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底笺上情与思
——观小剧场越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2020-03-02 21:28何晗
剧作家 2020年5期
关键词:茨威格原著陌生

■ 何晗

小剧场越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由中国戏曲学院90后导演、编剧创作完成,南京市越剧团青年优秀演员出演的新编戏。这部作品首次以传统戏曲的形式将斯蒂芬·茨威格的同名小说进行舞台呈现,以其精巧的构思与独特的舞台风貌,在诸多艺术节与剧目展演活动中载誉而归。其成功实现了外国文学的越剧化,并对其进行了深刻的现代性阐释。

越剧诞生于浙江嵊州,在进入上海之后,为适应多样化的审美需求,吸收了包括京剧、昆剧、话剧等多种艺术形式的优长,逐渐发展成为广受欢迎的戏曲剧种。越剧的发展历程与艺术特点,使其对于所呈现的题材内容具有极高的包容性和完成度。自1941年李艳芳、姚水娟排演《魂断蓝桥》始,《沙漠王子》《沈清传奇》《阿育王》《春香传》等脱胎于外国文学作品的越剧新编剧作层出不穷,均为观众所接受与欢迎,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活跃在舞台上。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展示出与以往外国题材新编戏大为不同的观感。茨威格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一个以女性独白展开的故事。作家R先生天性多情而健忘。来信的陌生女人,少女时期曾是R先生的邻居,对其终生爱慕。两人曾多次相遇,风流缱绻,陌生女人还曾独自生下二人的私生子,但R先生从未对陌生女人有所记忆。陌生女人在弥留之际,写下一封如泣如诉的信件,向R先生倾诉一生痴恋。从情节上来看,越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大胆删削了原著中幼子夭亡的情节。原著中,陌生女人书写信件的主要动因,是其与R先生的独子因流感而早夭,她自己也即将不久于人世。小说的每一个叙事段落都以“我的孩子死了”之类的语句开头,因为这是她与R先生之间的唯一纽带,孩子的死亡使得她彻底失去了生的希望,所以留下临终绝笔倾诉心事。因此,茨威格对于原著所书写的不仅是至死不渝的爱情,还有深深的伤痛,整部作品如同一声沉重而缥缈的叹息。越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则将女子书写信件的时间节点定位在其搬家前夜。因为无法再与爱慕者为邻,女子用写信的方式倾吐心声;在写信的过程中,女子基于对R先生的有限了解,在想象中与其羁绊一生。这样的改编使得作品的感情基调相较原著的沉重伤痛更富于温暖与缠绵。

从这样一种感情基调出发,越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从男女主发生联系的三个时间节点来展开剧情――即写信的当下、想象中的十八岁与二十八岁,以写信女人的视角开启了她心中的人生。以独角戏的方式来进行“陌生女人”形象的呈现,具有相当的合理性与必要性。原著中的陌生女人既是外在的叙述者,也是内在的叙述者;R先生仅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处出现,在文本主体中实际是一个“被叙述”的状态。与供人案头阅读的文学文本不同,戏剧要求观赏性,因此独角戏的呈现方式又有一定的难度。越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主创人员寻求了一种非常巧妙的表达方式:由三位造型完全相同的女演员共同演绎同一角色,即以“一神三形”的方式来表现写信的女人。在实际的舞台效果中,“三形”的叙事功能非常丰富,艺术表现力强大。首先,“三形”可以表现女主的不同人生阶段。豆蔻年华的懵懂与情窦初开、十八岁时的少女情思,由娇俏的花旦来演绎;二十八岁的风情万种、老成持重则归行于青衣。作品充分尊重戏曲的行当程式,由不同外形特点与表演风格的演员,从不同角度对人物进行立体展现。其次,“三形”可以将故事中的不同人物身份进行清晰的剖析与展示。例如,一位演员在舞台一角表演写信的程式,实际上承载了“内叙述者”的功能;同时,另两位演员在主舞台表演信中叙述的情节,则是作为信件中被叙述的文学人物被表现的。越剧以女子科班作为主流,女演员饰演男子是其重要的艺术特点,“一神三形”的设置是对这一艺术特点的发扬。饰演“三形”之一的尹派女小生邵铄清,可以随时通过唱腔和程式的变化,扮演被女主叙述的男主。这样的灵活处理,在原本的独角戏当中加入了生旦对子戏的成分,有助于故事的叙述,也营造出更为丰富的视觉体验。最为特别的是,“三形”亦可表现女子的本我、自我与超我。女主的犹豫、挣扎、自省等种种复杂的情绪,都可以通过“三形”之间细腻的肢体语言与互动来展现。例如,当表现二十八岁的女主内心奔涌的情愫与其所处的环境发生龃龉时,有这样一段程式:主唱演员面向观众,站在舞台正中,表现女主的“本我”对男主难以抑制的向往;其他两位演员各拉住主唱演员的一只手,背台,形成向后的牵引力量,表现女主的“超我”对“本我”的对抗。这样的表演,无疑是将话剧、舞蹈等艺术形式有机融入传统戏曲的表达之中,有助于打破外国题材和心理描写的陌生化,从而让观众迅速进入剧情,体验情感。

从西方小说作品的书写,到中国传统戏曲的呈现,越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在文本内容与表现方式等方面均进行了许多成功的本土化尝试。从故事情节上来看,茨威格原著中,女主第一次怦然心动,起源于其十三岁时为R先生开门,R先生含情脉脉地一笑,并轻柔而亲昵地向她道谢;女主十八岁时,两者第一次亲密接触,R先生在一夜风流之后赠给女主四朵白色玫瑰花,从此每年R先生过生日时,女人都会委托人向其赠送白色玫瑰花作为礼物;女主二十八岁时,两人再度重逢,女主通过索取白玫瑰花的行为试图唤起男主的记忆,男主则表示不知何人所赠,随手赠予女主。对于这些重要的情节,越剧作品以一把红色雨伞作为核心道具来统领:仅有十三岁的女主路中遇雨,偶遇持伞而来的男主,两人并肩同行,临别时男主将伞赠予女主;女主十八岁时,两人重逢,缠绵欢好,女主回赠雨伞,请男主远行归来后撑伞来找自己;女主二十八岁时,两人再度邂逅,男主将陌生的雨伞随手赠送给眼中陌生的女主。这把红色雨伞贯穿了女主的三个人生阶段,相对于白色玫瑰花,它更具有中国本土化的特点;相对于原著中较为细微的问候和眼神,两人在雨中翩翩共舞的情节更具戏剧张力,也让熟悉传统戏曲的观众联想到《白蛇传》中许仙与白娘子游湖借伞的惊艳初见。这一处对于戏曲砌末的灵活运用,更好地绾合了故事情节,堪称剧作的神来之笔。从舞台表现上来看,在剧情从女主十八岁向二十八岁递进时,该剧使用了红绸这一重要道具来推动情节。在表现女主于私立诊所产子的情节中,这条长长的红绸由两位演员牵引,缠在主唱演员腰间,表现生产时母体流淌出的血液;之后,主唱演员将红绸轻柔地折起,抱在怀中,用以表现初生的婴儿;音乐突然欢快,三位演员手持红绸起舞,表现的是女主穿上鲜艳的舞裙,开始了迎来送往、灯红酒绿的新生活。如此游刃有余的剧情转换,并没有借助复杂的技术手段,而是在充分尊重戏曲美学原则的基础上,通过进行表现手法的创新来得到实现。这样的匠心,在该剧中俯拾即是,均符合越剧本身的艺术规律,同时对既有的表演程式进行了突破,令观众耳目一新。

有这样的文学文本与舞台语言作为支撑,越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在情感指向上表现出强烈的女性意识。从叙事方式来说,茨威格小说中信件的内容是倒叙两人的情缘,这种倒叙回归的时间节点是女人写信的当下,即其临终之前。R先生看完这封信之后,仍然对写信之人记忆模糊:“他感觉到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百感千愁一时涌上他的心头,他隐约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她飘浮不定,然而热烈奔放,犹如远方传来的一阵乐声。”而越剧作品中,信件展现的内容是未发生的事,即女主对于自身和心上人未来生活的想象。从临终之前揭露隐秘往事到立足当下、回忆过往、想象未来,这样的改编显示出该剧不俗的思想高度。因为这存在于想象中的甜蜜与悲剧,并不是命运强加给女主的,而是女主凭借自身的意志主动选择的,亦是依靠自身的意志承受的。剧中的女人,是一个心怀憧憬的、恋爱的、永恒追求着的性别自我,此时,她虽只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却与通常的少女思春不同,她拥有如此的决心:不仅幻想着与心上人的幸福生活,更是早已做好了去面对寂寞、抛弃与其他不幸的思想准备,她怀抱着深深的绝望与面对这种绝望的巨大勇气去爱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剧中的核心唱段如:“世人谓我,风流万种。情人谓我,冰冷寂空。父母谓我,难知难懂。孩儿谓我,温慈爱浓。唯有郎君,浅唤呢哝。在你眼前,依稀孩童。”这种向死而生的爱情,令她无论面对怎样的未来,都始终用爱来作为生命的刻度,丈量着时间。写信的女人,在现实时空之内,是正处于青春期的怀春少女,因为与男主的相遇,这一深情、无悔带着蓬勃生气的身份也将成为她生命的底色。人们论及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时,往往以“我爱你,但与你无关”概之。越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则在另一个向度进行开掘:即我爱你,哪怕与你有关的未来充满艰险。当如此跌宕痴狂的一生在信件结尾处戛然而止,“三形”归于“一神”,一切又回到了起点“我暗恋上了一个人……”观众方猛然惊觉:原来爱至极点,竟是如此悲喜交织,而又不疑不惧。至此,观众仿佛也随着女子的一纸信件、一枕黄粱,经历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与人生。

从思想性上来说,越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发人深省的。它既不是越剧传统作品中习见的“有情女子负心汉”的情感模式可以简单概括的,也没有受到原著题旨的束缚。前者大多书写女子不计代价的付出与男子毫无良知的辜负背叛;后者则将体察和遵循男主的意志作为女主言行的基础。但该剧则将实质上的行为归于另一时空,令人在唏嘘之余,不免为女主的多舛命运在当下的时空尚未发生而感到庆幸与安慰,亦对女主感情的起点有所好奇。在深夜静听楼梯里脚步声、期盼邻家男子归来的女主,无疑是极度孤独的,其对男主炽烈到无法自已的感情,既有少女情窦初开的成分,又有人类对于亲密关系的普遍渴望。在一个需要爱与认同的人生阶段之中,女主缺乏亲密关系,缺乏陪伴、认可以及与亲密关系相关的其他美好。这样一种巨大的心灵空缺,由举止优雅、博闻强识的男主来填补。两人之间的距离感加剧了女主的向往,她在心中将男主塑造成一个近乎完美的形象,而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需求和审美标准投射其中,并最终沉溺在自己所塑造的完美恋人形象里。如今,很多读者都对茨威格原著中不计后果的爱感到费解,但越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帮助我们将目光收束于这种爱产生的可能性。如此基于自我意识和感情需求的“暗恋”,在每一个人的情感历程中都有出现的可能。只是大部分完成了自我克服,与他人建立了真正的亲密关系;而有的人则长久被困在自己的心象之中,无法自拔。当第二天的黎明到来,女孩搬离旧居,不再与男子为邻,她臆想中的人生会变成现实吗?写信是一个主动性很强的戏剧动作,当绵绵情意已经付诸纸笔,女孩是否有勇气送出这封信?又以怎样的方式送出?当积压心底的情思已经吐露,女孩是否可以告别过去,开启一段新的人生?这是作品没有言明的,作品的闭环结构,实际上给观众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关于成长与选择的话题仍在继续,且值得每一个人参与和思考。

总之,这是一台抒情言怀的优秀作品,“张弛有度”是其整体特点与成功秘诀。男主在当下时空中的不在场,反而为女主的情感表达提供了充分空间。三位演员的表演各具特色,共同为主旨服务,彼此之间又不乏辨识度。舞美设计与音乐身段精致,同时并不喧宾夺主。越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将中国古典文学的抒情性与外国文学的心理描写高度结合,又通过越剧臻于唯美的舞台语言进行表达,使得真挚的情感时而娓娓道来,时而喷薄而出,充满诗意与倾诉感。同时,不简单地追求先锋,立足经典和传统进行思想性方面的发掘,更是该剧为越剧创新提供的重要参考与良好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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