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不可能·反模仿:兼谈非自然叙事理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2020-01-16 07:30李敏锐
华中学术 2020年3期
关键词:理查森叙事学陌生化

李敏锐

(华中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70)

2006年,对于非自然叙事学的发展来说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年,因为正是在这一年美国著名叙事学家布赖恩·理查森出版了《非自然的声音:现当代小说中的极端化叙述》(后简称为《非自然的声音》)一书,该书的出版可以说是非自然叙事学初始阶段的标志。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2008年“国际叙事学研究会”的年会上,该书获得了叙事学界的最高奖项“帕金斯奖”(The Barbara Perkins and George Perkins Award),而理查森本人也因此被学界誉为“非自然叙事学之父”。此后,几乎国内外叙事学大小研讨会均有设置非自然叙事特别论坛。2012年,在戴维·赫尔曼、詹姆斯·费伦、皮特·拉宾诺维茨、罗宾·沃霍尔和理查森共同编著的《叙事理论:核心概念和重要辨析》一书中,理查森基于对后现代和先锋小说的研究,从“方法、作者、叙述者、叙述、时间、情节、进程、空间、人物、读者、叙事与美学价值”等视域出发,对非自然叙事现象展开了深入探讨,提出了较为完整的“反模仿的非自然叙事研究策略和方法”[1]。2013年,由扬·阿尔贝、亨里克·尼尔森和理查森编撰的《非自然叙事诗学》(APoeticsofUnnaturalNarrative)一书出版,标志着非自然叙事学作为诗学确立了自己的学科地位,基本明确了学科的研究对象与方法。该书重新考察了从阿里斯托芬、史诗、罗曼史、拉伯雷至德国浪漫主义、哥特式小说、元戏剧、科幻小说、荒诞戏剧、女性身体写作和先锋实验等文学作品,从故事、序列、时间、空间、人物、心理、越界和阅读策略等方面阐述了非自然叙事的批评方法,为重新解读非虚构作品、诗歌和网络小说提供了新视角,也为新时期的叙事学发展提供了新动力。

不久之后,两位非自然叙事学领军人物的研究成果轰动了叙事学界:2015年,理查森出版了专著《非自然叙事:理论,历史和实践》;紧接着在2016年,阿尔贝出版了《非自然叙事:小说与戏剧中的不可能世界》。这两部专著的相继出版,标志着非自然叙事理论已基本成熟。回顾非自然叙事学十余年的发展之路,一方面有助于全面把握和理解其诗学特征,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把这一理论更好地运用于批评实践中。为此目的,笔者尝试性地把非自然叙事理论的建构历程大致分为四个阶段。

一、第一阶段:推陈出新的“陌生化”诗学

尽管非自然叙事现象自古有之,但是从来没有哪一种文艺理论将之纳入专门研究框架之内,直到20世纪20年代以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为代表的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们提出的“陌生化”概念。这一概念的正式提出见诸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中的《作为手法的艺术》一文,其核心是“变平常为新奇”。正是受此影响,理查森指出,“推陈出新”(to make it new)是现代小说一贯追求的目标[2]。那么,非自然叙事与“陌生化”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是否可以相互替换?是不是有“既生瑜,何生亮”似的冲突?

为了厘清两者的关系,有必要追溯一下“陌生化”提出的背景及其意义。众所周知,当代文学理论的崛起在于文学研究鲜明而强烈的自主倾向和批评自觉意识的觉醒。然而,传统文学理论的重要症结之一正是缺乏这些,而仅仅从文学作品的外在因素考虑,于是文学研究便成为繁琐的考证学,批评家则变成了考证家。基于对传统文学理论症结的批判,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了“陌生化”概念。他说:

自动化吞没事物、衣服、家具、妻子和对战争的恐怖……正是为了恢复对生活的体验,感觉到事物的存在,为了使石头成其为石头,才存在所谓的艺术。艺术的目的是为了把事物提供为一种可观可见之物,而不是可认可知之物。艺术的手法是将事物“奇异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艰涩化,从而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的手法,因为在艺术中感受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应该使之延长。艺术是对事物的制作进行体验的一种方式,而已制成之物在艺术之中并不重要。[3]

换言之,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无论是行动还是言语,如果成为惯常就会自然地机械化,极为熟悉的行动或言语都会进入无意识之中。由是可见,“陌生化”的实质就在于不断更新我们习以为常的感觉,摆脱机械化的无意识控制,使我们不断有新发现。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因为我们常常使用习惯性的行动或言语,就会不知不觉地进入一种机械化的麻木状态。为此,艺术应运而生,艺术的过程就是事物“陌生化”的过程。艺术通过类似“加密”的技法而增加观众感受的难度、延长审美的时间,从而使观众融入“解密”的游戏。所以,作为艺术主要形式的文学并不是对事物真实的再现,也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一种有意识的偏离、变形和异化。显然,“陌生化”概念对后世文学理论的影响是深远的。

其中,最直接的影响之一就是叙事理论的产生,或者说,他们把文学批评的焦点直接从外部研究引向了内部研究。什克洛夫斯基指出,“在文学理论中我从事的是其内部规律的研究。如以工厂生产来类比的话,则我关心的不是世界棉布市场的形势,不是各托拉斯的政策,而是棉纱的标号及其纺织方法”[4]。而在内部研究中,形式主义又一干将日尔蒙斯基也特别强调作品的语言功能,尤其是诗歌。他说,“诗的材料不是形象,也不是激情,而是词。诗歌就是用词的艺术,诗歌史便是语文史”[5]。事实也证明,这种观点对于叙事理论的发展和影响的确是至关重要的。

后来,“陌生化”概念传到了德国并得到了进一步拓展。1936年,布莱希特在戏剧研究的基础上提出“间离法”或“间离效果”的概念。他认为,“把一个事件或一个人物陌生化,首先意味着简单地剥去这一事件或人物性格中的理所当然的、众所周知和显而易见的东西,从而制造出对它的惊愕和新奇感”[6]。虽然布莱希特是从戏剧的演员、角色和观众三者关系的层面阐释其“间离”概念,但不难发现其与“陌生化”概念有诸多共通之处。

那么,“陌生化”之于“非自然”又有何影响呢?2005年,理查森在《叙事理论指南》中发表《超越情节诗学》一文,认为“什克洛夫斯基分析了叙事作品的诸多方法,其中一些叙事作品的情节就是基于重复、排比、对峙和三重重复等基础之上”[7]。后来,理查森在其他诸多论文中都有提到什克洛夫斯基的影响,特别是在《非自然叙事:理论,历史和实践》中更是多次引证。如,在故事的序列层面,“什克洛夫斯基指出了《罗兰之歌》是同一情境和事件的双重和三重重复(dual and triple repetitions),而我则把该作品置于非自然的叙事序列中加以讨论”[8];在叙事的语言层面,理查森则提出了“反常的叙述行为”概念。在《非自然的声音》中他提出了五种“极端化叙述”现象[9]。在传统的模仿叙述中,话语是为讲故事服务的;然而在非自然的叙述中,话语本身成了被表达的内容,不再为讲故事服务,而是为叙述自身服务。话语的“非自然”,突显了故事呈现方式的非自然性,增强了叙事作品的虚构性,增加了读者感知的难度,延长了观众审美的时间,整体上实现了艺术的审美效果。

概言之,“陌生化”理论对于非自然叙事学的影响是直接而深刻的,但是又不能简单地将两者等同起来。理查森曾撰文说,“‘陌生化’仅仅是众多反模仿描述、情境或事件的一个典型的伴随物”[10]。换言之,叙事作品中的非自然叙事必然会产生“陌生化”或“间离”的效果,但是产生陌生化效果的叙事并非全是非自然叙事,因为它可能被规约化而失去了非自然性特征。当然,在这一阶段理查森也仅仅是从总结后现代文学作品的“陌生化”效果出发,进而强调重视极端化叙述现象的价值和意义,并未提出系统化的非自然叙事理论构架。

二、第二阶段:“不可能的”故事诗学

根据经典叙事学,叙事分析主要分为“故事”(表达的内容)和“话语”(表达的手段)两个层面。从上述非自然叙事学发展的第一阶段来看,理查森更多关注的是叙事的话语层面,即故事的表达层面;而后来的非自然叙事学家则把关注点更多投射到故事层面。在传统的模仿叙事中,“无论是现实世界中发生的事,还是文学创作中的虚构,故事的事件在叙事作品中总是以某种方式得以再现”[11]。然而,非自然的叙事却未必如此,具体事件未必得到再现,或再现了却不符合惯常逻辑,这些典型特征通常表现为“不可能性”(impossibility)。

在“不可能的”故事诗学阶段,有两位著名叙事学家不容忽视,一位是玛丽-劳拉·瑞安,另一位则是扬·阿尔贝。瑞安在《不可能的世界》一文中从冲突性、本体上的不可能、不可能的空间、不可能的时间、不可能的文本等五个层面探讨了“不可能的世界”(impossible world)及其建构。瑞安认为,按照可能世界理论,一个世界之所以可能存在是通过“通达关系”(accessibility relation)与另一个世界发生联系而实现的,而这种通达关系得以实现又是建立在“相对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等概念基础上。可能性是指根据自然规律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某天比萨斜塔可能会倒塌并砸死许多游客;然而不可能性是指生物和物理规律不再起作用的事情,如,王子变成蟾蜍或蟾蜍变王子。瑞安进一步指出有两个原因会导致故事世界自身的不可能性:首先,微观层面上,建构虚构世界的诸如时间、空间、人物以及事件等叙事参数都是不可能存在或违反非冲突原则的;其次,宏观层面上,故事世界在逻辑上或物理上都是不可能存在的。具体来讲:第一,不可能的时间。如,在菲茨杰拉德的中篇小说《返老还童》中,时间总体上是逆行的。第二,非自然的空间。如,在马克·丹尼艾勒维斯奇的小说《叶之屋》中,房子的内部结构竟然要大于外部结构,而且还呈无限放大的趋势,这完全是不可能的。第三,非自然的人物。玛戈林曾指出人物就是“虚构叙事中的实体、个人或者集体,在一般情况下是人或类似于人”[12],对于模仿叙事来说,自然有理。然而,在非自然的叙事中,“非自然性”渗透于人物之中,如,在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中,男主突然变成了一只大甲虫。第四,非自然的事件。不可能的非自然事件彼此互相冲突或否定,充满悖论,如,在罗伯特·库弗的短篇小说《保姆》中,108个故事碎片叙述了多个互相否定的事件。第五,视角转换(metalepsis)。简而言之,就是指那些“在叙事理论体系中,本体论上不可能呈现的叙述”[13]。通过视角转换,不可能的故事世界之间就能互为印证。

叙事作品建构的不可能的故事世界不但挑战读者“为探究文本意义而构思出新的策略”[14],而且还“使读者关注到故事世界的文本源头”[15]。“文本的源头”指的就是不可能故事世界的话语层面。瑞安指出,“很容易就可以看到涵盖不可能世界的文本也‘仅仅只是语言文字’而已”[16]。显然,瑞安既注重叙事中故事层面的不可能性,也注重叙事中话语层面的虚构性。至于如何解读不可能的非自然叙事,瑞安认为应该在总体上保存虚构世界的“逻辑整体性”原则,同时她还提出了三个阐释策略:首先,心智主义。不一致性或不可能性可以被解读为梦幻或一个不可靠叙述者的呆痴状况。其次,借喻阐释。不一致性或不可能性不一定与事实对应,它们只是呈现某种现象的方式。最后,多个世界和虚拟化。不可调和或冲突因素并非同一世界而是不同可能世界的构成部分,它有助于将诸如《法国中尉的女人》那样有多个不同结尾的叙事作品自然化。诚然,瑞安特别强调,“大多数时候并非某个任何单一的阐释策略能够解读这些不可能的故事,而应该融合多种策略”[17]。总而言之,瑞安的“不可能的”故事诗学毫无疑问为非自然叙事学的纵深发展拓宽了道路。

现任国际叙事学会主席阿尔贝在2016年出版的《非自然叙事:小说和戏剧中的不可能世界》一书,不仅从叙述者、人物、时间和空间等四个层面定义了非自然叙事,而且还为解读非自然叙事设计了九个阐释策略。阿尔贝的非自然叙事与瑞安的不可能世界都特别重视故事的“不可能性”。阿尔贝甚至把非自然叙事定义为“物理上、逻辑上和人类属性上不可能的情境与事件,换言之,故事中呈现的情境和故事相对于物理世界的已知法则、逻辑原则(如非冲突原则)和人类知识与能力极限来说都是不可能的”[18]。显然,阿尔贝主要强调的还是故事内容方面的“不可能性”特征。

在定义之后,阿尔贝还为非自然叙事设计了九个有效的阅读方法:第一,“框架整合”(the blending of frames),即不可能世界通过促使我们整合先前的认知参数来创造出新的框架或如马克·特纳所谓的“不可能的整合”,以此来重构故事世界的非自然性。第二,“文类规约”(generification),即读者可以通过“文类规约”把非自然的情境和事件归属于某具体文学类型或变成“一种感知架构”来加以解释,如动物寓言、哥特式小说、奇幻小说、科幻小说和卡通片等文类。第三,“主体化”(subjectification),即一些不可能因素可以通过归因于人物或叙述者的内心状态而得以阐释,如梦、想象和幻觉等。第四,“前置化主题”(foregrounding the thematic),即读者可以把非自然叙事与其他文学知识联系起来,并从主题的角度来解读,这些作品的非自然性就可以理解了。如,在拉什迪的《午夜之子》中,萨利姆·西奈的心灵感应能力就具有特定的主题目的:它突出了从英国殖民者手中独立出来的印度对不同种族、宗教和群落之间相互理解的诉求。第五,“寓言式阅读”(reading allegorically),即读者可以把不可能因子看作是揭露世界总体状况或每一个个体的寓言或抽象观念的再现。如,莎拉·肯恩的戏剧《清洗》,戏剧人物格蕾丝变形成了她的哥哥格雷汉姆,这种变形可以寓言式地解读为“爱情关系中失去自我的危险”。第六,“讽刺与反讽”(satirization and parody),即叙事作品可能会使用非自然的情境或事件来讽刺、嘲笑或愚弄某些心理倾向或事态。总体来说,几乎所有文本都可以展开寓言和讽刺性的阅读。第七,“假定一个超验王国”(positing a transcendental realm),即读者可以假定某些预计的不可能性是属于某个超验王国(诸如天堂、炼狱或地狱)的一部分,从而得以阐释。第八,“自助或DIY法”,即读者可以通过假定文本中的矛盾段落是提供给读者的材料,以便他们用来创造自己的故事,从而阐释某些叙事作品中逻辑上不相容的故事线条,如库弗的《保姆》给读者提供的多个逻辑上不可能的选择。第九,“禅宗式解读”(the zen way of reading),即一些专心或苦修型的读者可以否认先前的所有解释,同时接受非自然情境的陌生感和此时产生的不适、害怕、担心和恐慌等情感[19]。

不难发现,瑞安和阿尔贝设计的阅读策略都是运用认知科学的方法将非自然叙事进行“自然化”的阅读过程。这些阅读策略一方面沿袭了诸如米克·巴尔的“叙事文化嵌入”[20]、卢博米尔·多勒泽尔的“世界建构”与“意义产出”[21],以及汉斯·乌尔里希·古姆布莱希特的“在场效应”和“意义效应”[22]等诸多理论,另一方面也增添了非自然叙事作品的逼真性和可读性。

当然,这一阶段的非自然叙事学家除了上述两位,还有斯蒂芬·伊韦尔森和亨里克·斯科夫·尼尔森两位叙事学家。简言之,伊韦尔森强调的是非自然叙事的心理层面及其冲突机制。他认为非自然叙事就是“呈现给读者的那些统治故事世界的原则与发生在这个故事世界内的事件之间的冲突,而且这些冲突不易被阐释”[23]。而尼尔森则认为非自然叙事就是“虚构性叙事的一个子集,不像现实和模仿的叙事。……具体来说,非自然叙事也有时间、故事世界、心理表征或叙述行为等等,只是从物理上、逻辑上、记忆上或心理层面上来说都不符合真实世界的情境”[24]。此外,尼尔森还提出了具有创新性的非自然叙事的“非自然化”阐释策略。他认为非自然化阅读通常比自然化阅读更为合适。他解释说,“在牵涉到逻辑、物理、时间、表达与框架等问题时,我们不一定要把现实世界的状况和局限性投射到所有的虚构叙事中去”[25]。尼尔森没有借助现实世界的阐释框架,而是聚焦于虚构艺术的本身。他以爱伦·坡的《椭圆形画像》为例,演示了其非自然化阐释策略。他认为该小说主要探讨了生活和艺术之间的复杂关系,并在很多层面呈现了它们之间的冲突,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其一,故事就是指生活和艺术之间关系的神话;其二,故事展呈了与作者另一小说《虽生犹死》之间的互文关系;其三,故事为生活和艺术的关系提供了新架构;其四,故事不但在虚构性层面上强调了生活和艺术关系的价值,而且在叙述者与叙述行为层面上也突出了这一意义[26]。那么“自然化”和“非自然化”阅读策略之间的根本区别是什么呢?学界对此已有诸多论述,但是笔者非常赞同尚必武对此的阐述。他认为,“自然化阅读的本质是用真实世界的认知框架来消除非自然叙事的‘非自然性’,进而提升非自然叙事的可读性,而非自然化阅读的本质是保留非自然叙事的‘非自然性’,从其艺术性的角度来发掘‘非自然性’的叙事内涵”[27]。一言以蔽之,“自然化”阅读和“非自然化”阅读的根本性差异就在于是否保留文本的“非自然性”。

总体而言,在理论建构上,第二阶段的非自然叙事研究极大地推动了非自然叙事学朝纵深发展,也为整个叙事学事业注入了新的活力;就批评实践而言,第二阶段的非自然叙事研究促进了这期间对这一文类的重新阐释,客观上助推了相关论文的“爆炸式”增长。

三、第三阶段:“反模仿”的故事诗学

尽管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理论,历史和实践》出版时间比阿尔贝的专著早一年,但就其对非自然叙事研究产生的影响来看,前者显然大于后者。早在20世纪80年代,理查森就曾在《今日诗学》上发表了题为《混乱的时间:叙事模式和戏剧的时间性》的论文,初步探讨了反常规的时间性问题;随后在2006和2015年,理查森先后出版了两部专著,将非自然叙事研究推向了巅峰。特别是2016年,理查森在国际权威期刊《文体》(Style)第4期推出特别专刊探究非自然叙事相关问题。全球二十余位叙事学界顶尖专家作出了回应,其中包括普林斯、费伦、罗宾诺维茨、纽宁、瑞安、阿尔贝、麦卡莱以及中国学者申丹等等,这不仅反映了国际叙事学界对非自然叙事研究的高度关注,也凸显了理查森之于非自然叙事学的深刻影响和重要地位。

那么在理查森看来,究竟何谓“非自然叙事”呢?在《非自然叙事:理论,历史和实践》中,理查森把非自然叙事定义为“那些具有重要意义的反模仿的(antimimetic)事件、人物、环境和架构”[28],其中“反模仿”意指“再现的故事违反了非虚构叙事的前提,违背了模仿期待与现实主义的实践,而且否认了现有的文类规约”[29]。此外,理查森还从故事内容、叙述话语和故事序列等层面入手,全面探讨了非自然叙事的内涵与外延,为其理论化打下了坚实基础。

具体来说,首先,就故事的内容层面来看,理查森认为读者一般都可以从模仿的非虚构作品中获取连贯的故事,但是从非自然的叙事中却很难获得。为了更好地掌握这些非自然的叙事,他将其分为六种类型:第一,循环不止的故事。这类故事的结局同时又是开头,故事的尾句同时也是首句。如乔伊斯的小说《芬尼根的守灵夜》与纳博科夫的小说《循环》。第二,双重或多重的故事。这类故事中的人物会经历不同的时间。如伍尔芙的小说《奥兰多》与丘吉尔的戏剧《九重天》。第三,涵盖事件序列冲突的故事。这类故事中的事件序列互相冲突。如库弗的短篇小说《保姆》与丘吉尔的戏剧《陷阱》。第四,可能事件的假定序列故事。这类事件的序列实际上并未发生而只是假定发生了。如洛瑞·莫尔的小说《自助》。第五,解叙述的故事。这类由话语建构起来的故事随之又被话语否认或抹除。如罗布-格里耶的小说《迷宫》。第六,多线条或多变化的故事。这类故事的话语与故事本身就是多线条和多变化的,读者可以选择构建自己的故事。如卡斯蒂洛的书信小说《米西葵花拉书简》等[30]。

其次,就叙述话语层面来看,理查森主要集中探讨了非自然叙事对于“虚构性”边界的跨越。“虚构性在非自然叙事诗学中居于核心地位,也是非自然叙事理论的试金石。”[31]虚构性对于非自然叙事之所以重要,其原因在于“非自然叙事既依靠也彰显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明显差别。非自然叙事的本质就是挑战一切规约的边界,包括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差异”[32]。在此基础上,理查森重点归纳了八种类型的越界现象:第一,视角越界,即人物跨越所在的故事世界来到真实世界,并且遇到作者或其他人物,如奥布瑞恩的《双鸟泳河》。第二,拟制纪实,即在非虚构类叙事中嵌入虚构类技巧和情境,如“新新闻主义之父”汤姆·沃尔夫的新闻和莫里斯的人物传记。第三,不可能的文类越界,如一个人给另一个人以第一人称写的“自传”,如梅勒的小说《夜幕下的大军》。第四,自我虚构,即自传与虚构的结合,但其中心内容是由虚构性技巧来叙述,如W.泽巴尔德的作品《移民》。第五,元虚构,即有些可以被视作虚构类同时又可以被视作非虚构类的作品,如伍尔芙的意识流小说《墙上的斑点》。第六,作者与人物的越界,即通过在叙事中融入与作者同名的人物,以致作者就像进入了故事世界,如保罗·奥斯特的反侦探小说《玻璃之城》。第七,创作者直接越界到虚构世界,即作者越界进入到叙事作品中并改变故事的发展方向与进程,如库切的小说《福》。第八,传记式的在场或越界,即作者在虚构叙事中投射自我成长与生活的历史。如纳博科夫的小说《洛丽塔》等[33]。

由此可见,理查森主要是从故事内容的“反模仿”性和故事话语的“越界”两个层面出发,探讨了叙事作品的“非自然性”特征。至于在非自然叙事的阐释策略方面,理查森主要还是采取“自然化”的认知策略,尤其注重非自然叙事之于意识形态的价值。尚必武也曾指出,“非自然叙事的一个重要启发价值就在其与意识形态的关联”[34]。理查森在《非自然叙事:理论,历史和实践》中分析了以美国族裔文学、女性主义文学和后殖民文学的非自然特征以及蕴藏其后的意识形态和伦理诉求。他强调说:“非自然叙事诗学尤其适用于分析与鉴赏美国族裔、后殖民和女性主义文学等非同寻常的叙事作品,既有意识形态方面的也有形式创新方面的;实际上,它使得读者更多关注叙事效果与主题材料之间的关系。”[35]可见,非自然叙事挑战了传统文学创作的既定规约,偏离了模仿叙事传统,以实现其意识形态和价值判断等功能,恰如萝拉·布赫尔霍兹对非自然叙事的功能的评价:“非自然叙事可以潜在地为历史或政治服务。”[36]

统而言之,以“反模仿”为核心的非自然叙事学目的是倡导建构“一个模仿与反模仿双重互动的叙事研究模式”[37],为此前被忽视的反模仿叙事提供一种“增补性”而非“替代性”的研究范式。如果要对第三阶段的“非自然”作一个总体性评价的话,窃以为普林斯的评价是切中肯綮的:“无论叙事学家喜欢哪一个视角,他们都可以从理查森出色的研究中大受裨益。”[38]的确,理查森的开拓性进展极大地丰富了现有叙事理论和研究,同时也为后现代和当代先锋实验文学的批评阐释提供了更为全面的叙事理论支撑。

结语

尽管非自然叙事学家一再声称,非自然叙事学俨然成为一个激动人心的新范式,是继认知叙事学后发展起来的一个重要新方法,但是,非自然叙事学一路走来,挑战和质疑声一直不绝于耳。其中,既有挑战其学理的合法性地位的,也有质疑其批评实践可能的:如,有的认为其“画面仍不够清晰”[39],有的认为“自然叙事与非自然叙事之间所树立的也是虚假对立”[40],甚至有的声称“非自然叙事学就是一个新的‘app技术’”[41]。当然,不能否认有些挑战和质疑是歪曲或误解,但同时,这些挑战和质疑也推动了其自身的完善与发展。

非自然叙事学发展到了今天,未来将何去何从?是甘愿当后经典叙事学的app技术套盒,还是继续朝纵深发展?毋庸置疑,非自然叙事学,一方面不断充实、丰富和完善了现有的西方叙事理论,极大地推动了当下整个叙事学事业的复兴;另一方面,非自然叙事学提倡考察文学中“不可能的”和“反模仿的”叙事,有利于把长期被忽略或被边缘化的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等非西方文学纳入叙事理论考察范围之内,从而最终实现建构一种具有“世界文学”特征的“世界叙事学”[42]。当下的叙事学,总体上来讲仍然是以西方话语为中心的。如何才能突破叙事学在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上的“西方中心主义”?笔者认为,跨国与比较视域未尝不是一种较好的选择。近年来,以“跨”为基本特征的跨学科、跨媒介、跨文类以及跨国界的研究方法为不同分支的叙事学深度与快速的发展提供了相互交织的内在动力,非自然叙事学也正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非自然叙事学一开始便考察了从古希腊罗马文学至古印度文学与中国古代文学中的“不可能”和“反模仿”叙事现象,将其文学对象建立在跨国界的“世界文学”基础之上。事实也证明,只有在研究方法、研究对象、研究成果上实现跨国界交流,才能真正实现叙事学研究的“跨国界转向”。在这一过程中,先行发展的比较文学为非自然叙事学提供了良好的经验总结,将世界各国的叙事作品与叙事思想纳入考察范畴成为近年来叙事学事业勃兴的重要驱动力。一言以蔽之,“跨国与比较视域”必然成为非自然叙事学未来发展的趋势和方向。跨国是途径,比较是方法。跨国和比较视域下的非自然叙事学,一方面可以为阐释“世界文学”中的非自然叙事文类提供重要的批评范式与参照,另一方面也可以为加快实现建构“世界叙事学”的美丽图景而奠定基础。

注释:

[1] D. Herman, J. Phelan, et al.,NarrativeTheory:CoreConceptsandCriticalDebates,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v-vii.

[2] R. Brian,UnnaturalVoices:ExtremeNarrationinModernandContemporaryFiction,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135.

[3] [俄] 维·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刘宗次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10页。

[4] [俄] 维·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刘宗次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页。

[5] [俄] 维·什克洛夫斯基,等:《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方珊,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217页。

[6] [德]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布莱希特论戏剧》,丁扬忠、李健鸣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第62页。

[7] J. Phelan, P. Rabinowitz,ACompaniontoNarrativeTheory, MA: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5, pp.167-180.

[8] R. Brian,Unnatural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Practic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25.

[9] R. Brian,UnnaturalVoices:ExtremeNarrationinModernandContemporaryFiction,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18-105.

[10] R. Brian,Unnatural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Practic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24-25.

[11] R. Brian,Unnatural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Practic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3.

[12] M. Uri, “Character”, In D. Herman,TheCambridgeCompaniontoNarrative, Cambridge UP, 2007, p.66.

[13] M. L. Ryan, “Impossible Worlds”, In J. Bray,TheRoutledgeCompaniontoExperimentalLitera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2, p.371.

[14] M. L. Ryan, “Impossible Worlds”, In J. Bray,TheRoutledgeCompaniontoExperimentalLitera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2, p.369.

[15] M. L. Ryan, “Impossible Worlds”, In J. Bray,TheRoutledgeCompaniontoExperimentalLitera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2, p.378.

[16] M. L. Ryan, “Impossible Worlds”, In J. Bray,TheRoutledgeCompaniontoExperimentalLitera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2, p.378.

[17] M. L. Ryan, “Impossible Worlds”, In J. Bray,TheRoutledgeCompaniontoExperimentalLitera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2, pp.376-377.

[18] J. Alber,UnnaturalNarrative:ImpossibleWorldsinFictionandDrama, Lincoln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6, p.25.

[19] J. Alber,UnnaturalNarrative:ImpossibleWorldsinFictionandDrama, Lincoln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6, pp.47-54.

[20] M. Bal,Narratology:IntroductiontotheTheoryofNarrative,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09, p.225.

[21] L. Doležel,Heterocosmica:FictionandPossibleWorlds,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160-165.

[22] H. U. Gumbrecht,ProductionofPresence:WhatMeaningCannotConve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08.

[23] J. Alber, I. Stefan, “What Really Is Unnatural Narratology?”,Storyworlds, 5, 2013, p.25.

[24] N. H. Skov, “Naturalizing and Unnaturalizing Reading Strategies: Focalization Revised”, In J. Alber,APoeticsofUnnaturalNarrativ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72.

[25] N. H. Skov, “The Unnatural in E. A. Poe’s ‘The Oval Portrait’”, In J. Alber, P. K. Hansen,BeyondClassicalNarration:TransmedialandUnnaturalChallenges, Berlin: de Gruyter, 2014, p.241.

[26] N. H. Skov, “The Unnatural in E. A. Poe’s ‘The Oval Portrait’”, In J. Alber, P. K. Hansen,BeyondClassicalNarration:TransmedialandUnnaturalChallenges, Berlin: de Gruyter, 2014, pp.244-245.

[27] 尚必武:《非自然叙事学》,《外国文学》2015年第2期,第95~111页。

[28] R. Brian,Unnatural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Practic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3.

[29] R. Brian,Unnatural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Practic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3.

[30] R. Brian,Unnatural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Practic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55-59.

[31] R. Brian,Unnatural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Practic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42.

[32] R. Brian,Unnatural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Practic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67.

[33] R. Brian,Unnatural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Practic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69-83.

[34] 尚必武:《非自然叙事学》,《外国文学》2015年第2期,第95~111页。

[35] R. Brian,Unnatural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Practic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59.

[36] L. Buchholz, “Unnatural Narrative in Postcolonial Contexts: Re-reading Salman Rushdie’sMidnight’sChildren”,JournalofNarrativeTheory, 3, 2012, p.133.

[37] R. Brian,Unnatural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Practic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5.

[38] P. Gerald, “Expanding Narratology”,PoeticsToday, 37, 4, 2016, pp.691-696.

[39] Dan Shen, “What are Unnatural Narratives? What are Unnatural Elements?”,Style, 50, 4, 2016, pp.483-489.

[40] 尚必武:《什么是叙事的“反模仿性”?布赖恩·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学略论》,《文艺理论研究》2018年第6期,第89~97页。

[41] 尚必武:《跨越后现代主义诗学与叙事学的边界:布赖恩·麦克黑尔教授访谈录》,《当代外国文学》2014年第4期,第166~171页。

[42] 李敏锐:《跨界、交融与创新:〈跨界的非自然叙事:跨国与比较视域〉介评》,InterdisciplinaryStudiesofLiterature, 3, 2019, pp.54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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