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辞

2020-03-03 11:01赵丰
绿叶 2020年11期
关键词:草木植物

◎赵丰

萌芽

“萌芽”一词源于草木,春风解冻了大地,草木开始发芽。这个词亦可作为名词:萌牙,指草木初生的芽。《说文》云:“芽,萌芽也。从艹,牙声。”“牙”这个声旁很写意,宛若短短草芽之下细长的根。《汉书·东方朔传》里说:甘露既降,朱草萌牙。《礼记·月令》中有如是记述:〔仲春之月〕是月也,安萌牙,养幼少,存诸孤。

古人描绘新芽,用词极考究。辛弃疾“陌上柔桑破嫩芽”里的“破”字极为传神,给人以幼芽破土而出的惊喜和力量之感。杜牧诗亦云:“看著白蘋芽欲吐。”新芽欲吐未吐,带着蒙胧、含蓄、写意的审美感觉。

芽是早春的意象,路边的小草,树上的枝条吐出新芽,春意弥漫。童年时,最先看到的,是老屋门前荷塘边的柳树。我喜欢睡懒觉,母亲喊着我的小名,说太阳出来了,柳树吐芽了,你还睡什么觉?我一骨碌起身,顾不上穿鞋子奔到荷塘边。我看见了什么呢?是光秃秃的柳枝。母亲是从不说谎的人,怎么会骗我?谁知又睡了一觉起来,柳芽就从枝条上迸出来了。母亲在做早饭,说,我没哄你吧,昨天就出来了,你没看见就是了。多年以后,我才悟出,这荷塘边的柳,陪伴母亲二十多年了,母亲是能感觉到它的生长过程的。换句话说,柳芽是萌生在她心里的。

相比于柳树,荷的吐芽更令我惊喜。一池清洌洌碧水的荷塘,几枝尖尖角的小荷不经意间就浮出了水面,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吮吸着甘甜的露珠,在风里跳着,摇头晃脑的样子,好不自在。我奔回家,拉着正在做早饭的母亲出来看出水的荷尖。母亲说:你正睡懒觉的时候,它们就出水了。

童年里的一段时间,我对植物的萌芽特别上心。母亲总是说,春天来了,小草才会长芽芽。因此,刚过完春节,我就猴急地扒开泥土看小草出芽了没有,这样常常就将许多草根暴露了出来,以至于枯死。鬼才知道,我残害了多少植物。我的恶作剧,常常遭到母亲的训斥。她说草也是一条命,你就是个杀人犯!

母亲的训斥,并没有改变我的习性,我依旧迷恋于草木的发芽,但已不再是扒开泥土,而是在天气渐暖的时候守候在院子里的泥土旁,等待某个小草的芽芽从地面冒出来。这样的过程不是徒劳的,好多次,我都捕捉到了从土缝里出来的草芽。我注意到,小草出芽时,总是带着鹅黄色,那色彩仿佛刚孵出的小鸡,惹人疼爱。

当春风从山头下来,故乡碾儿庄的泥土便睁开蒙眬的睡眼,充满柔情蜜意,呵护麦苗分蘖,草木吐芽。碾儿庄的泥土是肥沃的,踩上一脚就会“滋滋”地往外流油,这是父亲的说法。

从牛头山下来一条泥土路,旁边就是小张坡,我家的地就在这面坡上。这是坡上最好的一块地,只要春来,不管有墒没墒,隔几天就会有植物的芽从泥土里蹦出来。“蹦”这个词父亲用得恰当极了。他当然不懂这是拟人的修辞手法,他一边吐出这个词,一边肩膀一耸一耸的。

嫩绿

“嫩”的引申义是小女、幼女,与绿组合在一起,表示植物的童年。

嫩绿,是春天出生的词。风和日丽,万物复苏,这是春天里人们习以为常的表述。这“物”,毫无疑问说的是植物。古代的诗人很早就用上了这个词,宋代词人柳永在《西平乐》中写:“正是和风丽日,几许繁红嫩绿。”唐代李咸用的《庭竹》诗里也有“嫩绿与老碧,森然庭砌中”的句子。一直不解“老碧”是什么意思,“碧”是碧绿,而“老”呢?细细琢磨,方才领悟出是老竹发新叶之态。与此对应,这“嫩绿”应当是刚刚冒出的竹笋了啊。

我家老屋门前的荷塘,荷尖冒出水面后,在阳光下晶莹,在清风里轻晃,一池春水,这才有了生机。这时节,细身细翅的蜻蜓从水面飞来,在荷尖上舞蹈。荷尖和蜻蜓,应当是大自然最惬意的组合,其情态照应着中国文化里的玄机。

蜻蜓张着翅膀,美丽的弧线划过,这儿轻点几下,那儿轻点几下。在蜻蜓的点拨下,荷的尖角舒展开来,像一只只破角的铜钱,过几天又如一块块薄饼平铺在水面上,为一块碧玉镶上一个个圆纹;再过几天,荷角绽开了新叶,顿时一池碧绿,不见一丝污染,高低错落的荷叶掩没了水面。它不是那种深绿,而是浅浅的绿,清淡,令人舒心。不经意间,荷花开了,呈现出暗紫、玫瑰红或灰绿,正如清人魏宪《舟中早发》一诗里的句子:“新红浅著花”。朱自清先生笔下的荷塘,描写的也是这般情景,那是在皎洁的月下,“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

孩提时跟着祖母到地里挖荠荠菜、灰灰菜、妈妈菜,每当我挖下嫩绿的野菜,祖母总是说:不要挖刚刚长出来的,要那种叶子又长又绿的。她是在心疼那些尚在幼芽期的野菜。

嫩绿,多么美好的表述啊,就像母亲怀抱里的幼童,需要人和大自然的精心呵护,才能长大。

嫩绿,是初春的朦胧之相的写意。率先萌发的嫩绿春草,成为古代诗人抒发爱春惜春情感的媒介。一抹轻淡的绿,是北方大地唯一的装饰。如果到了晚春,哪怕柳条儿绿得再好,人们也无心观赏,因为它缺乏一种新鲜感。

韩愈在《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开头两句写道:“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春雨之后这“近却无”的草色,正是早春时节草木的嫩绿。韩愈在他的另一首《春雪》诗中袒露了自己的心声和情感:“最是一年春好处”。嫩绿之境,远远超过了烟柳满城的晚春景色。万物嫩绿的早春,是诗人内心世界至善至美的境界。

郁葱

草木茂密为郁,葱则是常见的蔬菜,引申为草木青翠欲滴。郁和葱组合,用来形容草木苍翠茂盛。

郁葱,为天地间浩气充盈的精神气象。

夏天到了,植物的色彩由浅绿变成深绿,郁葱这样的词语就姗姗登场。对于植物而言,郁葱是一种大境界、大气象。单个的植物生长在那里,无论多么碧绿妖艳,也构不成郁葱之气势。一座山、一片林、一望无际的田野,汇聚了无数的植物,构成了万千气象,于是乎:郁郁葱葱。

草木之郁葱,可以生佳气。古人以为,佳气者,美好的云气也,是吉祥、兴隆的象征。草木之相,是宇宙间的物象。

常常走进不远处的秦岭,那些乔木、灌木、匍匐于地的草木,蓬蓬勃勃,彰显出内在力量的强大。秦岭之深邃宽广,完全可以为“郁葱”这样的词找到适宜的安身之地。

鸟儿在山间飞翔,牛羊在山坡上啃草,蜜蜂在花朵上采蜜,白云在山壁上缭绕,虫子在野草之下啼叫,此情此景虽是多见,如若上心,就是人世间的绝佳之境。无论心境如何,身子陷于一片郁葱的环境里,总会感觉到舒心。人世间烦恼如此之多,何不换个氛围,在大自然中寻求解脱。我钟情于秦岭,完全是为了吸纳新鲜的空气,寻找超然出世的感觉。

年轻时我曾有过割草的经历,与孩子们一起举着镰刀在山坡上、荒野里割倒一片又一片,郁葱的景象被我们的镰刀割裂。我们在欢声笑语,可哪里会晓得草木是多么忧伤。依然记得,刀锋在切割青草时发出的那种哧哧的声响。那响声,此刻细细咀嚼,仿佛是青草痛苦的呻吟。

割草本身并无罪过,喂牛喂羊喂猪,晒干了烧炕,这是生活的必需,可是对于一片郁葱的植物来说,那就是伤害。

草感地恩,方得其郁葱,那么人呢?对于这滋养了我们身心和精神的草木,我们用什么去感恩?

摇曳

摇曳,是动态下植物的情状,摇是晃动,曳是牵引。动态的美,彰显出植物的生命情结。

摇曳,注定与风有关。一株植物,茎干、枝条或者叶片在风里旁若无人地摇晃,摆动。这在自然界司空见惯的景象,却会牵动我的心境,还有漫长的思绪。

风吹荷塘,很有情趣。风的手掌轻轻拂过,荷叶如片片绸缎抖动,似道道绿色的电波。奇怪的是,荷叶在风里不发声,我就质疑起自己的听力来,不过我倒是清晰地听见了雨打荷叶的声音,沙沙地,像蚕食桑叶的那种声响。人过中年,忽然悟出心灵里曾经闪现过的声音。岂止风吹荷叶有种禅意,雨水滴落在荷叶上的那种颤颤的抖,也摇曳着我的心。叶面上聚拢的雨滴,一颗颗,一珠珠,宛如玉盘。

童年里,一个瘦弱的孩子总是期待着叶子和花在风中摇曳。那是在碾儿庄西边稻田的池塘里,塘边有许多苇草,塘里有浮萍荷叶。那时,理想、事业这样的词语距我无限遥远,整个世界对我而言一片渺茫。在我的感觉里,唯有树叶和花的摇曳,能够打动一颗稚嫩的心。常常是,它们在摇曳,我也摇摆起身子,渴望与它们融为一体。

这便是我的童年。记忆的远镜头,清晰地呈现出一个人的童年。

我的生命体弥漫着对芦苇的膜拜。几年前,世界园艺博览会在西安举办,置身其中,我看到了水泽湖畔丛丛茂密的芦苇,仿佛照应着我怅惘深长的相思之苦,宛若我梦中的情景再现。我蹲下,抚摸着它们摇曳的枝干,思绪禁不住飘飞荡漾。

《秦风·蒹葭》吟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便是芦苇,夕阳西斜,片片苇花随风萧瑟,为寻伊人“上穷碧落下黄泉”,然终是“人如芦花飞又散,四顾茫茫皆不见”,只得假想伊人“宛在水中央”。

我在叹息,古人的精神境界远远高于当今物欲横流的世人。在关注着金钱、财富、美女之余,为何不去注视身旁植物的摇曳?是从何时,人类忽视了精神的因素?

在我的意识里,植物的摇曳是在表达着自己的思想,对于随意践踏、折损它的茎秆、花叶的某一类人,它在抗议,在呼救。

我在想,植物的摇曳是一种情怀,是一种情绪的发泄——不要以为植物是没有情感的。

植物的摇曳,如果能抚慰人的感伤,引发人的思绪,对应着人的心灵,那就是天人合一的意象。

枝叶,还有花朵,在阳光里,在风中摇曳,这是何等令人心仪的景象。

嫣红

它呈现的季节,应当是春天。明媚、柔软的阳光,是它亲密的伴侣。

红在中国人看来是喜庆的色彩。对于植物来说,姹紫嫣红,更是至高的品位。“嫣”的含义是:容貌美好。一朵红花,配置一副娇容,形色俱备,便是上品了。

去洛阳看过颜色多样的牡丹,可我还是倾心于嫣红的那种,不但红得可爱,容貌也出众,远看近看都惹人眼。许多游人照相,都选择以它为背景,可见人的审美大同小异。和我一同前往的是位诗人,他对牡丹独有情钟,回来后即赋诗一首:阡陌红尘里,我和你,纵然陌路相逢,却穿越了彼此的风花雪月,相携相依。你握住我手心里的温柔,拥入你温暖的怀中,于是想着,从此后,你我鲜衣怒马的行旅,定会晕染那一场场姹紫嫣红的花事,开到荼蘼。

曹雪芹笔下的贾赦,欲娶鸳鸯为妾,因鸳鸯誓死不愿未成,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究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下一妾。那女子便叫嫣红,我不知她是如何美丽,只能作如此想象:尘落夕媚,一个衣着红装、如水似玉的女子,在蝶飞蜂舞的背景下,手持竹箫,悠悠吹奏一曲天籁之音。清越的旋律,馨香的澄澈,和着春花清风,融入梦中,一叶叶幻化成水与天交融的曼妙仙景。小夜曲舞尽阑珊,花瓣雨缤纷璀璨,终究是,忧伤也美丽,寂寞也快乐。《红楼梦》反映的生活场景大约是清乾隆年代,那时一两银子换算成人民币为150~220元,按最低计算,八百两银子就是十二万元,是我现在两年的工资总和。嫣红那姑娘有多美丽,我只有靠想象了。

嫣红,美丽而又神秘。宋人楼钥《林和叔侍郎龟潭庄》诗里有这么两句:“海棠炫昼绕栏槛,细声嫣红遍繁枝。”海棠雅号“解语花”,花姿潇洒,花开似锦,自古以来就是雅俗共赏的名花,素有“国艳”之誉,历代文人墨客题咏不绝。它环绕在一户富人家的栏槛上,主人一一细数它嫣红的花朵。且不说主人的品行如何,这样的情景,却窥见出主人审美的情趣。

如今,海棠也能生长在普通人的庭院里了,譬如我家的院子就有数株,它开花的日子,我用心感受着嫣红的真谛。日出尘落,月影夕媚,它衣袂翩跹,携带着隽永不眠的缱绻,与我朝夕相伴。

幽香

过去总以为,幽香是一种隐蔽起来、东躲西藏的香气,在不知不觉中沁入人的心脾。

如果,植物的词语也带有气质的话,幽香应当算是最具文学气质的一种。它让你看不见,摸不透,只能跟着感觉走。

后来查了词典,它的解释让我顿觉索然无味。

幽香,含义其实非常普通:清淡的香气。谜底其实很简单,我却不解自己从前的感觉。一个“幽”字,竟让昔日的我云里雾里,想入非非。

暗香疏影、深山幽谷、寻幽探胜、曲径通幽、幽香若兰……显然,我是受到了此类成语的诱惑,才把“幽香”一词理解得神神秘秘,生出无穷的遐想。

细想,缘由在于那个“幽”字。“幽”的含义有多种,我却喜欢《说文》的解释:幽,隐也。“幽,从山,犹隐从阜,取遮蔽之意。”

幽和香,两个字的组合,带着一些禅意。隐蔽着的香气,看不见,摸不着,却带给人感官上的爽快,心理上的适意。

读了王安石的《梅花》一诗,方知幽香也称暗香: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铺天盖地的雪中,我闻到了一种淡淡的香气,仿佛与寒冷进行着精神上的较量。是的,谁也别想扼杀一枝梅花的生命。躲在温室里的人,无法领略到雪地里梅花的暗香。幽和暗,仿佛低沉、呢喃的佛音,向人类诉说着生命的真谛。

我家的院子生长着两棵桂花树。妻子喜欢桂花的香气,一到春天,她就站在树下,大呼小叫着让我嗅从桂花里散发出来的香。这棵树飘散出香气,那一棵也飘着香味,我竟然不知香来自哪一棵了,此为绝妙的感觉。

我以为,幽香这样的词语,带着禅意,带着诡秘,沁入我们的精神。它不纯粹是感官上的感受,更带有精神的、心理的因素。我疑惑的是,对于幽香,词典上的解释竟然如此简单,简单到只是感官上的感受,于是我对词典上的解释生起疑来。对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字,词典的解读往往是苍白的。

馥郁

单单念出口时,很难理解馥郁的意思,它被用于书面上时,才能琢磨到它诗意的美。

馥郁,形容香气很浓。一夜醒来,植物伸伸懒腰,打着哈欠,将蓄积的香气撒满田野。清晨,我总是站在田野,深呼吸,这样不仅是为了增加肺活量,还在于呼吸田野里众多植物的香气。在鸟啼声中,我弯下腰,拔下一株碧绿的青草放进嘴里,我咀嚼出的是苦味,可是直觉里却溢满芬芳。

在散文家宗璞写花的散文中,《紫藤萝瀑布》可以说是最精彩的一篇。漫步于作者用绚烂多彩的笔触构建的紫藤萝花架下,我仿佛嗅到了馥郁的香气,看到了明亮的花色,触摸到了姣好的花形。正是因了“馥郁”这个词,它才呈现出典雅之美,含蓄之美。紫藤萝的美,在于它瀑布般的形体中散发出的馥郁香气,那香气那样固执地驻留在了我的内心深处。

晨曦里,不远处一位少女做着健美操,腰姿的弯曲呈现出一条弧线,忽然感到浓淡有致的香味从她的身体里弥漫出来,在氤氲间成就了少女的魅力绽放。做完操,她走进一片草丛,蹲下,并无什么动作,只是享受着草木的馥郁。她会不会闭上眼睛?距离有点远,我没有看清。

触及灵魂深处的馥郁——我产生了如此的念想。我,还有一位不知名的少女,在这个小城郊外的清晨,共享着大自然的恩赐。馥郁这个词语,弥漫着醉人的清香,诱惑着这个小城之外的田野。

有时我也会孤身去山里,感受空谷馥郁这个词的魅力。空旷的山谷里,有鸟叫,有虫鸣,有水流,有风吟,有石头在静默,还有兰花芳香气味弥漫。如此境界,足以拨动我的心弦。我张开嘴巴,呼吸、吞吐,将馥郁容纳于身心,将大山收留在魂灵中。

馥郁,馥郁,我轻声吟诵着这个词,让疲累的身心愉悦,让空荡的灵魂溢满浓香。

婀娜

许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一种与婀娜有关的植物,可是很难。柳枝、荷叶、竹子,藤条,它们仿佛和这个词语无限接近,但却无法触动我的心灵。

辞书里用“婀娜”来形容柳枝等较为纤细的植物或女子身姿优雅,亭亭玉立。但在我的意识里,婀娜不仅仅是纤细、优雅的表达,它具备着更深的审美意义,却被辞书忽略了。

婀娜不是表象,并非指植物身体的某一部分:茎、枝、叶,而是一种属于本质的东西,是某种植物赋予人心灵的感应。三国时的曹植有《洛神赋》,其中写道:“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这是关乎精神的句子,容纳了气质和神韵。“令我忘餐”,这是感动心灵的境界。

注重植物表象的人,无法体验到“婀娜”的深邃。

2011年的5月,在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那是植物的天然王国,我捕捉到了“婀娜”。无数的藤蔓植物浓荫缭绕,静静地匍匐在山坡上,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为它们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泽时,它们张开少女一样的双臂迎接着我的到来,风梳理着它们柔顺的秀发,在静寂的清晨舞动。我知道,植物也是有思想的,只是人类无法感知,就连帕斯卡尔那个思想巨匠,也误以为植物是没有思想的。

我叫不出那些植物的名字,可是它们婀娜的神韵却撼动了我的神经。一枝、一叶,细节的柔美,如优美的禅意,照应着我心灵里最敏感的情愫。一面山坡、一丛灌木,整体的轻盈如舞蹈家迷乱的舞姿,引领我的精神纵横、上升。

我匍匐在地,放松肢体,松弛精神,婀娜成一根草叶的形状,化为雨林中的一株植物。

静静地,我抚摸到了自己的心跳。我在那天的日记里写道:当人的躯体无限柔弱的时候,心灵在松弛中化为乌有,这才是生命中难以逝去的婀娜景象。

如果要寻找一种与婀娜无限接近的植物,我首推水边的芦苇。秋天,芦苇一片苍茫,柔软的茎秆,细碎的叶子,灰白的芦花,无不彰显着婀娜的风姿。水是清幽的,随风的芦花四处飘荡,翩翩若雪。视野里的芦苇虽然柔弱,但是比起任何旷野的景致都要壮观。成熟的芦苇像一位满头华发的老人,脱去轻飘,静谧中有一种庄严和安详。婀娜多姿,芦苇具备如此品相。它的茎、叶,还有细碎的花,都在摇晃的风里陈述着这个词语的精神。

婀娜并非表象,而是一种精神的辐射。

缤纷

“缤纷”的解释是:繁多而杂乱的样子。在植物的身上,最常见的用法是落英缤纷。

这是属于秋天的词语。思绪恍惚中,夏装还未脱下,一阵秋风带来缤纷的寒意,于是植物身上的叶子纷纷落下,匍匐于大地的怀抱。

呻吟。这是我的第一感觉。

忽然想起林黛玉葬花的情景。一个弱女子在花园里葬花,空中回旋着缤纷的黄叶,在忧伤的曲子里纷扬。这是一种古典的忧伤,曾经无数次打动我的心灵。可见,缤纷的背后,隐藏着自然界的许多悲欢离合。

缤纷的落花是中国古典诗歌伤春主题的核心意象。花从盛开到凋落的生命周期,提示着四季循环,时光流逝。这动态的意象,在诗人笔下留有不少的印记。中国古典诗歌写花开的少,写花落的多。飘零的落花中,弥漫着对春光不再、青春不再、美人迟暮的感慨与恐惧。晋时一首《前溪歌》中有这样的诗句:“花落逐水去,何当顺流还,还亦不复鲜。”落花随水而逝,些许叹息,传达出对生命流逝的无奈。古往今来,落花流水的意象组合,成为诗人们凄美、伤情的精神依偎。

秋天里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走进了古希腊哲人德谟克利特。对于秋风,对于秋虫的鸣叫,对于野鸭的飞翔,面对着审美特质浓郁的秋天,德谟克利特只用了一个词:缤纷。他握住了一片落叶,金黄的,有种柔软的质感。将落叶握在手心,他却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那是力量,一片树叶穿透秋天、抵达灵魂的力量。面对审判,他在法庭上当众读了他的名著《宇宙大系统》。他的学识和雄辩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征服了阿布德拉。

一片缤纷的落叶,赋予了一个哲学家征服邪恶的力量,这是词语的力量,更是精神的穿透。

缤纷是一种美的气象。沐浴着穿胸而过的秋风,我领略到的是生命的壮美。

我喜欢在秋叶纷扬的日子里出门,置身于一片树林,聆听着风的喘息,注视着秋叶的舞蹈。这是我生命里难以逝去的散淡。捧起一片落叶,我便恍悟,生命若落叶,你必须珍惜挂在树枝上的时间。

换个角度思考,落叶、落花不过是自然界平常不过的景象,无所谓悲伤。新旧更替,这是自然规律,大可不必伤心悲情。

萧条

《说文解字》对“萧”的解释是:艾蒿,“条”指的是“草木的枝条”。两字搭配在一起,构成了植物的寂寞冷落之象。

无论多好的春夏之景,到了深秋的季节,也会秋叶飘飞,唯剩一树枯零。

回到我家老屋门前的那片荷塘,秋风来了,摧残了荷塘亭亭的风致,荷叶日渐萧疏,微黄卷曲,布满孔洞,间或一两枝已经折断,与水中的倒影组合成不规则的影像,这便是残荷之相。秋雨飘落在残荷上,给荷带去一缕湿漉的忧伤,感受着“红藕香残玉簟秋”的清冷,体验着“菡萏香销翠叶残”的苍凉。要说风景如画,荷在风中的摇曳,水中的倒影,莲与莲的交叠,叶面与叶面的互相抚慰,便是神来之美了。

对自然的植物来说,萧条是一种悲伤。然而这种悲伤,从人类审美的角度来看,又是对生命过程的某种提炼。

寒塘残影,冷雨花魂。残荷,表述的是历练、凝重,就像从青春一路走来的母亲,在繁华褪尽的萧索里,坦对枯荣,静观浮沉,维系心灵的豁达与宁静,完成生命的守望。

残荷,将芬芳渗透到枯梗上,将枝叶匍匐于水中,表述生命的凝练。一些秃枝更像画家的笔,在水面上描画出千姿百态的水墨丹青。

看过一幅《残荷听雨》图。暮秋天气里,寂寥的远山隐隐迢迢,一池塘素净的水,萎谢的花萼,三两片耷拉着脑袋的黄褐色荷叶挂在枯杆上,空灵,孤寂,凄清。

悲秋情结士皆有之,秋,预示着生命的由盛转衰,自然界的盛衰交替,使善感的文人自然联想到人事的盛衰变化。文人借肃杀、衰败的秋天悲人生之秋,抒发深沉的人生感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秋天投射在文人心灵上的创伤,恰恰是有感于自然界的草木凋零。

梧桐的叶子是秋天最早离开树枝的,《群芳谱》中载:“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故此,梧桐总是与词人的情结密切相联。冷冷的清秋,寂寂的夜晚,词人举首遥望,只见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空中,向人间播洒着冷冷清辉。

在我看来,古诗里元代诗人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中的句子是描写植物萧条之景最好的句子:“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枯、老、昏、瘦字字传神,无一不是萧条之相,在景情交融中勾画出一幅凄凉动人的秋郊夕照图,创造出一种凄凉悲苦的意境,传达出旅人背井离乡的心境。最后一个意象“夕阳西下”,是萧条万物的大背景,末句的“断肠人在天涯”有画龙点睛之妙,让萧条之景与诗人的情绪心物合一。

凋谢

草木花叶枯落为凋谢。植物萧条了,花儿自然就该落了。伴着冷冬的寒风,草叶垂伏于地,仿佛垂危的老者;花瓣翩翩飞扬,宛若只只蝴蝶在空中舞蹈。

无论从哪个层面上理解,草叶垂伏于地,花叶脱落飞扬都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也因此,对于那些本不该过早逝去的少女,人们称之为:鲜花之凋谢。

从审美的角度看,鲜花盛开令人愉悦,残花凋谢让人感伤。读古人的诗词,常能从字面的凋谢觉察出诗人的悲伤和失意。譬如周密,他是个有气节的词人,南宋灭亡后,他坚决不仕元朝。他的《吊雪香亭梅》词中有“叹花与人凋谢,依依岁华晚。共凄黯”这样的句子。这首词作于宋亡以后,作者通过写梅花的凋谢抒发自己对故国的怀念,对新朝的抵触。

草木凋谢本是自然现象,代表生命的枯萎、美的陨落,很自然地让情感上受挫的人联想到自己的命运,生发出悲悯之情。“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这是《红楼梦》中《葬花吟》里的诗句,其实也有花与人同时凋谢的含意。百花凋零,空中满是飞舞的花瓣,曾经美丽芳香的生命就这么消逝了,又有谁来怜惜?黛玉,那个柔弱的女性,由满地的落红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想到终有一天自己的容颜也会凋零如落花,从而生出悲凉的叹息。

年轻时,我对自然异常敏感,一草一木的变化,都会令我身心波动。天命之年,才懂得花开花谢只是生存繁衍过程中的自然环节,花开不意味着幸福,花落也不代表忧伤,因此在有限的生命里,我总是无限地亲近自然。

草木之凋谢,是植物生命周期的完美谢幕。无须感伤,无须凄凉,捡起一朵落花,回忆它曾经的芳香,感恩它曾经给予我的美好和欢乐,之后将它深埋在泥土之下,怀着一种热烈的期盼:来年,与你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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