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荷记

2020-03-03 11:01陈富强
绿叶 2020年11期
关键词:残荷莲蓬莲叶

◎陈富强

春暮,西湖的荷便钻出水面了,先是叶子,很羞涩的样子,卷起来,摆出不肯舒展的架势,仿佛一个刚从梦中醒来的女子,水做的一般,水灵灵,蜷着身子,在轻风里摇曳。慢慢地,有一些叶子贴着水面铺开来,在水上割出一片圆圆的嫩绿。风过去,或细雨过后,有一些水残留在荷叶上,抱成团,就是水珠了。若有阳光照着,它们便能折射出斑斓的光痕,好像一个个太阳,让莲叶托着,在不大的平面上,翻着筋斗。水珠在荷叶上的滚动是随意的,它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形体已经因为身下的这片绿叶而发生了变化。

莲叶的茎上有刺,它与水为邻,本不需要有刺,刺的存在,想是为了防止鱼虾的啃咬吧。看上去纤弱的茎支撑着日渐宽大的莲叶,它的平衡力借助于水,让成片的莲叶有自己的空间可以自由生长。一入六月,水面上的莲叶,就十分繁茂。

1

要看西湖的荷,六月是最好不过的季节。莲叶已成深绿,沉重的颜色,覆盖住水面的波纹,似乎整个湖面,都被绿侵占了。它们一副不顾一切的样子,争先撑开伞样的叶子,为荷花的开放,搭起一个最奢华的舞台。

清晨的荷,刚经过了夜露的沐浴,显得水灵、清新,她们错落有致,在湖面上挨着挤着,长满了爱莲人的视线。露珠在叶上跳着芭蕾,莲蓬又沉了一些,不堪莲子重负,微弯着腰。荷花开的更大方一些了,花瓣沿花蕊向外,努力要展示她的形体,风吹过,她便笑了。最密的依旧是荷叶,她们扶着花儿,让她比自己高出一头,在高处笑着唱着。阳光照过来,先是花,再是莲蓬,最后是绿叶,光线透过叶子的间隙,跌落在水上,就弱了。水上高高低低的荷花莲叶间,有一些淡淡的雾渐渐散去,阳光被雾缠绵着,醉红了脸。

黄昏看荷,最好有雨,不大,细细密密的。撑一把伞,坐在孤山脚下的石椅上,那儿临西冷桥,苏小小就在桥畔,她也在看荷吧,她看了几百年了,真是百看不厌。

雨飘下来,无声地敲打着伞顶,雨是有翅膀的,它们从天空飞下来,有飞天的舞姿。它们在伞顶舞过一段,就跳下来,钻进青草地里。更多的雨,落在了荷叶上。清雅的枝,就是少女的腰了,宽大的绿叶,就是少女的衣裳了,那么,含苞的,或者已经开放的花儿,就是少女的脸了。我用目光抚摸她们中的一朵,正是初放时刻,几片花瓣剥开,花蕊依旧躲在花瓣中,雨水从她脸上滑落,她的整个身子,都被雨湿润着。我侧耳倾听,我听见花开的声音了,雨珠在花瓣的尖端凝聚,然后,重重地滴落在莲叶上,它们在叶上自由地欢跳着,如果没有风,它们将和黄昏一起,融入夜色。

此刻,观荷人大多因为雨而离去了,只有我,独坐孤山脚下,听荷。黄昏如此寂静,雨落无声,但在荷间,却清晰地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那是荷的歌唱,她们唱着,就把雨唱停了,渐渐地,就把夜色唱浓了。天空也清爽了,被细雨洗过了,纤尘不染,蓝幽幽的。

2

通常,江南的雨季一过,西湖的莲就开始疏摘了。疏摘,自然就是有间距的采摘,长得盛的,多采;长得疏的,少摘。每天清晨,船工摇着载满莲蓬荷叶的小木舟,泊在断桥或柳浪闻莺售卖。可售的莲蓬荷叶数量不多,一天采摘的量,顶多也就是两船,半舱莲蓬,半舱荷叶,卖完为止。莲蓬5元3个,荷叶5元4张。这个价格,可以说是相当便宜了。说好上午8点半开卖,但早起的,凌晨三四点钟就赶去排队。晚到的,连采莲的船都不见踪影,只看见湖面上接天莲叶,一眼望不到尽头。

西湖植荷的水域有规定,并非随意种植。我曾在七月荷花盛开的时节,沿西湖日行万步,默数过荷区,大大小小超过20个。曲院风荷以品种丰富取胜,但种植面积大小不一,水域面积比较大的荷区在平湖秋月和后孤山。湖滨集贤亭、断桥和北山路也是赏荷佳地。湖上的荷,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其实有多个品种。我请教过西湖园林的朋友,他说,西湖的荷,以“西湖红莲”“建德红莲”“玄武红莲”等花莲品种为主。这些荷观赏性强,最能体现映日荷花的诗情画意。

西湖边的菜场,也有莲蓬可买,而且个儿大,莲籽饱满,水雾一喷,水灵灵、绿盈盈,其形清纯。问摊主这是哪儿的莲蓬,他们断不敢说是西湖的,如实相告,是千岛湖的莲蓬。他们一脸神秘,说西湖的莲蓬,也就是看个新鲜,既不漂亮,也不经吃,莲籽纤瘦,而且莲蓬个儿小。摊主指着莲藕,这也是千岛湖的,最长的五节,我跟你打赌,整个菜场,你要是找到五节莲藕,我白送你3个莲蓬。莲藕长五节的,的确不多见,但我婉谢了摊主好意,花10元买得3个莲蓬,欣然归。

西湖的莲蓬与荷叶,招人喜爱,自然有其道理。不说杨万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单是柳永的《望海潮》,也是脍炙人口,我熟读到能倒背如流的地步,其中“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是千古佳句,也是西湖荷花的日常景象。夏天的西湖,如果没有了荷叶连天,总会逊色许多。而探究采莲人的日常生活,则更有无穷的趣味。

湖上的莲刚开始生长,通常是在黄昏,和小女隔几日就去曲院风荷一带日行万步。她惦记着湛碧楼一带的荷花,尤其是莲蓬。从尖尖的小荷开始,一天天观察。她能记得那些莲蓬生长的具体位置。沿着湖岸的荷叶或莲蓬被人无端采摘,她便会生气。而离岸边稍远的莲花,则长得自由自在,渐趋饱满,她就很兴奋。又记挂着什么时候可以采摘,船工怎么样才能摘到这些莲蓬。我告诉她,大可不必担心,西湖养荷人,有专用的小船,可在荷叶间穿梭,如果荷叶长得太盛,则会从小船上搬下一只菱桶。这种桶,是专门为采莲制作的,通常是椭圆形,桶底不深,吃水的分量,刚好供一人乘坐。有了菱桶,在最密的荷区,也可畅行。不过,为了避免手臂和脸颊被荷茎上的刺扎伤,采莲人会戴上护袖和帽子。

小女对西湖莲蓬与荷花的喜爱远超我的想象。她把曲院的荷,看作自己的成长日记。问我有没有采过西湖的莲蓬,听到我回答没有,她稍显失望,一脸落寞。但当她听说,我年少时,曾经在家乡的荷塘里,不光采莲蓬,还踩莲藕,她就来了兴致,非要问个究竟。特别是对踩莲藕的细节,更是百听不厌。

3

的确,在我的童年时期,那时的田野,还是真正的田野,一望无边的平原上,除了一些掩映在竹林中的村舍外,沃野之间,遍地是稻谷,或者麦子。而荷塘,则是田野间最常见的点缀。说点缀,也不恰当。它们的作用,不仅仅是种植莲藕,而且是灌溉农田的水源之一。江南水乡,河湖纵横,土地肥沃,老辈子的人说,这里的泥土养人,春天插根木棍子下去,来年就长叶子了。

荷塘与河流相连,有源头活水。荷塘有大有小,大的有数亩,小的不足一亩。我们习惯称这些荷塘为池塘。一到夏天,莲花盛开,莲蓬也在风中摇曳。我们几个要好的小伙伴,放学不回家,割满一背篓青草——这是家养兔子第二天的食粮——就去荷塘边玩。说是玩,其实是偷摘莲蓬,更重要的是踩莲藕。到了池塘边,脱去衣裤,纵身跳进水中,水草在腿间乱舞,鱼虾也惊得跳上窜下,如果手疾眼快,抓住一条窜出荷叶间的鱼,也算不得奇迹。

池塘边的莲蓬早已被顽童们采得一干二净,只有池塘中心的莲蓬,才会长得丰盈而籽粒饱满,仿佛只期待我们去采摘。从小枕河长大,我们个个都是游泳好手,一个潜游,可以从岸边游到池塘中间。那儿的莲蓬又大又嫩,当我们轻扶荷茎,莲花过人头,从岸上眺望,看不见一个人影。采莲蓬是我们的拿手好戏,折下一个,掷岸上,再折下一个,再掷岸上,接下来,就是踩莲藕。这是个技术活。池塘从岸边向中间,由浅入深,浅水处的莲藕,通常只有两三节,而池塘中心的莲藕,也有长到四五节,甚至六节的。但我们从来没有踩到六节的莲藕,我们知道,莲藕在淤泥下,能长到六节,但被我们踩挖时,无论我们多么小心,莲藕也会被折断。

莲藕,之所以用踩,而非采,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踩和采的区别有多么巨大。在浅水处,我的双脚,沿着荷茎四周,在淤泥中来回踩踏,如果脚尖触到莲藕,就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这时,憋气的功夫就发挥作用了。双手向淤泥深处插去,摸到莲藕,双手拔河似地使力,但无奈在水中有劲使不上,加上我们毕竟年纪小,力量有限。所以,经常只是掰断多节莲藕,取其中一节或者两节,就浮出水面。

水性好的,会游向池塘中间的深水处,踩莲藕的动作与浅水处没有多大差异,但憋气的要求更高,因为水深,消耗的体力也更大。但深水处踩的人也少,所以就能踩到多节的莲藕。我曾踩到三节的莲藕,这在我们小伙伴中间,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成绩。

池塘里,除了种莲,也植菱。这些四角菱,遍身粉红,称红菱。它们挂在菱叶之下,浮在水中。我们踩完莲藕,也会摘一些红菱,无奈只有一双手,捧了莲藕,就捧不了红菱,通常需要游上好几个来回,才能将莲藕和红菱都带到岸上。

偶尔,也会在池塘遇见惊险。我们不惧青蛙,但怕水蛇。尽管我们知道水蛇无毒,但一旦遇上,也不敢放肆。躲在荷叶下,大气不出,纹丝不动,看水蛇扭着滑溜溜的身子,从眼前大摇大摆地游过,在水上划出一道妖娆的弧线,消失在岸边的水草丛中。

踩完莲藕,游回池塘边,在夕阳下边晒身子边剥莲蓬,待身子晒干了,一个莲蓬也吃完了,就顺手摘一片硕大的荷叶,在中间挖个孔,套在脖子上,就是一件青色的荷衣,既凉爽,又漂亮。而那些莲藕、莲蓬,则藏在背篓的青草间,大家若无其事地进村,各自回家。后来,我们长大了,村里的大人说起池塘里的那些事,就笑着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干的那些好事,谁没有过小时候?

我很清楚地记得,有一位作家写过西湖的莲藕,颇为生动:“有采莲女郎,送上新采的莲蓬。并用刚折下来的荷叶,托上新切的生藕片。这些生藕片,切成一样厚薄。用手取起,一片一片,还是藕断丝连。藕吃完了,便将荷叶盖在头上,以代凉帽。”莲藕的吃法,到这个地步,算是很有诗意了。而我们小时候吃莲藕,是不管那么多礼节的,折一节,在水里洗一洗,连皮一起啃了。这些刚从淤泥里踩出的莲藕,最大的特点就是鲜嫩。一口咬去,满嘴清香,而藕丝,则在嘴巴和手上的莲藕之间,晃晃悠悠,扯不断也不管,等一整节莲藕都啃完了,捧起清水往嘴上一抹,那些藕丝,也便在嘴边消失了。

4

小女爱极了西湖的荷,一个夏天假期,只要不下雨,就要去西湖边赏荷,只是遗憾,她无法体验我踩莲藕的快乐。不过,她也有自己的快乐。买不到西湖的莲蓬和莲藕,就去菜场买千岛湖的。她说,反正都是湖里长的,它们都是一家人。她一天可以剥三个莲蓬,然后把吃剩的莲籽壳,串成手链。我试着摸了一下,凉凉的,有莲在水中的感觉。我说,你吃莲蓬的量,超出爸爸小时候了。小女调皮,说,青出于蓝嘛。

杭州缺少真正意义上的荷塘,虽然远离西湖的地方,也有,但它们没有从前乡村田间,那种沃野千里、野蛮生长的豪迈。

而如今的乡间,那些曾经一望无边的田野,也被一个接一个的工业园区、住宅蚕食。而荷塘,也越来越稀罕。据小学一起踩莲藕的伙伴说,田间的很多池塘,被填平了,建起了房子。看不到荷花,采不到莲蓬,更不要说踩莲藕了。我听了,有些黯然。小伙伴说,你不如把西湖当作一个荷塘吧。

也是,荷塘没有大小之分。要说豪迈,西湖荷塘,岂不更辽阔?罢了罢了,采不了莲蓬,就起个大早,去向船工买上五块钱的。若是能随船工出湖采莲,也能重温一回宋人宋祁在西湖采莲的闲情逸致:荷花深处放舟行,棹触荷珠碎又成。莫道使君迷醉曲,分明认得采莲声。

5

只是一转眼,就是秋天。

残荷是夏天的傍晚留在天边的最后一片晚霞。

在反映南宋时代的一些影视作品里我曾见到过一种很好看的荷花灯,它外形若荷花,底座是一块木板,花内有一盏烛灯,将这荷花灯放入水中,它就会在水面上漂,无数盏荷花灯一路漂去,在夜色中十分好看。现在,我几乎已经看不到这种在水面上漂的荷花灯了,但在元宵节的灯会上我还常常能看到荷花灯笼。也有做成荷花仙子在灯笼里面的。

我不知道现在的西湖里还能不能放荷花灯,若能放,是一定会有许多人去放的。前些年,在曲院风荷公园曾经搞过一个大地走红艺术展,是将数千把也许是上万把红色的雨伞在院内排出一个个赏心悦目的图案。如果在西湖里放入上万盏荷花灯,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致?一湖都是动荡的荷花,西湖的夜将是何等不同凡响。

很多年以前,我在一个月亮朗照的秋夜去看西湖的残荷。独自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先是绕北山路而行,过断桥,人渐渐稀少,北山路幽静起来。这一路,都有残荷可看,荷花开得艳时,这儿也是赏荷的好地方。我将车子支在湖边,择一株树荫下坐了,正好与那些石凳上的恋人保持一段距离,他们谈他们的恋爱,我看我的荷,我们互不干扰。我的对面,就是白堤,灯在堤旁一盏一盏地亮过去,一直亮到孤山,一直亮到林逋植梅的那个年代。真是很久远了呵。这儿,离市区有了一些距离,城区的喧哗悄悄地隐入了树梢,能听见的,只有头上的树叶脱离枝梢在空中打着旋,飘啊飘地落到我的发上、肩上发出的声音。按理,树叶落下是轻到听不见声音的,可是此时太静了,就有了声音。

湖上的荷叶早已没有了夏天的娇和艳,她们寂寞地平铺在水面上,安静地等待着秋风一点一点地把她们吹残了,吹落了,吹无踪了。岸上的恋人与她们是没有关系的,就算她们风华正茂时,也是与岸上的一切没太大的牵涉的,她们最多是作为无数游人的背景,让西湖的夏天作出一些别致的姿态。她们甚至不知道有人曾经为她们写过很好听的诗歌,诗歌是写给荷的,朗诵者却是朗诵给人听的,荷听了只是摇一摇宽大的叶子,她们是记不得诗里都写了一些什么的,也不会在乎诗里是如何说她们的。

过北山路,左折进入苏堤,却发现曲院的门已关闭。那时,沿湖的公园尚未免费开放,一到晚上,就大门紧锁。我复又绕到曲院的正门,也锁。又到西山路,又闭。今夜,我来看曲院的残荷,却被拒之门外,院内的荷浴着月光,一定寂寥得很。密密的树木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望不见曲院残荷在夜色中的样子。

我折回苏堤,回望曲院,只能看到楼阁的檐在夜色里一个瘦瘦的影子。没有雨来敲打湖上的残荷,我也听不见淅沥的雨声。我只好一路走,一路想象雨落在荷叶上发出的声音。这条堤修了几百年了,它是听过无数次雨打残荷的声音了,我在堤旁的草地上躺下来,耳朵触着了草叶,就有虫子的呢喃和湖水的荡漾了。暂且让曲院的门锁着这一湖的残荷,等秋雨落下,大门打开时,我再来湖畔看荷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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