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徐怀中《牵风记》的叙事艺术

2020-03-03 15:09李德慧
吕梁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人性战争小说

李德慧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00)

《牵风记》是九旬作家徐怀中创作的一部战争小说,这是作者继《我们播种爱情》《地上的长虹》《西北轶事》《底色》等作品之后又一新作,于2019年10月14日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在战争小说的书写传统中,《红日》《林海雪原》《保卫延安》等属于常规模式。正如陈思和先生所说:“中国当代战争小说不像西方战争小说那样重在通过战争表现对人类命运、对个体命运遭遇的观照,体现对人的存在意义和生命意义的思索,而是重在表现战争中的群体风貌、战争的整体和现实结果。”[1]55《牵风记》以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这一事件为背景,淡化战争场面,突出人物新气象,描写了独立第九旅旅长齐竞、文化教员汪可逾、骑兵通讯员曹水儿和老战马滩枣的战地故事,凄美动人,别具一格。本文拟从悲剧性的叙事形态、人道主义的叙事立场和诗意化的叙事风格三个方面对作品进行解读,进一步挖掘作品的深厚内涵。

一、悲剧性的叙事形态

鲁迅说过:“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2]178《牵风记》是取材自解放战争中的一部悲剧小说,徐怀中奏响了一曲独特而悲凉的战地之歌,这种浓郁的悲凉体现为宿命色彩的生命之悲和孤寂无依的情感之悲。

(一)宿命色彩的生命之悲

死亡是生命必经的自然阶段,它所带来的沉重、无力、苍白以及神秘等复杂的内心感受始终是文学作品中最牵动人心的力量。在《牵风记》中,徐怀中对人物生命的描写投入了深刻的现实思考,无论是文化教员汪可逾、旅长齐竞、通讯员曹水儿还是战马滩枣,都无法逃脱悲剧性的死亡宿命。

汪可逾本是北平的一名女学生,途经“夜老虎团”驻地时,以少女特有的天真、勇敢解决了军队不满慰问团演出的尴尬处境,并与团长齐竞相识、相恋,此后成就一场凄美的战地传奇。战争让汪可逾的身体伤痕累累,脑震荡、肋骨折断、左腿骨折、右肩破裂,而齐竞的质疑更是给她的心灵以致命的一击,让她心灰意冷。在小说中,徐怀中赋予汪可逾这个形象以全部的高贵与纯洁,从女学生到女参谋的身份转变,汪可逾经历着不平凡的一生,最后在水溶洞中因伤结束了仅19岁的青春年华。死亡是生命挥之不去的阴影,有人极力远离它,有人被迫接受它,而当失去了所有活的希望时也有人会主动选择它,齐竞就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完成自我的救赎。他曾留学日本,本该有着安逸优渥的工作,却志在前线。这位戎马一生的将军在战争中始终雄姿英发,安稳走到战争结束,然而晚年想依靠安眠药安乐死,因服用被医生换掉的40多片维C,独自走向了生命的尽头。齐竞的自杀在这里更多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或许他对恋人汪可逾的惭愧之意始终无法释怀,因而无心恋世。徐怀中在齐竞这个自杀人物身上赋予的弃置感和末路感更加重了作品的悲剧性。如果说汪可逾和齐竞的死亡是出于生理规律和自发行为,那么骑兵通讯员曹水儿的他杀命运更带了悲凉的意味。曹水儿年少和本村的妇救会主任曹大姐结婚,第二天就踏上参军的路途,后成为齐竞的骑兵通讯员。就是这样一个在新婚之夜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的青年,却在行军途中引发一件件艳遇,最后以偷窃罪之名被枪决。从一名普通的乡村青年成长为旅长贴身的通讯员,对曹水儿来说无疑是至高的荣誉,然而群峰之巅既有光芒,又有诱惑,曹水儿最后的结局不禁让人叹息。在《牵风记》中,动物也没能逃过死亡的宿命,战马滩枣最后在成群鹰鹫的攻击侵蚀下,只剩一副骨架。无论人物的自然离世、自杀、被枪决,还是动物的死亡都体现了作家对细微生命的关怀和尊重,于悲哀中见坚韧力量,于死亡中看生命本色。

(二)孤寂无依的情感之悲

爱情在文学作品中历来就是经久不衰的话题,早自《诗经》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曾描绘过这种美好的感情,历代文人墨客纷纷留下了大量的爱情诗篇。在《牵风记》中,爱情却带着悲凉的气息,主要体现在理想爱情的幻灭和独守婚姻的孤寂。

首先,理想爱情的幻灭。齐竞和汪可逾,一个担任旅长,一个担任文化教员,两个人懂音乐书法,有着很高的契合度,可谓是才子佳人式的理想爱情。可是作者并没有让这对才子佳人一帆风顺地走下去,而是笔锋一转,安排了汪可逾参加八里畈工作组这一章。这一事件可以说为齐汪二人感情的破裂埋下了伏笔。在八里畈执行任务过程中,汪可逾被俘虏,是否被强暴小说中没有明确说明,但是面对残暴的敌人结果也能猜到一二。正是因为这一事件,两人最后以“零体温握手”,意味着理想感情的最终幻灭,这首悠扬的战地恋歌也将曲终人散。

其次,《牵风记》中的爱情悲剧还体现在孤寂的婚姻中。曹大姐和曹水儿的婚姻有名无实,新婚第二天这位小丈夫已经踏上参军的征途,此后曹大姐开始了长达40余年的空房生活。如果说,齐竞和汪可逾的爱情悲剧导致两个人的痛苦,那么曹大姐和曹水儿的婚姻则把悲剧色彩大部分留给了曹大姐一个人。“她把自己的一生一世,浓缩进了她与曹水儿的新婚礼仪程序中”[3]36。曹大姐渴望婚姻,渴望爱情,即使到古稀之年依旧怀着最初的婚姻幻想,坚信自己的小丈夫绝不会惹上风流债,而这也成为了她一生的心结。

二、人道主义的叙事立场

徐怀中对于战争的书写显然不同于以往作家对战争小说的巨构性探索和全景式展现。这位在1945年参加过八路军,曾任昆明军区宣传部副部长的男性作家,对于战争的理解和记录别出心裁。他似乎并不十分在意战场上敌我双方的血腥厮杀,而将注意力投入到战争中人性的呈现上。徐怀中说:“在战争的特定条件下,才常常将人们内心情感的冲突演绎到极致。”[4]在《牵风记》中,汪、齐、曹三人和一匹老战马将人性的美好与复杂展现得生动鲜活,体现了作家深切的人文关怀。

(一)人性的美好与异化

首先,在汪可逾身上闪现着人性与神性的双重光芒。她始终带着“标志性的微笑”向每一个人问好,面对同志们庸俗的流言也只是以大笑作为回应。汪可逾展现了人性中晶莹剔透的一面——善良、包容、毫无心计同时带有极强的自尊。而最为可贵的是她对自己的善行并不自知,仿佛就是与生俱来、理所应当的一样,始终闪耀着炽热的人性之光。值得回味的是,除却美好的人性,作者似乎在汪可逾身上添加了一抹更为宽广的神性,多年之后老人们依旧记得那位北平来的汪姑娘弹琴时的姿态,她有着强烈的洁癖和凡事讲求平衡的怪癖,在弥留之际,用山泉水把体内所有的异物排除干净,清爽整洁地离开人世,似乎就像六祖慧能所写道的“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作者在她身上倾注了所有美好的品质,如同作家孙犁笔下那群活泼美好的女孩子一样,体现了人性的真善美,同时也带有更高一层的神性意味。

其次,齐竞体现了知识分子人性中美好与落后的二重性。《牵风记》中留学日本的儒将齐竞是徐怀中匠心独运的形象。在这位知识分子出身的将军身上既体现了人性中完美的一面,他有文化、懂艺术、有谋略、有胆识,一路战果赫赫,高歌猛进。然而在书写完美的同时,作者并没有避讳描写他身上的落后与卑下,最为明显的是他侧面询问汪可逾是否被玷污,“一旦接受了某种陈旧观念,要从意识中去除很难。总还是认为,所谓‘初夜落红’,是最洁净最珍贵最神圣的一种纪念物。”[3]193齐竞虽然接受过国外的开放式教育,带着一张令人倾慕的“文化脸”,但骨子里依旧保留了封建文化遗留下来的“贞洁观”,认为汪可逾的不幸经历给他留下了一个永久不愈的疮疤。鲁迅在《我之节烈观》中对由来已久的贞洁观念持否定态度,认为是无益社会国家,对人生将来又毫无意义的行为。知识分子的身份既带给齐竞许多光环,同时那些保守的封建观念也暴露出他性格中的丑恶和虚伪。然而正因为人性中的美好与落后,才让齐竞这个人物形象没有落入“英雄将军无缺陷”的俗套,更加真实和鲜活。

最后,是集侠气与匪气于一身的骑兵通讯员曹水儿。曹水儿高大威猛、英勇果断,和汪可逾分散转移的过程中,这位多情的通讯员从未有过不轨行为。当滩枣要上交做最后处理时,他暗中施计,使得老战马逃离被处理的命运。在茹志鹃的《百合花》中,作者同样给予小通讯员这一角色正面亮相的机会,他羞涩、淳朴、对生活充满热情,在充满血与火的战争环境下,依旧不忘把野菊花插到枪筒中。而当猛烈的炮火汹涌来袭,他又能不畏牺牲、舍己救人,充分体现了人性中闪光的一面。与《百合花》中的小通讯员不同的是,曹水儿时常自我失控,在行军途中凭借强硕的身体和职务的便利四处留情,引发一次次艳遇,实现“性”的极大自由,自控与失控让他呈现两种不同的状态。曹水儿可以看做是与齐竞性格互补的人物,散发着生命原始的野性和原力,特别是在和妇女一次次的纠缠过程中,他直接、大胆、自然,成为世俗化的“传奇”。

(二)自然生命体现的人性

谢有顺说:“好的写作,其实还包含了植物的精神、动物的精神。”在《牵风记》中,自然生命身上同样体现了人性之善。徐怀中愿意弯下腰去体察动物身上的细微情绪。在他的笔下人和动物之间不再是控制与被控的服从关系,而是和谐相伴、彼此护航。齐竞的战马滩枣充满灵性,能十分敏锐地感知人的喜怒哀乐,并能在关键时刻帮助人们走出困境,就像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驯鹿一样,作者显然没有把它们当成一个异类看待。滩枣能够听懂汪可逾为它弹奏的乐曲《关山月》,并从远处飞奔到小汪的窗口,面对小汪的亲密举动,也随之做出回应。它具有人的意识和情感,成为小汪音乐上的一个特殊知音。面对“黄泛区”,曹水儿和汪可逾无计可施,滩枣毅然挑起重担,带领汪曹二人走出迷宫。它已经成为人类的同伴,并且在人类对自然情况无能为力之际挺身而出。徐怀中在战马和人之间谱写了一曲和谐的赞歌。在小说结尾处,滩枣的行为更让人为之震撼,它找到小汪藏身的水溶洞,并将她的尸体和古琴转移到最喜欢的银杏树下,让汪可逾与之融为一体。滩枣解人意、通人情、暖人心,为人们送来一股温暖的清风,柔而有力,抚慰人心。无论是鲜活的人物还是自然生命,徐怀中都给予深切的生命关怀,以此透视在战争环境下人性内涵的丰富与真实。

三、诗意化的叙事风格

《牵风记》作为一部战争小说,以“国风”式的书写姿态面向当代文坛。它远离纷乱的炮火,亲近诗意化的笔调,这是九旬作家徐怀中放开笔墨,潜心竭力的艺术化之作,进一步拓宽了战争文学的写作空间,为以往宏大叙述、全景再现的战争小说添加一抹古朴典雅的韵味。

首先,是小说题目的诗意化。作者曾说:“正是我们野战军千里跃进大别山,拉开了各战场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的序幕,牵引了全国战争走向……所以拟定书名为《牵风记》。”[5]徐怀中用一个“牵”字精确展现了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这一事件在解放战争中的牵引作用。而“风”字是《诗经》“六义”之首,属于“风”的诗,大部分表现男女之间美好甜蜜的爱情,“风”又整体概括了战争中的风风雨雨。作者从战争中一路走来,而今将曾经的回忆重新拾起,加入到小说的文本创作中,带有一种随风远去、回忆往事的意味,这也正符合作者的写作心态。此外,小说中每章的小标题也充满着散文化的诗意,如第二章《让春天随后赶来好了》、第三章《瑟瑟战栗的紫薇老树》、第四章《野有蔓草》、第八章《一名女八路一只灰鸽一簇蒲公英》、第十二章《黄河七月桃花汛》等,使作品呈现出一种清新优美的格调。

其次,是诗、书、曲在文本中的诗意呈现。徐怀中在小说中穿插进传统的诗、书、曲,为作品添加了古典精致、诗意盎然的品质。陈平原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表示:“叙事中夹带大量诗词,这无疑是中国古典小说最引人注目的特点之一。”[6]235徐怀中正是这一特点的出色完成者,如在第一章,汪可逾和齐竞就吟诵了两首白居易的诗,一首选自《废琴》,另一首选自《船夜援琴》。齐竞和汪可逾第一次见面,两人在音乐上见解相同,为以后二人爱情关系的发展埋下了伏笔。第二章又引用了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的两句诗“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既写出了春天万物复苏的景象,同时也从侧面展现齐竞的春心也在微微荡漾。第四章中,引用《野有蔓草》的诗句“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把曹水儿与农家女的艳遇写得唯美动人,让人自觉忽略战火纷飞的背景,充满浓浓的诗意。在小说中,汪可逾与齐竞两人对于音乐和书法的探讨也为作品添加了一种古典雅致的格调,如工柳体的书法风格、空弦音的分类,为他们的战地之恋添加了一份诗意化的雅致。此外小说中还出现了诸多乐曲如《高山流水》《平沙落雁》《关山月》《幽兰》《酒狂》《秋夜读亦》《渔樵问答》等,都出自汪可逾随身携带的宋代古琴,进一步凸显出古典的诗情与气质。

徐怀中基于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在烽火硝烟的宏大背景之下书写了一段凄美动人的战地传奇,打破传统战争小说“好人一切都好,坏人一切都坏”的二元对立模式,把知识分子军官、文化教员和骑兵通讯员等战争小说中的边缘角色置于前景地位,力求将笔触投入到更复杂的人性中,使得当代军旅小说得以超越宏大叙事、传统经验的藩篱,进入形而上的精神叙事。这既是作者在文学层面对战争小说做出的注释,也是对文学的终极意义进行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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