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鼓史》中三段俗曲“乌悲词”

2020-02-22 22:34王鑫玲
延安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戏中戏祢衡阴间

王鑫玲

(黑龙江大学,黑龙江 绥化152000)

《狂鼓史》讲述的是祢衡击鼓骂曹,全篇酣畅淋漓,可以说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而《狂鼓史》结尾处道“提醒人多因指驴说马,方信道曼倩诙谐不是耍。”这一句点出了徐渭在《狂鼓史》这“嬉笑怒骂”中,蕴含着“不是耍”的真意。

《狂鼓史》虽然篇幅不长,仅为一折的短剧,但是在情节结构的设置上却是独具匠心。叶长海先生在《曲学与戏剧学》第五编“曲家新论”中谈到“如果说《四声猿》是一部奇书,它的‘奇’正表现为一种创造性。如在戏剧形式上就有多处出奇制胜的创举。《狂鼓史》中三段‘乌悲词’真是神来之笔。”以往在对这三段“乌悲词”研究中,主要集中于两点:一是其语言“本色论”的角度,突出其民歌式的“俗语”,二是讨论其在调节戏剧场面和节奏上的舒缓作用,侧重于对其艺术效果上的研究。不过,这些研究成果也大都是片段式、点到为止。总体来说,目前对于这三段“乌悲词”的研究缺少全面地把握,虽然人们关注到“乌悲词”在《狂鼓史》中的结构意义,但是对“乌悲词”“戏中戏”结构,以及其中蕴含的“曼倩诙谐”这个部分并未展开;还有作为“神来之笔”的“乌悲词”,其对于《狂鼓史》全剧在情节内容、思想意蕴等方面又有着怎样的意义?

一、“曼倩诙谐”现才情

“曼倩诙谐”是《狂鼓史》一个重要的表征。无论是祢衡骂曹时的“怒龙挟雨”,还是刻画曹操那卑微低贱的模样,可以说全剧中到处都充满着“曼倩诙谐”的元素。而“乌悲词”更是徐渭在《狂鼓史》中表现“曼倩诙谐”的重要一环。这三段“乌悲词”其实是三首七言韵语,通过将讽刺话语蕴涵在唱腔中的这种方式,既展现了其诙谐,又暗藏着其深意。

《狂鼓史》采取阴间布局的形式来叙述祢衡骂曹这一故事,本身就具有深意,以往的研究中也多有提到,在此不再多加赘述。而这三段“乌悲词”则是阴间布局中的“布局”,也就是“戏中戏”。三段“乌悲词”是由女乐演唱,在这“戏中戏”的结构中,女乐的身份也有着两重性。首先,在阴间布局这场“戏”中,女乐是由判官“吩咐小鬼,令扮女乐鼓吹介”,可见女乐是判官安排的角色,这是女乐的第一层身份。其次,在“戏中戏”这个结构中,曹操本爱女乐,剧中写到判官说“俺闻得丞相有好女乐,请出来劳一劳。”而身在阴间的曹操不比往日,故先做推脱,而判官则说“叫就有,只要你好生纵放着使用他。”故曹操“吩咐手下叫我那女乐出来”,女乐在“戏中戏”中则为曹操的“自己人”,这是女乐的第二层身份。女乐的两重身份,增强了这三段“乌悲词”的“诙谐”成分。

女乐的这两层身份其实是相辅相成的。第一层身份,身为判官的“自己人”,即阴间的小鬼,其本身应为这场戏的“看客”,而今有了直接上场的机会,其所代表的声音可以说是“看客”自我的声音、判官的声音,也可以是作者的声音,这些声音都可以说是直接讽刺曹操,而形成“痛快”的观感。而第二层身份,更值得玩味了。在“戏中戏”中,“女乐”身为曹操的“自己人”,面对四面受敌的曹操,给予的是更为深刻地讽刺,与祢衡骂曹形成合力,故加深了全剧对曹操的批判力度,也加强了全剧的诙谐成分。更为重要的是,正是因为有了在阴间布局中塑造的第一层女乐身份,才有了“戏中戏”中第二层的女乐身份。要是没有阴间布局的这个设置,“戏中戏”中的女乐无法说出那些讽刺曹操的话,其地位也无法处于曹操之上,其也无法有反抗曹操的机会,这样算来,祢衡与女乐也应为同一种人。两相对比之下,曹操在阴间的处境也正应了“乌悲词”中“算来都是一场空”,这样便又在诙谐的讽刺谩骂中蕴含了一些深意。

二、“神来之笔”显妙思

在小鬼扮女乐登场唱词之前,祢衡骂曹可谓是“怒龙挟雨”。一般四折杂剧的剧情会有一个“起、承、转、合”,所谓的开端、发展、高潮,然后是结局。而《狂鼓史》作为一折的短剧,以祢衡击鼓骂曹为一条主线,其情节节奏可是说是紧张的、高亢的,那么如何不让这根一直绷着的弦断掉,徐渭便巧妙的在中间穿插了这三段女乐“乌悲词”。“呀一个低都”、“呀一个跷蹊”、“呀一个冬烘”通过加入民歌形式的帮腔,使这部剧的节奏缓下来,给了观众一个喘息的时间,同时,此处的放缓,更是为了迎接最后高潮“大包容”的到来,所以“乌悲词”除了增强舞台演出效果之外,其在情节内容上更是有着承上启下的作用。

如若以”乌悲词“为中间节点,可以将《狂鼓史》分为上半场和下半场。首先,从祢衡击鼓骂曹的内容上看。上半场部分,祢衡击鼓骂曹,骂的内容主要是针对曹操“挟天子”、“令诸侯”这些事件。文中讲到“逼献帝迁都,又将伏后来杀”,把董贵人“娘们儿两口砍做血虾蟆”,“袁公那两家,不留他片甲”,“刘琮那一答,又逼他来献纳”,“那孙权呵,几遍几乎”,“玄德呵,两遍價抢他妈妈”等等,通过对曹操一系列的僭越篡位的事件,指责曹操心狠手辣,这是以曹操为人臣子的身份进行批判的。下半场部分,待女乐退去,祢衡的鼓而骂继续上演,其内容转向曹操“哄他人口似蜜,害贤良只当耍”。由杨修、孔融入手,指责曹操生性多疑、滥杀无辜,由此引发对自我身世经历的悲叹,批曹操借刀杀人的狡诈。这部分是以曹操为君的身份进行批判的。通过以“乌悲词”作为节点的方式,上下两部分分别以曹操为人臣、为人君两种身份所做的狠辣之事进行批判,使得前后怒骂的内容转变更加顺畅,也更有条理。

其次,“乌悲词”对曹操人物形象的影响。上半场中,曹操面对祢衡“狂龙挟雨”式的谩骂,给予的是“据理力争”式的“狡辩”,而在下半场中,先以“我倦了”退去女乐,接着以“俺醉了,要睡了”回祢衡“害贤良”的批判,直至最后“祢的爷饶了罢么”的苦苦求饶,以及最后的垂死挣扎,曹操的人物形象有了前后的转变。“乌悲词”虽是由判官命小鬼扮女乐演唱,但是 从“戏中戏”结构来说,女乐还是曹操的“自己人”,而“自己人”对自己的批判力度相较于他人更强。在此刻,阴间布局中的曹操可以说是四面受敌,再加上“自己人”的讽刺,使得曹操的气焰由盛转衰。所以说,“乌悲词”的加入是曹操气焰由盛转衰的一个关节点。

最后,“乌悲词”是结尾“大包容”的前奏。上半场中在祢衡的谩骂与曹操的狡辩中,戏剧的气氛被燃到极点,人们的情绪也在这样的气氛中逐渐变得激烈,如果突然转向结尾的“大包容”似乎总觉得有所突兀,所以在正式上演祢衡饶了曹瞒之前,先用“乌悲词”奠基础。“乌悲词”是由曹操的女乐演唱,作为讽刺曹操的存在,其内容的指向当指曹操。但是,“乌悲词”除了作为讽刺曹操这个喜剧部分的存在之外,其还是文中主题思想的升华点。且看第三首“乌悲词”:“抹粉擦脂一会儿红,报恩结怨落花的风。万事不由人计较,算来都是一场空。”这既是讽刺曹操今时不如往日的结局,同时,这句“算来都是一场空”对于祢衡而言,未尝也不是一个释怀的理由。对于曹操而言,如今他已为阶下囚;对于祢衡而言,也即将上天做修文郎,其实已经符合了剧本开篇“善恶到头来撒不得赖”,故最后祢衡选择“大包容,饶了曹瞒吧”,可以说是最好的选择,既增强了祢衡形象的善良正直,同时也升华了这部剧的主题意蕴,由“因果报应”走向了“大包容”,由个人的小善走向人类的大善。

三、“道在戏谑”露真意

这三首“乌悲词”,其内容以讽刺曹操恶行为重点,以曹操“自己人”的身份对曹操进行讽刺,从而与祢衡击鼓骂曹相辅相成,使得《狂鼓史》在戏谑、讽刺上取得良好的效果,突出了其喜剧的内核。但是戏谑是表,真意是里。徐渭在“乌悲词”中借用这种戏谑的语言,除了增强《狂鼓史》的喜剧色彩之外,其实更是在其中隐藏了其“真意”,可以说是在戏谑的嬉笑怒骂之中却又内藏乾坤。

徐渭在这三首七言韵语中多处运用隐喻,通过这些隐喻传达出自己的“真意”。第一首中“王屠杀猪”,目前关于这里的王屠是指向判官还是曹操有不同的看法,倾向王屠指向曹操的认为,这里是用王屠讽刺曹操的暴行。如若以此观点来看,那这句诗里的“鹈鹕”和“花猪”当指祢衡,而“鹈鹕”喻指“小人在朝。后因喻以不正当的手段谋得官位”这样的比喻有些不妥,并且从阴间布局的角度来看,此时祢衡的身份地位要明显高于曹操,所以这里的王屠指向判官的说法更有说服力一些。那王屠指向判官,“鹈鹕”和“花猪”则指向曹操,这句诗既批判了曹操身为臣子僭越篡位,又讽刺了曹操如今身在阴曹地府的悲惨处境,暗喻了“善恶到头终有报”的思想意蕴。

第二首中头两句“丞相做事太心欺,引得旁人说是非”还是在对曹操进行指责,后两句则运用了俗语“雪隐鹭莺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这两句俗语最早出现在《警世通言》卷13 和《初刻拍案惊奇》卷11,在《琵琶记》《金瓶梅》《香囊记》等作品中也经常出现,这两句对于普通大众的观者来说也是并不陌生的。这两句喻指无论怎样遮盖,都无法隐瞒事情的真相。这里主要指曹操所做的那些坏事。从整体的思想把握上看,这依旧是“果报”思想的延伸,即劝人向善。

第三首“抹粉擦脂一会红,报恩结缘落花风”,这里运用了隐喻“坠茵落溷”,暗喻境遇时好时坏,既是指曹操,也是指祢衡,二人在现实和阴间身份地位的对调,就是对这人生境遇时好时坏的最好例证。如若再加上曹操的女乐也未尝不可。“万事不由人计较,算来都是一场空”,人事无常,最后终都化为一场虚空,谁是输家?谁又是赢家?徐渭在“果报”的基础上又向前迈了一步,万事成空,计较又有何意义?徐渭由此完成了劝人向善的最后一步,即“大包容”。有些人认为,“果报”的思想与“大包容”是相冲突的,“果报”的结局应该让祢衡惩罚曹操,不能饶,而最后却采取“大包容”,这在观念上有冲突。但实则不然,如上文所说,曹操已经收到其应有的惩罚,祢衡也遇到自己的伯乐,这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完成了因果报应的内涵,而“大包容”是“果报”思想的延续,二者其实质都是“劝人向善”,若以“以暴制暴”这种报仇方式作结,那又如何完成“劝人向善”的教化。故由“万事不由人计较,算来都是一场空”作“乌悲词”的结与《狂鼓史》以“大包容”作结可以说是作者“劝人向善”的匠心所在了。

戏谑是徐渭的手段,真意是徐渭的内核。徐渭通过戏谑的讽刺方式用于阐释大是大非,这样的效果恐怕要比正面冲突还要来的好、来得巧、来的妙。这也正应了《狂鼓史》结尾处“提醒人多因指驴说马,方信道曼倩诙谐不是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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