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安妮

发条橙

ONE

我有个堂姐，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我從小就生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还觉得有个人人都夸赞的姐姐挺自豪的，等上了中学，我恨不得她从我生活里消失。她不就是成绩好点，文采好点，唱歌拿过奖吗？有什么了不起。

她在市一中上学，我们这边的一中，如果中考成绩不过线，是可以用钱补分的。我中考前那段时间，爸妈叨叨得最多的就是：“看看你姐，一分钱不用花，凭成绩考上一中。再看看你，老师说这道题你每次都做错！”我不敢顶嘴，我知道，我顶一句，他们能说上十句。其实那道题我会做，但他们越这样说，我心里就越下定决心，要是下次再考这道题，我还错给他们看。

后来，我也凭分数堂堂正正考上了一中，但爸妈并没有很满意的样子，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不如堂姐。

更惨的是，到了高中，又是另一个地狱。堂姐参加过校园歌手大赛，在学校广播站做过播音员，还在校刊上写过专栏。别人一听说我俩的关系，都恍然大悟似的：“哦，你是陈安宁的妹妹啊！怪不得你叫陈安妮！”

没错，当初我爸妈给我取名，也是跟了她的风。所以，我喜欢朋友叫我Annie，而不是安妮，堂姐总不可能有个和我相似的英文名吧。

第一次在楼道里撞见陈安宁时，我内心是不想打招呼的。谁知这根本不是撞见，她是有备而来，她说：“安妮，我正要去找你！”

她给了我一个杯子，说：“我觉得好看，就买了两个，你一个我一个，算是送你的升学礼物吧！”

那杯子我一次都没用过，我不想别人看到了，又要说到她。有次周末，我们一起回奶奶家，她发现我书包里的杯子不是她送的，问我是不是不喜欢那杯子。我只好找了个借口搪塞她：“那个杯子被同学摔坏了。”

她愣了一下，说：“那是塑料的呀。”

我眼也不眨：“嗯，摔裂了一条缝，漏水。”

其实我一直留着那杯子，把它丢在我也忘记了的角落。

那时她高三了，理应是最忙的时候，但有一次，我意外地看到她坐上了一个校外男生的摩托车，还搂着他的腰。她好像也看到了我，又把手放下来。我像被针扎了一下，连忙把视线移开，装作没看见。

几天之后，陈安宁离家出走了，她出门时什么也没拿，借了路人的手机给我打电话，管我借钱。我虽然不喜欢她，但有些事依然能够与她感同身受，我为她不安，以为是她和那男生交往的事被家里知道了。

在约定的地方见到她，才知道事情更糟糕。

她说：“安妮，我不小心听到，我高考以后，我爸妈就打算离婚了。”

TWO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理应同情陈安宁，但是，我不是一直希望她从我生活里消失吗。她爸妈一离婚，我们就不用经常见面了，我也不用再喊她姐姐了。

这样一想，我不是应该高兴吗？

我平时不太用钱，零花钱比较少，那天我只能接济她一百多块钱。她说肚子饿了，我们就去吃火锅，连点菜都是算着钱点的。把钱用光了，就真的无处可去了。那时她也不过十七岁，一顿火锅，已经算是逃到很远了。

她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如果不要我了，我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没有放在心里，把最后一片牛肉夹到自己碗里。

她的成绩一下倒退了五百名，所有人都被吓到了。她狡黠地告诉我，那是她故意的。

那段时间，我爸妈也对陈安宁的名字绝口不提。而我的成绩在缓慢地上升，我加入了学生会，也尝试给校刊投稿。爸妈有史以来第一次夸我是个乖女儿。

但我并没有很开心。

事实上，我知道陈安宁正在策划一次出逃。她已经捅破纸去质问她爸妈是否打算离婚，再加上她成绩直线下滑，他们家可以说是鸡飞狗跳。她怕自己等不到高考，所以存好钱，随时准备离开。

这着实吓了我一跳，印象里的她，可是人见人夸的好孩子。

我的作文一直没能登上校刊。有时我在想，要不要劝陈安宁别这样，有时我又想，她走了以后我是否能取代她。这一年我十五岁，开始失眠。

很快，我脸上开始冒出痘痘，一个两个三个，太吓人了。我生怕痘痘越长越多，我会就此毁容。听说只有中药调理才能根治痘痘，可妈妈不肯，她说：“怎么搞得跟生病一样，你看现在哪个小孩不生几个痘痘，在你们这个年龄是正常的！”

我挺自卑的，若是其他瑕疵，还能藏一藏，但生在脸上的东西是藏不住的。变丑了，别人马上就会看见，好感度马上就会降低。

这些心事无人可说，我实在难受得憋不住时，和陈安宁聊过。她把她攒的钱全部给了我，叫我去中医院。她说：“反正我一时还不走，钱再攒就是了。”

同为女孩子，她明白我心里的难过。对女孩来说，脸上干净好看，比卷面工整要重要上万倍。

这样，我算是和陈安宁成为朋友了吧，反正对我来说，是在那时把她当作朋友的。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那个骑摩托车的男生……”

她毫不介意地告诉我：“是我男朋友啊，他没有上学了，已经工作了。”

我心里感到不安，虽然总不爱承认，但我们心里都明白，自己还太小了，高中女生和已经成年的人交往，总觉得危险。

她试图让我放心：“他人很好的，他之前是因为我才辍学的。”

管他是因为什么，在我看来，辍学的人都是坏人。不过，如果陈安妮有一天真的逃跑了，不念书了，我依然会觉得她是个好女孩。

THREE

临近高考，陈安宁每次考试的分数还是很低，她因此再次在学校出名。老师为她痛心疾首，同学纷纷猜测其中的缘由。我也受了牵连，总有人有意无意地问我：“你姐姐到底咋回事呀？”

每当这时，我都会毫不留情地翻个白眼：“我哪知道！少管点闲事吧，都快期末考了！”

然而，在我又一次单元测没考好后，爸爸妈妈又骂我：“成天不学好，你姐姐陈安宁不学习，你也跟着不学习！”

大人怎么说都是他们占理，我狠狠瞪着他们，心想：既然他们话都这样说了，那我当真学陈安宁给他们看！

陈安宁听我倾诉完这些，哈哈大笑起来：“不让你学我，你还真想学啊！”

我擦了擦眼泪，赌气道：“是他们自己说的，从小他们就说，我要向你学习！”

陈安宁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认真地说：“不准这样，不要学我，该做对的题就要做对，你考差了，他们只会更加拿你出气。

我问她：“那你呢？难道你高考也打算这样，故意不考好？”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再说吧！”

我连忙劝她：“姐姐，高考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她又笑了起来，跟我打太极，不愿与我聊这些。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知道吗？我挺羡慕你的，其实从小，我爸爸妈妈都说你乖，说我这个做姐姐的还没你这个妹妹懂事。你总是很乖巧的样子，大人都喜欢你，所以我才一直很努力，试图让别人注意到我。”

我惊讶极了，陈安宁是人群中闪亮的明星，连陨落都带着流星的尾巴，她怎么会羡慕我？

也许是因为太突出，也有人嫉恨她。陈安宁被坏女生欺负过，而她爸妈却认为，一个巴掌拍不响，必然是她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最后，是那个男生帮她教训了那些女生，而他也因此被开除。

她说：“如果我成绩不好，不会写东西，不会唱歌，谁都不会觉得我好。但是，明知不是一路人，他也愿意为我两肋插刀，他说他喜欢我，这种感觉真好。”

即使她一臉幸福的模样，我还是没法理解这种喜欢。我也会对有点坏的男生动心，但是和被开除的人谈恋爱，绝对不可以。

好在陈安宁的出逃计划一直被搁置，不然，我真怕她和那男生私奔了。好在，她就快要高考了，那之后她爸妈离婚，然后她去上大学，就自由了。

我说：“姐姐，我相信以后会有更好的男孩子喜欢你的。”

FOUR

陈安宁到底没在高考时耍脾气，拿出了自己原有的实力，考上了一所985大学。亲戚们去吃庆功宴的时候，气氛总有些奇怪。

按理说，一家人以任何理由聚在一个饭桌上，多少都要扯点家常，但这一次，大家只聊陈安宁。而她作为当事人，迟迟没有来，大家只能凭空夸奖她，一个劲地给她爸爸敬酒。

陈安宁不来还好，来了以后彻底乱了套。她染了一头深紫色的头发，看起来像个叛逆少女，和大家方才口中夸赞的她大相径庭。但不知怎地，我忽然想笑，我觉得她一头紫发的样子特别酷。

她爸爸喝酒上了头，认为陈安宁是故意不给他面子，又是迟到，又是染头发。他大着嗓子让服务员拿剪刀来，要当场剪了她的头发。

她爸爸要剪她头发，她就把那些亲戚在小孩面前闭口不提的丑事全都抖出来。我这才知道，陈安宁的爸爸妈妈都已有了新欢，只等着办理离婚手续。

这场宴席不欢而散，后来我妈无意间提起，只说：“你安宁姐姐怪可怜的。”

她爸妈离婚以后，她处于一种无处可去也没有人要的境地。她爸爸早已和别人另有了孩子，她唐突多出个弟弟。陈安宁听说这件事时，刚好在过马路，她一个没留神，车就飞速撞了过来。

她男朋友是第一个赶去医院的，我去时他正跪在医生面前，手术需要签字，但他并不是家属。

后来我学了医学，大三开始在医院实习，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但几乎没见过谁为了爱人给医生下跪。那时我才明白，陈安宁的确可以遇见更好的男生，但未必会遇见更爱她的。而往往我们不会嫁给更爱我们的，只会嫁给更好的。

陈安宁也明白这一点，她说她想过放弃高考，不然一定会因为门不当户不对与那个男生分开，但最终她还是没有放弃属于自己的未来。

再后来，我很少听说关于陈安宁的事了，她也像是放弃了我们似的，真的不再回来看看。高三时，我的名字终于登上了校刊，我也有能拿得出手的歌来博得掌声。我一直很希望变成陈安宁，但我永远没有她那样酷。

直到有天她回来，领着一个成熟稳重的男生，想拿户口本去登记结婚。她爸爸一直怀恨在心，抓住机会对她冷嘲热讽，百般刁难，她都静静承受着。

那一瞬间，我感觉心中有朵盛开不败的花，终于还是败了。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