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师弥留之际

2020-02-22 12:24麦卡
四川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敦煌学导师

麦卡

现在,我得去看我的导师施寒冰先生了。

众所周知,施先生是学界泰斗,国内数一数二的敦煌学专家,而我则是他的关门弟子,还是他的得意门生(我这样说也许会被认为有自吹自擂之嫌,但事实就是如此)。仰仗着施先生的威望,我也成了学界中坚,继承施先生的衣钵,还当上了著名的“跨文化交流研究中心”的主任。近年来,施先生已不再做学术研究了,他开始做所有学者在垂老之年所做的事——撰写回忆录。但他只能口述,由我的几位研究生轮流做笔录,最后交由我来整理。近年来施先生身体大不如从前了,而且记忆力严重衰退。研究生们说,近来录下来的回忆内容重重复复,前后矛盾,而且错误百出。他毕竟太老了,过了端午节,他就98岁高龄了。最近这些天连这种口述也无法进行了,因为肾功能和呼吸功能衰竭而住进了医院。

施先生躺在床上,见我来了便点了点头,好像他一直在等着我的到来似的。

“叫他们都回去吧。”他指的是被安排在这里陪夜的徒孙辈的研究生,“我要同你单独谈谈。”当他开口说话时,似乎又不像是那个垂老的人。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好像在他的瘦弱、干瘪的胸腔里,隐藏着另—个人似的。

“我快要死了。我知道。”那个隐藏在他身体内部的人,用虚弱、但很坚定的声音说,“我昨天晚上梦见了许多故去的老友和宿敌,他们等我等得不耐烦了。活到这个岁数了,再活下去实在不像话。死之前,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下面就是施先生对我说的事情—一

1937年8月4日傍晚,—个年轻人走进了位于静安寺附近的一所花园洋房——也就是我家的那幢房子。这个年轻人就是我。但我不叫施寒冰,我当时叫另—个名字,也就是说,施寒冰不是我的真名。很惊讶吧!跟了几十年的老师,居然是个假的。但没有关系,其他都是真的,学问、人品、性格都是真实的,只有名字不是真的。名字不过是个符号而已,名不符实,也是常有的事。至于我的真名是什么,你也就别问了。许多年来不曾用过它,连我自己都有点想不起来了。我现在记性不好,我昨晚努力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了,但已经无关紧要了。我不是这幢房子的主人,它的真正的主人已被杀死了。如果你去查阅当年的报纸的话,或许还能找到相关的报道。那是一桩轰动一时的谜案,一直没有破案。现在谜底有了—杀手就是我。在我走进这屋子两天之前,在从福冈到上海的客轮上,我用一把镶着红宝石和蓝宝石的短刀刺进了他的胸膛。

我記得当时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显然是很久没有人住过。栅栏旁还开着好几簇芙蓉花。现在,这些芙蓉花都没有了,改种了葡萄。我像是这里的主人似的,开门进来,在里面住下。我在这幢屋子里待了几天,搜出了那里的所有文件。我并不知道这些文件是什么内容,我是受人雇佣来干这件事的。我不知道雇我的人是干什么的,更不知道为什么要杀死这个人。我不管那么多,我只为了钱,1000块大洋。

两天之后,一个中年男子来访,他带来了酬金中余下的一半——500块大洋。他同时取走了我搜出的那些文件,从书架上挑走了所有的日文书,还有那柄镶着宝石的短刀——它要还给它的主人。那人临走时吩咐我原地待命,哪里也不准去,也不准与任何人约会。再过—个星期会有人同我联系,告诉我下一步该怎样做。

我在上海人生地不熟,为了自身的安全,我只得听命于人。

隐居等待的日子是乏味的,特别是在别人的家里。我每天除了到附近的小饭店里吃饭之外,就只能待在这幢空旷、陌生的公寓里。有好几次我都打算趁天黑悄悄离开上海,但我还是不敢这样做。在百无聊赖的情况下,我开始翻阅原主人的藏书。从那些藏书中,我得知原主人是圣约翰大学文理学院的教师,名叫施彼得。施彼得夫妇已经去世多年,他们的独生儿子在日本留学,名叫“施寒冰”。奇怪吗?不错,就是我现在的名字。这个施寒冰自从父母去世后,就很少回家。施家的藏书十分丰富。我除了中文之外,懂日文也略懂英文。但这个施寒冰家里除了中文书之外,还有许多日文、英文、法文、德文,甚至拉丁文的书籍。日文书被那位接头的人搜走了,剩下来我只好找那些中文书看。起先,我只找那些小说书看。也就是在那时,我第一次读到了鲁迅的小说。但我比较喜欢的还是张恨水的小说,还有一些章回体的传奇小说,翻译作品我则喜欢看斯蒂文森和儒勒·凡尔纳的小说。

不管哪种书,有书可读日子倒也好打发,尽管我算不上什么读书人,但还是坐得住的。一个星期很快就要过去了。那天,也就是8月13日,我正在看一本狄更斯的小说,叫《雾都孤儿》,正看到小主人公奥利弗·退斯特落人小偷集团之手的那一节。我很是为小奥利弗的命运担心,就在这个当儿,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把我吓了一跳。接着,我听明白了,那是大炮的声音。现在,我们知道这一天是淞沪战争爆发了。可在当时,我却不知道。我以为是仇敌追杀过来了,动静未免也太大了点儿。

我抛开书,在卧室内间的储藏室里藏了起来。藏到后来,知道此事与我没有关系,但那个本该来与我接头的人却一直没有露面。枪炮声响了好几天,虽然离我的住所还很远,但却清晰可闻。偶尔有重磅炸弹炸响,震得我住的这幢楼也颤动起来。我只好一直藏身于这个公寓中。

等到战事渐渐平息,我开始在院子里和户外活动。我不知道接头的人还会不会露面、何时露面,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步行动的指令,而且,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也无处可去。但我首先得习惯新的环境和新的生活。

我这个人适应力很强,很快就对周围的环境和人群应付自如。附近的居民看见我,就问我是不是施少爷。他们把我当作这幢房子的主人了,我也就顺水推舟地做起“施少爷”来了。一些老人见到我,便跟我讲起“父亲”弥留之际的情况来,说“他是多好的一个人哪!他想您啊!你要早来就好了。”心肠软的老太太还抹起眼泪来。“现在您回来了,实在是太好了。不过,您父亲去世后,这里就一直没住人,您要好好打扫一下。”后来,那个热心的小酒店的女老板还帮我介绍了一位仆人——一个乡下的小孩,我称他阿庆。当时大约十五岁,他后来死于一次沉船事故。

有了仆人之后不久,我居然无意中发现了这所房子的一间密室,在里面找到了原主人的银行存单,它的数目是十分惊人的,还有一些金条。这样,我的生活就有了保障。我决定暂时在这里住下,看情况再做决定。只要身份没有暴露,住在这里倒也挺舒适的。我又雇了一位老妈子,专门烧饭,做家务。得了,这些日常琐事我且撇开不谈。

我继续沉迷于读书。要知道,在成为杀手之前,我是一个爱读书的年轻人,我几乎就要考上东吴大学了。有一些意外的变故,会让一个大学生变成杀手,也会让一个杀手变成学者。我看完了施彼得家里的小说之后,一天黄昏,打开了书房里最大的那个书橱。里面是一批内容相关的书籍,几乎所有的资料都指向同一个主题—一敦煌学。对,敦煌学。你我都熟悉的东西。我出于好奇,开始翻阅这些书,一些外文的和过于学术化的,我先扔在一边,找了几本介绍性的而且带实地照片的入门读物来看,然后又看了一批洞窟壁画艺术和变文文学方面的著作。我爱上了敦煌,那个遥远而又神秘的地方,是我想象的源泉,尤其是在我的那一段近乎囚徒般的日子。一直读到只剩下伯希和、马伯乐等的著作时,我意识到,我该学习外语了,施彼得家里外文学习教材多得是。那时,上海学习外语的学校非常多。英语、日语,我的基础还不错,找个补习班补习补习,还是很容易的。法语嘛,离我住处不远处有一家白俄移民,法语非常好,他们夫妇俩都非常乐意跟我这位有钱的“施少爷”交朋友。

白俄人名叫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梅津斯基,据说是个没落的贵族,彼得堡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大家都叫他“梅先生”。他的夫人娜塔麗雅·梅津斯卡娅,大家叫她“梅太太”。他们还有一个独生女,名叫薇拉·梅津斯卡娅,大家则叫她“梅小姐”,或“梅薇拉”。这样,我就成了梅家的常客。

渐渐地,我的外语能够勉强看懂一些学术著作了,我开始沉迷于敦煌学文献当中。我对照英文文献和法文文献,发现了一些彼此矛盾之处,我再对照日文文献,考证出来,是英文文献的错。我将这一发现,写成了文章。然后我将这篇文章译成法文,又请梅津斯基帮我修改了一遍。

施彼得家仍有各种学术机构和出版机构寄来的邮件,有国外的,也有国内的,还有一些大学的学术会议的邀请函。我按照邮件上的地址,将论文寄往法国的一家学术期刊。不久,我就收到回函,说论文将会在翌年第一期发表,但需要做一些修改。就这样,我初次登上了敦煌学的舞台。全世界敦煌学者都看到了我的文章,国内的学者也注意到了,一个新的敦煌学学者开始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有传言说,我的论文得到了陈寅恪先生和陈垣先生的肯定,这对我真是莫大的鼓舞。时间一长,我忘记了自己的来历,甚至都忘掉了自己原先的一切。我完全以施寒冰,一位年轻的敦煌学者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我还在几所大学兼职,讲授敦煌学。我并不在乎兼课费,但兼课帮助我接触学术界。

直到1940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我所在的租界就待不住了。我把房子交给阿庆看管,自己趁乱离开了上海,先是去了重庆,然后又去了敦煌。然后,你们都知道,我在敦煌研究所的常先生手下工作。

哦,我太哕唆了。至于我是怎样研习敦煌学,怎样在敦煌学界形成影响,你们都清楚得很。我在给你们上课的时候,已经讲过好多遍了。我口述的回忆录中,讲得更详细。我就不再多说了。而且,我现在得停一停了。

讲到这里,施寒冰先生(如果他还可以被称之为施寒冰先生的话)停了下来。并非别的缘故,只是因为他太虚弱了,讲了那么多话,他得休息一阵。即便刚才讲的那些,他也是断断续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讲出来的。

已经是午夜时分了,我被导师所讲的给震慑住了,让我完全没有了困倦感,虽然昏暗的病房里很容易让人犯困。心电监测仪仍在不停地闪烁,总体上还算是平稳,各种仪器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导师的呼吸短促而又不均匀,好像随时都会停掉,让人提心吊胆。我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导师,心里产生了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停止说话的导师,就好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空洞而且皱巴,如果没有一把骨头支撑着的话,简直就是一块抹布。瘦得已经脱了形的他,我曾经是多么的熟悉,可现在,忽然觉得极其陌生。我好像面对着一个空洞的外壳,这个外壳是我那已经奄奄一息的、恩慈的老师,在它的内部一片昏暗、空洞,而且在其幽深之处,藏着一个细小、模糊的影子,这个影子是一个不知名的杀手。在漫长的等待中,我仿佛听到这个空洞的躯壳的内部,传来一阵阵的呼喊声,细微、遥远、嘈杂,如同耳语。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总喜欢干一件事,就是将耳朵紧贴着木头电线杆,可以听到里面传来一种嗡嗡的嘈杂声音,我们一直以为这就是远处人们在打电话时的语言经过的声音。我们很想听清楚在说什么,当然,我们什么也听不见。此刻,我耳朵里就充满了这种声音,时间长了,就觉得耳朵发胀。我很想摇醒病床上的老师,让他快点把后面的话讲完。可是,老人并无苏醒的迹象,甚至,连呼吸声似乎也越来越微弱了。我有些担心,便凑上前去查看情况。昏暗中有一双晶亮的眼睛,正盯着我看。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身子往后一缩,脑袋碰到了输液架,各种瓶瓶罐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哦,不用担心。我没事。我正在回忆。”导师说,双眼在昏暗中闪烁着光芒,“有一些事情记不清楚,想起来很吃力。”

“您老不用着急,慢慢想,慢慢讲。”我伏在他耳边说。

“我没想到自己能活到这么久。”导师说,“都2014年了,我还没死。照理说,我应该死掉好几回了。”

“不会的,老师。你活过100岁没有问题的。”我说。

“虽说是100岁,但这个人毕竟不是真正的我。我回忆往事,却又好像在回忆别人的往事。我好像得努力进入别人的身体和内心中去,可是,这一切毕竟又是我亲身经历的事。它不成为我的往事,那我还有什么往事可言呢?并且,也没有什么‘我可言了……”导师嘟嘟囔囔、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了一通,陷入了深深的追忆当中。

现在要讲一下梅先生一家的情况。

梅津斯基先生,梅先生,依旧保持着俄罗斯人的生活习惯。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讲法语,而不是俄语,因为梅太太实际上是有一半法国血统。梅太太做得一手好西餐,蛋糕、布丁、色拉、罗宋汤,都非常地道,他们的独生女梅小姐则教人钢琴。我每次去他家学法语,梅太太都会留我吃晚饭。有时,我会留下来跟梅先生聊一聊国际局势,或其他一些话题。梅小姐则在客厅里弹钢琴。梅先生家还有一架电唱机,我是第一次在他家里听到格林卡、穆索尔斯基、柴可夫斯基等俄罗斯音乐。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也是最值得回忆的一段时光。

长话短说,我爱上了梅薇拉。你可以想象一下那情形:我,一个年轻有为的学者,又颇有钱财;薇拉,一个流亡的白俄贵族的独生女,聪明、漂亮、懂艺术。是不是很罗曼蒂克?但我们不敢有任何越轨的举动,梅太太对女儿看得很紧。我们靠悄悄地传递纸条来联络。我们有过几次约会,在离家有一些距离的公园里,或者干脆是百货商场。在那些地方,一对年轻人像情人一般地亲昵,不会有人在意的。有时,梅先生夫妇会暂时离开客厅一下,我们俩就抓紧时间搂抱在一起,匆匆地接个吻。但这些个隋形,我现在也不能确定是不是真实的。究竟是我经历过的,还是从小说或者电影里看来的,我已经搞糊涂了。她给我写的信,都在后来动荡的日子里,弄丢了。不然,从她的信中可以核实这些记忆的可靠性。但有一点一直很确定,就是那种匆匆接吻的感觉。

就这样,我跟薇拉一直秘密地相恋着。但时间长了,难免会泄露一些蛛丝马迹。梅太太警惕性很高,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他们没有明说,只是暗地里观察。慢慢地,他们不再留我吃晚餐了,梅先生也借故有工作要做,不再留我谈国际形势了。他们只限于履行一个被雇佣的法语教师的职责。

上海的局势一天紧似一天,日本特务和宪兵经常进入租界搜捕所谓骚乱分子。尤其是晚上,街上经常传来枪声。

有一天,薇拉跑来找我。她从来没有来过我的住处。我一阵激动,以为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但薇拉是哭着跑来的。她说,她父亲昨夜被日本特务抓走了。我们都没有来得及接吻,就急忙往她家奔。到了梅家,我发现家里已经是一片狼藉,显然是被搜查过。梅太太坐在沙发上流泪。但她们都不知道是何原因。反正日本人搜走了一些书、文件和一些她们从未见过的仪器。她们只是哭着,不知该怎么办,而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们。我陪着他们守候到傍晚,然后我决定回家去,收拾一下,腾出一个房间来给他们居住。这个地方是不能再住下去了。我让他们也赶紧收拾一下衣物,先到我家去住下,等安顿下来,再去打听梅先生的下落,或者伺机离开上海。

我跟阿庆忙碌了好半天,终于将书房腾挪整理完毕,然后我们准备去接薇拉母女俩过来。走到弄堂口,我们听到有慌乱的脚步声和人群的吼叫声,接着就是汽车加油和刹车的声音,然后人声更响了,有汉语、有日语、有日语,还有法语。我们看到有两辆小轿车疾驰而来,飞也似的窜出了弄堂,接着响起了枪声,有人持枪追出来,一边放枪,一边上了另外的车,追了出去。我好歹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只是躲在墙根,一动不动,阿庆早已吓得瘫倒在阴沟旁边。我壮着胆子走到刚才发生情况的院子里,梅太太和薇拉早已不知去向。地上有她们的用具和衣物洒落,还有几处血迹。我快步冲进屋子,到钢琴琴凳底部的夹缝里,摸了一下,果然摸到了一张小纸条。这是我跟薇拉约定的传递纸条的地方。但纸条上只是用口红匆匆写了几个鲜红的字母: “SOS!”很显然,是薇拉在匆忙中留给我的警示信号。我收好字条,赶紧退出屋子,外面已经开始有人聚集,巡捕房的车也刚刚赶到。我赶紧从另一条路逃回家中,赶紧收拾东西,吩咐阿庆一番,连夜逃离了上海。

导师的记忆显然出了一些问题,尽管对于一个快100岁的人来说,他的记忆力已经是超常的强大。在他前些日子口述的回忆录中,提到过跟梅津斯基一家的交往。这一部分已经由研究生们给整理出来了,我大致浏览过一遍。读过后的感受是:导师太像一个历史人物了。在这一份回忆录中,梅津斯基夫妇是共产国际的地下工作者,跟著名的红色间谍佐尔格是一个小组的。还有一些差别在于,在我导师的帮助和掩护下,梅津斯基一家得以跟地下党取得了联系,并潜逃到符拉迪沃斯托克。而我导师也因此被日本特务追捕,他不得不逃到重庆。甚至,他到敦煌,也是地下党组织所安排的。更為根本的差别在于:口述回忆录中,没有提他跟梅薇拉的恋情。他口述回忆录中的事迹的每一个细节,几乎都能从不同的历史回忆录、小说和电影中找到。难道是他看过太多这一类作品而照样虚构?或者这些文艺情节长期存留在导师的记忆中,并无意中干扰和左右了导师的记忆本身,以致他以为那些就是他亲身的经历?这些都不得而知。他已经老成这样了,与这些事情相关的人,甚至他的同时代人,基本上都不在人世了。即便还活着,也未必能比我导师记得更多、更可靠。不过,有一点让我感到十分好奇:他如此复杂的经历,如此不清不白的历史,是怎么躲过历次运动的政审和揭发的。简直是—个奇迹!

导师休息了一阵,又吸了一会儿氧气,他似乎恢复了一些体力,又开始讲起来。渐渐地,导师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流畅,也越说越多细节,甚至可以说是越说越精彩、越具戏剧性。他讲到自己如何转道符拉迪沃斯托克前往莫斯科,然后又正值德军进攻苏联,被迫滞留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导师兴致勃勃地为我描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美丽风光,他喜欢那里的街道和码头。那时的符拉迪沃斯托克,虽然是个小城,却是一个国际化的城市。俄国人、日本人、朝鲜人、蒙古人,还有东欧一些国家的人和偶尔可见的美国人。当然,自然少不了中国人。导师说,他居然遇见了梅先生。

梅先生好像是在那里做生意,可是,他是独身一人。——导师休息了一阵之后,又继续讲道——梅太太和薇拉,据梅先生说,他们去了阿根廷。我当时也觉得奇怪,怎么会去了阿根廷呢?我问起这些事情,梅先生都不愿意细说。他只是说,那天晚上,日本宪兵将他和其他一个被关押的英国人从关押处转移,途中遭遇一队武装人员的劫持,而且顺便还去他家中接走了他的家人。之后几经辗转,去了南美,现在他来符拉迪沃斯托克做皮货生意等等。那段时间,我又经常见到梅先生,相约一起喝茶,聊天。但他从来不肯透露薇拉的更多情况。

终于有一天,情况有变。

那天早晨,我正坐在咖啡馆里看报纸,透过玻璃窗,我看到街道对面理发店拐角处,有—个头戴鸭舌帽的瘦小青年正朝这边看。我探头望去,那人一闪,就不见了。第二天,鸭舌帽青年又出现了,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头戴礼帽的高个子,他们看见我朝他们看,却没有闪躲。接下来的一幕让我大为震惊,那个高个子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朝我现了一现。我看清楚了—那是一把柄上镶着红宝石和蓝宝石的短刀。就在我发愣的一瞬间,那两个人不见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处境。长久以来,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杀手,我已经习惯了自己是一位学者,国内为数不多的敦煌学专家。这两个陌生人的出现,把我拉回到几年前。但我不知道他们出现在这里的真实意图,究竟是要灭口呢,还是误以为我是那位真正的而他们尚未将其杀死的施寒冰?不管怎样,我正陷于危险的境地。而现在,我身处异域,又如何能应付呢?我想到了梅津斯基。

我将我的蹊跷遭遇告诉了梅津斯基,他抽着烟斗,一声不吭地听着,金丝边眼镜片背后,闪烁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光。最后,他站起身,说:“你赶紧离开符拉迪沃斯托克,其他事情就不用管了,由我来处理。”接下来的事情,讲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它太像一部烂片。你还记得20世纪80年代有一部广播剧吗?叫《夜幕下的哈尔滨》,王刚播送的。对,当时万人空巷。其中一些归到地下工作者王一民头上的事情,其实是跟我有关的,而且不是在哈尔滨,而是符拉迪沃斯托克。我的这些事情之前是不能讲,到80年代,我觉得可以讲了,但我又不愿意讲了,因为它太像一部关于凶杀和暗战的垃圾电影。

总而言之,那两个人在一场意外爆炸中丧命。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梅津斯基。当然,也没有见过那把镶嵌宝石的刀子。在之后的一些年月里,我有时还会想起这些事,或者会担心会不会还有杀手来追杀。但许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杀手出现。几十年来,我一直以另一个人的身份生活着,成为施公子、敦煌学专家、教授、著名学者……那个真实的“我”在我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萎缩、褪色、消淡。另一个“我”好像异形一般,寄生在我的里面,靠吸吮著我的血肉,一天天长大、膨胀,以致我都记不起那个真实的“我”的最初面目。或者说,是否还存在着那个真实的“我”,我都产生怀疑。有时,我在梦里梦见少年时代的情形,梦见母亲、兄弟、奶奶、老家的屋子、大黑狗和水牛……这一切好像在梦中呼唤我,要将我从幻梦般的虚假生活中唤醒。这让我感到心神不宁,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那个真实的“我”只在若有若无的梦境中才存在,它反而对我的生活构成了干扰。我努力不去想这些,久而久之,这种梦也越来越少了。我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施寒冰——也就是你的导师,现在的我。

而昨夜,我又梦见了那两个人,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两顶帽子,那把镶着红宝石和蓝宝石的短刀。但我知道这不要紧,一些个偶然的梦境,并不妨碍我将在这个病房里寿终正寝。而现在,时候到了。

导师说完这些,不再吭气,好像睡去了。我默默地守候在他的身旁,回味着他所说的一切,一夜没有合眼。等到天亮时分,我发现他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状态。他的弥留之际,再也没有说任何话。

责任编辑 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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