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人”之确证与“第三位格”

2020-02-12 05:31
江西社会科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马克思哲学现实

马克思的主体是现实主体,这个现实主体必然是一个生存主体。肯定主体是生存主体还只是哲学革命的开始,如果这个生存主体依然服从于生存必然性之中,那么,他仍然是一个必然性主体,只有这个生存主体——“现实的人”——作为他应是的主体展开自身时,才是一个真正的主体,取得真正的现实性。现实中的人是“现实的人”的一个位格状态,而无产阶级则是“现实的人”的全位格,是无产者的本己的生存,是无产者的“第三位格”。“第三位格”是“去成为”而不是“被规定”,“去成为”是与永恒的绝对者的共在,与永恒的绝对者的共在开启了无产阶级事业的神圣维度。“去成为”是一种自我解放,而“被规定”则是被奴役。

马克思哲学的使命就是拯救被理性主义扼杀的抽象主体,确立“现实的人”在社会历史中的主体地位,实现哲学解放,进而实现“现实的人”之解放,哲学解放是“现实的人”的解放的先导。所谓的理性主体实乃抽象的、一般的主体,传统形而上学在将世界二重化之后,将主体(人)置于抽象的精神实体的统治之下。康德将人推上至高无上的宝座,理性主体成为自然立法者,但这个理性主体为自然所立之法,根本来说还是服从于一种先验结构,康德的主体因此是一个先验主体,这个先验主体被先验结构主宰。康德不仅为自然立法,而且为人自身立法,并由此开出实践领域中的自由。康德之自由根源于人的实践理性,但这种实践理性对应于必然性(先验的应然性),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讲,人是“不”着,而“不”的内容,是必然性,因而,必然性是康德自由的底版,康德的自由是反抗必然性的自由,如果没有必然性,“不”就失去了对象,没了着落,自由便无从彰显。康德的自由有赖于先验必然性。

与主体理性主义一脉相承,作为传统形而上学集大成者,黑格尔直言“人是精神”,“人之所以为人,是由于他是思想,是具体的思想,更确切地说,人是精神”[1](P1)。在传统形而上学完成之际,人被剥离了任何感性元素,成为纯思的内容。与此不同,马克思哲学把握的主体是一个现实主体,具有无限丰富性,马克思将这个主体命名为“现实的人”,“现实的人”包含丰富的需要,并处在各种各样的矛盾中,正是这些矛盾成为推动人的实践活动的动力,由此创造出丰富多彩的世界。马克思关注的“现实的人”是无产者,自由独立的无产者的联合体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是无产者的“全位格”状态(“无产阶级”与传统形而上学以及基督教神学“自由的本相”相比是真正的全位格主体),是无产者的“第三位格”。

一、现实的人是生存主体

在黑格尔身后,哲学亟待从抽象主体中解放出来。马克思同非理性主义哲学家一样,面对一个非传统的主体——有生命的个体的存在,但对这个主体的态度,马克思却同叔本华等非理性主义哲学家根本区别开来,马克思面对一个必须去存在(通过生产实践活动创造自己的生活资料)的主体,而叔本华则面对一个意志主体,不同的主体开启了不同的哲学视界。马克思同传统形而上学以及非理性主义对待主体的不同态度,决定了马克思最终超越唯心主义与旧唯物主义,建构了实践的马克思哲学。

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主体是一个必然性主体,因此,在传统形而上学那里,所谓的主体是客体,主体理性是客观规定性。告别传统形而上学,回归人本身是摆在当时的难题,恩格斯在致马克思的信中指出:“可以肯定的是,就回到真正思考问题的自然观而论,在英国这里要比在德国认真得多,在这里人们不是到叔本华和哈特曼那里去,而至少是到伊壁鸠鲁、笛卡儿、休谟和康德那里去寻求出路。对他们来说,18世纪的法国人当然依旧是禁忌。”[2](P401)18世纪的法国人是一个完整的现实中生存的人,不是一个抽象主体,传统哲学面对这样的主体无能为力。叔本华开辟了一条不同于既往哲学传统的全新哲学路线,在哲学史上第一个公开反对理性主义哲学,开创了现代非理性主义哲学的先河。他以生命意志来解释现实的人,认为生命意志是主宰世界运动的力量,从而为哲学开拓了新的领地。然而,非理性主义哲学强调人的精神生活的各种非理性因素,同时夸大理性的局限和短板,漠视理性认识世界的能力,主张存在本身的非理性和非逻辑性质,根本否定客观确定性,必然把世界看作一个无序的、偶然的、不可理解甚至荒诞的世界。叔本华的生命意志,尼采的权力意志,伯格森的生命冲动,萨特的存在等导致了反逻辑、反理解、反完整性、反元意义等非理性主义思潮的泛滥。

生命意志已经不再是一个抽象的主体,而是一个生存主体,这是一个全新的主体,突破了传统形而上学的必然性,为新的哲学带来了可能性。与非理性主义不同,面对这样一个全新的主体,马克思得到不同的结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3](P519)马克思从现实的个人的生存出发,理解和认识人与社会的历史,认为哲学首先应该对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作出合理的解释。有生命的个人的持存和发展是马克思哲学的前提,个人要想存在和发展,首先必须从事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即物质实践:“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而且,这是人们从几千年前直到今天单是为了维持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从事的历史活动,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3](P531)当马克思面对这样一个现实的生存主体时,就得到人类历史的科学原理,原因是什么呢?是马克思从一开始就力图从人类历史规律、从总体上对现实主体进行把握,与此相反,非理性主义则是从不确定性、从个体上对生存主体的把握。作为个体存在的主体,由个体性所决定,而作为整体存在的主体,则由社会历史总体所决定,因而,在非理性主义那里,主体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不确定性,他们看不到主体首先必须生存,要生存必须进行物质资料生产,而这一切都是实证研究——唯物史观的对象。

叔本华开启的现代非理性主义哲学,将生存主体作为一种完全捉摸不定的对象来对待。而马克思不再将主体理解为抽象的理性主体,也不将其理解为不确定性,而是将其视为“现实的人”,就是要在“现实的人”的自我展开中理解人,马克思主义哲学以总体性辩证法为方法论原则,将实践主体置于可把握的总体性中,用恩格斯的话说,就是历史的合力理论将个体性消融在整体中。马克思的实践主体是整体性存在,世界历史理论中的主体是整体性存在的实践主体,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实践主体是整体性主体。卢卡奇的总体性辩证法提出的根据正是整体性主体,阶级意识是无产阶级整体的意识,“同一的主体—客体”的建构——其前提也是无产阶级整体。马克思整体性的来源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更远追至柏拉图,卡尔·波普将柏拉图、黑格尔、马克思都作为集体主义者来看待,马克思的历史哲学“直接回溯到黑格尔哲学”,“黑格尔基本上是承袭某些古代哲学家的”。[4](P28)然而,马克思的现实的人不应只用黑格尔与卢卡奇的整体性来揭示,整体性主体中还是否存在个体自我?如何保持自我与整体性的张力?这是需要我们深究的问题,无论是主体的整体性还是整体性主体的个体自由,都引出一个新的概念——无产阶级“位格”,通过这个概念,整体性与个体自由可以得到系统解释。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明确提出未来共产主义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因此,马克思的整体是自由的个体联合在一起的总体,“现实的人”因其独特的位格而成为一个整体。

马克思面对一个现实的生存主体,在对这个生存主体的分析中,马克思发现了唯物史观,唯物史观是在人类社会的历史中被发现的,又是人类社会实践活动必须服从的法则,这是不是说,一旦从抽象的精神实体的统治中解放出来,人随即被套上历史决定论的枷锁?波普批评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是经济决定论:“就马克思的历史哲学而论,这个法则是经济法则;全部历史被解释为阶级间争夺经济优势的斗争。”[4](P28)卡尔·波普的批判是否具有箴言意义?此外,一旦对人进行生存论分析,是否就把人降低到经济动物水平,释放出人性中的恶,从而关闭了人生中的价值维度?毛泽东领导中国人民投入共产主义的革命和建设事业,因而毛泽东时代是一个神圣的时代,改革开放之后,为个人的利益而奔波成为人们生存的直接目的,“改革开放的历史就是神圣世界解体的历史,就是世俗世界的成长史”[5],在现时代,市场经济重塑了价值尺度,物欲与人性的张力凸显,面对人生困境,如何进行价值拯救?下文将在对无产者的本相研究和位格研究中尝试对此做出回答。

二、无产阶级是无产者的本相

在马克思的视野中,现实中生存的人是无产者,而无产者并非现实的存在,“无产阶级”是无产者的现实性,“无产阶级”是无产者的“全位格”状态。为何要在马克思哲学研究中引入“位格”范畴?位格是西方哲学和基督教神学的重要概念,因为马克思哲学正是诞生在西方哲学与宗教背景之中,引入“位格”范畴可以更好地理解马克思哲学的主体革命。

什么是位格?位格一词源自动词“personare”,意指“声音穿透”,persona则是指舞台剧中的面具和人物形象,而后衍生出了位格或人格的含义。位格的英文单词是person,但这一概念并无确定的译法,既可被翻译为位格也可被翻译为人格。阿奎那关于位格尊严(dignitas)的理解颇受关注。阿奎那的位格尊严有两种诠释路径,一种是形而上学路径,即位格由于其作为人这一理性物种的本体论地位而具有尊严;另一种是道德含义路径,即强调位格尊严对道德品德的依赖,这更接近传统的道德价值观念。

阿奎那认为,位格具有实体性,它只能通过“尊严”这一属性来定义,而且它只能在理性的本性中发现。阿奎那接受波爱修的观点:位格是拥有理性本性的个别实体(hypostasis)。在《神学大全》中,阿奎那将尊严和位格放在一起讨论,他一方面认为位格尊严有关于社会地位,另一方面它又高于人的其他所有本性。无论人还是上帝、天使,都具有不同程度的位格尊严。位格尊严具有独特性和不可共享性。位格尊严不是专有属性或种差,而是位格属性,即不能和位格相分离的。位格的存在是不可被分有的、完全独特的,不同的人可能是同一个human being,但却不会具有同样的一种位格。而这种位格的独特性来自人对自身实践行动的理性的、自由的选择。

无产者首先作为特定的自然关系与社会分工之中的角色而存在,“无产者”是无产者的位格,而“无产阶级”则是无产者的另一个位格,并且是无产者的“全位格”状态。投入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才是无产者最本己、最本真的存在,只有作为无产阶级而存在,无产者才能从被剥削、被压迫中解放出来,才能作为真正的人而存在。在市民社会中,每个人都担当不同角色,履行不同职责,各种自然关系给人分配了自然角色,社会分工则给人分配了特定的社会角色。但是,无论是自然角色还是社会角色,在某种联系(由联系而产生功能)终止之后,这一角色也将终止,因而,任何特定角色都只是人的临时身份,而非人本己的存在。市民社会中的无产者角色只是他们的临时身份,而非其本己的存在,为人类解放事业而斗争才是无产者的“天位”,仅当此时,无产者才从一切自然的与社会的角色中退出,回到自己本来应该在的位置上——为争取自由而存在,这才是无产者的本相——“无产阶级”。

“无产阶级”是无产者的全位格状态。不同的自然角色与社会角色虽然都是人实现自己的形式,但所有这些实现形式都是对人的本己存在的限制,无产者要实现自己,必然从各种各样的角色中退出,他只有一个名字——无产阶级,无产者要从特定的角色中退出,作为无产阶级而存在。社会分工导致人的异化,无产阶级反对社会分工分配的功能性角色,无产阶级没有祖国,没有家庭,没有任何的非无产阶级的社会角色,他只有一个使命,即为了人类解放而斗争,他只有一种存在形式,即回到自己的“天位”,作为自由的存在者而存在。当无产者以其本相——无产阶级而存在时,他处在与每个无产者的共在中,每个无产者都以无产阶级的身份共在,无产者以其真实的身份与无产者相遇,当每个人都以其真实的身份共在,这时的无产阶级才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在无产阶级队伍中,每个个体都以其本相共在,因而“无产阶级”是无产者的全位格。

只有全位格主体才能成为共产主义事业的合格主体,因为共产主义是由无产阶级创造的。在基督教神学和康德哲学那里,主体从世俗的功能性关系结构中退出,回到自由的天位,因而成为全位格主体:“作为自由的本相存在,也就是作为全位格存在,作为完整的存在者存在。一切角色,都只是全位格的一个面相;一切功能性关系,都只是本相的一种片面性关系。这里,如果说本相是相对于可替代的角色来说在先的、不可替代的身份,那么,所谓全位格,则是相对于片面化的面相来说是被给定的、完整的自由。这种全位格,实际上也就是每个人的第一位格或本源位格。在这里,作为本相的存在之所以是一种完整的自由,因而是一种全位格,就在于本相这种被给定的身份,其自由只受不自相矛盾这一自由律本身的制约,而不受任何其他条件的限制。因此,它的自由是完整的、未被分割的。”[6]这种全位格是同等级性世俗关系结构中的位格相比较而言的,但我们在此处所指的全位格却有另外一重含义。与基督教神学和传统形而上学相比,“无产阶级”是全位格主体,因为无产阶级是世界的创造者,“人是世界的主宰,因为有了人,才有了世界。形而上学从主客二分与对立出发将世界二重化,但马克思根本取消了感性世界之外的任何本体,认为世界是人对感性自然改造的结果,是人与感性自然的统一,从而取消了形而上学”[7]。

在基督教神学那里,耶稣基督只是上帝的一个位格,他是圣子与圣灵的统一,耶稣基督并非一个全位格主体,因为天父不在他那里,回到天父那里才是他的宿命,也就是说,在耶稣基督那里,创造世界的位格始终阙如。而马克思“现实的人”这一全位格主体则与此不同。首先,马克思对世界的解释与基督教神学和传统形而上学相比发生了根本变化,在基督教神学那里,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基督徒只是领有了这个世界。在《圣经》中,上帝(天父)创造了世界,然后交给人,人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但不可能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这个世界对于他们来说是既成的。而从传统形而上学来讲,人与世界是二分的,人被世界所决定,人服从于必然性(形而上学),世界等同于上帝,是人的主宰,此即传统理性主义。马克思的哲学革命颠覆了传统形而上学与基督教神学的世界观,认为世界是人对给定存在的否定,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指出,世界历史的诞生只有500年,世界首先是资产阶级创造的,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作中对此有精辟的论证,世界是资产阶级将碎片化的民族、国家整合在一起的过程和结果,“各民族的原始封闭状态由于日益完善的生产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间的分工消灭得越是彻底,历史也就越是成为世界历史”[3](P540-541)。

在资产阶级创造的世界基础上,无产阶级要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就要砸烂旧世界,创造自己的新世界。世界是人创造的,没有人就没有世界,有了人世界才能绽出,当人消失之后,这个世界也将不复存在。在基督教神学那里,世界是上帝(天父)创造的,人(耶稣基督、基督徒)不具备天父的位格,因而不可能成为世界的创造者,世界的性质就是创造者(天父)的性质。而在马克思那里,世界是由人创造的,世界的性质由它的创造者所赋予,无产阶级的性质决定了世界的性质。创造世界的主体不同,世界的性质也不相同,马克思的世界是由人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的,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讲:“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3](P35-36)与资产阶级创造的世界相同,无产阶级创造的世界的性质(物性)是由无产阶级规定的,无产阶级将这个世界改变了颜色,这个世界变成了无产阶级的颜色。

世界既然由人创造,人取代上帝,因而人要承担起世界主宰者的责任,人的责任在马克思哲学中与在基督教神学、旧哲学以及非理性主义哲学中有根本不同。在马克思的哲学中,人的责任具有本体论意义。无产阶级创造世界,无产阶级的性质就是世界的性质,无产阶级还要承担起这个世界主宰者的责任,无产阶级因此具备了世界创造者(天父)的位格,与基督教神学和传统形而上学相比——宗教与传统形而上学都以世界的二重化为前提,必然是人与世界相分离、相对立——“无产阶级”是人真正的全位格。黑格尔的主体表面看来似乎也是一个全位格主体——黑格尔宣称他就是上帝,但黑格尔的主体仅是人的主观意识——绝对精神,这个精神永远也不可能实际地创造世界,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在意识上拥有世界,将主观精神误以为客观精神就能成为世界的主宰,黑格尔的主体只能认识世界,解释世界,而不可能创造世界,绝非一个真正的全位格主体。

无论黑格尔(传统形而上学),还是基督教神学,其主体都是孤立的,非理性主义也未能超越传统形而上学的这一局限,这样的主体只能在臆想中成为世界的创造者,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是现实世界的真正主宰。无产者个体在作为无产阶级的全新位格存在时,放下了自己的位格。无产阶级是一个全新的位格,只有当孤立的无产者以这个全新的位格存在时,无产者才具有现实性,才是创造世界的力量。否则,无产者只是受资本必然逻辑宰制的奴隶,无产者只有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全新的位格而存在,并且主动去作为一个全新的位格存在,才成为真正的历史主体,才能是世界的真正创造者。所谓的现实性,就是无产者阶级的意志得以彰显,但孤立的无产者的个体意志是不可能实现的。

真正的全位格主体在基督教神学和传统形而上学那里都是不可思议的。在传统形而上学那里,世界是永恒的,人是永恒序列中的片断,而马克思哲学则根本颠覆了传统形而上学的解释框架,认为世界因人的存在而存在,世界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存在,而是具体的现实,传统形而上学在人的经验边界之外无能为力,人的经验之外的世界往往需要上帝背书,而马克思的现实世界根本取消了人开辟的世界之外的空间。与非理性主义的位格主体不同,马克思的位格主体是创造世界的主体,世界在人的实践活动中绽出,现实世界处在不断生成中,而非理性主体是一个情绪主体,非理性主体只是在消费这个世界。马克思发现了社会历史规律主体(历史本体),这在宗教、传统形而上学和非理性主义哲学那里都是不可能的。社会历史主体是实践主体,它的实践活动本身就是历史辩证法,而历史辩证法正是历史的本质,实践主体是世界历史规律的主体。

三、无产阶级是无产者的“第三位格”

“无产阶级”是全位格的无产者之间的共在,无产阶级肩负起人类解放的使命,而人类解放则是无产阶级本己存在的全部内容,这种最本己的存在只有在无产者倾其所有,竭尽全力,相互担当全部时才成为可能。所谓的无产者之间的共在是指,作为“无产阶级”的无产者是与绝对唯一者共在,无产者放弃自己自然的社会身份,不再是原来的自己,而以第三种身份、第三种状态共在,这种第三种状态,就是无产者的第三位格——“无产阶级”。无产者以全位格进入无产阶级队伍,无产者在人类解放事业中毫无保留地、无私地奉献自己的全部身心,与其他一切共在的无产者合一成为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是无产者的第三种存在状态——“第三位格”,“第三位格”是无产者共在中的位格,是无产者作为本己存在的位格状态,同时也是所有无产者全身心投入的一种位格状态,第三位格是无产者本己存在的本相,是无产阶级的本相,是全部无产者都进入的一种状态,是无产者的新生。

无产者的本己存在,无产者的本相是一种非现实的存在,因而我们讲的无产者“回到自己的天位”,“回归其本己的存在”,实际来讲,不是回到这个天位,而是创造这个天位,这个第三位格是无产者追求的一种状态,是他们应是的状态,这才是无产者的真理,而这种状态是具有终极意义的绝对状态,是永恒的绝对者,因而所谓的无产阶级之间的共在,本质是指无产者与永恒的绝对者之间的共在,因而这种共在具有神圣性,无产者回到其本己的存在,开启了市民社会(世俗社会)自我超越的神圣维度。黑格尔在《宗教哲学讲演录》中说道:“谁不从有限事物的活动中走出来扩大自己的胸襟,谁不对永恒者的渴望、预感或感觉中完成对自己本身的提升,并看清心灵的纯粹以太(äther),谁就不具有这里应加以理解的素质。”[1](P3)黑格尔对宗教哲学的揭示有助于我们真正理解无产阶级。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神圣性,就在于无产者从世俗社会(市民社会)中摆脱出来,以第三位格而存在。

无产阶级是无产者的一个全新的位格——第三位格,而任何一个无产者个体都以这个新的位格之名“去存在”,他们在思想和行动上都以这个新的位格规范自己,无产阶级是无产者的真正现实性,因而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阶级。农民阶级不是真正的阶级,农民只是被动地归为一类,他们只是内在无声的类,资产阶级虽然被经济利益纠合在一起,但他们受制于资本逻辑,受资本逻辑的驱使,是资本逻辑的奴隶,因而他们并非一个自由自觉的阶级,只有无产者以第三种状态而存在,才能真正成为一个阶级,无产阶级这个新的位格使无产阶级的社会历史主体角色成为可能。无产阶级作为一个全新的位格,其社会历史主体属性的位格,只有无产者作为整体性的无产阶级的位格时才成为可能,马克思在讨论无产者时,总是将无产者作为一个统一的位格来理解。马克思的这种思路直接体现在卢卡奇那里,他的无产阶级意识,是作为无产者的第三位格的无产阶级的意识,而当我们将卢卡奇的无产阶级理解为一个全新的位格时,其阶级意识、整体性辩证法、同一的主体-客体等范畴的困惑旋即迎刃而解。无产阶级是无产者的“第三位格”,是无产者的全新的位格状态,是理解马克思哲学的全新视角。

尘世的各种关联关系把人限定在不同的等级中,马克思将尘世归结为市民社会,因而在尘世的所有关系中,马克思认为最根本的关系就是经济关系,是人在物质生产领域中结成的社会关系地位决定了人在其他社会等级中的地位,决定了个体的社会角色,决定了与他人的功能性关系。这种财产上的等级也表现为权势、才能甚至相貌上的等级。无产者如果将自己的奋斗目标确立为改善自身的处境,以权势、财富、才能、容貌等作为斗争和生存的目的,那么,无产者仍然陷在资产阶级设定的生存法则中,仍然是在资产阶级的体制之内挣扎,马克思在批判哥达纲领的局限时指出:“纲领的政治要求除了人所共知的民主主义的陈词滥调,如普选权、直接立法、人民权利、国民军等等,没有任何其他内容。这纯粹是资产阶级的人民党、和平和自由同盟的回声。”[8](P445)德国社会主义工人党承认所谓人民主权的主张都只是资产阶级的革命逻辑,不属于无产阶级,毛泽东对《武训传》的批判,指出武训的局限和《武训传》创作境界的局限都在于此。如果无产者仅仅是在外在的功能性关系结构中挣扎,而上述差等的身份对无产者来说仅仅是临时身份,不是无产者真正的自我,社会历史的变化随时会改变这些关系,在这种等级体制里挣扎,无产者只能确立、强化自己的临时身份而愈加丧失自我,不可能真正地成为自己,为自己的目的而奋斗。无产阶级的使命则是自我解放并且解放全人类,让他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作为他自己而存在,即不在资产阶级设定的社会目的中挣扎,而是作为自由的个体存在,作为全位格存在。

作为第三位格而存在的无产者,不再是分裂的,《圣经》讨论过这一问题,法利赛人要陷害耶稣,就问他,给凯撒纳税是否应该,耶稣说:“凯撒的物当归凯撒;神的物当归神。”耶稣并非要将人们的生活分为两半,而是认为“顺从神,不顺从人,是应当的。”(《圣经·马太福音》)所以,拿撒勒人不可能把世界分成两半,把一半交给凯撒。精神世界属于雅威的,物质的、世俗的世界也是属于雅威的。如果将个体日常的工作生活与无产阶级事业割裂开来,认为与人的日常活动相关的工作(如谋生、教育子女等)是与人类解放事业无关的存在状态,而只有在为人类解放事业而奉献的时候,才是作为第三种状态存在,那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作为第三位格而存在的无产者是指无产者的全部活动,甚至思想、意识、感觉都以人类解放事业为目的,都围绕这一目的展开,都源于人类解放事业,也归结于人类解放事业,人类解放事业赋予无产者的一切存在形式以灵魂,无产者以人类解放事业(当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就是人类解放事业)为中心,借用黑格尔剖析上帝与人生的关系时的话语,挑明无产者的一切活动与人类解放事业之间的关系,“人将自己置身于与这一中心的关系中,他所有别的关系,也都会合于这一中心,而人借此就提升到意识的最高层次,并提升到摆脱与他者关系的领域,人是全然自足者、无限制者、自由者,而且是自为的最终目的”[1](P1-2)。因而无产阶级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不是有限的批判,而是全方位的批判,根本的批判,资本主义批判是无产阶级的生命,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讲:“随着阶级差别的消灭,一切由这些差别产生的社会的和政治的不平等也自行消失。”[8](P442)不仅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关系被消灭,而且与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关系相伴生的一切物质、思想、文化等的形式都要被消灭。

“第三位格”是对“生存主体”的约束。在黑格尔身后,现代哲学聚力于对希腊-基督教传统二重化世界的消解,在作为人世主宰的上帝、逻格斯等一切抽象的精神实体被驱逐之后,人成为唯一的主宰,哲学回到人本身,哲学的工作就是对人本身的分析,这在海德格尔那里是“此在的生存论分析”,而在弗洛伊德那里则是“此在的精神分析”。如果把一切都归结于人,把一切都交到人手上,那么,“没了上帝,一切都是可能的”,失去上帝的监护,人从旧的精神枷锁中解放出来,成为世界的真正主宰,犹如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一切可能(包括人性中的恶)都将释放出来,如若单纯从生存论视角剖析马克思的“现实的人”,那么,马克思哲学也将遭遇人本哲学相同的困境,尼采的意志哲学、海德格尔的生存论哲学都一度被认为是希特勒的帮凶。因而“现实的人”的生存论分析不是目的,而只是出发点,“第三位格”是无产者去存在。首先,无产阶级是自由人的联合,是自由的个体的共在,而不是泯灭个体性的整体。其次,我与共在者的关系是相互成就关系,用孔子的禁令式话说,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用耶稣的劝令式话说,就是“你要别人怎样待你,你就要怎样待人”,而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就是,“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无产者要把自己与他人从各种世俗的关系纠葛中解放出来,维护、尊重、扶持一个人之为自己—自立—自尊的存在。再次,无产者之间的共在,从本质来讲是我与绝对者之间的共在,永恒的、唯一的绝对者不是生存论分析释放出来的恶魔,而是人的拯救,与永恒唯一的绝对者的合一状态就是无产者的第三种生存状态——无产者的第三位格。作为第三种状态的存在,无产者与无产者之间的共在不仅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关系,而且是我与绝对者之间的关系,与绝对者的共在,因而,无产阶级的觉醒能够打开一个神圣的维度而具有超越解放的力量,否则就会关闭这个神圣的维度,而被限定在世俗中,即资产阶级设定的市民社会中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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