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色鹿和白龙马

2020-03-02 02:22马三枣
儿童时代 2020年1期
关键词:白龙马九色鹿走马

马三枣

日头偏西,灼热的草原清凉了。

乌驹马、黄骠马、菊花青……聚在一起,吐噜噜打着响鼻,甩动鬃毛,时不时仰脖嘶鸣一声。它们憋足了劲儿,要大干一场。鞍已经配好,马的额头上有的装饰了红穗子,有的佩戴着神鹰的羽毛。骑手们拍拍马的脸颊,把苹果或玉米粒送到它们嘴边。马鼓动腮帮子,嘎巴嘎巴地嚼。

有个哈萨克少年,身材矮小,脸蛋黑里透红,穿着肥大的米色夹克衫和宽松的藏青长裤,也站在骑手之中。青原以为他也是看热闹的,可是很快,少年就抓住马鞍,灵巧地跳上了马背。那是一匹雪白高大的伊犁马。他抖动缰绳,两腿一磕,白马小跑起来。立刻,白马吸引了花走马的目光,它一颠一颠追上去,伴在白马身旁。

“光个腚,叫花子似的。”少年瞥一眼花走马,首领似的吆喝起来,“喂,谁家的?快弄走!”

这里是赛马的起点,一匹匹骏马打扮得精精神神,青原的花走马光着身子凑上去,的确有点那个,但少年的话实在难听。没等青原说话,一个蓄着浓黑胡须的骑手说:“这不是王医生的马吗?离着几十里地,咋跑这来了?”

“是我带来的。”青原迎上去,拦住自己的马。

花走马中了邪似的,绕开青原,又跟上了那匹白马。那少年的话惹恼了青原,他绝不让自己的马再往前凑合。他冲上去,在花走马的屁股上给了一巴掌,马一惊,撒腿跑了。

外公的花走马,是青原的好伙伴。他呆愣愣地抬起右手,手掌麻酥酥的。这一巴掌拍得太狠了,他从没对花走马下过这么重的手,连吆喝它的声音也是轻轻的。他出生时,这匹马已经快二十岁了,身高腰长,胸宽腿壮。青原摇摇晃晃会走路了,外公抱着他,坐上马鞍,花走马扭过头看他,还张开粗大的鼻孔闻了闻他,青原的小手拍在毛茸茸的马嘴上,湿漉漉的。他们就这么认识了。有一次,外公讲了九色鹿的故事,青原见了花走马,就喊:“九色鹿!九色鹿!”花走马听见喊声就走过来,低头凑近青原,有话要说似的。九色鹿是传说中的瑞兽,孩子这么叫,花走马没意见,全家人就都这么称呼它了。

听见远处的马嘶声,青原醒过神来,撒腿就追。

马有四条腿,青原两条腿,累得他上气不接下气,也没见到马的踪影。他四处张望。前面是蜿蜒的土路,左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场,红花蓝花黄花静静绽放。右边是河流,还有远处的冰山。他拿不准该朝哪个方向追赶,只恨自己不会分身术。

忽然,身后传来马蹄声,哈萨克少年赶来了。

“上马!”少年勒住马,伸手要拽他。

青原瞥他一眼,没伸手。

“你的马肯定是顺着土路跑的,咱们能追上。”少年又伸出手,“快來吧,再啰嗦,马就丢了。”

青原抬腿沿土路追去了。

“别逞能!”少年催马追上他,“再健壮的牧羊人也不如一匹老马的脚力。”

青原不理睬他。

“嘿,别生气了,我知道那花走马的来历了,它是了不起的光腚马,行了吧?我阿爸说了,王医生救过我们家的羊群,还经常来给我哥哥治病呢。”

既然少年说了软话,青原也就不再治气,眼下重要的是找到他的九色鹿。少年抬脚,腾出一只马镫,青原拉住他的手,踩住马镫,跨上马背。一个马鞍坐不下两个人,青原坐在了马屁股上。

“搂紧了,小心摔下去。”少年吆喝一声,白马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青原身子一仰,赶紧搂紧少年的腰。少年身上有股羊膻味。

前面出现一片黑森森的松林,赤松、油松、落叶松混杂,遮天蔽日,虽是七月,林中却冷风习习。

“看,在那里!”少年指向林中。

果然,花走马在林子里游荡呢。

他们跳下马,走进松林。林中杂草丛生,葛藤蔓缠。青原轻声呼唤着“九色鹿”,慢慢向它靠近,终于抚摸到它的鬃毛了。九色鹿垂下头,好像为自己的惊逃感到惭愧。

少年仰望着茂密的松枝,脱口而出:“黑森林绿无边,晴天是阴天。阳光当雨漏,雨天底下干。山鸡呱呱叫,野兔满地窜。”

青原不由得在林中寻找起野物来。草丛里有东西在动,青原以为是野兔,蹿过去看,竟然是一条两尺长的青蛇,吓他一大跳。

少年不慌不忙,一边用木棍挑起蛇,送到远处,一边说:“你的马冲进来,早把山鸡、野兔吓跑了。”

出了松林,九色鹿朝着白马嘶鸣一声。

少年说:“嘿,它想跟白龙马较量一番呢,现在就来一场热身赛吧。”

“我的九色鹿可不是来赛马的,咱俩加起来都没它岁数大呢。”

九色鹿走起路来筋肉在皮里窜动,面颊爬满粗隆的血管。三十多岁的老马,并没显出衰老,还健壮着呢。

“我看它能行。”少年说,“它没有鞍子,恐怕你骑不稳,这么着吧,你骑我的白龙马,我骑你的九色鹿。”

青原挡在马前,传达命令似的说:“我外公不许任何人骑!”

“那还养马干什么呢?”

“外公说,这匹马跟着他辛苦一辈子,该休息了。”青原抚摸着马背。

哈萨克人有个习俗,老马到了晚年,不宰不卖,放归水草丰美的山野,让它渐渐老去,然后捡回它的头骨,堆在敖包里,祈祷幸福平安。青原的外公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十二师的第一批军医,1959年来到北疆,跟随牧羊人的足迹,四处巡诊。他骑过好几匹军马,这匹花走马是陪伴他最久的老伙计。三个月前,外公去世了,按照他的遗愿,花走马卸掉鞍韉辔头,随心所欲在林地草场游荡,家里的马厩里还备有它的食槽,它来去随便,真正过上了九色鹿的自由生活。

“哦,这么说,这马是功臣,也是草原上的英雄。”少年抚摸着花走马,对青原说,“我叫巴哈尔,你听说过我的大名吗?”

“刚刚听说。”青原给花走马抹汗。

“哦,怎么会这样?我是著名的草原小骑手,校运动会赛马三连冠!你光想着读书了吧?你多大了?”

“十二岁,开学念初中。”

巴哈尔说:“我不念初中了,我跟阿爸放羊。”

“你也十二?”

巴哈尔点点头。

“不念书怎么行呢!没有知识就没有出路,眼光要放远些。”外公经常这样教导青原。

“跟牛羊打交道,需要的是经验,不是书本,教室里没有牛羊,草原上才有。”这是巴哈尔的阿爸说过的话。

“你是愿意在草原上,还是喜欢在教室里呢?”

“我……”巴哈尔犹豫着,“当然是在草原上过瘾了,不过,同学们都上学,我也不比他们笨。”

“草原就在这里,它跑不了,可是念书只有这么几年时间,错过了,你就再没有机会了。”

“算了吧,我阿爸不会答应的,老师都劝不动他。我跟羊群在一起,挺快乐的,还有我这匹白龙马,千年神驹,唐僧骑过的!”巴哈尔眉飞色舞。

青原嘿嘿笑。

“你不信?”巴哈尔急了,“咱们走的这条土路,是一条丝绸古道,1300多年前,玄奘和尚,就是西天取经的唐僧,骑着白龙马走过这里呢!他从这里翻越3500米高的哈达木孜达坂,到达天山南麓的佛国龟兹。现在,他的白龙马转世了,又回到这里,成了我的坐骑。”

“唐僧根本就没什么白龙马,那是写小说的编出来的,转世的事就更没有了。”

“阿吾勒(牧村)里有老人去世,家人為他们的灵魂掌灯,就是为了让老人灵魂转世,再回到草原。”

天上,落日给白云镀了一层金光,把草原也染成了金色。他们看见远处的马群了,都加快了脚步。

蓄着浓黑胡须的骑手,正与同伴谈笑。

巴哈尔走过去,说:“阿爸,马找回来了。”

阿爸拍拍他的肩,扭头问青原:“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周青原。”

“哈,你是王医生的外孙?你外公巡诊时,常提起你呢!白白净净,是个人才。”巴哈尔的阿爸迈着大步迎上来,伸出双臂,一下子把青原举过了头顶,青原差点儿惊叫起来。

“你爸妈怎么放心让你跑出这么远?”

“放暑假,爸妈让我出来体验牧羊人的生活。我正在写一本书呢,关于外公和爸妈的书,写好了,要把书送到北京去。我爸也是背着药箱的军医,骑的也是这样的一匹白马。”

“你外公王医生,你爸周医生,我都熟悉得很,你今晚就住咱们家,好菜好肉款待你。”

“不用了,叔叔,我和熟悉的牧羊人一起来的,路上很安全。”青原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您看,这是我写的书。”

巴哈尔的阿爸拿过去翻了翻,说:“好好好,这么多字,好看,还画了图,真好!有工夫我给你讲几段你外公的故事,也写进书里。”

巴哈尔也凑过来看。

阿爸挥起本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你看得懂吗?”

青原拿回本子,说:“叔叔,我和巴哈尔同岁,他只要继续读书学习,就什么都看得懂,将来他也能写书呢,讲讲你们牧羊人的故事。”

巴哈尔的阿爸哈哈大笑:“孩子,迦萨甘是创造世间万物的神,在创造人类始祖阿达姆阿塔、阿达姆阿娜的时候,就有了安排,该放羊的就不要去读书,该读书的就不要去放羊。来来来,你俩比一比个头。”

青原比巴哈尔高半头。

“来来来,再比一比腕力。”

巴哈尔的手掌像老虎钳子,青原一下子就败下阵来。

“读书人搬不动羊犄角,放不成羊反被羊放。牧羊人拿不动笔杆,写不成文章反被文章所累。”

这话虽然像绕口令,但青原还是听明白了,这蓄着浓黑胡须的家伙瞧不起读书人。青原挺起胸脯,大声说:“我能行!”

对方扪.量着他,笑了:“好啊,那你就骑上你的花走马,和巴哈尔较量一番,你要是赢了,我就让他去念书。”

青原的心咯噔一下。他会骑马,却没参加过赛马,而且九色鹿已经上了年纪,不过,话已至此,他也不肯服输,硬着头皮,说了声“好”。

立刻,有人搬来鞍韉,拿来缰绳。九色鹿安安静静,等待主人给它装备齐全,也许在全副武装的同伴跟前,它也觉得害羞了。

巴哈尔说:“走,我们到那边去试试马。”

青原跟巴哈尔来到一个小山包后面,只见草地上垒起好几道一米多高的石墙。

“你在这等着。”巴哈尔拨马跑向远处。

不一会儿,一阵马蹄响,巴哈尔策马扬鞭,像一道闪电,飞一般奔过来了,眼见就到了石墙跟前。青原的心悬了起来。巴哈尔身子向前紧伏,两腿一夹,双手把马缰一提,白龙马便从第一道石墙上轻轻跃了过去,接着又跃过几道石墙。

巴哈尔转回来,说:“你也试试。”

九色鹿受到白龙马的鼓动,抖擞鬃毛,一颠一颠跑到起点。

巴哈尔提醒:“你别犹豫,骑手犹豫,把马弄得进退两难,就完蛋了。”

青原的心怦怦跳,他想到了自己摔下马的样子,但愿不要撞在石墙上,草地松软,摔了没事。他攥着两手冷汗,催马奔跑,冲了过去。他抓牢马鞍,紧闭双眼伏在马背上,耳边风声呼呼响,屁股被马鞍弹起老高,撞得生疼,他听天由命了。听见巴哈尔叫好,他才睁开眼,啊,九色鹿成功越过了障碍!

“是匹好马!”巴哈尔赞叹。

青原牵马遛段路,落落汗。九色鹿喘着粗气,嗅嗅青原的手,那浓密的睫毛也挡不住它黑眼睛里的光芒。

巴哈尔说:“你写的那本书,借我看看。”

青原从背包里掏出硬壳笔记本。

巴哈尔一页一页翻看。他手很粗糙,像成年人的,指缝有黑垢。他一边小心翼翼用指尖翻页,一边问:“你是学习委员吧?我们班学习委员就写你这样的字。”

“认真写,都这样。”青原说,“你将来静心学习,也能写成这样。”

巴哈尔把本子还给青原:“我哥从小受了风寒,身体弱,只能帮阿妈做做家务,阿爸放羊,需要个帮手。”

“那你到底想不想卜学了?”

巴哈尔没答话,打马向远处奔去。一片火红的花朵在那边坡地的草甸子上大肆铺陈,朵朵红花像打翻的颜料罐子,沿坡流淌,慢慢燃烧,安静而又热烈。他跳下马,采了一朵红花。

青原赶来了,巴哈尔把花递给他说:“天山红花,吉祥的花。”

青原拿在手里。花茎粗壮,花朵也大,像掌心那么大,花辦重叠茂盛,花蕊点缀着黑色弧形斑纹,青原想起运动会上挥舞的火红的花束。他把花茎夹在背包里,露㈩红红的花头,然后也采了一朵。白马前额的辔头上有个缝隙,他把红花插在那里。白马红花,好看。

巴哈尔摘下胸前的挂坠,说:“戴上它,你的速度就上来了。”

青原接过来,摸了摸,是块乳白色的石头。

“狼髀石,是狼的蹄腕骨,戴上它,驱邪除害,会让你的马拥有了不起的速度和力量。”

两个少年回到赛马的起点,人们翘首以待,等着看一场特殊的较量呢。

“草场就是赛场,草地软,防摔,河滩是终点,我在那边等你们。”巴哈尔的阿爸出发了,回头吼了一嗓子,“拿出真本事!”

他俩面向遥远的河滩,两匹马摆头甩尾,跃跃欲试。一个骑手彩旗一挥,两匹骏马就飞奔出去。那两朵红花摇摆着,跃动着,好像在为他们加油。

白龙马正当壮年,奔出不远就领先了。九色鹿也不示弱,与对手近在咫尺。九色鹿身经百战,巡诊路上不知闯过了多少难关,越过了多少险阻,练就了浑身本领,却深藏不露,今天,青原见识到了,心中隐隐激动。

巴哈尔看一眼青原,速度渐慢。

“别犹豫,巴哈尔!”青原喊道。

九色鹿在飞驰,一瞬间就赶上了白龙马。巴哈尔策马紧迫,他敞开的衣襟飘起来,露出火红的衬衣。马在一尺多高的青草里飞奔,巴哈尔像泥巴一样沾在马背上。

落日火红,一块块云团像大朵大朵的红花,映红了天与地。远远望去,那两匹骏马如两团跃动的火焰,又仿佛变成了雄鹰,在铺满青草的天空翱翔,它们想知道大地是什么,为什么生长青草和鲜花,为什么流过河水,为什么跑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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