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华文学》与汉诗拓展
——美华诗歌的诗体探索与全球性主题展现

2020-02-25 12:03
关键词:奥斯维辛诗人诗歌

程 国 君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在海外汉语诗歌创作史上,台湾诗歌、东南亚华文诗歌和美华诗歌是比较重要而引人注目的3个部分,但相对于前两者,后者——美华诗歌却并没有引起学界关注。事实是,像纪弦、非马、王性初、刘荒田、李兆阳、程宝林、彭邦祯、杜国清、严力、秦松、一平、周正光、陈中美、陈济潮、施玮等在20世纪新移民文学的潮流下赴海外而创作的海外诗人,却创作出了继前两个地区之外的汉语诗歌的很有分量的诗,成了海外汉语诗歌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批诗人既把“汉语诗歌古典形式”融入新诗创作,创作了大量的汉语自由体诗,[1]67又因袭旧体诗词诗体,创作了反映现代生活和揭示人性的大量旧体诗词,并革新旧体诗,创作“新律诗”,推进了海外汉语诗歌创作的发展。《美华文学》杂志就是助推汉诗发展,尤其是助推整个移民文学新发展的一个重要载体。[2]

因为诗歌创作是《美华文学》杂志的固定栏目之一,上述诗人基本是《美华文学》杂志诗歌主要撰稿人。与该杂志的小说、散文创作比较,虽然诗歌的篇幅相对少些,但其诗歌创作方面的探索和实验却最多。这主要体现在以非马、王性初、李兆阳和一平等人的自由体新诗创作及陈中美为代表的旧体诗探索实验两个方面。具体说来,非马别具审美个性的“短诗”创作,为现代汉诗的存在形态拓展了新路;王性初等反映美国大都会生活的清新雅致的现代诗以及游遍天涯的摄影诗、配画诗,为现代汉诗添增了新品种;陈中美等的旧体诗创作及其“新律诗”创作,反映一代华人文学永恒的故国之思和华人在美的生活情致,为古代中国汉语诗歌抒情传统在现代异域发展提供了崭新启示;而一平长篇抒情诗《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则从人类历史灾难事件的反思出发,站在文明、人性和宗教的高度思考20世纪的全球性人类命题,整体上提升了现代汉诗创作的思想水准和思想境界,从而拓展了汉语诗歌的文体新空间。因此,如果将《美华文学》上的汉语诗歌精心收编起来,与前面的两个海外汉诗群体比看,它应是当下较有新质的诗歌文本。因为中国台湾诗歌、东南亚诸国,如菲律宾(如云鹤)、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如吴岸、田思、百卉、黄远雄和陈大为等)诗人的创作,毕竟其发生语境与中国大陆汉语诗歌创作相似的多,而美华诗歌发生的语境则纯然是西方的。它们是西方语境下的现代汉诗。《美华文学》杂志的诗歌创作使我们看到了现代汉诗海外发展的别一种情致。从现代汉诗与西方诗学视野来看,在中外古今诗体的探索和试验方面,美华诗歌的这些创新实验,显示了现代汉诗海外拓展的有效力度。

一、 《美华文学》的诗体探索与实验

在新诗的诗体形式及其艺术探索方面,美华诗人中的纪弦、非马、王性初、李兆阳、刘荒田、郑建青、程宝林等的探索,最可称道,非马则是代表。这位真正意义上的“短诗大家”,是《美华文学》诗歌探索的杰出诗人,也是现代汉诗创作的积极探索者。2001年,中国作家协会专门为其诗集《非马的诗》召开研讨会,集中探讨了他的诗歌创作成就。

对于诗体,非马相当关注。比如他的《天葬诗》,就“巧妙地利用‘诗体’与‘尸体’的谐音,联想到西藏天葬的习俗”,从反面论析彰显了他明确的诗体意识:“‘把一个快腐烂了的/诗体/抬上天葬台’。/谁知道秃鹰都‘不瞅不睬’,/任那些没有血肉的东西漫天飞舞’,辛辣地讽刺那些没有生命力的诗体。”[3]73《美华文学》第27期登载了这位“短体诗大王”的18首短诗。其中的《喷嚏》《外星人》《踏水车》《中东风云》《超级杯》《路易斯湖》《午夜街头无事》《投票》《吉普赛之歌》和《1995年尾》,都是典型的“非马式”短诗。

这些短诗有独特的结构方式和语言方式,它们是非马独特的审美创造。其特点是一句话可以根据诗意以跨行的方式处理成多行诗句,甚至一节,遵循的原则是跨行停顿以突显意义和意象为要旨。其常见的结构方式是,一字可以成行,甚至成节,一句话可以构成一首诗,一首诗最多两三句话,只要把意义瞬间或意象凝定成警策的光点即可。如《喷嚏》一诗,第4节是一句话,却跨行组成了10行。其中,一个字,两个字可以成为一行,多个字也可以成为一行,像“一个超了大半辈子现实的诗人”可以成为一行,而“诗人”两字可以一行,“句子”中“句”一行,“子”一行,并且与“自己写过的意象”并列。《千山万水》的第一节“千山万水/路/却只有前面一条”,也是如此,一句话是一节,“路”一个字就是一行。《爱的故事》一首诗共3节,其实只有3句话,一句话一节,一节3行,3节结构对称:“孤岛上/乌龟在同岩石/做爱∥头上/白发在同时间/做爱∥纸上/笔尖在同空白/做爱”。通过这样的跨行、断句和诗节处理,非马使他的短诗具有了建筑美,并与诗意浑然一体,因此,如果我们把非马诗歌的这种结构方式与一些评论家对它的概括联系起来看,那么,我们会发现非马短诗有: (1) 结构短小; (2) 形式刻意加工; (3) 语言警策; (4) 意象突出等4个重要的美学特征。

非马短诗的代表作是关于鸟笼的一组诗。美华诗人刘荒田、郑建青、程宝林等都特别称道,都有仿体之作。非马原诗是“打开/鸟笼/的/门/让鸟飞∥走∥把自由/还给/鸟/笼”。郑建青戏作原文是“请千万/千万/不要/打开/鸟笼∥重返/天空/我会/成为/一个/靶子/被无数/猎枪/瞄准/射击”。这两首诗的诗意、主题不一样,一在抒发哲理,一在关注生态环境保护,但都为短诗。刘荒田对此特别称道:“旅居芝加哥的诗人非马先生,堪称短诗大家,他贡献给华文诗坛的诸多诗篇中,有一个鸟笼系列。去年在密西西比州一所大学教授现代文学的名诗人郑建青先生,也写了鸟笼。这两位学者型的中国作家,在美利坚合众国,进行了一场何等精彩的诗歌接力!连句式,两人也相似,短小到了极致,意象的尖锐,诗意的警策,也达到或几乎达到极致。”[4]62

从新诗史的角度说,非马的这种短诗,是现代诗歌中一种非常独特的形式,它与五四时期流行的“小诗”诗体已经不一样,有了自身的独特审美特色。因为“五四”时期冰心、周作人与湖畔诗人等的小诗,语言也很朴实,自然结构也很短小,但与非马的短诗在审美上却有很大差距。非马诗歌的独特结构方式、语言方式,是诗人精心策划的,他通过这种策划扩大了诗歌本体的审美张力;同时,非马诗歌的意象是具有刺激性、现代性,是现代世界无奇不有的复杂意象,绝非冰心等视野里的大海意象,也不是周作人、湖畔诗人笔下的自然传统意象。另外,冰心、周作人小诗受日本俳句、印度诗人泰戈尔短诗影响,非马短诗,是非马这位现代诗人自觉审美追求的结果。

王性初是20世纪80年代从福建“作协”出来的诗人,诗风在冰心和20世纪80年代朦胧诗之间转换。他是《美华文学》杂志的主要编委,也是标志性诗人。从《美华文化人报》到《美华文学》杂志时期,他的诗贯穿始终。新世纪以来,这位美华诗坛的常青树仍然创作不缀,佳作频出,获得2016中山文学诗歌奖。他创作了许多节奏明快的自由体小诗、短诗。诗人郭风对他有准确的评价:“王性初在诗歌创作实践中,有这样的一些追求,这便是诗的民族的音乐性,尽力运用我国语言所特有的一种铿锵美和节奏感,使自己的作品能够将自己的情感流动发出美丽的音响,这是其一。其次,他在追求诗的意象,他尽力使自己的意绪作为一个一个新奇的形象出现在诗篇中,这种表现手法同时吸收了我国古典诗歌以及西方现代派的经验。最后,也是最主要的一点,他的诗力图表现自己的内心生活和自己对于外部世界的感觉和发现。”[5]66郭风精准地发现了王性初诗“将自己的情感流动发出美丽的音响”“使自己的意绪作为一个一个新奇的形象”“诗力图表现自己的内心生活和自己对于外部世界的感觉和发现”的美学特征。王性初的小诗,集中在他的两部精致的诗集《知秋一叶》和《新的版图》里。其中,《心的版图》这本诗集,最充分地反映了王性初的诗歌美学。诗集里的156首诗,都是配图诗,是诗与美术、摄影的纯美结晶。如《邻家的丁香花》一诗,诗纯粹、短小,插两幅画(其实有7幅画,4组红绿组合的心图和3组高楼巨厦合成两类),与艳丽的血红深绿之“心”和灰黄格调的高楼巨厦之“心”绝美相配,又以现代化的高楼巨厦上的“SLOW”暗示象征诗意,诗画配合相得益彰,从而造就出了艺术史上的崭新品种——配画诗。试看原诗:“近在咫尺伸手可及/那一串串紫色的兴奋/正在肆无忌禅的发情∥春风吹醒了沉睡的利比多/含汁的胴体一览无余/一嘟噜一嘟噜缀满窗前的美景/直叫人垂坦欲滴的咆哮∥晃来晃去皆是姹紫的身段/婀娜着聘婷着含羞着挑逗着/这阳春的时辰谁能熬得住/让心都被这摄魂的色彩紫了去/不必再装模作样了吧/忍不住用手掐下意志诱惑/报复了一回被勾引的快乐”。此诗以丁香花喻人,书写人生机勃勃的生命力,但看高楼巨厦上现代快节奏的都市人却又在追求slow的超脱,二者配对,直叫人思索现代世界的可爱与悖论。王性初这类配画诗很多,也为读者所认可,尤其是他的摄影诗,是这种配画诗的延续,也是最为读者喜爱的诗体。

刘荒田是现代华语散文第一人[6]122,但他却有5部诗集出版。它们是《北美洲的天空》(1988)、《异国的粽子》(1993)、《唐人街的地理》(1994)、《旧金山抒情》(1994)和《刘荒田诗存》(2014)。其诗风格几近现代派的卞之琳、纪弦等人。机智风趣,自成一格。他对于新诗体式的实验也很精心。他的新诗“赠谢诗”和“配画诗”,如《水与波浪——遥寄郑玲姐姐》《赠密西西比周正光》《为王诗渔国画〈春江水暖鸭先知〉配诗》等,机智,幽默,风趣,都是现代新诗诗体实验的上乘之作。刘荒田《刘荒田诗存》里有7首这类隐题诗。《为王诗渔国画〈春江水暖鸭先知〉配诗》是现代配画诗。与王性初的这类诗体写作一样,刘荒田的配画诗更具启发性:“殆无疑问,鸭/是春江的第一知己了/尽管子非鸭/安知鸭子之乐/或不乐/(不过,独钓寒江雪的/并非此辈)∥在人心的江水里/谁以鸭脯般/鲜活而活脱的思想/游泳?”配画诗写得如此幽默、风趣而富有思想力度,在现代汉诗中也是佼佼者。

与东南亚各地的华文旧体诗创作不一样,美国华文旧体诗创作的人数较少,数量也没有东南亚旧体诗词多,然而,从陈中美、周正光和老马等大量美华诗人古体诗词创作可以看出,美国华文旧体诗创作由于是在西方文化背景下的中国文化拓展,具有独特的文化特质。

从《美华文化人报》到《美华文学》,陈中美的古体诗创作最引人注目。他也是北美华人作家中乡愁主题创作较为优秀的诗人。陈中美的旧体诗歌创作,艺术上可敌国内广东籍平民诗人的程坚甫。刘荒田在其散文《江天俯仰独扶犁——记台江诗人程坚甫》中曾经多方面阐释过程坚甫的古体诗创作成就。认为程坚甫古体诗创作达到了以下3种境界: (1) 顿挫; (2) 求新求变; (3) 粗粝自甘、俯仰不愧的风骨。其实,陈中美的古体诗歌创作,在艺术形式创新、个性风格和题材角度而论,却完全可以与其媲美。而且,就诗艺本身来讲,古典诗歌的那些精深的音律、对仗、赋比兴、反复、拗体等艺术技巧,以及温柔敦厚、形神兼备的艺术精神,陈中美新律诗创作中都有充分的表现。像他的2000年回乡之作8首就把一个华人旅游回国的观感以及复杂的世界性情怀表达得非常自然得体。如他的七言古诗《旧历新年赋》,就充分利用七言古诗形式表达了他隐秘的赴美身世之感和作为一代华人赴美后晚年的情感:“还有故乡和故居,廿年未回还要去。既是东西两栖人,也享中国美国誉。金婚庆了庆钻婚,八十岁时抱曾孙。今当新年最新日,儿女四代喜临门。笑指门前再花橘,断言更大和更繁!”[7]70而且,就诗歌创作的主题来说,陈中美旧体诗关涉文化的两端:有对故乡的眷顾,也有对异乡——美国生活的满意。这些用汉语古体诗创作的诗歌,包含着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守和对于自身新身份的自信确认。

陈中美不仅创作了前述大量古体诗,不少登载在《美华文学》杂志,同时,他还创作了大量“新律诗”,对于古体诗创作形式进行了有益探索。如他自己欣赏的这3首“新律诗”《中秋节忆旧抒情》《芳草书地诗》和《陪妻扫母墓》就是代表。“见到圆时忆缺时,牛栏生活剩余悲?人如牛负重,两度中秋期。伤心辞故土,奋笔写新诗;新诗虽好自娱乐,不似济民壮士为!”。“百紫千红万点黄,余家夏日满芳园。果甜妻色喜,蝶舞花香扬。欣尝欣赏生新意,书地为诗味更长!”;“白发婆婆心未老,母爱犹存;一年一度归来日,扫墓招魂。已知魂魄随风散,唯剩骨灰;依然礼拜敬如在,无限悲哀!”这3首用词体这种长短句形式来表达往来家乡和海外现代华人的情感生活的“新律诗”,情真意切,音律和谐,是一个十足的海外游子的现代新词。陈中美称这种套用词体形式的诗为“新律诗”,并大量实验,为海外诗人用古体诗传达现代思想感情探索了新路:他的创作以高质量的诗学水准显示了用旧体诗这种艺术形式表达现代华人丰富的思想感情的有效性。

美华诗人周正光现代自由体和古体诗创作兼胜。他的古体诗创作早有盛名,被称为“羊城才子”“周七绝”。《听雨密西西比》其实是散文家刘荒田专访周正光而作。两个海外汉语诗人在密西西比的相聚也是诗坛佳话。《美华文学》不仅登载了他的不少现代诗,也刊登了他为数不少的古体诗。其古体诗创作成就堪比陈中美。他的代表作品当推《昔游杂诗》。该诗也为七言古体长诗,极为充分地表达了他作为一代华人移民的行游天下的生命情怀,文情并茂,音色俱佳,是现代古体诗创作中的上乘之作。值得一提的是《美华文学》51期刊登的老马的《诗十五首》。这是一首在异域相逢的情人缠绵悱恻的追怀诗,是现代版的《长恨歌》。该诗由15首七绝律诗组成,其前后贯通呼应,整体和谐,充分地表达了一对情人隔洋相望、相会、相离抱憾终生的生死爱情,极有情致。“天缘错失盛年时,负了百年重托意。异域相逢鬓发落,终生抱憾断肠诗。”离散情人在异国他乡还能够相遇,但鬓发已白,只能抱憾终生。其情其景,不是“长恨”可以传达万一的!老马以外,《美华文学》杂志上经常露面创作古体诗的还有黄一权、陈济潮、黄秋伙、沈已尧等。他们也创作了大量古体诗,与陈中美、周正光等共同呈现出美华古体诗创作的繁荣景观。

海外华人的古体诗创作实验,对于现代汉语诗歌发展具有重大意义,因为自从魏晋时期中国汉语诗歌走上“律”的道路后,古体诗词的各种体式实际上以其特有的音律美、形式美和抒情格调形成了汉语诗歌的一个抒情传统,而陈中美、周正光、老马等华人的古体诗创作则促进了汉语诗歌抒情传统在海外的散播和流传,文学史的意义自然重大。

二、 抒情长诗创作及其诗学创新

与《美华文学》的古体诗创作和实验相比,在新诗创作上,李兆阳的新诗歌宣言及其《节庆季不再忧伤》《致某某》等诗为《美华文学》增色不少,纪弦、非马等的“短诗”创作也极有特色,而长诗创作和实验也是《美华文学》的更大文学史收获。该杂志刊登过数十首长诗,大多质量上乘。其中最有文学史意义和价值的大概是老南《梅菊姐》长篇叙事诗和一平的长篇抒情诗《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诗体探索和诗体创造,一贯是中西诗学衡量纯粹诗歌艺术发展的重要标志。《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这样的抒情长诗的创造及其显示的诗学品格,最能显示北美华文诗歌独特的文学史创新和价值。

首先,《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尽管有在宗教哲学镜像下审视法西斯罪恶的思想认识局限,但它无疑是现代汉诗中最具有思想魅力和诗体实验的长篇抒情长诗之一。该诗对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及整个20世纪的种种革命给人类带来的灾难的反思,具有明确的国际化视野。诗歌的关于种族隔离、人类命运、人性思考的主题,是宏大的全球性议题,该诗也是当代最具国际化意识的大诗,就主题表现而言,此长诗可与洛夫《漂木》媲美(1)洛夫晚年移民加拿大,有长诗《漂木》,3 000多行,但其表达的是“天涯美学”思想以及对于离散的哲学思考。其沉思及其哲思意味明显大于抒情。。从诗体的角度来说,汉语文学史上,抒情诗写作达到这样思想深度的实在少见,抒情诗长度达到如此规模的诗歌,《漂木》外,唯有这首《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了。因为在现代汉语诗歌史上,《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如同冯至的《十四行集》,是“沉思的诗”,属于典型的抒情长诗。但冯至《十四行集》有27首诗,378行,而《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却是一首诗,有1 440多行,是《十四行集》的3倍多。也正是从诗体角度来说,这首诗当为现代汉语诗歌史上最长的抒情长诗之一。长诗,叙事诗比较多,尤其是民族史诗类叙事诗。在现代汉语诗歌的长诗探索中,1930年代中国诗歌会的诗人,如蒲风、杨骚的探索十分引人注目。《茫茫夜》《乡曲》等就是重要作品。后来也有《王贵与李香香》这样的叙事长诗,它可以看作是现代中国革命的“诗史”,但抒情长诗除了贺敬之、闻捷的民歌体抒情诗外,鲜有佳作。相反,《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这首抒情长诗,除了前述思想主题的独特性外,确是诗歌史上难见的创新佳作,显示出独特的文学史价值:除了艺术上诗节的长短交织及其灵活处理外,它在长诗的抒情结构及其抒情方式处理上的探索和实验,却也为长诗创作拓展了新路。在《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里,抒情的成分、议论和描写的成分占了绝大部分。该诗的200多个诗节,绝大部分是抒情主人公的抒情、感慨。诗人情不自禁地发抒自己的感情、议论,反复表达自己的愤懑和思考,一改长诗的叙事为主的旧有格局,确立了以抒情为主的长篇抒情诗新格局。在诗歌中,奥斯维辛、春天及其复活节都成了一个个独特的意象,成了抒情主人公发抒感情的载体。这里,意象代替冗长的、世人皆知的事件及其情节叙事,成了一平革新长诗,创造长篇抒情长诗的重要秘密。实际上,一平也依赖于此,才创造出了现代汉诗最有抒情风味的20世纪关于人类命运的最佳抒情长诗。这是现代汉诗的诗体探索实验上的重要收获!

其次,《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是华文文学文本中最具“世界”全球性意义的形象。在该诗中,抒情主人公形象作为一个诗人,对于诗歌主题的揭示具有重要的宣示意义。表面上,它是一个奥斯维辛的访问者,但却有多重身份,一个异教徒,一个远离故国的逃难者,实际上,他又是一个人类记忆和思考的引领者:“白桦林/在凄凉中颤栗摇晃/像诗人战栗的灵魂/也只有诗人还将他们记忆”;“我们去那里为了/干竭的泪水不再干竭/为了痛苦不被遗忘/这个世界所有的痛苦/都是我们的痛苦∥痛苦滋育灵魂”;“苦难是同样的苦难/不幸是同样的不幸/我们在死亡的国度/见证人的残忍/你们并不孤零/由这里哀怨的灵魂/铺向大地”;“她推着我——异教徒/欢乐地走向教堂/复活的钟声/震荡残雪青绿的枝条/和飞回的鸟群”;“我坐在高坡上/无尽的黑暗清寒/默然无语/身边是残雪头顶是星群/心中的大雨/由天庭倾泻而下/我想起了家乡∥今天今天是复活节”。[8]62诗人才是人类苦难和再生的真正反思者:“白桦林/总是让我想到音乐/想到俄罗斯战栗的诗行/多少诗人在那里死去/却没有什么能够掩盖他们的光芒”。[8]57因此,在世界文学史上,尤其是在诗歌史上,这样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诗人形象,他的全球化视野,他的关注重心,他的深沉忧郁的哀伤,他的幽深细微的情思,都有“这一个”的意义。他是一个既对于人性,对于人类命运十分关注,又深沉思索的诗人——抒情主人公形象。

再次,长篇抒情诗《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也具有现代诗的品格。它有《恶之花》的颓废意识,有《荒原》的“荒原”意识,奥登等的反讽意识,以及非常浓厚的西方基督教救赎意识。它对于20世纪种族暴力革命的荒诞书写,则显示出明显的批判性现代品格:“今天已经不是昨天/柏林墙到了/那个庞大的帝国一夜间化为/纷飞的纸屑/——它们吸吮了太多的死亡/拖着黄昏的阴影/坠入雪后的泥泞∥虚妄和希望啊燃着/劫后的烟尘/莫斯科穿着囚服/孩子一样在哭泣/而那一边那个暴虐的老人——/已死去/他的王国瞬间风化/人们用腐烂弥补丧失的昨天/活着,可别错过欲望和贪婪/可是还有那么多人再一次被抛弃∥腐烂蔓延大地/生存重新发酵/革命在暴热后/展示它真实的肌肤和法则∥哦,多么荒谬残暴的戏剧”。[8]6620世纪的这些人类性事件,是纯然的黑色幽默,人类被无情地嘲弄。那个逃离者、异教徒、抒情诗人对此表达了悲哀与怜悯之情。在艺术上,该诗承接1940年代“九叶”和1980年代初“朦胧诗”的语言和表现技法,把他们创造的那一套表达现代人幽微复杂思想感情的技艺充分娴熟地继承了下来:“灾难的阴影/死死扼住春天的脖颈”;“我无法讲述那些事情/铁丝串联肢解的男女/漂浮河流”;“奥斯维辛黑色的果实/两场伟大战争/一枚溅出的弹壳/——延伸的黑洞”;“哀痛像一个没有讲完的故事/紧紧追随我”;“十字架的阴影/敞开天空的路途”。[8]67这些诗句,与他的《灰烬》里的“天空鸦群/五月瘫痪中发出笑声”,《梦中》的“肢体的言辞击穿日月/玫瑰在大理石上绽放”,《无题》的“死亡像恶狗一样不予宽恕”等,就是典型的中外现代诗人的语言表达方式。仔细分析,这也就是现代诗人惯常使用的隐喻、比拟、反讽等常用艺术手法。因此该诗现代诗品格极其明显。可以说,《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是汉语诗歌史上最具现代品格的抒情长诗。

进一步说,一平是在自觉的中西诗学理念下创作了《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这首现代汉语的长篇抒情诗的。“值得注意的是西方现代诗强大的框架对我们精神的压迫。本来是自然的自然感受,非要扯得七零八落。麦浪不加上点钢铁、泛滥的太阳,就不够现代,一个波浪非要七八个头颅,瓦罐、思想、女人——拼凑起来,否则就不过瘾。”[9]266一平创作强调东方审美:“我们东方的审美和西方不一样。东方更倾向于自然,人的最高境界是归复自然,而自然就是我。‘朝搴挚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成为人的最高境界。因此东方审美更强调自然与和谐。毕加索用车把、车座组合成一个牛头,我们觉得很巧,但从审美上并不接受。达利使我们震惊,但不会使我们像读屈原的诗一样身心交泣。”[9]264有了这种艺术识见,我们便能够看到抒情主人公,一个东方艺术圣徒对于世界、人类的全新理解、全新的襟怀。诗人的家乡是北京,却远在奥斯维辛沉思人类命运——以现代诗的方法,以东方的审美格调。因此,《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借鉴了西方现代诗的艺术手法,但基本精神和审美风格却融合了东西方审美元素,我们读它,确实“像读屈原的诗一样身心交泣”。该诗是在中西诗学思想视野中当代汉语诗歌创作的长篇抒情诗杰作,也是《美华文学》的重要收获,

三、 美华诗歌与全球性主题

从思想倾向而言,美华诗歌的创作主题和题材选择也是很多样的。移民题材、情爱题材、人性题材、现代性题材、故国家园等全球化议题,都是最常见题材。但与其小说、散文文体比较,美华诗歌最常见的题材是故国家园、人类与人性和全球化议题。

乡愁、故国家园和全球化主题,是美华诗歌的主要主题。“从平凡的现实生活中找到美感和诗意,并高度提炼、精心构思,用精美的文字创造一种意境、表达一种哲思,这就是海外乡愁诗人所探索的诗路。海外华文作者从边缘文化走向主流文化又回归到边缘并甘心情愿地固守‘边缘’,物质生活上虽然早已‘落地生根’,精神上继续漂泊,不断寻求新的立点、栖居地乃至永恒的心灵家园。这种边缘文化已经越来越主流。”[10]73如前所述,周正光、陈中美是美华诗歌诗人里古体诗创作最优秀的代表,也是故园家国主题的主要书写者。周正光《昔游杂诗》就把华人作家的故国情怀和行游世界的生命情怀传达得淋漓尽致:“生年几度越重洋,/万里航程对一窗。/足下苍山云外水,/可知何处是家乡?”远渡重洋,心念祖国,是一批华文作家创作的一个基本主题。周正光如此,陈中美们同样如此。对于一些华文作家来说,随着他们周游世界行踪的扩大,伴随着认识的提升,华人的乡愁转换成了家园意识,上升为一种深刻的个人生命状态和人类行为取向。因为离乡,走向世界,世界变成了家园,所以,从人类行为取向上看,乡愁主题变成了全球主题了:“用整个家族的基因/写一首黑白相间的散文诗/印在地球的一端/有了迁徙有了滞留/有了亲情有了天敌/命运的家园是浪迹一生”,“只有倒影作伴/那孤独便是心灵的孤独/唯有冰山作陪/那静寂才是无垠的静寂/宁愿孤独/享受生命之轻/谛听静寂/尘世随之而损”。[8]59一平这些诗道明了乡愁主题演变为全球性主题的内在原因。美华诗歌这一主题的诗篇相当丰富。前述陈中美、飞马的诗篇就是如此。纪弦则纯粹将其阐释为一种全球化的趋向。

在全球化主题的开拓方面,《美华文学》杂志的诗歌创作是充当了开路先锋的[6]124。纪弦是领路人。他的《新诗三首》——《新世纪的黎明》《都市之晨》和《卫星而已》都是代表作。新世纪来临了,世界依旧恐怖盛行,战争不断。纪弦对此作了及时的反映:“欣逢新世纪的黎明,/你教我唱些什么呢,/亲爱的?在远处∥有炮声。但愿那是/人们过春节放爆竹,/敲锣打鼓,舞龙又舞狮,/而非,而非战争∥欣逢新世纪的黎明,/你教我唱些什么呢,/亲爱的?在远处∥有炮声。何其恐怖啊,/二千零一年,二千零二年/也很不愉快!那么,/两千零三年将会如何呢?/曰:核弹核弹满天飞/核弹核弹满天飞∥欣逢新世纪的黎明,/你教我唱些什么呢,亲爱的?/难道你喜欢炮声?不的吧?/难道你喜欢战争,不的吧?∥马戏团的表演十分精彩,你说。/半岛上的玫瑰即将盛开,我说。/可是,听啊,听啊,听啊!/在远处,有炮声。/在远处,有炮声。”中国人嫦娥奔月的神话,被卫星识破真相:“第一个登陆月球的阿姆斯壮,/他究竟看见了什么呢,/曰:何其荒凉啊,这世界!/连一根小草都不生。/没有水,没有空气,也没有风。/小白兔在哪儿?月桂树在哪儿?/还说什么琼楼玉宇?/全是中国人的神话,所以∥”。纪弦站在宇宙世界高度对此作了审视。宇宙公民,这是全球化的产物。当诗人真正有了这种全球化的生存体验,他自然就会把这种体现书写出来。他的《宇宙公民》一诗也是这样的产物:“护照吗,/瞧!这便是了。/我既有美国护照,/也有中国护照。/但我并非美国公民,/亦非中国公民。∥咦?那就怪了!/难道你不是炎黄子孙,/不是龙的传人,/不是我们的同胞吗?∥是的,本来是的。/但今天,不同了:/一层层,一级级,/攀登复攀登,升华复升华,/我已到达一至高的顶点;/我已不止是一个中国人,/不止是一个亚洲人,/不止是一个地球人,/不止是一个太阳人,/不止是一个银河系人,/而已成为一名宇宙公民了。∥因为我是上帝造的,/不是猴子变的。/上帝造了这个宇宙,/造了这个银河系,/造了这个太阳系,/造了这个地球以及/地球上的生物、人类,/连我也在其内∥而我,但凭我这超光速/有翼的心灵,旅行全宇宙,/从一个涡状的银河外星云/到一个轮状的银河外星云,/从一个三角形的岛宇宙/到一个四方形的岛宇宙,/然后又回到自己的老家来,/优哉游哉,自由自在,/谁也不会查看我的护照。”纪弦这类诗大多登载在《美华文学》上。他也由此以诗的形式,拓展出了全球化的主题。

非马也是美华文学中一个真正关注人类与人性等全球性议题的典型作家。他甚至就是一个典型的国际问题诗人。正如丁国成先生所言,非马“笔下大都是要紧事物,是关乎亲人、关乎祖国、关乎人类的重大题材”。[3]像他的《生与死之歌——给濒死的索玛利亚小孩》《越战纪念碑》《长大的嘴巴》《中东风云》等,就书写的是关于人类根本利益、反侵略等全球性世界性议题。《落网——为伯劳鸟请命》《芝加哥小夜曲》等,则对于人类生存环境问题给予关注。如其《外星人》《零下二十七度》,就对于人类间的种族歧视和种族不平等作了辛辣的讽刺。对于快饿死的非洲人,好多时候,人们只是漠然视之,甚至新闻上也把他们视为外星人,因为他们“额头突出/黑魆魆/皮包骨/两只大眼睛/从深陷的眼眶里/直直瞪视”。总统选举日,种族之间的民主游戏也在考量着人类的良知:“除非我们也跻身衣香鬓影的御宴/在白色光圈下载歌载舞/我们怎能理解/攀龙附凤的黑人明星的矛盾——/歌功颂德之后/如何去面对/在饥饿线上挣扎的同族∥而我们将用什么来量测/在炉边烤火的良知/一面是热血沸腾的愤慨/一面是冷漠怯弱的沉默”。像《中东风云》则对于超级大国的侵略、掠夺及其本质有着极其深刻的揭露:“连黄沙/都熬不住焦渴/纷纷钻入/难民们的耳朵鼻孔与嘴巴/讨水喝∥却发现都是些/被抽光了原油的/枯井∥便一窝蜂/争着去簇拥/扎扎的履带∥红滚滚的太阳/早提醒它们/鲜血/最能止咳”。非马视野开阔,其诗歌对于这个世界及其人类的各种命题几乎都有涉及。他的《选举与民主》《午夜街头无事》《吉普赛之歌》《在澳门看赛马》《仲夏夜之梦》等,对于人类间的屠杀、乞讨、赌博、阴谋及相互蚕食,都有书写。非马这位科学家的人文关怀,触及人类及其人性的所有领域。非马的诗,大多关注全球议题。当然,承续并加深了这个主题维度的,是一平《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该诗实在是美华诗歌中展现全球化主题最优秀的诗篇之一。

四、 《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及其全球性议题

当代汉语文学史上,一平以散文创作见长,也以此为世人所知。林贤治认为,尽管他和苇岸一样,创作少,也很寂寞,但他们却是“当今中国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在林贤治看来,与他齐名的是张承志、王蒙、周国平、贾平凹、王小波、苇岸、刘亮程、余秋雨等)。[11]17-19一平自上世纪90年代移居海外,创作也很寂寞,但他的关于世界议题、“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和全球文化文明的创作主题却始终未变。对于全球化主题的多个方面,他一直关注,而且就这个主题意义上来说,定居美国伊萨卡的一平可能是所有海外华文作家中最有典型意义的作家了。他孤寂地居住在小镇伊萨卡,却始终关注着人、人性、人类、文明和世界等世界华文文学创作最主要的命题——全球性议题。单从散文创作而言,在这一议题上一平就足以引领风骚了。“半个世界崩溃了,半个世界的铁幕、权利和控制,人类面临新的变革和混乱,从古希腊到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到十月革命,从孔夫子到孙中山,从纽约到巴黎、莫斯科,这一切都需要重新思考。”[11]17-19一平思考的范围极其广泛,均从全球性、人类性、世界性的宏大问题立论,尽管他的这种思考基于他个人痛彻的个人经验和经历。

林贤治认为,一平在文学与自由意义上的习作,堪称独步。对生命与文明,对人类苦难和20世纪纷繁的革命的理解上,一平当之无愧。林贤治也认为,一平是一位圣徒、诗人:“一平与苇岸一样,是一个圣徒。他们都心底那么开阔而纯净,怀抱爱的信仰,而且尊重所有人的信仰,相信那是人的最高的体现。但是,他又比圣徒多出一份战士的严峻。他执着地追求生命的独立和自由,拒绝把生存的希望依托身外的世界,也不朝圣圣者,皈依的唯是自己的生命的真理,故而不时地燃起反抗暴力和奴役的愤怒的目光……他徘徊在圣徒和战士之间,他理解时代的残酷和个人的懦弱,理解生的艰难,相信‘在衰朽和败落的土地上,一切生命都是不幸的’,因而不想谴责长久地沉浸在黑暗里从而变得尖刻和仇恨的心。可是,他又害怕心在残酷中变得残酷,失去水分、晴朗和温暖,因为他相信‘清澈的鲜花不为积蓄仇恨的心开放’。这不能不使他因放弃谴责而感到忧伤和不安。于是,他成了纯粹的诗人。在他的饱含诗意想象的文字中,我们会看到同一个意象:百合花。那是他梦中‘清澈的花’。他写鲁迅,写车尔尼雪夫斯基,写赵一凡和郭路生,写鬼节里的波兰人,写未来到的儿子,他们都有百合花般圣洁的、真纯的灵魂。直到他笔下的古老的高贵的银杏树,中秋明月,都是百合的影子。文明穿越生命、民族和个人,直抵灵魂的深处散发芳香,有如百合绽放。‘百合花是否注定在石头中死去?’一平的一生,将长久地为这个问题所困扰。”[11]17-19一平作为一位“纯粹的诗人”,他的纯粹不仅仅在通常所谓的艺术与非功利的层面,而在对人、人性、文明、人类和世界等全球议题的独立思考与表达上。因为与他早期的《身后的田野》这个散文集一样,他表达的基本方式都是诗性的。《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又一个黑暗的时代又将来临》和他的以“声音”为起点的58首诗歌(有些是散文诗),可以印证这位纯粹诗人的文学身份,可以看出这位纯粹诗人诗歌主题的基本取向以及诗歌创作的杰出成就。

《又一个黑暗的时代即将来临》(2)参见一平未出版手稿《又一个黑暗的时代即将来临》。这首诗关注的是当今世界的局势,表现的是对于当今世界仍然发生的人类灾难的思索。这个世界纷扰无比,如果说20世纪是人类的一个苦难的世纪,这个世纪的人类依然没有摆脱这个困境。《又一个黑暗的时代即将来临》表达了这个困惑。这首诗写于2014年7月,是诗人洞悉了以下8大世界新闻而写的: (1) 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倒塌; (2) 2007年美国爆发金融危机; (3) 2014年3月8日马来西亚MH370客机坠海失踪,载有旅客239人; (4) 2014年7月7日,马来西亚MH17客机在乌克兰上空被莫名击毁,载有旅客298人; (5) 2013年底,乌克兰未加入欧盟再次发生战争,之后俄罗斯占领克里米亚,乌克兰东部爆发内战; (6) 2014年巴以冲突爆发,双方死亡2 000人,伤近万人; (7) 2014年6月ISIS宣布建国,号召全世界穆斯林效忠,并宣称要统治世界; (8) 美籍日裔病毒学专家制出超级HIN1病毒。由此我们推断,一平这位旅美诗人30多年来关注的议题从来没有变过。正是对于这一世界性议题的关注,使一平既成了一个杰出的散文家,又成了一位当代最为优秀的自由体诗人。

一平的代表作是他的长诗《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是《美华文学》杂志上刊登过的最长的诗篇。这首长诗有一千四百多行,分5部分。从思想层面而言,这首诗是对于20世纪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德国法西斯罪行做了深切的反思的诗篇,具有震撼人心的思想力度。这首诗应该是继波特莱尔《恶之花》、艾略特《荒原》、洛夫《漂木》之后最有思想深度的长诗。它对于借上帝人类名义的20世纪的几个最值得深思的法西斯暴虐罪行、风行20世纪的“革命”运动和“文革”等的思考,使这首诗的人类学的宏大命题具有了特别值得深思的价值。它是对于人类之痛的反思,对于历史、权力和人性的荒谬、虚妄和恐怖的反思。人类能够从灾难中走出吗?作者以十字架上的耶稣的受难与复活中得到了启示。如果说基督能够以爱与怜悯拯救人类,那么,从奥斯维辛这样的人类灾难里,人类将会得到什么启示呢?

就是说,《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是一个华人作家对于世界法西斯屠杀事件集中书写的一首长诗,诗歌重心展示了宗教的在场对于西方人及整个人类生命存在的积极意义。如同玛利亚教堂、十字架和复活节在西方存在的永恒意义。该诗的第一部分,把奥斯维辛放到20世纪这一世界历史的大背景下审视。审视的主体是诗人。春天、东欧大地、白桦林和俄罗斯诗人是用来反衬审视主体的。诗由此开始了对于人类灾难的反思。第二部分是诗人面对奥斯维辛的铁丝网、岗楼、煤气室、焚烧炉和营房这些屠杀犹太人的场所的“惊诧”。灾难的历史已经过去,在德国法西斯屠杀下以色列诞生了,但屠杀暴露了历史、人类及其人性的本真面向:“人类在那里焚烧/烧尽人的尊严、历史/也烧尽神的信仰”。屠杀发生的逻辑荒谬之至:“而古老的教堂/并没有阻止人们的阴谋/罪恶以上帝的名义进行”“暴行只要给以名义/孩子们也会进行”。[8]62对此人类灾难,今天的世界反映也不尽一致。一面是人类的自觉反省:“煤气室毁塌了/纪念碑修建了/人光荣地伸张他们的勇气和正义/但更值得尊重的/是危难中/一滴泪水和他们的手臂”;一面是“我们并没有学会思考/也没有学会记忆/经历苦难/却只被苦难吞噬/于是我们再不会站立”。[8]62诗人仍然忧虑重重。第三部分,仍然是诗人面对法西斯屠杀场地的奥斯维辛的反思。“奥茨的天空像所有的天空/在这天空下我们/有所有人的痛苦和希望/微弱的孤单的/小小的瓢虫/窥测灾后的大地/所有的命运都是不幸的命运”。[13]65诗人反思了20世纪所有的暴力性革命——法西斯战争、苏俄革命这些人类的极端性行为,并由此审视了这些极端行为的根源:“哦,极端的家伙落魄的逃客/被革命所毁坏/为暴力所伤痛/在极端的道路上/你已习惯了毁灭的光芒/粉碎的镜片/煽动残缺的梦呓/绝望收集迷乱的脚步/其实你也是革命者/绝对地热望极端的否定/而这正是革命的来源∥哦,多么可怕/你一点也不仁慈/可是是什么培养了革命/我们为什么失去了/仁爱和信心辨识和自重∥绝境中的绝望/绝望中的恐惧和呼叫/绝境中的羊群成为狼,冲向爆破的火光∥奥斯维辛/你能否也在倾听我的诉说”。[8]66诗人的反思明智而理性,却也充满悲哀:“欠缺的世界/欠缺的人性/我们必须学会在欠缺的世界/欠缺地生活∥学会宽容忍耐/保持清醒、平静、勇气/记住不要为了愿望去毁坏/不要为了明天去诅咒/就是在上帝面前或/跌入魔鬼的绝望/也不要伤害普通的生活/那些伟大的真理不能/取代每个平凡的日子/房屋炉火/母亲的注视和操劳”,“多么悲哀,我们/今天还要讲述这样简单的事情”。[8]67第四、第五部分是诗歌的另一个重心所在,承接第三部分的反思,强调人类如何超越灾难,个体如何拯救自身。她——玛利亚,他——复活的上帝,他们的爱与期望共在,但最终拯救却在自身:“哦,春天、生机/你要收拾好自己的田野/不在他们而是你自己/你的站立、清洗、治愈和复生/世界没有人可以拯救(那是神的工作)/每个人仅仅是自己/为他的欠缺所限制所支配”。[8]60参观奥斯维辛,收获的是获得生活、生命的启示。因此,总体上看,《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一诗,是一首思考人类和个体苦难和再生的诗,也是现代汉诗中集中思考这类全球性议题的一首长诗。因为熟悉华文文学的读者大都知道,对于全球性议题、对于习近平“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表现,是拓展了华文文学的表现范围的,并由此提升了华文文学的思想境界的。从这一意义上讲,该诗拓展了华文诗歌的主题与题材范围,在思想史和诗歌史上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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