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两晋孙权历史形象演变
——以《三国志》裴松之注为中心

2020-02-25 20:02怀
关键词:陈寿三国志孙权

王 怀 成

(1.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成都610064;2.四川省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成都610072)

三国政治集团主要人物的历史形象研究,前人多关注曹魏和蜀汉集团,对孙吴阵营中的孙权则关注度不够。故学者谓:“就研究层面来说,不管是作为历史人物还是作为小说人物,对孙权及孙吴方的研究都远远少于其他两方,这种现象的产生颇足耐人寻味。”①胡莲玉《建国以来孙权形象研究述论》,《明清小说研究》2013年第4期。陈寿的《三国志》,一方面展现了孙权在外交上既联合、又斗争,既能屈、又能伸的成功策略,肯定了其对吴国政权建立和发展的贡献,另一方面也指出其“性多嫌忌,果于杀戮,暨臻末年,弥以滋甚”②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中华书局1982年第2版,第1149页。的一面,大致反映出了孙权戎马一生、功过是非的基本面貌,但多点到为止,缺乏细节描写,周而不详。因此,无论是历史还是文学上的孙权形象,其实都还有赖于裴注所征引的诸多史传记载来丰富和体现。裴注《三国志》共引有关孙权的史籍28部,另有司马彪、孙盛、习凿齿等人的史评。这些《三国志》以外的史籍和史评,对于我们了解更加全面和真实的孙权面貌,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其中有“别传”5部,分别为《云别传》《资别传》《祎别传》《恪别传》《荀勗别传》,作者及时代不详。逯耀东先生推测它们的作者为三国时人。③逯耀东《魏晋史学的思想与社会基础》,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82页。则记载孙权的三国时期史籍,加上《魏略》《典略》《吴书》,共有8部。西晋史籍共12部,司马彪的评语1条。东晋史籍共8部,孙盛和习凿齿之评论共2条。本文尝试以《三国志》裴注为中心,来动态把握孙权形象在三国两晋时期的演变和定型,由此观察当时诸史传中文学性和历史性的高度融合。

一 裴注所引三国史籍中的孙权

《三国志》裴松之注引三国史家的8部典籍中的孙权,年轻气盛,是好斗的猛士,受到敌对势力曹氏、刘氏集团的嫉妒和钦佩。

其一,曹魏郎中鱼豢的《魏略》,清晰地反映出了孙权的谋略、善变和沉勇的本性,且更富于细节和故事性,既令曹操爱恨交加,又令魏辽东太守公孙渊切齿痛恨。

鱼豢,生卒年不详,据《隋志》知其曾为曹魏郎中,现存佚文止于《三少帝纪》。裴注所引孙权史料中,《魏略》为最早。与《三国志》相比,鱼豢对孙权的记载更加生动,富于细节,故事性更强。如建安十八年(213),曹操攻濡须坞,与孙权隔江相持。裴注引《魏略》云:“权乘大船来观军,公使弓弩乱发,箭着其船,船偏重将覆,权因回船,复以一面受箭,箭均船平,乃还。”①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19页。孙权之谋略与沉勇,令人称奇。此事《三国志》无载,后来《三国演义》草船借箭故事,正是从此史料中移花接木而来。

曹操深知孙权不可小视。建安二十二年(217),孙权上书称臣,称说天命。曹操以权书示外曰:“是儿欲踞吾着炉火上邪!”②陈寿《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第52页。建安二十四年,孙权既斩关羽而后又降曹魏,引起曹操警惕,亦见孙权善变的本性。又如黄初元年(220),曹丕称帝,遣使欲与孙权为盟,并征其任子。孙权不受,曹丕随即派大兵压境。孙权乃“卑辞上书”,曹丕接受孙权之降。《魏略》载,魏三公(太尉钟繇、司徒华歆、司空王朗)进谏称“吴王孙权,幼竖小子”,“内包隗嚣顾望之奸,外欲缓诛,支仰蜀贼”;“自以阻带江湖,负固不服,狃忕累世,诈伪成功,上有尉佗、英布之计,下诵伍被屈强之辞,终非不侵不叛之臣”;“所犯罪衅明白,非仁恩所养,宇宙所容”。③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26-1127页。他们看准了孙权不会真心臣服的面目,恳请曹丕效《周礼》九伐之法,废除魏给予孙权的官爵和赏赐,并兴师问罪。曹丕不信,“又欲为子于京师求妇,此权无异心之明效也”④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29页。。鱼豢对孙权的狡黠多变、文过饰非记载非常详细。如:“权闻魏文帝受禅而刘备称帝,乃呼问知星者,己分野中星气何如,遂有僭意。而以位次尚少,无以威众,又欲先卑而后踞之,为卑则可以假宠,后踞则必致讨,致讨然后可以怒众,众怒然后可以自大,故深绝蜀而专事魏”⑤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23页。。孙权的权谋,鱼豢看得很清楚。果然,到了黄初七年(226),曹丕死,孙权乘机反叛,征江夏,围石阳,不克而还。《魏略》载:“孙权尝自将数万众卒至。”⑥陈寿《三国志·魏书·文聘传》裴松之注引,第540页。魏江夏太守文聘虽躲过一劫,而孙权善变之品性暴露无遗。

太和二年(228),孙权与魏辽东太守公孙渊暗中通款,魏、吴政治联盟不复存在。其后,孙权与公孙渊关系破裂,《魏略》载公孙渊上表魏明帝,称孙权为“吴贼”“贼虏”“贼权”,谓:“权之怨疾,将刻肌骨。若天衰其业,使至丧陨,权将内伤愤激而死。”⑦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256页。按,裴松之称“《魏略》此语与本传反”。考《文聘传》及《吴主传》之载,并无相反之说。只是《三国志》记载其大略,唯有《魏略》可见孙权此战不克的细节。一方面洗脱自己,又献破孙权之策,致孙权欲在辽东寻求破曹计谋落空。《三国志·吴书·吴主传》寥寥数语,难知孙权“报聘辽东”经过。据鱼豢《魏略》,则已见孙权轻率冒进和孤注一掷。

可见,《魏略》于孙权事迹,不仅更多地展示了魏、吴双方来往交聘的公文书信及其他翔实史料,还包括很多逸闻趣事般的实录,揭示了孙权与曹魏角斗心机。在鱼豢的笔下,孙权终究和刘备一起被称作“贼”,因鱼豢是代表着曹魏一方的立场来处理孙权形象,在突出曹魏政权的正义性前提下,把孙权视为可以争取的中间势力,故既能忠实展示孙权的聪明、勇敢、可爱和可恨之处,也忠实反映了孙权游离反复的政治性格在曹操、曹丕、曹叡三代逐渐失信的全过程。

其二,鱼氏所撰《典略》,记载孙权杀关羽一事,补充了孙权用计而伪作卑词屈伸的详情,与《三国志》所载之细节有异,客观反映了孙权的狡猾和关羽的自大。

《典略》,裴注记其作者“鱼氏”,《隋书》作“《典略》八十九卷,魏郎中鱼豢撰”①魏征等《隋书·经籍志》,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61页。。孙权杀关羽,《典略》载:“羽围樊……又自已得于禁等,乃骂曰:‘狢子敢尔,如使樊城拔,吾不能灭汝邪!’权闻之,知其轻己,伪手书以谢羽,许以自往。”②陈寿《三国志·蜀书·关羽传》裴松之注引《典略》,第942页。《典略》补充了孙权用计的详情:他先是欺骗关羽,声称自己要助他攻打樊城,实又故意拖延不进,以激怒关羽;又伪作卑词,麻痹对方。然裴松之论道:“荆、吴虽外睦,而内相猜防,故权之袭羽,潜师密发。按《吕蒙传》云:‘伏精兵于舟冓舟鹿之中,使白衣摇橹,作商贾服。’以此言之,羽不求助于权,权必不语羽当往也。若许相援助,何故匿其形迹乎?”③陈寿《三国志·蜀书·关羽传》裴松之注,第942页。按:裴松之据《典略》的记载,以为《吕蒙传》中孙权奇袭关羽之事不真,又当关羽求助孙权在前而孙权答应亲往在后。本文认为此论尚需商榷:首先鱼氏这段记载,很符合孙权惯于卑词屈伸的性格,当可采信。再者,孙权先声称援助关羽,与《三国志》中关羽拒绝孙权求婚而得罪孙权,曹军失利颇大、曹操不得已求助孙权等事相印证。《吕蒙传》言孙权伪装军队奇袭关羽,正是孙权麻痹关羽的计谋之一环而已。鱼氏叙述吴、蜀之斗,还是较为客观地反映了关羽的自大和孙权的狡诈。

其三,《云别传》,与《三国志》所记载的孙权形象,实无二致。其中刘备借荆州、刘备娶孙夫人的记载,显然视孙权为反动的丑恶势力。“别传”体史书,集中出现于裴松之注中。《云别传》,作者不详。逯耀东认为:“魏晋别传多成于世家大族出身的文士之手。分析其作者与传主的关系,多由于血缘或姻戚关系,互相立传。”④逯耀东《魏晋史学的思想与社会基础》,第72页。估计作者距离赵云生活时代不甚遥远。裴松之引《云别传》,具体言孙夫人依仗孙权实力,骄傲放肆;刘备欲西征入蜀,孙夫人欲携后主刘禅还吴。

其四,《资别传》亦立场鲜明,视孙权为反动势力。其作者不详。《三国志·魏书·刘放传》中,裴松之注引《资别传》,称:“是时,孙权、诸葛亮号称剧贼,无岁不有军征。”⑤陈寿《三国志·魏书·刘放传》裴松之注引,第458页。孙资是曹魏三朝元老,事迹附于《魏书·刘放传》后。一方面称蜀、吴为贼,可见作者的政治倾向;另一方面也看到孙权军事活动极为活跃,处于进攻的态势。

其五,《祎别传》亦彰显孙权丑态。其作者不详。载诸葛亮遣费祎使吴,孙权阴谋以酒醉费祎而羞辱之,祎则无所遗失。费祎出使,虽为蜀、吴结盟大事,但孙权仗着实力和局面稍优而致滑稽轻佻,显露无疑。

其六,《恪别传》记载了孙权风趣、善谈,俏皮可爱的一面。裴注引《恪别传》曰:“权尝飨蜀使费祎,先逆敕群臣:‘使至,伏食勿起。’……权尝问恪:‘顷何以自娱,而更肥泽?’……又问:‘卿何如滕胤?’……”⑥陈寿《三国志·吴书·诸葛恪传》裴松之注引,第1430页。又如太子孙登与诸葛恪“马矢鸡卵”之嘲,引得孙权大笑。这类记载,纯属调侃,以明蜀吴交好时或孙吴内部群臣之善言谈、善辩论的和睦氛围。

其七,《荀勖别传》对孙权的才华持否定态度。荀勖初仕曹魏,后入晋,《晋书》有传。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卒,曹丕以太中大夫贾诩为太尉,御史大夫华歆为相国,大理王朗为御史大夫,是为“三公”。贾诩曾从董卓,董卓死后,又纠集李傕等攻打长安,打败守将吕布,烧杀劫掠长安城。《荀勖别传》曰:“晋司徒阙,武帝问其人于勖。答曰:‘三公具瞻所归,不可用非其人。昔魏文帝用贾诩为三公,孙权笑之。’”⑦陈寿《三国志·魏书·贾诩传》裴松之注引,第332页。荀勖举孙权嘲笑曹丕用人,实有否定曹丕而认可孙权之意。

其八,吴人韦曜所撰《吴书》,多方位突出孙权以恩信用人之德,掩其鲁莽行事之失。韦曜为三国时孙吴人,孙休时为博士祭酒。作为孙吴政权末年的大臣,韦曜记史,自然要考虑到为吴国树碑立传的目的,所以在《吴书》中重点突出孙权爱惜人才、善于用人的特点。如孙权遣赵咨使魏,面对曹丕君臣的挑衅,赵咨不辱使命,赢得了曹魏对孙吴政权的尊重,“权闻而嘉之,拜骑都尉”⑧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24页。。又孙权善用人才,遣郑泉使蜀,“备甚惭恧”①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29页。;遣冯熙使魏,“熙惧见迫不从,必危身辱命,乃引刀自刺。御者觉之,不得死。权闻之,垂涕曰:‘此与苏武何异?’竟死于魏”②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31页。。此书极言使臣对孙权之忠诚。《吴书》还载孙权遣张弥、许晏等赴辽东,报辽东叛吴归曹之仇,拼死烧其城郭。后同伙张群负伤,张弥、许晏一行相互帮扶,相互依存,终于全节而还。“权义之,皆拜校尉。”③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40页。这一悲壮故事,实有助于表现孙权君臣的恩信之重,而掩其鲁莽行事之失。他如“权以张昭旧臣,待遇尤重”④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引,第1221页。;“权鉴其(顾谭)能,见待甚隆,数蒙赏赐,特见召请”⑤陈寿《三国志·吴书·顾谭传》裴松之注引,第1231页。;“权以(张)纮有镇守之劳,欲论功加赏。纮厚自挹损,不敢蒙宠,权不夺其志”⑥陈寿《三国志·吴书·张纮传》裴松之注引,第1244页。等等,均可见孙权爱惜人才,尊重有功之人美好品格。韦曜《吴书》是其以吴国大臣的身份而撰,其旨意甚明,就是为孙吴唱赞歌,颂扬孙氏家族的丰功伟绩,这在《吴书》中几乎无处不在。

据上,三国时期,魏人作品如《魏略》和《典略》,都明显地视孙权为反叛者,对孙权的鄙视、谩骂和调侃的成分较多。甚至可以说,二者并未能客观地记载孙权的本来面目。《云别传》和《祎别传》都是为蜀人作传,此二者并未将孙权视作敌人。又因为孙权与蜀人的关系中,合作远多于对抗,所以显得比较客观,有助于丰富陈寿《三国志》的记载。《资别传》和《荀勖别传》是魏人传记,作者观点就比较明朗,既称孙权为贼,又站在曹魏一方观察军事形势,则敌我分明。《恪别传》是吴人传记,对孙权君臣戏耍蜀国来使费祎而津津乐道,其立场鲜明。以上诸史,曹魏史家和史籍在数量上占优势,所以裴松之引用的这阶段史料的记载中,明显对孙权不利。韦曜《吴书》记载吴国大臣赵咨、沈珩、郑泉、冯熙、陈化、张弥、许晏、张昭、顾谭、张纮、薛综、甘宁、凌统、虞翻、赵达等皆博学有志,或性格怪癖、或忠贞不渝,均为孙权所用,正是得力于这些谋臣,孙权的吴国才呈现出一派生机。《吴书》所载人物,其性格特征、语言风格等具有极强的思辨色彩,有类《战国策》;故事曲折,如张弥、许晏的经历,荡气回肠,读之引人入胜,文学性和故事性充分结合在一起,增强了其可读性。在韦曜《吴书》中,吴国人才济济又文韬武略,在一代枭雄孙权的治理和调度下,是一副君臣融洽的局面。但事实上,三国鼎立时期,曹魏的综合实力以及文学、史学的盛况,是吴、蜀政权无法企及的。

二 裴注所引西晋史籍中的孙权

《三国志》裴注所引西晋史籍共12部,司马彪评语1条。两晋史家对孙权的历史事迹、故事传说或史家评论还在不断完善,不断丰富,但是孙权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却在下降:文采风流、战略眼光不及曹操,宽厚仁义、爱民如子不及刘备,赏罚分明、出奇制胜不及诸葛亮,刚毅勇猛、独当一面不及孙坚、孙策等等。兹择其重要者详为介绍如下。

其一,傅玄的《傅子》,既载魏人谈论孙权阴险,又载孙权善于利用地利人和固守江东。傅玄初仕魏,后入晋为官,卒于晋武帝咸宁四年(278),《晋书》有传。《傅子》载黄初元年曹丕称帝,孙权“使命称藩,及遣于禁等还”⑦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第1121页。之事。于禁本被关羽俘获于樊阳,建安二十四年(219)孙权破关羽,得于禁、浩周等曹魏将吏,后皆为孙权用作与魏交好的工具。孙权称藩,魏侍中、关内侯刘晔分析形势,认为孙权必定又施以权宜之计,一则避免北方趁吴、蜀开战之机进攻孙吴,二则借曹魏的影响力鼓舞孙吴之士气而迷惑刘备。孙权取得了对刘备作战的胜利,所谓称藩,有名无实,即“外礼愈卑,而内行不顺”。⑧陈寿《三国志·魏书·刘晔传》裴松之注引,第447页。可见,孙权善于应变、善于利用和调和矛盾,擅权东吴的本质从未改变。又《傅子》载:“及权继其业,有张子布以为腹心,有陆议、诸葛瑾、步骘以为股肱,有吕范、朱然以为爪牙,分任授职,乘间伺隙,兵不妄动,故战少败而江南安。”⑨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49页。认为孙权善于用人,行事谨慎,成就了江东事业。所以,傅玄对孙权的概括,总体上是客观的,也比较符合史实。由于傅玄是由魏入晋的官吏,西晋统治者承认魏、晋的传承性和正统性,故他不能彻底否定曹魏。所以,孙吴在魏、晋两个朝代,均被视作叛逆。

其二,王沈所撰《魏书》,站在曹魏角度上记载孙权事迹,大体上贬孙尊曹。《晋书·王沈传》载:“大将军曹爽辟为掾,累迁中书门下侍郎。及爽诛,以故吏免。后起为治书侍御史,转秘书监。正元中,迁散骑常侍、侍中,典著作。与荀顗、阮籍共撰《魏书》,多为时讳,未若陈寿之实录也。”①房玄龄等《晋书·王沈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143页。《隋书·经籍志》载:“《魏书》四十八卷,晋司空王沈撰。”②魏征等《隋书·经籍志》,第955页。据裴松之注引以及《隋书》所载,可知此《魏书》当是王沈独自所撰。据王沈《魏书》,黄初四年(223),即吴黄武二年,魏分兵三路进攻孙权,曹丕下诏云:“孙权残害民物,朕以寇不可长,故分命猛将三道并征。”③陈寿《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裴松之注引,第82页。曹丕的诏书,实具战争动员令的性质,乃极力贬低孙权实力、斥责孙权无道,而彰显自己出兵的正义。又《吴书·鲁肃传》裴松之注称“《魏书》及《九州春秋》曰:曹公征荆州,孙权大惧,鲁肃实欲劝权拒曹公,乃激说权曰……权大怒,欲斩肃……”④陈 寿《三国志·吴书·鲁肃传》裴松之注引,第1270页。按:王沈早在《九州春秋》作者司马彪之前,如果二者相同,则当是《九州春秋》抄录王沈《魏书》。据此,可见孙权性格的简单和暴躁。经过谋臣鲁肃的精心策划,才激励了孙权下定决心抵抗曹操的意志。虽然孙权最终采纳了鲁肃的建议,但其性格上的弱点则暴露无遗。总之,王沈《魏书》,是站在曹魏的立场来观照时局的,观照的结果,曹魏一方是恩威仁义,而孙权一方却是顽固不化。

其三,张勃的《吴录》,专记孙吴一地之史,颇有类小说处。如其载孙权与曹、刘的三角关系中稳固自若,表现了一定的个人才能;在对待内部人才方面则性格丰富、复杂:沈友才华卓绝,却遭孙权猜忌被杀;吕蒙忠厚,深得孙权信任;朱桓求捋孙权胡须,孙权竟欣然答应。《隋书·经籍志》“《吴纪》九卷”条注云:“晋有张勃《吴录》三十卷,亡。”⑤魏征等《隋书》,第955页。又《晋书·索靖传》:“太子仆同郡张勃特表,以靖才艺绝人,宜在台阁,不宜远出边塞。武帝纳之,擢为尚书郎。”⑥房玄龄等《晋书》,第1648页。知张勃为官在西晋初。《吴录》载:“权大会官寮,沈友有所是非,令人扶出,谓曰:‘人言卿欲反。’友知不得脱,乃曰:‘主上在许,有无君之心者,可谓非反乎?’遂杀之。……咸言其笔之妙,舌之妙,刀之妙,三者皆过绝于人。权以礼聘,既至,论王霸之略,当时之务,权敛容敬焉。陈荆州宜并之计,纳之。正色立朝,清议峻厉,为庸臣所谮,诬以谋反。权亦以终不为己用,故害之,时年二十九。”⑦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17页。沈友才华出众,但性狂狷,孙权借机杀之。张勃在叙述中,对孙权并无袒护。又,朱桓因嫉妒刺杀胡综佐军,假装狂发,诣建业治病。孙权惜其功能,不治其罪。裴注引《吴录》载“桓奉觞曰:‘臣当远去,愿一捋陛下须,无所复恨。’权冯几前席,桓进前捋须曰:‘臣今日真可谓捋虎须也。’权大笑。”⑧陈寿《三国志·吴书·朱桓传》裴松之注引,第1315页。君臣之间诙谐风趣的场景。此类细节,均颇类小说,得史传文学之体。

其四,司马彪《零陵先贤传》。《隋书·经籍志》作“《零陵先贤传》一卷”⑨魏征等《隋书》,第975页。,未著录作者。《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亦如此。元代陶宗仪编《说郛》,始载:“《零陵先贤传》一卷,司马彪。”⑩《说郛》第58卷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7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64页。本文依据此说。据《晋书·司马彪传》:“泰始中,为秘书郎,转丞。注《庄子》,作《九州春秋》。”⑪房玄龄等《晋书·司马彪传》,第2141页。《蜀书·刘巴传》裴注引《零陵先贤传》云:“辅吴将军张昭尝对孙权论巴褊阨,不当拒张飞太甚。权曰:‘若令子初随世沉浮,容悦玄德,交非其人,何足称为高士乎!’”⑫陈寿《三国志·蜀书·刘巴传》裴松之注引,第982页。子初是刘巴之字,刘巴少即知名,刘表连辟而不从,后从曹操,出使交趾。刘备取益州后,刘巴归附刘备。孙权此论,意在肯定刘巴的个性,如果已投靠刘备,非真正的高士。司马彪所撰史书很多,也有一些评论,但关于孙权的有《零陵先贤传》中的一条和评论一则,均是记录性质,未明确表达其个人对孙权的评价。

其五,虞溥所撰《江表传》,是《三国志》裴松之注释孙权事迹中引用最多的一部文献,专记孙吴历史,并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孙吴的立场上,塑造了孙权善用贤才、宽容纳谏的仁爱明君形象。虞溥,《晋书》本传载:“郡察孝廉,除郎中,补尚书都令史。尚书令卫瓘、尚书褚并器重之。”①房玄龄等《晋书·虞溥传》,第2139页。又载:“子勃,过江上《江表传》于元帝。”②房玄龄等《晋书·虞溥传》,第2141页。《江表传》载孙权生而有瑞象,品格高尚,胸怀宽广。如“坚为下邳丞时,权生,方颐大口,目有精光,坚异之,以为有贵象。及坚亡,策起事江东,权常随从。性度弘朗,仁而多断,好侠养士,始有知名,侔于父兄矣。每参同计谋,策甚奇之,自以为不及也。每请会宾客,常顾权曰:‘此诸君,汝之将也。’”③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15页。对孙权长相的描述,是历代史书对当权者惯常的写法,多为附会之说。而所谓“仁而多断,好侠养士”等,则是当时群雄普遍的特征,否则难以立足和壮大。从虞溥对孙权的基本描述中,不难见出他对这位霸主的欣赏和肯定。其记孙权遣鲁肃吊荆州刘表二子:“肃(谓刘备)曰:‘孙讨虏聪明仁惠,敬贤礼士,江表英豪,咸归附之,已据有六郡,兵精粮多,足以立事。’”④陈寿《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裴松之注引,第878页。借鲁肃之口,极说孙权人格高尚,实力雄厚,前途光明。又载:“曹公与权书曰:‘近者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权得书以示群臣,莫不向震失色。”⑤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18页。曹操的这一进攻,酿成了著名的赤壁之战。虞溥笔下的孙权以曹操书示群臣,则显出镇定自若的风度。又载:“权群臣议,以为宜称上将军九州伯,不应受魏封。权曰:‘九州伯,于古未闻也。昔沛公亦受项羽拜为汉王,此盖时宜耳,复何损邪?’遂受之。”⑥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23页。孙权借刘邦受项羽之封之例来开脱臣服曹魏之耻,其实也是当时霸主当有的气度和胸怀。当然,《江表传》难以回避孙权的残忍和鲁莽,如:“权大怒……遂屠其城,枭术首,徙其部曲三万余人。”⑦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16页。嘉禾二年(233),孙权遣张弥等带领大量人马宝货从海道入辽东,辽东太守公孙渊竟斩张弥首级以降魏,孙权怒不可遏,扬言亲自征讨。《江表传》载:“权怒曰:‘朕年六十,世事难易,靡所不尝,近为鼠子所前郤,令人气涌如山。不自截鼠子头以掷于海,无颜复临万国。就令颠沛,不以为恨。’”⑧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39页。这一史事又把孙权迁怒时的情境极为传神地表现出来了。

《江表传》所载孙权对郊祀的谨慎态度,可见其学养和品德的优秀之处。群臣以权未郊祀,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周文、武郊于酆、镐”⑨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36-1137页。按:关于“周文武郊于酆、镐”之说,其后虞喜《志林》亦有论证。为例劝谏,权曰:“武王伐纣,即阼于镐京,而郊其所也。……文王性谦让,处诸侯之位,明未郊也。经传无明文,匡衡俗儒意说,非典籍正义,不可用也。”⑩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36-1137页。按:裴松之此注于嘉禾元年,疑此段裴注位置有误,应在黄武元年。参见:王怀成《孙权郊祀小考》,《中华文化论坛》2013年第4期。此云孙权不愿郊祀,因为彼时的处境,较周文、武之郊祀不可并论,孙权对之心知肚明,故一方面纠正文王郊于酆之说,一方面又强调周文王的谦让之性。所以孙权不听从群臣建议,反能见出其谨慎自重的德行了。《江表传》中,孙权劝吕蒙读书学习的美谈,传于后世。他举光武帝刘秀、曹操等好学之例,勉励吕蒙及时读兵书及史书,才能有所长进,而且不要担心为时已晚。这些谆谆教诲,显示出孙权对学问的重视及教化部下的艺术。又如,孙权取荆州,潘浚不愿归附。孙权放下人主的尊贵,遣人就家邀请,终于感化潘浚。孙权又对潘浚举以历史上的明君和贤臣事例,终于获得潘浚的信任。后孙权射雉游乐,潘浚极谏,孙权尴尬搪塞,潘浚仍不肯放过,手自撤坏之,孙权竟未因此发怒加罪于潘浚,反而绝此嗜好。这类故事,在后来唐太宗和谏臣魏征那里再次出现,不过后者影响更广。

关于孙权的德行与仁政之处,《江表传》提供的视角很多。如“权又云:‘天下无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众之所积也。夫能以驳致纯,不惟积乎?故能用众力,则无敌于天下矣;能用众智,则无畏于圣人矣。’”①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43页。孙权举集腋成裘之例,强调团结众人之智力。又权诏曰:“督将亡叛而杀其妻子,是使妻去夫,子弃父,甚伤义教,自今勿杀也。”②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46页。这一诏书颇具人性关怀,与翟丹叛变之后处理方式一样,显示其施行仁政。建业宫已腐朽,欲新建宫室,孙权言可徙武昌宫材瓦更缮治,云:“大禹以卑宫为美,今军事未已,所在多赋,若更通伐,妨损农桑。徙武昌材瓦,自可用也。”③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47页。此例可见孙权厉行节俭,省役兴农,体恤民情的美政。再如,“权既即尊位,请会百官,归功周瑜。昭举笏欲褒赞功德,未及言,权曰:‘如张公之计,今已乞食矣。’昭大惭,伏地流汗。昭忠謇亮直,有大臣节,权敬重之”④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引,第1222页。。孙权明辨是非、严明赏罚,既能公正地褒奖有功之臣,又能不以小节而斥责张昭,是其正面形象的写照。又,“有司奏(顾)谭诬罔大不儆,罪应大辟。权以雍故,不致法,皆徙之”⑤陈寿《三国志·吴书·顾谭传》裴松之注引,第1231页。。孙权能够辨别有人故意诬顾谭,并未治顾谭死罪。

《江表传》也略略塑造了孙权一定程度上掠美虚荣的复杂性格。如关于定都何地,“(张)纮谓权曰:‘秣陵,……今处所具存,地有其气,天之所命,宜为都邑。’权善其议,未能从也。后刘备之东,宿于秣陵,周观地形,亦劝权都之。权曰:‘智者意同。’遂都焉”⑥陈寿《三国志·吴书·张纮传》裴松之注引,第1246页。。孙权对张纮的建议和刘备的意见都予以采纳,并说“智者意同”,而孙权对周瑜、鲁肃均说过同样的话,可见孙权的虚荣。又,孙权“拔刀斫前奏案曰:‘诸将吏敢复有言当迎操者,与此案同!’……权抚背曰:‘公瑾,卿言至此,甚合孤心’”⑦陈寿《三国志·吴书·周瑜传》裴松之注引,第1262页。。同样,孙权在面对曹操大军入侵之际无所适从,最终力排众议而采纳周瑜意见,送其子质于魏。这些“英雄所见略同”的措辞,其实一定程度上是掩饰自己不能明断的尴尬。

裴注引《江表传》有关孙权的材料共34则中,虞溥对孙权的记载最为正面、生动、丰富,显然是持肯定和褒扬的倾向。西晋初年,孙吴政权依然处于与晋的对抗状态,《江表传》可看作孙吴政权的国史,故对孙权的记载带有较为浓厚的作者个人情感倾向。

据上,西晋史籍中,王沈由吴入晋,其《魏书》大体上是贬孙尊曹的。傅玄《傅子》既载有魏人谈论孙权阴险,又载孙权善于利用地利人和固守江东,总体上是客观的,比较符合史实。张勃《吴录》专记孙吴史,较为客观、生动地反映了孙权的复杂性格。虞溥《江表传》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孙吴的立场上,为孙权大唱赞歌。总之,西晋的大一统格局,为史家大体客观反映三国政治形势提供了空间。但由于西晋篡魏后,只承认魏为正统;又因西晋初年,孙吴政权依然处于与晋的对抗状态,故《江表传》类似于孙吴的国史,对孙权的记载带有较为浓厚的作者个人情感倾向。其他如袁准《袁子》通过诸葛亮之口侧面描述孙权,而袁准本人立场不明。袁晔《献帝春秋》主要记载孙、刘较量中孙权失败,本身也比较客观。乐资《山阳公载记》记刘备离孙权,没有鲜明立场。胡冲《吴历》专记孙吴,并未偏袒孙权,对后世人们更全面地了解孙权很有价值。司马彪《零陵先贤传》是记录性质,未明其个人对孙权的立场。庾阐《杨都赋注》和郭颁《世语》仅录有关孙权事迹一条,限于史料,亦无法判断作者对孙吴的态度立场。

三 裴注所引东晋史籍中的孙权

裴松之注引东晋史籍8部,引史评家2人,即习凿齿和孙盛,概而言之,对孙权形象的记载和评论趋于客观。

其一,张隐所撰《文士传》,对孙权的记载较少,主要见出孙权的易怒。《隋书·经籍志》有载。钟嵘《诗品》:“挚虞《文志》,详而博赡……张隐《文士》,逢文即书。”⑧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86页。按,曹旭《诗品集注》“校异”:“张隐,退翁、顾氏、《广牍》、希言斋、《津逮》、《四库》……诸本并作‘张骘’……然其书既佚,‘隐’‘骘’孰是,疑不能明也。”①曹旭《诗品集注》,第186-187页。钟嵘将挚虞置于张隐前,由此推断张隐为东晋人。《魏书·王粲传》注引《文士传》载:“粲复曰:‘如粲所闻,曹公故人杰也。雄略冠时,智谋出世,摧袁氏于官渡,驱孙权于江外,逐刘备于陇右,破乌丸于白登……’”②陈寿《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裴松之注引,第598页。此为王粲说刘琮归降曹操之语,意在天下非曹操莫属。裴松之于此辨论道:“臣松之案:孙权自此以前,尚与中国和同,未尝交兵,何云驱权于江外乎?”③陈寿《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裴松之注,第598页。裴氏显然太过考究而未注意到王粲拔高曹操的前提。其实,虽然曹、孙未曾交兵,但孙权之力始终未能进兵江北,则王粲之说未尝不可成立。又《文士传》记建安二十四年,孙权向曹操称臣,操表权为骠骑将军,“吕壹宾客于郡犯法,胄收付狱,考竟。壹怀恨,后密谮胄。权大怒,召胄还,潘浚、陈表并为请,得释”④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44页。。孙权易大怒,是其性格中的弱点。张隐去三国已远,其对孙权的记载,正如钟嵘所评“逢文即书”的特征,实并无特别的爱憎。

其二,虞喜所撰《志林》,对孙权拒绝郊祀,从学术的角度上有所责备。虞喜,《晋书》归入“儒林传”,称其虽屡被征召,皆辞不致仕。“喜专心经传,兼览谶纬。乃著《安天论》以难浑、盖,又释《毛诗略》,注《孝经》,为《志林》三十篇。”⑤房玄龄等《晋书·儒林传》,第2349页。前文关于群臣谏孙权郊祀事,裴注引《江表传》:“权曰:‘文王性谦让,处诸侯之位,明未郊也。经传无明文,匡衡俗儒意说,非典籍正义,不可用也。’”⑥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37页。孙权参周文王之例,认为郊祀有违礼教。虞喜《志林》曰:“吴王纠驳郊祀之奏,追贬匡衡,谓之俗儒……匡衡岂俗,而枉之哉?文王虽未为天子,然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伐崇戡黎,祖伊奔告。天既弃殷,乃眷西顾,太伯三让,以有天下。文王为王,于义何疑?然则匡衡之奏,有所未尽。……此自吴事,于传无非,恨无辨正之辞,故矫之云。”⑦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37页。虞喜认为孙权的说法,是对文王的误解,亦是对匡衡的误判,于是纠正之。孙吴群臣以匡衡曾言“昔者周文武郊于丰鄗,成王郊于洛邑”⑧班固《汉书·郊祀志》,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254页。来说服孙权应效仿周文、武。孙权以周文王未曾称王,也不见哪部经典载有郊祀之事,故认为《汉书·郊祀志》中匡衡之说为臆想。其实除了匡衡之说,确实其他文献均不能证明文王举行过郊祀。孙权所谓“文王性谦让,处诸侯之位,明未郊也”亦属合理论断。故虞喜对孙权的指责,有失偏颇。

其三,王隐所撰《蜀记》,留下孙权斩关羽的一个特别的细节,其中的孙权似乎还是欣赏关羽的。王隐,《晋书》本传称:“少好学,有著述之志,每私录晋事及功臣行状,未就而卒。”⑨房玄龄等《晋书·王隐传》,第2142页。又云建兴中过江。《蜀书·关羽传》裴注引《蜀记》云:“权遣将军击羽,获羽及子平。权欲活羽以敌刘、曹,左右曰:‘狼子不可养,后必为害。曹公不即除之,自取大患,乃议徙都。今岂可生?’乃斩之。”⑩陈寿《三国志·蜀书·关羽传》裴松之注引,第942页。此载似乎可以安慰蜀人对关羽的怀念。

其四,虞预所撰《会稽典录》,记载了孙权杀害汉末名士盛宪事⑪陈寿《三国志·吴书·宗室传》裴松之注引,第1214页。,乃为孙权恶行。《晋书·虞预传》载太兴二年虞预进谏,可知其为官在东晋。

其五,裴注多次所引“孙盛曰”,显示出孙盛并不认可孙权的道德和定位策略。孙盛评孙权,认为如其始终称汉将,则仁义足以感动后世之人;养士之诚恳,又何其感人;然晚年荒淫无道,又为败亡之兆。孙盛认为道德是王道的基础,孙权如果依靠诈力取胜,虽强必败。何况孙权偏居一方,恃山水之固,靠合纵连横,岂能长久。故孙盛评曰:“夫帝王之保,唯道与义……道德之基不固,而强弱之心难一故也。而云‘吴不可无蜀,蜀不可无吴’,岂不谄哉!”⑫陈寿《三国志·蜀书·宗预传》裴松之注引,第1076-1077页。孙盛质疑吴、蜀二国意图相互依赖而存在的政策,认为吴、蜀欲久存的根本不在于合纵连横,而在是否以道与义治国。他认为,孙吴国没有道德可言:“余观吴、蜀,咸称奉汉,至于汉代,莫能固秉臣节,君子是以知其不能克昌厥后,卒见吞于大国也。向使权从群臣之义,终身称汉将,岂不义悲六合,仁感百世哉!”①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23页。孙盛认为孙权如果一心为汉,或许尚能流芳百世。孙盛还对孙权晚年信仰天师道的符命观和荒淫无道提出严厉批评:“盛闻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权年老志衰,谗臣在侧,废嫡立庶,以妾为妻,可谓多凉德矣。而伪设符命,求福妖邪,将亡之兆,不亦显乎!”②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48-1149页。可见,孙盛始终坚持儒家道德为标准,认为孙权终究难以确保国运长久。孙盛还批评孙权缺乏战略远见:“夫柔远能迩,莫善于信;保大定功,莫善于义……君子是以知孙权之不能远略,而吕氏之祚不延者也。”③陈寿《三国志·吴书·士燮传》裴松之注引,第1193-1194页。但孙盛也肯定孙权养士方面的诚意:“观孙权之养士也,倾心竭思,以求其死力,泣周泰之夷,殉陈武之妾,请吕蒙之命,育凌统之孤,卑曲苦志,如此之勤也。是故虽令德无闻,仁泽罔著,而能屈强荆、吴,僭拟年岁者,抑有由也。”④陈寿《三国志·吴书·淩统传》裴松之注引,第1297页。孙盛此评认为孙权利用人才方面是可圈可点的,是成功的。

其六,干宝所撰《晋纪》中,孙权不尚空谈,只求现实。《晋书》有“太兴初,著作郎干宝论之曰”⑤房玄龄等《晋书·礼志》,第638页。云云,则干宝为东晋人。《中兴书》云:“宝少以博学才器著称,历散骑常侍。”⑥《世说新语·排调》刘孝标注引《中兴书》,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版,798页。何法盛称干宝“始以尚书郎领国史,迁散骑常侍,卒。撰《晋纪》,起宣帝迄愍,五十三年,评论切中,咸称美之”⑦《文选·晋纪·论晋武帝革命》李善注引何法盛《晋书》,萧统编《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影胡刻本,687页。。《晋纪》载:“魏人自江西望,甚惮之,遂退军。权令赵达算之,曰:‘曹丕走矣,虽然,吴衰庚子岁。’权曰:‘几何?’达屈指而计之,曰:‘五十八年。’权曰:‘今日之忧,不暇及远,此子孙事也。’”⑧陈寿《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引,第1131页。这一记载首先说明孙权对曹丕的进犯是早有防范的,曹丕未得逞而退。又赵达之算计,孙权显得很豁达。干宝《晋纪》有关孙权的记载没有褒贬,却多了几分术数的神秘,这与干宝搜求神仙怪异有一定关系。如《吴书·嫔妃传》裴注引干宝《搜神记》云:“初,夫人孕而梦月入其怀,既而生策。及权在孕,又梦日入其怀,以告坚曰:‘昔妊策,梦月入我怀,今也又梦日入我怀,何也?’坚曰:‘日月者阴阳之精,极贵之象,吾子孙其兴乎!’”⑨陈寿《三国志·吴书·妃嫔传》裴松之注引,第1195页。载孙权出生前的怪异现象,以突出其富贵的天命,这也正是《搜神记》的特色。

其七,习凿齿所撰《汉晋春秋》,基本上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的,对孙权固守东吴的战略表示认同。据《晋书》本传,知其为东晋人。《魏书·齐王纪》裴注引《汉晋春秋》载袁准言于曹爽“孙权自十数年以来,大畋江北,缮治甲兵,精其守御,数出盗窃,敢远其水,陆次平土,此中国所愿闻也”⑩陈寿《三国志·魏书·齐王纪》裴松之注引,第122页。云云,表现出曹爽言语间对孙吴的鄙视,自信孙权不敢进攻长江以北。又《魏书·蒋济传》裴注引《汉晋春秋》云:“公孙渊闻魏将来讨,复称臣于孙权,乞兵自救。帝问济:‘孙权其救辽东乎?’济曰:‘……权虽子弟在危,犹将不动,况异域之人,兼以往者之辱乎!’”⑪陈寿《三国志·魏书·蒋济传》裴松之注引,第454页。孙权与公孙渊的交往,吃亏巨大,魏人也看清了局势。唯独孙权对遥远的辽东太守信任太深,显然是头脑简单,一时冲动,有失一国之尊严。《汉晋春秋》记载了自东汉光武中兴到西晋愍帝之间的史实,大体上突出晋朝尊曹魏为正统、视孙权的吴国为逆流,故对孙权多有批判。

其八,《襄阳记》,裴松之未著录作者,《初学记·人部·丑人》引有习凿齿《襄阳记》⑫徐坚《初学记》,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59页。。《襄阳记》所载孙权事迹,显示出具有准确分析形势的能力。《蜀书·董允传》裴注引《襄阳记》载费祎使吴,“孙权尝大醉问祎曰:‘杨仪、魏延,牧竖小人也。虽尝有鸣吠之益于时务,然既已任之,势不得轻,若一朝无诸葛亮,必为祸乱矣。诸君愦愦,曾不知防虑于此,岂所谓贻厥孙谋乎?’”①陈寿《三国志·蜀书·董允传》裴松之注引,第986页。其中的孙权形象及语言,都表明了他的轻率与狂妄自大。

裴松之注还引用了习凿齿的评论一则,评论孙权面对强谏尚知悔过。《吴书·张昭传》裴注引习凿齿语:“夫臣人者,三谏不从则奉身而退,身苟不绝,何忿怼之有?且秦穆违谏,卒霸西戎,晋文暂怒,终成大业。遗誓以悔过见录,狐偃无怨绝之辞,君臣道泰,上下俱荣。今权悔往之非而求昭,后益回虑降心,不远而复,是其善也。”②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裴松之注引,第1223页。习凿齿这一评论,认为谋臣如果进谏三次还得不到君主的采纳,则应该避免冲撞君王,退而明哲保身,而不应有怨愤之感。然张昭之耿言直谏,在孙权大会群臣,饮酒作乐之时,怒而曰:“昔纣为糟邱酒池长夜之饮,当时亦以为乐,不以为恶也。”幸而孙权“默然,有惭色,乃罢酒”。③陈寿《三国志·吴书·张昭传》,第1221页。习凿齿对张昭的苦谏得到了孙权的采纳而欣慰。据上,习凿齿对孙权的评价较为公正和客观。

总之,东晋史家中,张隐《文士传》对孙权的态度谈不上爱憎。虞喜《志林》、王隐《蜀记》、虞预《会稽典录》等对孙权带有贬低的色彩。孙盛对孙权的评价侧重于政治道德和政治策略,故总体上并不认可孙权。干宝《晋纪》、《搜神记》突出了孙权注重现实适用的一面。习凿齿《汉晋春秋》对孙权固守东吴的战略表示认同,其《襄阳记》则认同孙权分析形势的能力,其为张昭鸣不平时亦称孙权尚知悔过,“是其善也”。因此,东晋诸史家对孙权历史形象的记载和评论较为客观和公允。

四 结语

三国及两晋时期的史籍中,诸葛亮的形象变化非常清晰,由一个兼具是非功过、善恶褒贬的战略家,逐步演变成一个大智大勇、大恩大德的完美丞相形象,成为各种优秀品质的结晶,被不同阶层的人群共同景仰和膜拜。④参见:王怀成《从〈三国志〉裴注看诸葛亮形象之演变》,《中华文化论坛》2017年第10期。与此同时,孙权的形象,经过魏晋时期一百余年间数十位史家的塑造,却将孙权游走于魏、蜀两个政权之间,既有英雄豪气又狷狂自大,既从善如流又鲁莽专横,既为少年英杰又年老昏虐的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血肉丰满。相比于诸葛亮形象由人到神的演变脉络,孙权形象的演变,逐渐走向客观公允,却也更接近于真实的人格。究其缘由,当与魏晋时期的社会思潮以及士大夫、史学家等所接受的思想观念有一定联系。

三国时期,曹操唯才是举、诸葛亮以法治国与赏罚分明、孙权否决了陆逊缓刑施德的建议。可见尚法重刑在当时是普遍存在的。正如吕思勉所言:“三国承季汉纵恣之后,督责之术,乃时势所需,非魏武、孔明等一二人故为严峻也。”⑤吕思勉《吕思勉读史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866页。但三国时期绝不是以法家一家独大的形式存在的。儒家思想仍然是多种思想并存的基础。曹操“是儿欲踞吾着炉火上邪”、“生子当如孙仲谋”之叹,钟繇、曹丕称孙权“妩媚”,曹丕又以“若权复黠,当折以汝南许邵”作月旦之评,诸葛亮称赞“贤能为之用,可与为援而不可图”等,都无诋毁孙权人品和才能,反而透露出一些佩服和称赞的感情,体现了真正的政治家的大量和气度。又孙权于吕蒙劝学,从其推举的著作来看,多兵、史之书,亦可知孙权对儒学的疏远。所以,在三国史家的记载和评价中,孙权的形象是年轻有为、英姿勃发的英雄。

魏咸熙二年(265)八月,司马昭死,司马炎尚未称帝,便下令各州郡中正以六条标准选拔人才:“一曰忠恪匪躬,二曰孝敬尽礼,三曰友于兄弟,四曰洁身劳谦,五曰信义可复,六曰学以为己。”⑥房玄龄等《晋书·武帝纪》,第50页。这六条标准的基本内容就是忠孝仁义,是儒家思想的基本准则,其于士大夫乃至全社会的影响不言自明。西晋史家中,虞溥倡导教育,大修庠序,广招学徒,并作诰曰:“学亦有质,孝悌忠信是也。君子内正其心,外修其行,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文质彬彬,然后为德。”⑦房玄龄等《晋书·虞溥传》,第2140页。史学家袁准论诸葛亮,亦是准以儒家观念。西晋史家笔下的孙权,都着重于以道德、德行、仁爱等为标准而进行褒贬,有很深的以儒家思想为标准的痕迹。东晋为孙吴故地,统治者及士大夫却没有对孙权有过多少崇敬、借鉴或同情,反倒是刘备的蜀汉政权被推举到崇高的地位。史学家中,如干宝、虞预、孙盛等人明确反对玄学、提倡儒学。所以,孙盛措辞激烈地批评孙权缺乏道义,虞预称孙权残暴,干宝贬孙权无深谋远虑,习凿齿称孙权僭逆张狂。习凿齿《与桓秘书》及上疏中,就两次请求晋朝尊刘备之汉,非曹氏之魏,为晋朝追寻道义和德行上的纯正血统。裴松之所引的两晋史学著述非常丰富,孙权的历史事迹、后人关于他的故事传说或史家评论中,孙权的形象在不断完善,不断丰富,但是孙权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却在下降:文采风流、战略眼光不及曹操,宽厚仁义、爱民如子不及刘备,赏罚分明、出奇制胜不及诸葛亮,刚毅勇猛、独当一面不及孙坚、孙策。因为对两晋时的人来说,魏、蜀、吴谁胜谁败,已无关紧要,曹、刘、孙本质上皆无非是争夺地盘的霸主。曹魏集团的风流气概,被文人发扬光大;刘备集团的仁义道德,成为统治者对人民宣传的素材;孙权集团在这两点上都不占优势,所以声名日渐消沉,在三国核心政治人物中显得最为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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