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出的痛

2020-02-22 12:24祁和山
四川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大军阀门肛门

祁和山

下午四点左右,手机响,不依不饶。我不希望是胡大军的,以前巴不得他天天来电话,今天正好相反。

连续在那个小厂加了三天班,前两天肛门突然闹情绪,时隐时现地疼。昨天晚上,疼痛加剧,好像那里被撕裂。解大便就像上刑场,又不得不解,否则时间长了会更痛苦。十几年前有过这毛病,当时没吃药没涂药,三四天就好了。或许是岁月不饶人,或许是连续白天黑夜地}亡,加上活太重所以旧病复发。它来势凶猛,靠自身力量恐怕已无法降服。

我扛不住了,希望早点康复,高强度的体力活不能没有好身体。以为这回也能自愈,可是觉得越来越不对劲,赶紧到药店买了马应龙痔疮膏和消炎药。眨眼之间就把药吃了,往患处挤膏药动静大必须偷偷摸摸地进行。怕老婆担心,睡觉前躲在卫生间里摸索着把膏药打进去,弄得没里没外。感觉患处清凉中夹着火辣辣的疼,就像伤口碰到了盐水。

今天早上,我又在卫生间重复了一遍昨晚的操作。万事开头难,挤痔疮膏也—样,第二次动作就流畅了不少。在厂里午休时又往里挤了一次,但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又一想,凡事都有个过程,又不是灵丹妙药,哪有一吃—抹就好的道理。幸亏最近厂里的活不多也不怎么重,偷偷懒也没事,正好趁机休养休养。

我掏出手机,果然是胡大军的,他说来加班。我犹豫片刻,说了一声好。真想歇两晚,什么也不做,平躺在床上,这种姿势最舒服。人什么都能有,就是不能有病。身体没有毛病,就体会不到健康的重要,哪怕是小小的感冒。

我在一家阀门厂上班,装配工。胡大军跳槽过来后跟我分在一个小组,两年后他嫌工资低又去了另一家单位。一些小厂,没有装配工或者装配工少,着急发货时,人手不够,老板就找熟手来突击。胡大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能把死人说活了,因此人脉很广。若干年前,他就接这种活了。胡大军接到那些老板的电话后,再喊别的人,下班后赶到对方厂里。他们通常是四个人,千活时分工明确,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

这样胡大军他们一年能挣两三万,能赶上半年甚至大半年的工资。我和他在一个组里时,就拜托他实在忙不过来就喊我。他嘴上说好,却一次也没喊。也难怪,就那么大的蛋糕,多一个人就要多分一份,换成我也不乐意。我说过几回,他仍然哑巴似的,我就死了这条心,不再开口。

三个月前,他突然打电话喊我去加班,我喜出望外。很陕,我就知道了原因,他们是严重缺人才喊我的。还可能是他们忙不过来或者自己单位加班才想到我。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少就少,总比没有好。

如果他们在本单位加班,我就先去做一些准备工作,等他们来了再—块儿干。即使这样,平均下来一个月也能有一千五六的外块。所以,对他们迟来也不予计较,说句良心话,心里想计较嘴上也不会说出来。人人都是便宜虫,我吃苦耐劳,吃点小亏也不吱声,他们才—次又—次地喊我。

装配阀门要蹲着干活,四五个小时都是这个姿势,估计血脉不通就导致了痔疮,我曾看过—篇有关养生的文章,说上厕所蹲坑久了都会得痔疮,更何况一蹲就是半天,所以并不奇怪。在外单位加班就像打仗,人家因为实在着急才喊人来的,需要—鼓作气的精神,几个小时下来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越苦不到钱的活越不好千,也越耽误时间,最划算的是装配阀门,一晚上能挣二三百,所以再脏再累也都高兴。夜里十—二点下班很正常,有时到第二天凌晨也一点不奇怪,胡大军他们有过多次加班到天亮的经历,当然给的钱也水涨船高。

老尤的腰肌劳损就是在那时落下的,不敢再逞能,另外一个人嫌上班钱少,回家养螃蟹了。胡大军也喊三四个人去做过,这些人不是老气横秋就是偷奸耍滑,最后才想到我。

老婆在饭店工作,四点半出发,丫头在无锡念书,家里没人。如果加班我会告诉她,她离家前把晒的衣服收回来。

那家单位在北边民营工业园区,效益不错,有三四个装配工仍然忙不过来,经常喊胡大军他们去突击。

今天还是装配阀门,三十台,我喜优参半。我换上工作服,戴上干净的手套。然后,去库房领零部件,吊运阀体,清洁阀腔。装配阀门的工作在地面进行,必须要蹲着操作。严格地讲属于流水线作业,一个人完成—道工序。这个人把这道工序完成了再做下—道工序,忙而不乱,所以才需要三四个人配合。

阀体一台挨一台,这台完成了就蹲着挪向下一台。车间里有简易的矮凳,平时几乎没人坐在上面干活,因为有磨洋工之嫌,至少给人印象不好。空蹲着,肛门没着没落,疼得龇牙咧嘴,暗暗吸着冷气。

疼归疼,我却一声不吱,因为说出来,他们会说你要钱不要命,或者劝你歇两天。歇两天就少两天钱,舍不得,关键是,歇两天后说不定就会被出局,这是我最担心的地方。活又多又急,胡大军迫不得已才喊人的,为了按时完成任务,你不去他肯定要另想方法。所以,不管什么原因,两次不到场,就恐怕没有第三次了。

最不缺的就是人。

这种情况,不光是我,别人也很少说出来。来了就不說,要么不来。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少做别人就要多做,说难听点是在剥削别人的劳动力。八小时的活,四小时就千完,工作量大不大?手脚不停,不要说喝水了甚至连话都没时间说,恨不得多长出两只手。天气热的时候,尽管墙上有风扇,但浑身上下仍像被水洗过—样。

老尤就是明显的例子。他比我大五岁,干活时太猛,把腰弄坏了,大半年不敢出来加班。胡大军说不要你千重活,你就坐着拧拧螺栓、螺帽。老尤说,又不是—天两天,弟兄们—块儿干活不想占任何人便宜,不去。一个星期前,他实在想钱了,又重新加入这个队伍,其实他的腰还没完全好利索。

小陆是胡大军现在的同事,吊儿郎当,干活挑肥拣瘦,老尤回归,胡大军就把他晾了起来。胡大军说他死皮赖脸地缠着我,还要来。那时候实在没得人才喊他的,他倒把自个儿当人物了。胡大军话里水分大,否则就不叫胡大军了,但这次的真实度应该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毕竟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一旦有人顶替我的位置,再想挤进去就很难了。毕竟跟胡大军交情不深,要不是被我身上某些“闪光点”所吸引,他是不可能喊我的。

昨天蹲在阀体前拧螺栓时,我摸索到一个小窍门。拍照时,蹲在第一排的—般是女人,出于各种考虑,她们用翘起的脚后跟顶在屁股上。我把这个姿势稍微变通了一下:脚后跟直接顶住肛门,左右脚轮流进行,这样几乎就感觉不到疼痛。但新问题来了,没多久我就感到腿部麻木,站起来眼冒金星,甚至头晕目眩。我有高血压,遗传性的,虽然一直吃着药但也不能大意。苦钱日子长着呢,父母没尽孝没养老送终,丫头没毕业没结婚生子,把小命搭进去不值得。

今天情况特殊,不管他们有没有看法,我原谅了自己。找到一个矮凳,我厚着脸皮坐到上面。还是不行,我又找了个干净些的空蛇皮袋,折叠成一团,塞在屁股中间,这下好多了,挪动时,屁股稍微抬一下,右手拽住矮凳拖一下,再迅速坐下去。

胡大军终于发现了我的异常举动,笑笑说,老祁你怎么了?不舒服的话就休息一下。我也笑笑,说,晚饭吃得太饱,老蹲着难受死了。他说的是客气话,我心里仍然闪过—丝暖意。站起来怕坐下,坐下怕站起来。他们忙里偷闲,彼此乱开玩笑。我没心情说话,他们即使拿我开心,我也只是笑一笑,最多哼两声。也不可能总是坐着,起身时,即便有了思想准备我还是疼得一咧嘴。

我咬牙坚持着,零部件越来越少,它们按顺序被先后装配到阀体上,慢慢变成了阀门。

十点十分,我站起来去洗手,换下工作服,一阵揪心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叫出声。我隔着裤子揉了揉旺门,在我的安抚下,它暂时老实了许多。三十台阀门全部装配成功。装配一台阀门三十五块,三十台就是一千零五十,分到每个人头上是二百六。连吃饭在内,我们在这里待了五个小时,收入却是本单位两天的工资。

肛门仍一阵阵疼痛,但在金钱的安慰下感觉好了许多。

老婆边看电视边等我,门一响,她大声说,回来啦?我嗯了声。她说,辛苦了。我脱下皮鞋,穿上拖鞋,故作轻松地说,为人民服务。她笑骂了一句,说饿了吧?弄点东西给你吃。我说饿倒不饿,只想洗把澡早点歇歇。她站起来说,内衣内裤在椅子上呢,你先坐下来歇一会儿,我去放太阳能热水。

和她擦肩而过时,我又忍不住叫了一声。她问怎么了,我实话实说。自己挤膏药不方便,想让她帮下忙。她责怪我怎么不早点说,我说又不是别的部位。她说,老夫老妻的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身上哪样没看过?我说,这个地方你就没看过。她认真地说,还真没看过。

两人大笑。

洗完澡,我把睡裤褪到大腿,趴在床上。她拿着痔疮膏,叹口气说,苦点钱真不容易,不行就歇两夭吧。我说,不需要,又吃药又涂药,过两天应该就好了。她说吃不消就不要硬撑,你不是喜欢吃猪脚爪嘛,明个儿我买一对回来烀呼,补补,过两天再买个蹄膀。我听人说,痔疮就是太劳累,营养跟不上才得的。

我说,蹄膀就算了,都是高蛋白,吃多了不好。她说,一年下来,这些东西没吃过两回。要不是你不准买,我早就买了,不要这个舍不得那个舍不得。你又不是坐办公室的只吃不动,喝水都长肉。活又苦又重,不吃怎么行?累垮了不划算。我不吱声。她知道,我不吱声就代表默许。

父亲瘫痪,母亲老年痴呆。他们都已八十多岁了,基本失去生活自理能力,无养老金,轮流住在我们弟兄四个家里。他们没有留给我们—砖一瓦,全靠自己白手起家,先后有了自己的房子。而我,房贷没还清,亲戚朋友那里也有少许欠款,丫头今年专转本,光学费一年就是一万八。

人什么都能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钱。

我们这里把挣钱叫做苦钱,当然,日进斗金的老板富豪除外。对生活在底层的人来说,我觉得苦钱的苦,比任何一个字都要生動、形象,准确和接地气,看到它就会想到不易、辛酸,无奈和责任。

不苦,不行。

没有大富大贵,但一直在努力。步子虽小了些,却一直在前行。上天还是眷顾对生活心存希望,并为之努力的人。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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