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群山绝响》的叙事艺术

2020-02-19 04:40王海珺
关键词:绝响群山小说

王海珺

(西安翻译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陕西 西安 710105)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群山绝响》自出版发行以来,虽然得到部分专家学人与众多读者的认可与肯定,却也饱受争议。最直接的原因是:没有高光伟正的主题思想,没有宏篇巨幅的叙事结构,没有曲折跌宕的故事情节,没有波澜诡谲的社会画面,甚至没有奇崛傲岸的主要人物。小说通篇细碎琐屑,人物众多却不分主次,语言干净幽默却散文化表达倾向十分严重。于是,有人就认为这是一部失败的小说。持此观点的人,显然对中国小说缺乏基本的认知,对中国小说文本的叙述方式和美学取向鲜有全面了解。

众所周知,中国小说的发展,是以传奇结构为主的,即以故事情节的吸引人为主要目的。至明清中叶,《金瓶梅》开了以凡人为主角、世俗生活为主要内容的叙事先河。到了《儒林外史》和《红楼梦》,实现了中国小说的结构定型,即不再叙写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也不再写风云际会的英雄人物,而是就寻常百姓、平凡人物、琐屑故事,来完成小说的审美命题。这一点,在方英文的《群山绝响》中,恰恰被完美地做到了。平中见奇,凡中见伟,是中国小说的审美形式,它关涉小说的叙述视阈和叙事方式。

一、《群山绝响》的叙述视角

文学艺术非同于影像艺术的根本所在是,它要有所取舍。即作者要用自己的眼睛,对所视之物进行筛选。这样的筛选必然要有意识的参与,必然与作者的人生经历、思想情感有很大关系。每一个文本构建者,都会因为视阈的不同而会选择不同意象。同样写文革,《棋王》与《活着》就不一样,《坚硬如水》与《芳华》也不一样。每个作家观察与叙写的视角各异,决定了其小说的叙述表达都会有所不同。

(一)时空视阈下的社会现实与人生百态

《群山绝响》反映的是20世纪文革末期,即1975年年底到1976年9月这一段时间里,汉江流域汉叔区,包括汉叔中学、楚子川公社、楚子川中学以及杨家沟生产队所发生的一些平凡琐事。这一时间段里,中国发生过许多众大历史事件,如批林批孔、唐山大地震、周总理逝世、四五运动、毛泽东逝世等。这一年,是中国社会发生重要拐点的关键年。作者选取本时间段作为自己的写作视阈,一方面与自己的人生经历有关,另一方面,正是想通过一个乡村的缩影,来映现整个中国大的历史画卷。

上述重大历史事件,小说中都有反映,但因为小说中的人物都生活在社会底层,都是普通的劳动人民,所以并未直接叙写,除了批林批孔外,其他都是侧面展示。如周总理的逝世,只通过汉叔中学白校长玻璃板下的一张周恩来遗像来表达。唐山大地震,是元尚婴先通过偷听敌台知道,后来才经广播证实。而毛主席的逝世,则在小说结尾处进行了简单交待。这些历史事件,虽然也与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息息相关,但这并不是他们的生活常态。小说虽然也在呈现历史,但并不是历史学科,并不需要将这些事件一一记载。它只须通过事件下的人生世相,以形象来映现历史。

历史如一个巨大的面,现实社会、平凡人生,是构成这一平面的无数个点。文学艺术的主要任务,就是以点见面,面中寻点,以一片叶子来映现秋天,一颗露珠来展示阳光的。这一中国小说美学取向,在方英文的《群山绝响》中,得到了完美体现。

作者虽然选取了九个月的时段和汉江流域作为叙事时空,却也并未囿于这一时空,而是时时地跨越时空,回到当下来,窜到外地去。如田信康在后来成功之后要送给元尚婴一台30万的本田车,枊昌胜的北京大串连,推荐读大学,以及后来成了他们地区的副专员,如倪老师讲西安饭庄的事等。选定时空却不受制于时空,充分表现了一个小说大家的娴熟艺术手法。

(二)物质格外贫乏的社会现实

物质生活的贫乏,首先表现在普遍的饥饿上。一是土地的贫薄,单产上不去,一年的收成要有一部分交为公粮,剩下的就不足以填饱肚子。男劳力一天可以计工十分,女人则只能计到八分。即使是一个成年男人,一个工也只能分到一毛五分钱。这个时候,一个青苹果、一枚熟柿子、一个火塘里的烤土豆,就是孩子眼中最香的餐饭。供销社里的一分钱一个的糖蛋蛋,一块酥饼,则更是了不得的解馋之物。

城里人饿,乡下人也饿;成人饿,孩子也饿。樊少军赠予元尚婴的一牙锅盔,让他揣在怀里久久舍不得吃;五毛钱一个大蒸馍,苏景兰要拿回去给自己的父母品尝;学生食堂里的锅巴,成了勾引美女贿赂校长的信物;蹭吃死人家“豆腐宴”,被认为是最大的便宜。在去万水贵家的路上,一个乞丐眼看就要饿死了,元尚婴用一根麻花救活了他。董老师因为要照顾自己一家和嫂子一家人的生活,让自己得了胃病。元尚婴送给柳会计家的四两肉票,可以加上一锅萝卜美美地吃上一顿。交一头猪,只能得到几斤鲜肉或者肉票。养几只鸡,也只是用鸡蛋换点油盐酱醋。可如果你家敢多养一只鸡,就会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一个过路人拉了泡屎,被三个拾粪的人抢着拾,结果却被一只狗吃了。吃饭要粮票、肉票,穿衣要布票,没有粮票的农民,要出门只能黑市交易。吃穿用度,都是那个时代最迫切最紧要的事。

(三)认知近于荒芜的精神世界

物质生活的贫乏,必然导致精神生活的荒芜。学校里,汉叔中学的学生们,有的在偷着谈恋爱,有的在看手抄小说《少女的心》,元尚婴樊少军们,这时开始偷听敌台。农村中,一个大队只订一张报纸,被元百了先借来看。村里的广播,也只是用来通知一些重要决定和消息。人们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田间地头的打情骂俏,胡乱骚情,你摸一把我的奶子,我抓一把你的裤裆,然后说几句挑逗的话。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外面的人是如何生活的。偶尔来了县剧团的一男二女,到楚子川中学招演员,其长相的漂亮、招式的优美,着实让楚子川的男女老少们咥了一顿精神大餐。在比这还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个男子被农妇们拽进她们的梦境里,任由她们的意念,放肆地消受了一番。男人们的想法则又别开生面,觉得让这个男人演戏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他应该专门做个人种啊!”[1]如此建议可谓天才又浪漫。

单调荒芜的精神生活,让穷困的人们,荷尔蒙便不由自主地鼓胀了起来。麻顺篓想睡下乡干部陈荣,倪老师看着顾老师的胸前有奶渍溢出,急忙就用手绢去揩,筑路排炮工看见扮演李铁梅的女演员有如此大的奶子,就说如果自己能摸上一把,被炮炸死也不后悔。

(四)逐渐开始颓败时代风气

元家为了孩子读高中,不得不用五斤肉票去贿赂乡村二级干部。杀一头猪,猪头一定是区书记的。学校食堂里的锅巴,只能由校长和美女吃。唯一的一个推荐大学名额,也被汪支书占了让自己的外甥柳昌胜去上。而最为颓败的事,莫过于柳昌胜给毛主席送红米的事。这种“红谷子”,在粮食产量极低的楚子川,极其金贵,主要是因为它产量低且营养价值高、口感好。听说柳昌胜要去北京串联,楚子川人东家一把西家几颗,凑了二斤要他送给毛主席,可柳昌胜却在前往西柏破的路上,将其煮着自己吃了。

(五)迫于生计挤压的多重人格

极度贫困的物质精神生活,导致了人格扭曲挤压。为了推荐自己的外甥上大学,身为大队支书的汪支书,也不得不甩出一包羊群烟来。元母做裁缝所剩的布头,也要被人要回去。麻忠家被黄狼咬死了一只鸡,就硬是不让麻顺篓到家吃派饭。田信康偷了樊少军藏在石头缝里的钱,只想买几个大蒸馍。马广玲为了能有个好的生活,只有远走关中,嫁给自己并不爱的人。嫉妒之心,让白校长的夫人给顾老师胸前挂破鞋。为了能让自己喜欢的人高兴,元尚婴在帮灶的时候,给苏景兰多找了饭票。而为了能挤走元尚婴,自己独占苏景兰,据推测是田信康举报了元尚婴。生活中的每一个人,被要负重前行,都被挤压得变成了似人非人的模样。他们务实却又计较,精明也还狡黠,聪敏更兼世故,同时又不失单纯善良。可以说,每个人物都是活生生的生活中的人,每人个都符合他们的性格特征。

二、《群山绝响》的人物塑造

(一)在平凡琐事中锻炼成长

《群山绝响》中,没有轰轰烈烈的重大事件描述,相反,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铺排。如一些散乱的珠子,被有序地排列出来。之所以有序,是因为中间有根主线。这根主线,就是元尚婴的求学经历。从楚子川中学初中毕业的元尚婴,面临着读高中的问题。但他们家是地主,属于剥削阶级。因此,推荐与否,将直接关系到他能否顺利进入高中,更关涉到他未来的命运。元尚婴本人对此倒并不十分在意,但他的祖父元百了、父亲元厚谦、母亲游宛惠则是坚定地主张他要读完高中的。为此,元家用了五斤肉票,贿赂了上自公社武装干事丘干事,下至大队汪支书、马会计以及生产队麻队长和枊会计,拿到了公社的推荐信。可是,公社的推荐并没有让他顺利进进入高中,倒是他不爱学习的同学田信康上了高中。

上不了高中的元尚婴,只好下地劳动。这期间,他学会了育苗、施肥、插秧,把秧苗插得老农一样整齐美观,并成功地挣到了一个成人劳力的十个工分。这期间,他还不忘学习,除了读一些杂书外,还把田信康带回来的课本读了个遍。可就在他准备安心当农民的时候,却收获了意外的惊喜。汉叔中学的万水贵,溺水而亡,这样学校就空出了一个名额来。在丘干事的努力下,他顶替万水贵进入学校,成了一名高中生。然而没多久,又因为在一次“吃豆腐”即参加冥事宴席的事件中,因为说了句“毛主席过世了”而被同学篡改举报为“毛主席死了”,被无情地开除出学校。

小说就是围绕着贿赂上学、被拒入学和开除出学这样的一条线索展开叙事的。这中间,既有历史大事,又有寻常人家;既有风物世情,也有民谚山曲;既有城镇生活,也有农村意象。就是这些密集的小点,缀构成整个小说的巨大历史画面。如母亲游宛惠用缝纫机弥合而成的百布窗帘,繁密琐碎,却又格外耀眼。

(二)用众多人物的对比参照

《群山绝响》中的人物是众多的,却没有一个主要人物。这中间,有区党委书记、公社党委书记、大队支书、生产队长、下乡干部,还有校长、武装干事、会计等,他们是这一地区中单位和农村的管理者;有老师、售货员、邮递员,他们是吃商品粮挣工资的市民;有初中高中的同学,包括玩伴和暗恋对象。当然,更多的则是普通下贱的农民阶层,有祖父、父母,和一些寻常百姓。他们才是中国社会的主体,处在金字塔的底端。他们也是推动中国社会发展前进的主力军。元尚婴算是一个主要人物,但小说却并没有给他用太多笔墨,而是给各色人等都以不均等的笔墨,每个人都给予了充分叙写。

家人中,祖父元百了,因年轻貌美的妻子患病离世出家为僧,在老和尚点化下还俗做了居士,娶了一个寡妇作妻子,夫唱妇随,持斋念佛,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祖父还俗后学会了木工、酿酒、织布、打铁、铸铜、补锅、烧窑、采药等技艺,尽显精明能干,还能识文断字,相面判断天气情况,是十里八乡的文化人。在以后的日子里,因为夫妻共同努力,成了当地有名的地主。父亲元厚谦,本是一名中学物理教师,却因成份和男女关系被辞退回家,成了农民。但因为公社的一台柴油机无法工作,后来又成了乡上管护机器的人。再后来又被辞退回家。母亲游宛惠聪明伶俐,勤俭持家,一面打理家中的生活,一面还要下地劳动。后来家里买了台缝纫机,才成了一名靠裁缝挣工分的人。她贤淑孝顺,思路清晰,既是元家生活的打理者,又是元家事务的谋划人。在元百了的眼中,要是没有这个儿媳,日子早就过得不成样子了。

农村里,大队汪支书,精明强悍,凡是盖章的,都有带上他亲自给的半个核桃壳,否则马会计就不会盖章给他。他很轻易地就化解了矛盾,把自己的外甥枊昌胜推荐当上了大学生。生产队长麻顺篓,狡黠好色。村里只有他家养公鸡,其他家只养母鸡。谁家要是想孵鸡娃,就得拿未受精的鸡蛋去换,十个换七个。修大寨田要先从离家远的地方开始,就是为了蹭饭吃。看着下乡女干部陈荣有几分姿色且奶子大,就请她喝酒想占她便宜。但等他发现揩不到油时,又为自己没杀一只鸡而表示庆幸。

区委简书记任性刚愎,却也不失仁慈之心。公社杀了猪,一定得把猪头给他。白校长的夫人给顾教师挂了破鞋,他也是调离了顾老师,以顾大局。而元尚婴当邮递员的事,也任他一手拍板。公社丘干事,自私狡猾,却也爱惜人才。用一根别人孝敬的凤凰烟,抽了别人一把龙须草。元尚婴送他三斤肉票,他却嫌生肉有腥味,暗示他回去烤成腊肉。当万水贵死了后,他却积极推荐元尚婴去顶替。而当元尚婴拒绝做邮递员时,他却骂他不识抬举,只是看在熏肉的份上,才不与他计较。

学校里的老师,白校长窝囊无能,顾老师风流潇洒,倪老师放荡不羁,刘老师博学炫耀,都是生活中活生生的平凡人。只有楚子川的全老师,宽厚仁义,无私有德。同学中,田信康自私狭隘,妒贤嫉能,前面给元尚婴带课本,报告万水贵死亡的消息,后面却疑似举报了他。樊少军乐善好施,给元尚婴带好吃的,引他去偷听敌台。美丽漂亮的苏景兰,善良又自私,在回家的路上,不忍乞丐受饿而把本应赠送自己的麻花送与他吃,而在挖药材时,看到一群人要去她家吃饭,却又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她与元尚婴情窦初开,互相爱恋。另一个爱恋元尚婴,则是初中同学马广玲。只因为她家成份也不好,未上高中,只得嫁与一个又老又瘸的关中人。

这些人中,除了元家成员和全老师外,其他人都优劣参半,不好不坏。贫困的生活让他们变得贪婪、自私、狡黠,但也不失淳朴、善良、宽仁。即使是元家人,也不是高光伟正的高大全形象,他们只是平和、朴实、宽善、仁厚的中国广大农民。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够上高中,他们也会去行贿,去干自己所不齿的事。

小说中贯穿始终的人物就是元尚婴了,但对他的叙写也是平淡琐细的。他遇事淡然、不急不躁、宽厚仁义、好学有才。随着经历的变化,他在不断成长,受家庭文化的影响,他身上没有田信康那样的坏毛病,但所有的叙述都是平凡琐事,波澜不惊,水到渠成。一部《群山绝响》,可以说就是主人公元尚婴的心灵成长史。但作者却在其他人物上用了太多的笔墨,以至于我们都会怀疑,他是小说的主人公吗?小说的题目“群山”二字,正好透露出了作者的用意。他在雕刻一个群像,以一个社会群体来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

(三)于倏忽年少间青春乍现

青年的成长,不只是身体变得强壮,同时还有心理的成熟。在《群山绝响》中,以元尚婴为主要人物的青少年,自然也有个成长的过程。随着个头的长高,他们的心智也在发育中。这些人,有的人变得善良、仁厚、宽容,如元尚婴和苏景兰;有的却逐渐狡诈、顽劣、奸佞,如田信康;也有的人走向了麻木、绝望、灰心,如马广玲。小说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们身上洋溢着的青春和难以排遣的荷尔蒙。

马广玲比元尚婴大一岁,女孩也比男孩成熟早。在河里洗衣服的时候,马广玲让元尚婴给她抓痒痒。虽然元尚婴也有一丝青春的懵懂,但马广玲却是有意识地让自己沐浴在爱河里。

在上高中前,田信康给元尚婴一张画,是从《赤脚医生手册》上偷着撕下来的女性生殖器图。元尚婴贪婪地看着,还珍重地把它藏在一个高高的树洞里。后来,田信康告诉他,他学会了手淫。后来,他们集体阅读《少女的心》,再后来,元尚婴与苏景兰互通款曲,成为一对未表白的恋人。成长需要付出代价,满怀理想憧憬的元尚婴,又一次被甩到了生他养他的土地上。但这时的他已趋于成熟,不再是那个挣着十分工的初中毕业生。

三、《群山绝响》的叙事手法

(一)亦真亦幻的手法变换

《群山绝响》无疑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力作,它真实客观地再现了20世纪70年代末期陕南农村的山川地理、时代风貌、人情世故和乡土民俗,是“对现实的整体忠实和真实的描写”(卢卡契语)。其细节真实可靠,形象典型普遍,描写客观逼真,对生活的本质揭示也是具体细致的,具体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主观性。虽然它是一部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但它却是作家主观情感的具体映现,是用作家自己的眼睛观察并以自己的笔触表达出来的。所有的人物事件,都由作者虚构编织而成。任何文学的客观都不再客观,它是作者意识世界的主观呈现。

二是魔幻性。在《群山绝响》中,有几处写了生活的神异魔幻。如他家的水井自从有过一次霓吸水以后,水井就不断有绿藻出现。汉叔中学的苹果树,夜里常有人偷苹果,最后发现那竟是死去的万水贵。而最为神异的是,樊少军给了元尚婴一牙锅盔,元尚婴一直舍不得吃,在他上厕所的时候,却被一个高个子同学要走了,后来知道那就是死去的万水贵。方英文并没有拘囿于现实主义的框套之中,而是将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借鉴过来,使得小说更有吸引力。更加符合中国农村封建迷信的真情实境,也是一种艺术的真实。

(二)亦他亦我的两重身份

小说的叙事身份一般可分为文本叙述者、故事叙述者和小说人物三种。在《群山绝响》中,前二者是合二为一的,即文本叙述和故事叙述者是同一个人。但在这个小说里,叙述者和主人公却是相互错位的。有时它是在以主人公元尚婴的身份叙事,有时候却分明感觉到是在以作者的身份叙事。这就让我们分不清,叙事者究竟是主人公还是作者本人。尤其是一些叙述之后的议论和感慨,更不知道是发自主人公还是作者本人。究其原因,大概小说中叙述的事情,与作者的经历有很大关涉,作者也将自己的生活经历融入到了小说的情境里,使叙述者与作者成为一体。但有时候我们却分明感觉到,他们并非一人。在笔者看来,这不是一种叙述的缺陷,相反却是种美学选择。这样的选择,让叙述者与主人公之间似同非同,变得复杂又充满诗性。以笔者的阅读经验来看,《群山绝响》当属另类,其他小说均无此感。这也就使这部小说有了很明显的自传色彩。但笔者仍然觉着,小说的叙述者与主人公之间,无论如何也不能等同一致。以米克·巴尔引述托多洛夫的话说:“陈述过程的主体一旦变成了陈述事件的主体,就已经不是陈述过程主体本身,讲述自己就意味着已经不再是本来的那个我。”[2]

(三)亦步亦趋的叙事层构

叙事层次是由法国文学理论家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第一次提出来的,但因为他只针对普鲁斯特的《追忆追似水年年华》而写此书,故并不能成为普遍意义的指导论著。通常意义上讲,小说的叙事层次一般是指小说中的人物与事件的安排级次。我们这里分析的《群山绝响》,显然也是有叙事层级的。第一层级应该是元尚婴的荐学、失学、入学、出学;第二层级应该是家庭影响与学校教育相并列的,包括他的父母、老师、同学;第三层级是汉叔区简书记与公社丘干事,他们对元尚婴的命运有着主宰和决定作用;第四层级也是最后一个层级,则是那些农村乡民,这是他心灵成长的坐标参照系。分清这些叙事层次,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小说结构,同时对《群山绝响》会有一个更加深刻更加全面的解读认知。

由此来看,《群山绝响》的叙事结构属于链式结构,即以元尚婴为主要人物,以他的荐学——失学——入学——出学为基本线索,将相关人物事件,一一串连起来,形成了一个珍珠手串。这些珠子大小不同,色彩迥异,但组合在一起,却也和谐共生,相得益彰。

在这样一个大的链式结构下,每个人物,每个事件,又都是并列结构。这中间,每个人之间都有着断理还乱的关系牵涉,每个人之间都有事情发生。能让每个人物都得到了充分的描写,每个事件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环环相扣,严丝合缝,且人物事物全用细节来表现,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在这样一部人物众多、事件纷纭的小说里,能做到如此完美的结构呈现,足以表明作者的小说功力。

(四)亦巨亦微的叙事方式

方英文的《群山绝响》,叙事方式用他本人的话来说是“细胞生态记录”。即只用一个社会的细胞来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他并不追求这宏大的叙事文本,只在细微处下功夫,见微知著,以小搏大,小中见大。这种叙事方式正是中国小说的美学精妙所在。一个人的细胞出了问题,这个人就会有病变;而一个社会的细胞坏了,溃败也在所难免。这不是一部史诗,却堪称是一曲国风。

四、《群山绝响》的叙事语言

(一)还原历史的时代语言

写一个时代,必然要呈现那个时代的语言。作者将时代锁定在文革末期,故而小说的语言基本都是那个时代的具体映现。如课本上的语言、标语口号、流行歌曲,都是时代的写真。如简书记在汉叔中学演讲道:“汉叔区本地发电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革命群众开心之日,便是国内外阶级敌人的难受之时。”只几句话,便将一个时代特征和一个书记的身份传达了出来,有了强烈的代入感。热奈物在论述人物与时代的关系时说:“和他们在空间中如此有限的位置相比,我要使他们占据重大的位置,在时间中无限延长的位置,因为他们犹如潜入岁月之河的巨人,同时接触到相距遥遥,其间流逝了多少时日的不同时代。”[3]

(二)符合人物性格的语言特征

一部小说的语言,必须要反映小说人物的性格特征。《群山绝响》之所以能取得成功,正得益于它的语言准确。上层干部、底层群众、男人女人、老师学生,一个个都写得真实如生,匀称妥帖。简书记的话句句都是高光伟正,白校长惧于他的权威,自然是唯唯诺诺,但在下属面前,却又色厉内荏。刘老师号称“词罐罐”,满嘴都是文学用语,顾老师则有些个放荡不羁。再如,当时一个工只能挣八分一厘,麻队长说争取明年挣到八分五。一个农民接过话来说:“把屎挣出来,也上不了八分五。”活脱脱的劳动人民的语言。小说中的人物交流,基本都以对话写成,而每个人的语言,都代表着他本人的个性与思想。

(三)谐中见趣的幽默语言

方氏语言一贯以幽默风趣著称,这在他的小说《落红》与《后花园》中早有体现。贾平凹曾用“风姿卓立,绚丽多彩”来形容他的语言风格,更有读者认为他的语言是“庄谐杂出,荤素并陈”。但在《群山绝响中》,他却写得极其庄重沉稳,用一个不甚合适的词来说,就是很安详。没有过多的杂话讽刺,更多的是一种平实自然。当然,作为才子型的作家,他还是会在不经意中露出一些幽默来。当剧团的三个人来到公社中学招演员时,当地把最好的饭食作给他们吃,并言道:“喝酒,吃鸡,消灭资本主义。”本来是搞资本主义,大行资本主义作风,但却又把资本主义的鸡吃了,叫消灭资本主义。再如在汉叔中学,学生们因为刷牙与不刷牙展开了争论,这时,班主任老师说:“刷牙与不刷牙,你们双方的理由都不在点子上。同学们想想,咱们每天都要念诵毛主席语录是不?不把嘴巴收拾干净,合适吗?”本来是一件生活上的事,却被上升到政治意义上去。其间的荒唐,让人感觉好笑,而好笑的背后,却藏着凄苦。

(四)冲淡平实的散文化语言

散文笔法,是指小说在叙事过程中,所用语言的情节性不强,铺得比较开,间或还夹杂着一些议论、调侃和抒情。方英文最爱用这样的语言来写小说。其实这世界本不存在散文语言和小说语言的。文学语言的五种表达方式只有叙述、议论、描写、抒情、说明。这五种表达方式,散文和小说都在用。如果硬要说的话,我们只能说方氏小说具有散文化倾向。怎样才算散文化倾向呢?即小说的故事性,线性情节不强,小说结构比较零散,不强调人物的典型性和丰富性,不善意营造故事的生动性和波澜性,只以平淡、自然、散漫、自由的叙事方式让事件行进,不刻意追求情节的延宕和戏剧性冲突,让小说显得清闲、雅致、和谐。方氏语言是干净利落、幽默诙谐的,作为叙述语言用于小说和散文,都是可以的。只是他并不追求小说的故事性,有些个偏重于散文化罢了。

总之,作为叙述者的方英文,在小说《群山绝响》中给我们呈现了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是成功的,是令人耳目一新的。鉴于篇幅的关系,我们只能对它作以上简单的梳理。不足之处,还请方家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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