一种生活境界,也是王孟英的人生写照,正所谓“惠眼人情识,灵心物理通”[14]9。王氏出身于医学世家,家学渊源,医术传承,虽少年丧父,家庭剧变,仍业医成就一代宗师。这既因王氏天资聪颖,学习有方,也多得亲友提携、扶助。母亲俞氏在其成长中的作用也不容忽视。孟英未冠以前读《景岳全书》而喜爱之,遇到病证也效仿其治法,母亲闻而痛戒曰:“信道不笃,见异思迁,汝将为杀人之事乎!……顾名思义,则纯虚之证,殊罕见也,汝何懵乎?”[9]34- 35此语犹如醍醐灌顶,孟英恍然大悟,渐有定见,故其30年来医术大进,与慈母的启迪密不可分。王氏医籍中多次提及母亲俞氏“善体人情,事上抚下,无不欣感,烹饪汤药,靡不周至”[9]34。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孟英更养成正直豁达、肠热胆坚的品格,对病人一片热诚,遇疑难病证,谆谆劝谏,详析病情,胸怀坦荡,不毁谤前医[15],对友人重信守诺,德行出众,与之交善者甚广。礼者,“非从天降也,非从地出也,人情而已矣”(《礼记·问丧》)。孟英之守道轻利即如是!

王孟英成为清代的杰出医家,有着特定历史条件。是时江南地区瘟疫、热病流行,而诸医仍沿守景岳旧法,以温补法疗热病,无异于抱薪救火。王氏《霍乱论》《温热经纬》的问世,众人如久旱逢甘霖,其治病效如桴鼓,王氏遂医名大显,故推王孟英为祭酒,其更被后世尊为“温病大家”。两书集众家所长,推陈出新,以王氏切身验案提供参考,皆是王氏读书善思,日积月累而来。由此可见,医者成才各有特色,持之以恒方能逐步形成风格。王孟英出身医学世家,其家学渊源,熏陶成趣,奠定王氏学医的坚实基础。失怙后多赖亲友扶助,才得以心无旁骛,潜心攻读,医道渐有定见。后以医为业,学识过人,肠热胆坚,世人皆欲与之善。王氏虽困顿一生,然交友众多,医名日盛。对王氏本人而言,谨守家风,躬体力行,人生天地之间,必期有用于世。故而,至今医者仍视王孟英为典范,推己及人,需知守道轻利,内省笃行,以近人情方为为人处世之第一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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