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偿

他家搬进这小区时，是全新的六层单元公寓，才十年，就要拆迁了。他是中学退休语文教师，在这儿住得安稳了，习惯了，需另搬到过渡房，再装修安置房，再搬迁，够折腾人的，想想都害怕。却又不得不服从大局。

更令人心烦的是补偿款。据说，小区拆迁补偿款是市政府下拨总额，由拆迁公司包干的，拆迁公司给住户补偿标准越低，赚的就越多。给他们小区定的标准是每平方米六千。他家住房面积八十二平方米，补偿四十九万二千。购买安置房每平方米却要七千，同样面积便要自己多掏八万多，这笔钱岂不等于被人抢了？另外搬新居还得加装修费，得多开支近二十万……原想既然拆迁，就乘换房扩大到一百一十二平方米，又得多花三十幾万。他是工薪族，苍蝇头里就那点脑髓，得负很重的债。不仅是他，全小区住户都觉得明显吃亏，都要求补偿标准提高到与安置房同样标准，都犟住不在协议上签字。

拆迁公司不仅不松口，还挨家挨户上门催着签拆迁协议，三天两头，不分晨昏，先是软缠，后再硬逼，威胁说要停电停水，还把建筑垃圾堆到单元门口堵住不让进出，晚上还有人用砖块砸破窗玻璃掷进屋……

两边蛇吃黄鳝硬拼，拖了好一段时间，拆迁公司也终于对个别住户小让步，答应每平方米增加二百元，个别住户经受不住折磨，多得到了一点，便签了协议搬迁了。有一两户签了字，便有了骨牌效应，像被黄鼠狼拖鸡一样，一户接着一户签字搬走。整个小区八幢楼，最后剩下三户“钉子”，补偿不达到安置房同等标准，坚决抗争到底。他家是其中之一。

他住四楼，楼上人家已经搬空，有一天夜里，突然水漫金山，透过楼板渗下来，把他家衣被都湿了。这无疑是拆迁公司捣的鬼。

他忍无可忍，决定写信给市里领导，揭发拆迁公司的恶劣行为，要求合理补偿。写好后，老伴提醒他，让另外两户也签个名，力量大些。他觉得有理，就拿信去找他们。

另外两户，一是姓李，是退休工人，回他说写也不会有用，反会惹麻烦;一是姓高，是退休的副科级公务员，说市领导根本不可能看到信。两户都不肯签名，都说，还是拼到新工程建设正式开工，拆迁公司被逼得没法，只有三户，“出血”不多了，自然会让步。

他被泼了冷水，也没了劲，回家后就把信搁在一边。

隔了一天，又不甘心，还是想找个关系把信传到市里哪个领导手里，想起有个老同学，女婿好像在市政府哪个部门工作，不知能不能帮上忙。他决定去探探路，便买了水果上了老同学家门。

老同学听他叹了关于拆迁的苦经，说：“我女婿倒是半年前调到刘市长身边当秘书了。你把信留下，我问问女婿，能不能递给市长看看。不过先声明，不能保证有用。”

他眼一亮心一喜，说：“哪要你保证！能帮我出把力就好。”

他回家后，虽怀有希望，心却还悬着：秘书合不合适给市长递这种信？即使递了市长会不会看？即使看了会不会管这种小事？都不可知。

一个多星期后的一个上午，拆迁公司副经理丁保根又上门来，那张原本凶神恶煞的脸竟突变得和蔼可亲，带来了新的协议，补偿竟提高到了他坚持的标准。

他胜利了，嘿，这显然是老同学的女婿把他写的信转给市长的效果！

他爽快地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很快领到了补偿款，准备搬往过渡房了。

他想起还有李、高两家，不知怎样，如果因为他的信也同时解决了，倒也是好事;万一只解决他一家，那两家没解决，会有点尴尬，于是出门买菜便怕遇到那两家人。

一天，他在路上偶然遇到拆迁公司丁副经理，忍不住打听李、高两家怎样。丁根保说都与他同日签的，补偿标准都一样，随后又叮嘱说：“不过你们嘴巴都要闭紧，别漏风，不然那些先搬的大批住户知道了，闹起事来，拆迁公司有麻烦，你们三家也不安宁。”

他口里应着“是是”，心里却在想：那两家分明是因为他写信同得益了，都不肯在信上签名，现在坐享其成了！真是……他心生怨言。

他没走多远，看到李家正在搬家，又忍不住走过去，悄悄对李老头说，是他写信通过市长秘书交给市长才解决的。

李老头相信他说的，说等搬好家上门来谢你。

能认账，他就满足了，并不指望也不在乎李老头上门来谢。

他又忍不住走上高家门，也说了是他写信的作用。

干部出身的老高似笑非笑地说;“市长哪会管这种小事！只可能是因为新工程急着要开工，拆迁公司必须完成任务，是推车撞壁了。”

他讨了个没趣，心里久久不是滋味。

他想，老高不认他的情，他可不能不认老同学的情。回到家就打电话给老同学，表示非常感激，还说过些日子上门去道谢。

老同学在电话里却先一瞬沉默，说：“女婿还没有给我回话呢，等他来了问问清楚。不过，不管是不是信的作用，解决了就好。”

当晚，他躺在床上好长时间睡不着，心想：我写信给市长，不就是为求个补偿合理公平吗？何况究竟是不是信的作用还不一定，即使是，李、高两家补偿都提高，也是应该得到的合理公平，我干吗要为李老头说谢谢开心，干吗又要为老高不认情就不悦呢？

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作者简介】陆涛声，中国作协会员，研究馆员，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发表小说、散文、评论，多次入选中、短篇小说年度精选。短篇小说 《再见千岛湖》获第八届小说月报百花奖，并选入语文出版社编选的高等职业学校《语文课外读本》第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