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重言解读

2020-02-23 16:17◎施
语文教学与研究 2020年10期
关键词:逍遥游彭祖鲲鹏

◎施 伟

《庄子》是继《老子》之后先秦又一难懂的著作,用《庄子·杂篇·天下》中的话说,全书尽是“荒唐之言,谬悠之说,无端涯之辞”。其实这恰恰是因为庄子采用了自己独创的写法,即将“寓言、重言、卮言”三言交错融合,故意将完整的表述肢解开,而将义理晦藏于看似支离破碎的文字表层之下。这是因为“天下沉浊,不可与庄语”,为了躲避专制之君对这部自由大作的围剿,庄子创造了“汪洋辟阖,仪态万方”的千古奇文。

所谓寓言就是用比喻性的故事寄托意味深长的道理,表达方式主要是记叙和描写;所谓卮言,就是支言、直言、至言,即将完整的寓言支离开的话、直接说出意旨的话、最重要的话,表达方式主要是议论和抒情。

然而仅仅抓住卮言,或断章取义地去读寓言是无法探得庄子深意的,正如 《庄子·杂篇·天下》中早已指明的:“以卮言为蔓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重言”才是索解庄子真意的秘钥。什么是重言呢?重言就是重复讲述的寓言或者卮言。

人教版必修五节选部分最主要的重言就是以鲲鹏为代表的大知重言,初述和重述究竟有何不同,庄子的深意究竟是什么,现在就让我们一探究竟。

初述如下: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重述部分,课本文字有脱文、有讹文。经过闻一多、陈鼓应、张远山等几代学者的努力,已经将脱文补出,将讹文订正。复原后的版本如下:

汤之问棘也是已。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终北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主要区别在于:

初述是以人间视角叙述鲲鹏寓言,赞美其超越升华(“化而为鸟”)、奋发有为(“怒而飞”“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之壮举;肯定其顺道而行(“海运将徙”“去以六月息”)、目标高远(“将徙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肯定其厚积薄发(“九万里则风斯在下”)、不畏险阻、一往无前(“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重述是以“无极之外复无极也”的天道视角叙述大鹏寓言,告诫大知不可自矜自得,拒绝成长,因为以天道视角观之,小大只是相对而言(正如小年中朝菌为小,蟪蛄为大;大年中冥灵为小,大椿为大),大鹏之大只是相对之大,参照物变化,它就变为相对之小。

玄机可从以下五处破解:

一、初述以《齐谐》暗示人间视角,重述以“无极之外复无极也”标明天道视角。

初述,言鲲鹏寓言为《齐谐》一书记载。而鲲鹏寓言分明为庄子原创,《齐谐》只是庄子杜撰之书。故意引杜撰之书,就是为了以“齐地”来暗示初述鲲鹏寓言采取的是人间视角,即“众人”视角,这也可以和第二段“众人”将活八百岁的彭祖认作长寿的典范而竞相羡慕追捧相合,即天道视角下的“小年”彭祖,在众人眼中(即从人间视角来看)是“大年”。

重述:以“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终北之北”三次重言反复强调,标明以下讲述的鲲鹏寓言为天道视角。

二、言鹏之大,初述为“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重述为“背若泰山”;言旋风,初述为“扶摇”,重述为“扶摇羊角”。

关联《庄子·齐物论》“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可知,重述以“泰山”暗示鹏的相对之小,以“羊角”暗示鹏斜飞九万里所凭借的旋风之小。换言之,初述中人间视角下建构的大知神话,在重述天道视角下被解构了。

三、重述大知寓言前有“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以人间视角看,彭祖是长寿的,但在天道视角下看,彭祖是短寿的。意在暗示,以人间视角看,大鹏为大知代表,但在天道视角下看,人间推崇的大知,智慧也依然极其有限,若不知其有限而盲目崇拜、追捧,也是很可悲的。

可以用如下图示表示:

说:“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未说1:“而大鹏乃今以高飞远举闻,众人慕之,不亦悲乎!”(表层)

未说2:“而大知乃今以远见卓识闻,众人崇之,不亦悲乎!”(深层)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庄子为文的重要结构,即以“说”指向“未说”,而未说出来的比说出来的更加重要。我们姑且称之为“冰山结构”。

四、初述,鲲为鹏的前身,鹏由鲲变化而来。重述,鲲是鲲,鹏是鹏。

意在暗示我们鲲可能化而为鹏,也可能止于鲲而不化鹏。《尔雅·释鱼》中说:“鲲,鱼子。凡鱼之子名鲲。” 明·方以智《药地炮庄》中说:“鲲本小鱼之名,庄子用为大鱼之名。”可知,大鲲本从小鱼成长而来,作为小鱼的鲲可能止于小鱼而不成长为大鲲,而大鲲也可能没有实现超越升华的梦想而止于北冥。

重述完鲲鹏大知寓言后,有重述的斥鴳小知寓言。斥鴳将自己飞翔达到的有限高度“蓬蒿之间”自诩为最高高度,可见这是世俗成功者自矜自得的寓言。这一“说”出来的结构指向的未说出来的结构是以鲲或鹏为代表的大知自矜自得的寓言。

图示如下:

“说”:斥鴳自诩自由自认逍遥,将有限小知自夸为无限“至知”,因此止于蓬蒿(世俗)之间。

“未说”1:鲲如果自诩自由自认逍遥,将有限的所谓的大知自夸为无限“至知”,就会止于北冥,而无法“化而为鹏”,即实现智慧的升华和超越。(第一层)

“未说”2:鹏如果自诩自由自认逍遥,将有限的所谓的大知自夸为无限“至知”,就会止于中天,而无法抵达南冥,即至知的境界。(第二层)

“未说”3:暂抵南冥天池的鹏如果自诩自由自认逍遥,将南冥天池误认为“至知”,就会止于天池,而无法继续成长。(第三层)

理解第三层次深意的关键在于称南冥为“天池”。这里有一个看似矛盾处,即将大海用“池”这样一个小的意象来形容。这恰可和第二点互证,即从人间视角看,海为大,从天道视角看,海为小,化为“池”。

五、初述没有指明北冥的具体位置,重述指明北冥的具体位置为“终北之北”。

根据冰山结构,不难推知庄子语意的重点是“终南之南,有冥海者,天池也”。

这里又涉及庄子寓言的重要写法,我们将其称之为时空暗示结构,也就是用时间、空间意象暗示智慧境界。比如以“小年”“大年”比喻小知、大知,以“榆枋”“蓬蒿”比喻世俗小知境界,以“莽苍”“百里”“千里”比喻小知和大知境界,以“南冥”比喻“至知”境界,等等。

暗示南冥地处“终南之南”,寓意天道无极限,智慧无极限。结合斥鴳小知结构暗示出的鲲鹏大知结构,可知顺道而行,意谓着成长无极限。既然“小知不及大知”,小知无法理解大知,那么大知也无法理解至知。大鹏处在大知境界揣想出的至知境界,也并不是真正的至知境界。

所以,无论是作为个体的人,还是人类全体,都应该永远行进于趋向至知(无限、自由、逍遥之境)的途中,这就是千古至文《逍遥游》给我们的重要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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