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学课·庄子

2020-01-15 04:17戴燕
书城 2020年1期
关键词:老子庄子孔子

戴燕

庄子画像

一、庄子这个人

要在春秋战国的学者中,选一个对中国文学影响最大的人物,那应该是庄子。

庄子这个人,最早见于汉代司马迁《史记》的记载,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老子传后面,附有庄子的事迹。为什么附在老子后面?因为虽然庄子的学问渊博,但根本上还是属于老子这一派。

那么,老子的学说是什么?《史记》说老子之学,是“以自隐无名为务”。而要知道“自隐无名”是怎么一回事,首先要知道孔子。

《史记》〔汉〕司马迁撰中华书局2014年版

司馬迁非常尊重孔子,因为孔子生在“周室微而礼乐废”的时代,却不放弃对夏商周以及更早各个时代礼的钻研,编了很多书,教了三千弟子,“可谓至圣”。孔子对礼也就是传统的制度文化特别重视,其中,他最欣赏的又是周礼,而周礼的核心,表现在政治上,就是要执行君臣父子那一套,夫妇长幼都要严格区分。孔子年轻时,司马迁说他曾向老子去请教礼的问题,大概因为老子是周藏书室的管理者,有这方面学问,但他在老子那里却碰了一鼻子灰。老子不仅坦率地告诉孔子,他感兴趣的那一套,“其人与骨皆已朽矣”,君子不应该抓着过时的东西不放,同时也直言,看不惯孔子身上的“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这一番数落,让孔子明白了老子和自己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客气地说,老子是“乘风云而上天”的龙。

这是《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所写在孔子对照下的老子。司马迁在《孔子世家》里写孔子,在家里沉默少语,可是到了宗庙朝廷却能侃侃而谈,一进公门便鞠躬如也,听说有国君召见,连车都顾不上坐,迫不及待地就跑过去。他的这些表现,大概就是老子说的“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就是有太多世俗杂念,太功利,经常为此失态,不怎么斯文。而老子则是对于宇宙的变化、历史的兴衰看得很多的人,世事洞明,他反而觉得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也不是那么重要,个人应当选择在历史中超越、在现实中隐身。他看到周的衰败无可挽回,便留下“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飘然离去,成了一个“隐君子”。

在老子留下的五千言里,有“无名天地之始”“圣人处无为之事”“功成而弗居”这样一些内容,强调“无”是宇宙的本原、时间的开始,只有“无为”“不言”,才能回到原初。突破现世所有的规定,而回到原初,这是老子的理想,所以,司马迁总结老子的学说,就说是“无为自化,清净自正”,是“自隐无名”。司马迁还说,世上凡是追随老子的人都不赞成儒学,反之亦然,庄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庄子是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人,做过漆园吏。司马迁讲了他这样一件事情:楚威王听说庄子人不错,便以重金聘他为相,然而庄子说,相的位子很高,利益也大,但我宁愿处于穷困肮脏之地,自由快乐,不受约束,我这人一辈子都不想当官!司马迁写庄子这个人,只写了这么一件事情,这件事,还是从《庄子》这本书里来的。《庄子》这本书,有些是庄子写的,有些是同他思想接近的人写的,其中的《列御寇》说:“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这里面说得很清楚,庄子推掉重金之聘的理由,是他想象自己就像一头被选中的牛,要被拿去当祭祀用的高级牺牲品,他想与其被光荣地牵进大庙,剩下死路一条,不如不接受这份荣耀。司马迁选了这么一个故事来介绍庄子,是要说明庄子的处世原则,与老子一致,也是自隐无名,听凭自然。他们都不像孔子及其儒学弟子那样有入世的决心,并且百折不挠,不惜被人看成“丧家之狗”。

庄子生活在战国中期,宋将要亡国的前夜。宋是周灭殷之后,由殷人后裔建立的。殷有过灿烂的历史、文化,春秋时代的宋人在回忆自己祖先的时候,还会歌唱“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邦畿千里,维民所止……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对于殷王朝的初建,怀着强烈的自豪感,又或是对周朝时的宋武公“奋伐荆楚”,而依然有威力,令南方荆楚之地的人“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充满了怀念之情。宋襄公时代的宋国,仍是“春秋五霸”之一,他与楚人打仗,固守着“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的老派人规矩,结果被打败,他自己也受了伤,还因此遭到宋人的纷纷批评。这件事,足以说明宋襄公是个教条的、不知变通的人,可是同时也可以看出他在楚人面前,仍然想要维持“亡国之余”也就是他殷人后裔的面子,似乎修养的重要性,超过了胜负。

《庄子》〔清〕王先谦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也许是宋人的这个缘故,《庄子》一书谈到宋以及宋人的地方很多,很有一些维护的意思,当然,这些宋人与两三百年前的宋襄公已经不同,不固执,能变通。比如在《逍遥游》里,就能看到三种宋人的形象。第一种是宋国的学者宋鉼,庄子表扬他,称他虽未达到列子“御风而行”的程度,可是心胸之大,已经能荣辱不惊。第二种是戴着漂亮礼帽跑到南方越去的宋人,庄子说宋人看见越人都是断发文身,马上就领悟到礼帽在这里已经不能代表一种文明。第三种是拥有护肤药品发明权的宋人,庄子说他们因为有办法不皲手,世代从事漂洗行业,可是当有人愿意花高价买他们的方子,他们也不吝惜,马上卖出去。这三种宋人的形象,都与宋襄公不同,他们既脱俗又随俗,与时俱进,随遇而安。

在《山木》中,还讲到一个宋人。这个宋人是开旅馆的,他有两个妾,一个漂亮一个不漂亮,他爱不漂亮的。有外来客人问他这是什么道理,宋人回答说,美丑是她们自己的事,跟我不相干,“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客人被他这种超然的态度感动,回去以他为例教育弟子说:“行贤而去自贤之心,安往而不爱哉?”意思是做好人而不自我吹嘘,走到哪里会不受人尊敬呢?

孔子曾说:“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论语·八佾》他认为在宋国,已经看不到什么殷的文化遗迹。这说明时代确实变了,宋是殷的后代,却已经与殷有了文化断裂。所以,到庄子的时代,他讲到的宋人,没有谁还像宋襄公那样。《庄子·列御寇》写到有一个人去见宋王,得了十乘车,向庄子炫耀,庄子教训那个人说:宋国的水很深,你见宋王时,他正打瞌睡,等他醒来,你再看自己会不会被碾得粉碎。

二、庄子的学说

按照老子的说法,“柔弱胜刚强”,“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是策略上的以退为进。与老子一样,庄子主张超脱、超越,但也不是逃避,不是示弱。

《墨子》方  勇译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

庄子生活的时代,据司马迁说,正是“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以攻伐为贤,就是武力至上,武力至上,就要“富国强兵”,富国强兵,就要不惜一切代价追求高效益,即如梁惠王,凡事只问:“何以利吾国?”而在庄子这派学者看来,这个极端功利的时代,还存在有一个极大隐患,就是“天下大乱,圣贤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也就是说,因为失去了一个大家都认可并且愿意遵循的秩序,是非标准没有了,道德底线也没有了,人人都只顾自己的利益,没办法建立共识,这才是最麻烦的事情。

“道术将为天下裂”,这不仅是老子庄子、孔子孟子,也是墨子、荀子等春秋战国时代的士人学者,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对于各个方面的失序、崩溃,他们都在检讨、争论,也都努力提出自己的救世方案。被孔子视为理想模型的,自然是“禮乐征伐自天子出”的周王朝,“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孔子一生都在奔波等待着被征聘的机会。不过,当卫灵公找孔子,问他打仗的事情,他又马上表示:“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第二天就告别了卫国。孟子是孔子的再传弟子,他“言必称尧舜”,也是希望能利用古代的政治遗产,来敦促当政者“施仁政于民”,以获得天下之民的真心拥戴,而不是粗暴地靠杀人“定天下”。

墨子不赞成儒家提倡的恢复礼乐制度,他觉得过分讲究礼,既繁琐又浪费,因此,他主张“节用”,既节约财政,也节省劳力。他又要求“非乐”,禁止王公大人在钟鼓琴瑟方面过度铺张,而将注意力放在解决“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的社会问题上。但是,他更强调“非攻”,认为战争令“百姓死者,不可胜数”,亦令“丧师不可胜数”,即使得到短暂胜利,也属于“不吉而凶”。他分析认为诸侯国之间的这种攻伐,是缘于“不相爱”,都是爱自己的国家而不爱异国,并且要靠攻击异国来牟利,所以,他提出“兼爱”,要天下人都相爱,包括“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以避免怨恨情绪滋长,带来武力冲突。

老子当然也是反对武力攻伐的,他说“兵者不祥之器”,“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说“大军之后,必有凶年”,都是希望能够“不以兵强天下”。但他的救世方案与孔子不同,孔子想要恢复的礼,恰恰是他觉得对社会有负面影响的东西。因为他相信最好的时代,就是世界初始即“无”的时代,一切皆无,没有礼的规范,也没有仁义孝慈等道德约束,朴素无华,无欲无求,并且众生平等,顺其自然,这是最好的时代。他认为,要来提倡礼和仁义道德,便证明时代已经不是那么淳朴,即所谓“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混乱,有忠臣”。“礼”这种东西,是在人与人之间彻底失去信任时,才要建立的,越是强调这些东西,离淳朴越远。所以,老子对儒家的救世方案,比墨子还要否定得厉害,他的主张也是完全反其道的,就是要“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要“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意思是要人忘掉一切差等,不争名不图利,没有过分的欲求,平和虚静,到达这样一个阶段,自然而然就不会有攻伐了。这是老子的意见,他认为既然世界本于“无”,是后来的“有”导致各种问题出现,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回到“无”,这样就只能做减法而不能再做加法,一直减到“无”,“爱国治民,能无为乎?”

庄子和老子的意见基本一致。《庄子·应帝王》中有一个故事,讲中央之帝“混沌”,经常招待南海之帝“倏”和北海之帝“忽”,倏、忽两位很想报答混沌,他们想到人都有七窍,以“视听食息”,而混沌没有,他听不见、看不见,不能吃饭,也不能呼吸,便决定帮混沌“日凿一窍”,但是凿了七天,混沌却死了。这个故事,说的是强加于人带来的恶果,是违背自然得到的教训。混沌是这样,人类社会也是这样。《养生主》写老子死的时候,老子的朋友秦失前去吊唁,“三号而出”,旁人觉得他好像没有尽哀。秦失说,老子顺时而生、顺时而去,“安时而处顺”,这是多么完美的一生,我为什么要那么难过?秦失的话,也是庄子所想,他对自然、对人,也都是这个态度。

因为要顺其自然,庄子这一派学者不仅反对儒家,对墨子也有微词。墨子学派讲大禹治水,沐雨栉风,至于“腓无胈,胫无毛”,他们喜欢宣传这种“形劳天下也如此”的刻苦精神。而庄子他们却觉得这不免矫情,甚而引导人刻意追求小腿上无肉无毛,“以自苦为极”,最后变成表演,扰乱人心,也扰乱天下。

庄子学说中有两个重要的观念,一个是“无”,一个是“齐万物”,认为世界起源于“无”以及世间万物没有差等。因此,《逍遥游》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是要打破内外之分,而《齐物论》又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则是要破除时间观念,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是要融合他者与我者。这些都与儒家重视外在的等级、秩序、名誉的取向相反,是对儒学以及墨子学说的瓦解。

汉代学者班固曾分析春秋战国这一批学者的思想,认为他们之间的分歧,是出在他们各有职守。儒家学说出自“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的司徒之官,因此,重视仁义,“宪章文武,宗师仲尼”;道家学说出于记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的史官,所以,注重本原、根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墨家学说出于掌管祭祀的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这个意思是说“屁股决定脑袋”,人在什么位置,决定了他有什么思想。但其实,这些学者不管说的是什么,态度如何,都未见得让当政者高兴。司马迁在《史记》中就说,孔子周游列国,却始终不为所用;孟子去游说梁惠王,梁惠王看他“迂远而阔于事情”,也并不接受他的建议;庄子也是遭遇到“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即没有人看重他的主张。

《庄子集释》,清思贤精舍木刻板

三、《庄子》的行文

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曾说老庄道家的主张,“其实易行,其辞难知”。他认为这一派理论,实践起来简单,顺其自然就好,可是要吃透它的精神、真正理解,难度甚大。特别是《庄子》这本书,“大抵率寓言”,尽管是在同儒墨的论战中写出来的,有很强的针对性,但文章“洸洋自恣”,又有他自己的风格,相当特立独行。

在春秋战国时代的这批学者当中,孔子应该是最有入世精神的,又是教师,《论语》记录他的言论,主要是同弟子们的谈话,传授三代礼乐,从容亲切而又简明。比如他重视“孝”,要求“弟子入则孝,出则弟……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但是关于孝,他却是随不同场合不同对象而做不同的说明。当鲁大夫孟懿子来问他什么是孝的时候,他答道:“无违。”因为弟子樊迟迟到了,他又进一步解释“无违”就是不违背礼:“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等到孟氏的儿子来,他再叮嘱说:“父母唯其疾之忧。”要这做儿子的体察父母的忧虑,称这才是孝。而当他面对子游时,又提到孝里面应该包含敬意:“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面对子夏时,则说孝是要心甘情愿,带着欢喜为长辈服务:“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最后他还说,长辈去世后若干年,仍然保持这种心情、态度不变,才是孝:“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论语》中孔子的教导,大多是这样极有耐心地因材施教,循循善诱,这与孔子的身份及谈话方式有关,也缘于他倡导的周礼本来就复杂,有的可以一言以蔽之,有的就一言难尽。所以到了后来,司马谈就说过,儒者以《六艺》为依据,往往“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由此“博而寡要,劳而少功”。

《论语译注》杨伯峻译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

而《墨子》中记载墨子的言说、《孟子》中记载孟子的言说,却都有强烈的论辩色彩,都是政论,意在说服,逻辑简明,言辞犀利。墨子说“圣人以治天下为事”,正如医生给人治病,“必知疾之所自起”,才能有效治疗,“治乱者何独不然”?他是从这里开始,论说天下纷乱的根源,是在于国与国、家与家、人与人之间不相爱,要使天下太平,便“不可以不劝爱人者”。这就是他提出“兼爱”理论的由来。孟子比墨子似乎更善于辩论,他还曾辩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他去见梁惠王,梁惠王本来指望他谈如何谋利,而他打断梁惠王,说自己不是为“利”而是为“仁义”来,接下来便滔滔不绝地讲利的弊端以及仁义的好处。他说如果从王到大夫、士、庶人,个个都想怎么才能“利吾国”“利吾家”“利吾身”,必定“上下交征利”,不争不得满足,不如提倡“仁义”教人安其本分,使国家稳定。最后不等梁惠王表态,他就下结论说:“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墨子和孟子在献计于王公大人的时候,都是这样地斩钉截铁,咄咄逼人,大概是因为他们自认兼爱、仁义这些观念,在道德上都站得住脚,绝对“政治正确”。

但是,老庄的理论有些不同,它是以“无”为宗旨,崇尚无为,而这个“无”怎么界定、怎么描述呢?实在是说“有”容易说“无”难,更不要说去证明“无”和“无为”的价值。所以,老子也只能用比喻,说:“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牗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这是以车的辐条、陶器制作和造房子,来讲“无”是日常可见并且有用的。而当老子解释他所谓“先天地生”的“道”时,也只能用“豫兮若涉冬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释凌;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飂兮其若无止”来形容,说就像冬天过河那样小心,又像对待四邻那样谨慎,像外出做客那样端庄,还像冰凌融化那样松懈,像未经雕琢的木头那样朴素,像山谷那样豁达,像浊水那样混沌,像风那样永不停息。他用了这么多人和物的状态来描绘“道”,可是这个“道”仍然不能够被限定,不能被清晰把握,而这正是“道”的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庄子和老子一样,当他阐释“无”及“齐万物”的理论,说明“无为”胜“有为”时,他常常也要采取反常识、反逻辑的办法,因此,就要用到寓言,要创造诸如混沌、庄周梦蝶的故事。但他也并不是即兴地随意地讲故事,他有他的方法,有他自己的一整套逻辑。就拿《庄子·逍遥游》来说。《逍遥游》这一篇里面,一共有三个段落。在第一个段落中,就套着三个小故事。

第一个小故事,从“北冥有鱼”开始,说北冥之鱼也就是鲲非常大,化而为大鹏鸟,飞向南冥即天池,翅膀如云在天。人们都知道水深才能托起大船,如果风不够大,也举不起大鹏的翅膀,而大鹏要飞行九万里,就必须要借风力,背负青天,不停地向前。但是,蜩和学鸠却不服气,说自己一飞,也能飞到榆树枌树顶上,大不了掉地下,又何必要去南冥?庄子说这两个小鸟见识少、寿命短,就像有虫子朝生暮死,寒蝉活不到一年,哪能知南方和古代都有几千年的大树,世上还有彭祖这样长寿的人。这就是“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庄子今注今译》陈鼓应注译  中华书局2009年版

第二个小故事,从“汤之问棘”开始,引历史上的人物商汤与贤人棘的对话,主要是棘回答汤关于天地四方有没有边界的提问。棘说在极远的北方天池,有鱼,名为鲲,其长不可丈量,又有大鹏鸟,背若泰山,飞上九万里高空,向着南海去。有斥鷃笑话它干吗飞那么远,自己一跃数丈高,在蓬蒿中穿行,不也是一种飞翔?棘总结道,这就是小和大的差距,“小大之辩也”。

第三个小故事,讲的是在现实中,有人的聪明刚好够当一个官,有人的举止刚好为一个乡的范围接受,有人的品性刚好合乎一国要求,这类人时常如斥鷃等志得意满,而宋荣子觉得他们都很可笑。他是能做到人夸他他也不会更加勤勉,人骂他他也不会变得沮丧的,他对于内外、荣辱都分辨得很清楚,不斤斤计较,对世俗的东西,也不孜孜以求。当然,他还比不过“御风而行”的列子,列子去了十五天回来,他完全不在意一般人所谓的幸福。而列子虽免于行走,还是要有所依靠。如果能乘着天地之正气,遨游于无穷,那才是无所依傍的人。因此说至人心中是“无己”亦即无我的,神人从不想建立功业的事情,圣人根本不需要什么名誉。

这三个小故事,大体上是按照自然、历史、现实的顺序,讲“小大之辩”,说明在这个世界上,从动植物到人,都存在寿数、智慧、理想、能力等许多方面的差别,而“小”是绝对不能够理解“大”的,小之于大,是不可企及的。人当然应该追求大的境界,无己、无功、无名,也就是超越一乡一国,也超越自己,无所依傍,实现绝对的自由。

在第二个段落里,又套了三个小故事。

第一个小故事,讲的是“尧让天下于许由”。尧认为隐士许由好比日月和及时雨,而他自己仅仅是烛火和浇水灌溉的,因此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而许由却不接受,他说你已经把天下治好了,我来取代你,我是要名吗?“名者实之宾也”,那我不就成客了?鹪鹩虽然在深山,它其实只要一根树枝做窝,鼹鼠虽然到河里饮水,它也只要喝一肚子就饱了,“天下”对我就是这样,没用。厨子不做饭,也轮不到管祭祀的人来取代他。

第二個小故事,是引古代修道的肩吾与连叔的谈话。肩吾说楚国有隐士接舆告诉他,姑射山有神人,吸风饮露,游乎四海之外,但也能让年成不坏,得大丰收。肩吾并不相信有这样的神人的存在。但是,连叔却批评他说,这是你自己眼瞎,看不到图案,耳聋,听不见钟鼓声;又不仅仅是聋和盲的问题,你智力上也有缺陷。神人是有的,这种人,是由磅礴万物汇聚而成的,他不在乎世事纷扰,水淹不死他,火也烧不死他,他的一点点尘垢秕糠,就足以培养出尧舜一等人物。

第三个小故事,是讲宋人戴了漂亮的礼帽,到南方的越去,而越人断发文身,宋人的礼帽在这里便失去了它的价值。尧安排好海内事务,到姑射山去见许由等“四子”的时候,也就像宋人这样,把他的天下给忘掉了。

这三个小故事都与尧有关。尧是传说中的帝王,很伟大,但在尧的世界之外,还有许由、姑射山神人的世界,亦如宋国之外,还有越的世界。当尧见到许由时,便知道天外有天,他到了姑射山,连天下都忘了,这表示隐者的世界、神人的世界,比尧的天下是更了不起的。

第三个段落,是庄子和他朋友惠施的对话。惠子有两个问题问庄子。

第一个问题是,惠子用魏王送他的大葫芦种,种成一棵大树,又结了大葫芦,这个大葫芦,惠子不知道怎么用。庄子告诉他:你这是“拙于用大”。接着庄子就讲了宋人卖掉不皲手之药药方的故事,他说宋人“鬻技而得百金”,而买下药方的那个人又把它送给吴王,吴王跟越人冬天打仗正好用上,获胜后,便封给那人一块地。同样一个药方,庄子说宋人拿着它,只能让世世代代洗衣服的人不皲手,如此而已,但那位买家却因它得到封地,这就是药的功用,在不同人手里得到不同开发。他建议惠子,既拥有“五石之瓠”,不如拿来做大樽,带着它“浮乎江湖”。

第二个问题是,惠子说他有一棵樗,树根特别大而树枝细小弯曲,不能当木材,是“大而无用”,他问要不要把它砍掉。而庄子却举出猫和黄鼠狼的例子说,别看它们个子小,趴在那儿能捉老鼠,但它们总会踏上机关、死于网罗,而那个庞然大物斄牛,虽然不能捉老鼠,却大若垂天之云。他建议惠子,不如就将大树移植到郊外空旷之地,“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彷徨其侧,寝卧其下,使大树不遭砍伐,因其无用而能存活。

这两段对话,都是针对惠子“犹有蓬之心”,也就是心里堵了茅草,加以开导,无论是拥有药方的宋人还是买家,无论是狸牲还是斄牛,他们之间也还是有着“小大之辩”,而以“无用为大”。

整个《逍遥游》就是这样,由三个段落、八个故事构成,从鲲鹏的传说,到尧和许由的历史,到惠施,由远及近,反复论说小大之辩、无当大用的道理。这个道理本来是抽象的,而这里却讲得很具体,都是用身边事、眼前景,娓娓道来,将“逍遥”之意,也就是自由、超越的境界,表达得非常清楚,同时又很感性,而有吸引力。由此,东晋的郭象才说庄子的理论“玄妙”,但是读《庄子》这本书,却会感同身受,“旷然有忘形自得之怀”,“遂绵邈清遐,去离尘埃而返冥极者也”。

庄子的这种论述风格,后来很少有人能超过。因为他主张从现实中超越,以俯视的姿态对待世俗社会,而这也正是文学的精神,所以他的学说及其论述,与文学的契合度最高。而文学并不是进化的。庄子之所以能够做到,首先,是因为在他的时代,天下大乱,社会失序,士人学者不得不思考天下、国家的事情,他们的思考,往往是对人类社会乃至宇宙的整体思考,本身就有超越的性质。其次,是在一个没有权威的时代,如果要自立学说,势必要经过激烈的思想交锋,要保持精神的高度紧张,正是这种紧张和交锋的砥砺,不断带来富有创造力的思想。最后,就是要有真正的思想以及思想的说服力,思想和说服必须是一致的,光有思想或光有说辞,都不可能在现实中产生效果,而庄子“无”和“齐万物”的思想,与他“洸洋自恣”的论说,正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如“庖丁解牛”。所以,尽管王公大人并不采纳他的主张,可是据荀子说,“庄周等猾稽乱俗”,他的思想还是在社会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也为后来的中国文学提供了一种“超然”的品格和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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