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媒体时代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政治传播*

2020-03-12 12:44陈文胜
国际论坛 2020年6期
关键词:右翼民粹主义政党

陈文胜

【内容提要】社交媒体时代,新的媒介生态和传播工具助推着民粹主义政党的崛起。社交媒体和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政治传播的目标和策略上展现了独特的依存和“共谋”关系。社交媒体的使用挑战了旧媒体的传播逻辑和传播形式,在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信息传播、选民动员、社会舆论引导、政党领袖形象塑造、政绩和合法性宣传等方面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传播策略上依托社交媒体平台,紧紧围绕民粹主义意识形态的内容,注重民粹主义的风格和修辞,并基于道德和身份框架设置议程,以实现民粹主义目标。但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以民众的名义试图构建政治纯粹性的集体幻象来掌控权力的同时,也给欧洲的民主制度、民众心理、政治秩序和政党格局带来了一些现实的隐忧。在新的媒介传播平台推波助澜下,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未来的发展动向值得持续关注和警惕。

近年来,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欧洲各国的崛起已成为一种重要的政治现象。据统计,“民粹主义政党目前在欧洲国家的选举中吸引到约25%的选票,而在20世纪90年代,这一比例约为5%—7%,越来越多的政治领导人被认定为民粹主义者”。①Alessandro Nai,“Fear and Loathing in Populist Campaigns? Comparing the Communication Style of Populists and Non-populists in Elections Worldwide,”Journal of Political Marketing,September 2018,pp.1-32,https://doi.org/10.1080/15377857.2018.1491439.民粹主义作为当代政治图景的一个主要特征,引起了众多研究者的关注。研究民粹主义的重要学者卡斯·穆德(Cas Mudde)甚至认为民粹主义已经成为“西方民主政治的主流”。②Cas Mudde,“The Populist Zeitgeist,”Government and Opposition,Vol.39,No.4,2004,pp.541-563.而媒体的商业化、私有化以及社交媒体的出现,对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成功无疑发挥了极其重要作用。一些研究者指出,“传播研究是理解民粹主义现象的核心”,③Kurt Sengul,“Populism,Democracy,Political Style and Post-Truth:Issues for Communication Research,”Communication Research and Practice,Vol.5,No.1,2019,pp.88-101.“不研究大众传播观点和与媒体有关的动态,尤其是不使用比较的方法,就无法充分了解民粹主义现象”。④Gianpietro Mazzoleni,“The Media and the Growth of Neo-populism in Contemporary Democracies,”in G.Mazzoleni and J.Stewart,eds.,The Media and Neo-populism.London:Praeger,2003,pp.1-20.正如一些学者所言:“欧洲媒体体系在过去几十年经历了重大变化,这些变化中包括传播民粹主义信息的机会结构的增加。”⑤Frank Esser,“Populism and the Media:Cross-National Findings and Perspectives,”in Toril Aalberg and Frank Esser,eds.,Populist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in Europe,New York:Routledge,2017,pp.365-380.“媒体,尤其是社交媒体,以重要的方式促成了民粹主义思想在社会中的传播”。⑥Michael Hameleers and Desirée Schmuck,“It’s Us Against them:a Comparative Experiment on the Effects of Populist Messages Communicated Via Social Media,”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Society,Vol.20,No.9,2017,pp.1425-1444.例如,2013年裴比·格里罗(Beppe Grillo)领导的五星运动党(M5S)在意大利大选中意外成功(成为政坛中第一大政党),英国独立党在地方选举中戏剧性崛起,以及德国的‘海盗党’和‘占领华尔街’运动,都是利用社交媒体迅速发展并产生重大政治和社会影响的例子”。⑦Jamie Bartlett,New Political Actors in Europe:Beppe Grillo and the M5S,London:Demos,2013,p.11.

鉴于社交媒体在民粹主义传播中的适用性和复杂性,我们需要从跨学科的视角去研究和思考民粹主义传播及其相关问题。这些问题包括但不限于以下问题:新的传播生态和媒体景观给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政治传播带来何种机遇?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如何利用社交媒体传播、解构或放大民粹主义信息以扩大其影响和建构自身的合法性?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以何种策略来实现其民粹主义理念的最大程度的传播?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民粹主义传播给欧洲民主政治带来何种隐忧和不利影响?等等。希望籍此探讨为民粹主义和媒体的整合和嵌入研究提供一个富有成效的起点,推动今后该方面的研究朝着更具系统性和深入性的方向发展。

在当今欧洲的政治发展中,右翼民粹主义已经成为当代“后民主政治”①“后民主政治”多用来形容资本主义全球化时期资本主义世界的民主景象和民主状态,即传统民主政体备受质疑,代议制民主和多元主义民主等变得徒具形式,尤其是在网络媒体的推波助澜下,出现消费主义盛行、娱乐至死精神泛滥、民众非理性表达、政治家闪烁绚丽的说辞、形形色色意见与信息的交流与博弈等情形,这使得政治虽愈加大众化,但成效性议论变得稀有,民众权力虚化,威权政治被不断巩固,民怨不时爆发,这也让民主看起来更像一幕夺人眼球的游戏和华丽的表演,而非实质性民主和政治。的一个显著特征。为了理解民粹主义,我们需要思考的不仅仅是民粹主义,“我们应该注意的是,作为当代民粹主义崛起有利条件的媒介化政治的历史沿袭和政治制度背景”。②Ergin Bulut,“Digital Populism:Trolls and Political Polarization of Twitter in Turke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Vol.11,No.1,2017,pp.4093-4117.卡斯·穆德认为“媒体角色和功能的变化以及新的政治传播形式为民粹主义者提供了完美的舞台”。③Cas Mudde,“The Populist Zeitgeist,”Government and Opposition,Vol.39,No.4,2004,pp.541-563.另外,一些研究也证明,“媒体在当代欧洲激进民粹主义势力的崛起中发挥了关键作用”。④Gabriella Szabó and Ov Cristian Norocel,“Media Visibility and Inclusion of Radical Right Populism in Hungary and Romania,”Problems of Post-Communism,Vol.66,No.1,2019,pp.33-46.而社交媒体时代的到来使民粹主义政治传播面临新的机遇。

(一)媒体与民粹主义传播之间的紧密关联性

民粹主义与媒体之间的关系早在21世纪初就引起了相关学者的关注。在国外学者中,民粹主义被广泛定义为为民众发声的传播现象。而关于民粹主义传播,有学者从民粹主义传播内容角度指出,“从本质上讲,民粹主义传播需要强调普通人或纯粹人的中心地位。这群普通人中的贤能者与腐败的精英或危险的其他人并列”。有研究者还指出了具体区分民粹主义传播的四个指标:民众中心主义、反精英主义、右翼排斥主义和左翼排斥主义。①Michael Hameleers,“The Rise of a Populist Zeitgeist? A Content Analysis of Populist Media Coverage in Newspapers Published between 1990 and 2017,”Journalism Studies,Vol.21,No.1,2017,pp.19-36.又如,有研究者从民粹主义传播发生的环境角度指出,民粹主义传播不是在真空中发生的,而是嵌入在特定的社会语境中,这种语境可以被所谓的机会结构所把控。②Sven Engesser and Nayla Fawzi,“Populist Online Communication:Introduction to the Special Issue,”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 Society,Vol .20,No.9,2017,pp.1279-1292.再如,有研究者从民粹主义传播特征和风格角度指出,民粹主义可以视为一种独特的政治传播风格,其特征由三个关键要素组成:自上而下的、以领袖为中心的传播方式,针对被批评者的抗议性话语,以及对新闻报道的执着。③Silvio Waisbord and Adriana Amado,“Populist Communication by Digital Means:Presidential Twitter in Latin America,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 Society,Vol.20,No.9,2017,pp.1330-1346.上述观点揭示了民粹主义传播的内涵和特征,有助与从政治传播学的角度来认识民粹主义。

作为传播媒介,大众传媒是政治民粹主义传播不可或缺的工具。一些学者认为:“民粹主义是一种政治风格,必须通过媒体表现出来并吸引人们。”④Ergin Bulut,“Digital Populism:Trolls and Political Polarization of Twitter in Turke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Vol.11,No.1,2017,pp.4093-4117.民粹主义的传播,例如话语、框架、修辞、风格和传播策略,一般都依赖于媒体技术和“媒体逻辑”。在某些情况下,媒体带有反精英立场,可以直接将民粹主义的信息、言论和风格合法化。近年来,随着媒体领域的范式转变,政党的媒体宣传开始从“责任政治”变为“形象政治”。例如:政党政治的拟人化,领导人成为向选民出售的“媒体产品”;制造出对普通百姓来讲简单又上口的口号;煽动性言论的兴起等。特别是通过喋喋不休地谈论有争议的问题、政治丑闻和社会弊病来激发公众情绪,报道民粹主义领导人的反建制、反移民、反欧盟等言论,提高知名度和关注度。民粹主义政党正将上述媒体传播策略运用到政治动员、竞选战略以及民粹主义思想和意识形态宣传之中,因而,在许多情况下,媒体成为民粹主义者的帮手, 极大地促进了民粹主义政党的成功。

(二)社交媒体机遇下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政治传播现状

现代信息和通信技术的迅速发展,不仅促进了政党组织的发展,还颠覆了传统的媒介环境。媒体的性质、构成、传播方式等也都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如传统党报消失、混合媒体出现、媒体所有权高度集中、传播方式数字化等。互联网成为右翼民粹主义者的主要沟通工具,促进了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沟通策略和目标的实现。民粹主义者通过社交媒体激发民众怀疑、恐惧、愤怒、不满和沮丧等情绪,创造出情感上团结一致的“我们”。媒体角色和功能的这种变化,再加上新的政治传播形式,创造了传统媒体的逻辑与现代互动的传播模式融合发展的“民粹主义2.0 时代”。正如穆德所言:“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出现和成功,是由于媒体的重要性、作用和风格的重大变化,以及新的政治传播形式、政治的媒体化,这些进一步加快了民粹主义的传播速度。”①Mojca Pajnik and Birgit Sauer,Populism and the Web Communicative Practices of Parties and Movements in Europe,New York:Routledge,2018,Foreword xv.

事实上,社交媒体为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崛起及政治传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当今,“世界上45%的人口(34.84 亿)是媒体社交的活跃用户,42%(32.56 亿)通过智能手机访问社交媒体”。②Jérémie Katembo Kavota,“Social Media and Disaster Management:Case of the North and South Kivu Regions in the Democratic Republic of the Congo,”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formation Management,June,2020.而在世界各国的政要中,超过 3/4 的世界各国领导人拥有推特(Twitter)账户。正如一些研究者所言,“我们生活在社交网络时代,而不是大众媒体时代”。③Ellis Cashmore,“Perpetual Evocations,”Journal of Visual Culture,Vol.8,No.2,2009,pp.202-206.社交媒体在许多方面是民粹主义政党的理想媒体。 因为社交媒体的网络化、组织化和动员潜力,不仅为民粹主义运动提供了有利的媒介环境,也为被政治体系和主流媒体排斥的边缘化政党提供一个替代性渠道,社交媒体甚至被喻为“民粹主义政党的终极媒介”。 社交媒体所具有的扁平化传播结构,共享和互动的传播关系、个性化和自由化的传播途径,使其成为民粹主义传播的极佳场所、平台和工具。

政治传播通常被理解为“政治家、媒体和公众之间信息传递的互动过程”。④Pippa Norris,“Political Communication,”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Behavioral Science,March 12,2015,https://doi.org/10.1016/B978-0-08-097086-8.95025-6.对此,有研究者指出,民粹主义不能脱离媒体,“民粹主义一直依赖于媒体技术和媒体逻辑”。⑤Daniel C.Hallin,“Mediatisation,Neoliberalism and Populisms:the Case of Trump,”Contemporary Social Science,2019,Vol.14,No.1,pp.14-25.吉安皮特罗·马佐莱尼(Gianpietro Mazzoleni)等则进一步指出,新闻媒体和民粹主义之间存在紧密的“共谋”关系。二者通过结盟,形成一种意识形态上的伙伴关系。而“社交媒体如社交网站(如脸书Facebook)和微博服务(如推特Twitter)在当代政党的政治传播中发挥着重要作用”。①Stefan Stieglitz,“Social Media and Political Communication:A Social Media Analytics Framework,”Social Network Analysis and Mining,Vol.3,No.4,2013,pp.1277-1291.新的传播技术能够使右翼民粹主义政党获得至关重要的优势。

(一)加强政治沟通,传递民粹主义信息

在西方学者中,很多人认为民粹主义是指以民众为中心的政治行动者的一种政治沟通方式,而“政治沟通要被视为民粹主义”。②Jan Jagers and Stefaan Walgrave,“Populism as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Style:An Empirical Study of Political Parties’ Discourse in Belgium,”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Research,Vol.46,No.3,2007,pp.319-345.因为它总是通过新闻框架、新闻制作、媒体逻辑和媒体议程来获得“媒介合法化”。民粹主义者特别关注与人民的密切联系和直接交流,而社交媒体能够使民粹主义政治家绕过传统媒体的审查和抵制,以一种未经稀释的方式在民众中传播他们的原始信息,为民粹主义者提供了表达意识形态的自由,在促进民粹主义者和民众的直接沟通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从整个政治光谱来看,不管政党的意识形态定位如何,它们都非常重视利用新兴媒体技术来宣传自己的政治理念和价值观。而对于民粹主义政党而言,更是积极将其作为与民沟通、自我宣传和传递信息的工具,以此来改变在政局中的边缘化地位。

在现实的政治沟通中,社交媒体极大地扩大了民粹主义政党的影响力。民粹主义政党利用社交媒体在避开传统新闻审查与观众进行交流的同时,还能够将民粹主义信息元素融入到自己的言辞之中。正如汉斯彼得·克里西(Hanspeter Kriesi)所言:“社交媒体为民粹主义者提供了与人民紧密联系的机会,这是民粹主义蓬勃发展的关键因素。”③Hanspeter Kriesi,“The Populist Challenge,”West European Politics,Vol.37,No.2,2014,pp.361-378.例如,为了减少对传统媒介的依赖,法国国民阵线(FN)扩大了自己的网站,并为访问者建立了一个高度专业化的信息中心。在奥地利,其右翼民粹主义自由党(FPÖ)也转向新的网络媒体,将其作为政治沟通的主要渠道。该党在脸书(Facebook)和油管(Youtube)上保持着广泛的影响力。英国民族党(BNP)非常依赖网络服务,它拥有8 万名脸书粉丝。在意大利,北方联盟领导人马泰奥·萨尔维尼(Matteo Salvini)热衷于利用社交媒体宣传其激进的民粹主义政策,该政党占据了意大利半数以上的职位。

(二)塑造政党领袖形象,有效动员选民

“魅力领袖”是民粹主义的构成要素,民粹主义领袖的自身形象和魅力也是民粹主义传播逻辑的重要组成部分。民粹主义政治领袖“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有魅力的人物,拥有很好的媒体悟性”。①Gianpietro Mazzoleni,“Populism and the Media,”in D.Albertazzi et al.,eds.,Twenty-First Century Populism,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08,pp 49-64.他们的“公众形象依赖媒体,并且媒体也是他们选举成功的关键”。②Linda Bos and Wouter Van Der Brug,“How the Media Shape Perceptions of Right-Wing Populist Leaders,Wing Populist Leaders,”Political Communication,Vol.28,No.2,2011,pp.182-206.有些民粹主义政党将自己定义为媒体政党,“而这个政党的领袖也是媒体关注的明星”。③Fritz Plasser and Peter A.Ulram,“Striking a Responsive Chord:Mass Media and Right-Wing Populism in Austria,”in Gianpietro Mazzoleni,Julianne Stewart,and Bruce Horsfield,eds.,The Media and Neo-Populism:A Contemporary Comparative Analysis,London:Praeger,2003,pp.21-43.在媒介化背景下,精通媒体的政治表现似乎比政治过程本身更重要。民粹主义领袖通常实践“表现性政治”,而不是“实质性政治”。而“社交媒体似乎在维持选民对民粹主义候选人的支持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④Jacob Groshek,“Helping Populism Win? Social Media Use,Filter Bubbles,and Support for Populist Presidential Candidates in the 2016 US Election Campaign,”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Society,Vol.20,No.9,2017,pp.1389-1407.社交媒体有助于塑造和提升民粹主义政党领袖的个人形象和魅力,使其获得最广泛的知名度和受众。正如马佐莱尼所言:“民粹主义演员以他们的华丽魅力,旨在成为媒体宠儿,吸引公众的注意。”⑤Gianpietro Mazzoleni,“The Media and the Growth of Neo-Populism in Contemporary Democracies,”in Gianpietro Mazzoleni and Julianne Stewart,eds.,The Media and Neo-populism.A Contemporary Comparative Analysis,Westport:Praeger,2003,pp.1-20.

事实上,在世界各地的民粹主义政党领袖中,大多数人是社交媒体的活跃用户。他们惯用的情绪化的、激烈的、以口号为基础的小报风格式的语言非常契合媒体的新闻价值观,使他们吸引了成千上万的追随者。例如,奥地利自由党领导人克里斯蒂安·斯特拉赫(Christian Strache)在脸书上拥有超过79 万名追随者。右翼民粹主义政治领袖吉尔特·威尔德斯(Geert Wilders)是荷兰政坛在推特上最成功、最活跃的政治家,他在推特上有80.8 万粉丝。丹麦人民党(DPP)领袖梅特·弗雷德里克森(Mette Frederiksen)通过富有表现力的沟通风格吸引了大量的公众,其脸书页面的点赞高达5 万人。比较典型的例子是格里洛的竞选活动。他的博客被《时代》杂志评为全球十大最佳博客之一。这些例子表明社交媒体在使民粹主义候选人获得公众支持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三)引导公众关注点,左右社会舆论

右翼民粹主义的成功一定程度上来源于积极争取获得选民在舆论上对它们的关注,并试图与公众利益产生共鸣,使公众眼中的反精英诉求合法化。但在现实政治中,“任何需要与公众互动或影响公众舆论的社会行动者都不能忽视媒体或不能不适应其逻辑。”①Jesper Strömbäck,“Four Phases of Mediatization:An Analysis of the Mediatization of Politics,”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ress/Politics,Vol.13,No.3,2008,pp.228-246.这主要在于,“媒体的目标和民粹主义者的目标具有一致性。这是因为媒体像民粹主义者一样,倾向于用非黑即白的术语来呈现复杂的问题,关注丑闻和戏剧化问题。”②Mirjam Cranmer,“Populist Communication and Publicity:An Empirical Study of Contextual Differences in Switzerland,”Swiss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17,No.3,pp.286-307.有研究者甚至将民粹主义视为“与媒体进行合作的政治修辞形式”。③Michael Higgins,“Mediated Populism,Culture and Media Form,”Palgrave Communciations,Vol.3,No.1,2017,pp.1-5.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关注的热点问题主要集中在反体制、反移民、反欧盟、反精英等方面,它们往往利用公众的需求来争夺舆论,而媒体被视为民粹主义舆论形成的重要因素。正如社会认同框架研究所表明的,媒体使得民粹主义传播成为“一种情绪化的责任归因”,通过对普通人的愤怒和恐惧作出反应,将责任归咎于各种替罪羊,来说服和动员公众。④Iztok Šori and Vanya Ivanova,“Right-wing Populist Convergences and Spillovers in Hybrid Media Systems,”in Mojca Pajnik and Birgit Sauer,eds.,Populism and the Web Communicative Practices of Parties and Movements in Europe,New York:Routledge,2018,pp.55-71.

而在“受众民主”的时代,社交媒体这一现代网络技术在引导公众关注点和左右社会舆论方面的作用尤为突出。对此,特里·弗卢(Terry Flew)曾专门指出,“社交媒体工具可以用来塑造公共议程,形成舆论,推动社会变革。”⑤Terry Flew and Petros Iosifidis,“Populism,Globalisation and Social Media,”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Gazette,Vol.82,No.1,2019,pp.1-35.现实中,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经常利用社交媒体来扩大丑闻、传递情感和描绘政治愿景等,以吸引对现状有共同不满的选民。因为,“媒体报道中突出的‘民粹主义话题’和反政治情绪有助于他们在选举中获得成功”。①Hajo G.Boomgaarden,“Explaining the Rise of Anti-immigrant Parties:The Role of News Media Content,”Electoral Studies,Vol.26,No.2,2007,pp.404-417.例如,比利时右翼民粹主义弗拉芒利益党的政党宣言和媒体报道中都有反政治的主题。又如,荷兰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现在,它发现自己处于欧洲民族主义和反移民情绪的政治复兴的前沿”。②Merijn Oudenampsen,“Explaining the Swing to the Right:the Dutch Case on the Rise of Right-Wing Populism,”in Claudia Ortu,eds.,Right-Wing Populism in Europe Politics and Discourse,London,Oxford,New York,New Delphi,Sydney:Bloomsbury,2014,pp.191-207.比利时的弗兰芒利益党,挪威的进步党、葡萄牙的国家复兴党、希腊的金色黎明、匈牙利的国际民主联盟等,他们选举的成功都是建立在利用社交媒体设置热点议题和引导公众舆论基础上的。

(四)宣传价值观和政绩,确立有效性和合法性

政治合法性是政党的生命。大众媒体时代,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正当合法性资源的积累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选民认同媒体宣传和包装下的政党纲领和价值取向;二是通过媒体谋求良好的选举成绩和政绩。民粹主义高涨是因为民众对“政治如常”的失望,对经济困顿的不满,以及传统价值体系坍塌和权威结构遭到了破坏。民粹主义政党利用媒体对本党价值观、选举和政绩进行大力宣传,增强了处于“中心地带”的民众对本党的好感,这对提升民粹主义政党执政的有效性和合法性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但更重要地是,社交媒体常常对右翼民粹主义领导人的口号和行动赋予合法性和权威性,并消除选民对其选举可行性的怀疑。”③Antonis A.Ellinas,The Media and the Far Right-wing populist in Western Europe:Playing the Nationalist Card,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210.研究表明,“与不那么突出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领导人相比,更突出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领导人被认为更有效和更合法”,④Linda Bos and Claes de Vreese,“How the Media Shape Perceptions of Right-Wing Populist Leaders,”Political Communication,Vol.28,No.2,2011,pp.182-206.即获得更多媒体曝光的民粹主义政党更容易吸引公众,并为其开辟了一条通往选举成功的道路。

目前,在各国民粹主义政党执政实践中,社交媒体尤其成为获取选民基础、在线知名度等政治资源的重要手段,成为获得有效性和合法性的重要策略。例如,近年来,奥地利自由党越来越多地转向社交媒体,将社交媒体作为意识形态传播的主要渠道,把自己塑造成维护“普通人”利益的代表者。目前,该政党经营着一个专门的政党博客和一个YouTube 上的官方频道。近年来,该党公开转向仇视伊斯兰,将其作为意识形态的核心话语和政策框架。由于媒体网络化和大量接触年轻选民,这种合法性得到了加强。在2010年维也纳市政选举中,自由党成为地区议会第二大党。 再如,在荷兰,“本土主义、独裁主义和排他性的民粹主义反移民博客、讨论平台、脸书、推特等网络和其他新闻媒体正在酝酿和日益流行,并与民族主义、民粹主义政党直接合作或产生意识形态共鸣”,①Niko Hatakka,“When Logics of Party Politics and Online Activism Collide:The Populist Finns Party’s Identity under Negotiation,”New Media & Society,Vol.19,No.12,2017,pp.2022-2038.民粹主义政党在议会和政府中越来走向制度化、合法化。

(五)推动网络集体行动,对抗共同的“人民的敌人”

当代民粹主义是动荡时代的产物,经济危机和技术创新的结合为民粹主义运动打开了一扇机会之窗,吸引既有数字联系又有政治不满的“志同道合”的选民。民粹主义逻辑的核心是将原子化的个人融入集体。社交网络的互动特性和嵌入架构支持极端个性化和深度互联,最终有利于民粹主义逻辑。正如有的学者所言,“正是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的个人主义文化,深刻地影响了数字文化,使数字文化令人惊讶地成为右翼民粹主义运动的武器。”②Paolo Gerbaudo,“Social Media and Populism:an Elective Affinity?”Media,Culture & Society,Vol.40,No.5,2018,pp.745-753.保罗·格鲍多(Paolo Gerbaudo)也将社交媒体定位为民粹主义话语和集体行动的关键场所。③John Postill,“Populism and Social Media:a Global Perspective,”Media,Culture & Society,Vol.40,No.5,2018,pp.754-765.社交媒体具有的算法及聚合能力将新自由主义社会高度个人主义所产生的“孤独人群”聚集在一起,打造一个新的政治社区和数字化行动网络,加强他们的群体身份和认同感。2009年伦敦抗议活动中“以人为本”和占领华尔街运动中“我们是99%的人”这些口号,都体现了网络的集体行动逻辑。

随着社交媒体集体行动能力的增强,民粹主义政党利用其充当挑动各种不满情绪的渠道,极大地推动了在线激进右翼公民运动。此外,社交媒体使人们更容易围绕民族主义等框架进行动员,并创造新的参与形式。“通过社交媒体,一个原本多元化的群体可以被动员起来对抗经济和政治精英。”④Paolo Gerbaudo,“Populism 2.0:Social Media Activism,the Generic Internet User,and Interactive Direct Democracy,”in Daniel Trottier and Christian Fuchs,eds.,Social Media,Politics and the State:Protests,Revolutions,Riots,Crime and Policing in the Age of Facebook,Twitter and YouTube,Abingdon:Routledge,2015,pp.67-87.如有的学者还指出:“推特是比政党宣言更适合表达对抗性言论的工具。”①Stijn Van Kessel,“Shifting the Blame.Populist Politicians’ Use of Twitter As a Tool of Opposition,”Journal of Contemporary European Research,Vol.12,No.2,2016,pp.594-614.例如,2014年底,一场来自一个脸书组织发动的“爱国欧洲人反对西方伊斯兰化”的民粹主义抗议运动(德语缩写:PEGIDA)演变成民粹主义的街头运动。此外,在西方政治行动中,也发生了右翼政党利用新媒体发起的民粹主义运动,如德国的“斯图加特21”项目抗议活动等。

社交媒体时代右翼民粹主义势力在整个欧洲的崛起有赖于特定的政治传播策略和一场激烈的政治传播革命:改变了政治传播方式和建立了新的传播形式,旨在创造新的政治话语和霸权。一些政治行为体通过沟通策略来实现他们的政治目标。“民粹主义与其说是一个具体的政治信息传播问题,不如说是一个营销策略的问题,即最重要的是要让公众知道。”②Bo Nilsson and Eric Carlsson,“Swedish Politicians and New Media:Democracy,Identity and Populism in a Digital Discourse,”New Media & Society,Vol.16,No.4,2014,pp.655-671.近年来,“右翼民粹主义的传播策略是欧洲民主国家深刻变革的一种催化剂。”③Birgit Sauer and Anna Krasteva,“Post-democracy,Party Politics and Right-wing Populist Communication,”in Mojca Pajnik and Birgit Sauer,eds.,Populism and the Web Communicative Practices of Parties and Movements in Europe,New York:Routledge,2018,pp.14-35.其传播或营销策略始终围绕意识形态和某种形式的身份政治,注重修辞,并带有明显的道德色彩。

(一)围绕民粹主义意识形态的三个维度和内容

民粹主义传播策略必须与民粹主义意识形态保持对应并支持意识形态的表达。意识形态是确立政治合法性的首要因素。民粹主义意识形态有三大支柱:人民中心主义、反精英主义和人民主权。事实上,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传播策略必须严格从民粹主义意识形态的概念出发,将意识形态的表征与传播结合起来进行综合研究设计”。④Werner Wirth and Frank Esser,The Appeal of Populist Ideas,Strategies,and Styles:A Theoretical Model and Research Design for Analyzing Populist Political Communication,NCCR Democracy Working Paper Series 88,University of Zurich,Switzerland,2016,p.41.正如汉斯彼得·克里西所言:“民粹主义意识形态体现在民粹主义领导人的政治沟通策略中”,①Hanspeter Kriesi,“The Populist Challenge,”West European Politics,Vol.37,No.2,2014,pp.361-378.而且“他们的意识形态迫使他们使用社交媒体”。②Kristof Jacobs and Niels Spierings,“A Populist Paradise? Examining Populists’ Twitter Adoption and Use,”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 Society,Vol.22,No.12,2019,pp.1681-1696.Web2.0 技术的发展提供了民粹主义传播的有利环境,民粹主义政党以“人民”和“精英”为中心话语,从中培育人们的政治不满和反建制情绪。民粹主义是将“人民”作为一个大的无权集团,以及将“精英”作为一个小的、非法的权力集团这样的上下对立关系来进行构建的。

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第一种传播策略是主张人民主权。这种主张既可以是抽象的、笼统的(例如“要求人民拥有更多权力”的主张),也可以涉及确保人民主权的具体机构,例如要求在政治制度的决策过程中引入或保留直接民主的因素。第二种传播策略是拒绝将权力给予精英。在这方面,它主张任何威胁人民和主张权力不受限制的人都应该丧失权力。另外,基于民粹主义意识形态所固有的摩尼教世界观,③摩尼教为三世纪时波斯人摩尼(Mani)糅合古代波斯琐罗亚斯德教(袄教)及基督教、佛教思想而成立的宗教。其教义和世界观建立在善恶或黑白对立的二元论基础之上的,将一切现象归纳为善与恶,善为光明,恶为黑暗,并坚信光明会最终战胜黑暗,故人当努力向善,以创建光明世界。而民粹主义被概念化为一种围绕着纯粹的善良的普通的人和腐败的邪恶的精英之间存在社会鸿沟的薄意识形态,这被认为是界定民粹主义政党和思想的主要方法。根据摩尼教的世界观,民粹主义将“人民”等同于“善”,“精英”等同于“恶”,显然民粹主义者二元化的思维和修辞与摩尼教两分化世界观有异曲同工之妙。民粹主义者认为社会分为“纯粹的、普通的人”和“腐败的精英”两类,而民粹主义的传播策略必须是以人民为中心和反精英的思想。第三种传播策略是把精英和移民排除在人民之外。即“民粹主义者心目中浪漫化的‘中心地带’应属于人民所独享,那些被定义为外来群体的人将被排斥在这块理想之地之外”。④Werner Wirth and Frank Esser,The Appeal of Populist Ideas,Strategies,and Styles:A Theoretical Model and Research Design for Analyzing Populist Political Communication,NCCR Democracy Working Paper Series 88,University of Zurich,Switzerland,2016,p.49.这种带有冲突性的传播策略是直接代表人本主义性质的。同样,这些传播策略也可能被持相反立场的反民粹主义者所利用。

(二)注重民粹主义话语的风格和修辞

民粹主义往往被一些学者理解为一种说服性实践、“一门语言”,对政党的修辞和意识形态起着核心作用。另外,“民粹主义作为一种文体,强调民粹主义是作为一种注重形式和内容的表现方式”。①Nicole Ernst and Sina Blassnig,“Populists Prefer Social Media Over Talk Shows:An Analysis of Populist Messages and Stylistic Elements Across Six Countries,”Social Media & Society,Vol.5,No.1,2019,pp.1-14.很多学者认为,“民粹主义思想必须以话语的方式进行传播,以实现传播者的目标和对受众的预期效果。”②Claes de Vreese and Frank Esser,“Populism As an Expression of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Content and Style:A New Perspective,”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ress/Politics,Vol.23,No.4,2018,pp.423-438.因此,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往往注重在战略和话语上构建人民对抗精英的语境,把民粹主义的言辞和宣传作为吸引公众注意力的手段。它们通常采用民粹主义的交际策略,再现语言和新闻价值观,以适应新闻标准和公共关系技巧。而社交媒体时代的到来,放大了媒体的修辞和风格。为了获得更多选票,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常常使用口语化、简单化、戏剧化、煽动性、挑衅性等风格的语言,夸大丑闻和问题,满足大众对耸人听闻和冲突新闻的需求。

现实中随着媒体格局的转变,为了传播更加高效,右翼民粹主义的修辞还包括强烈的情感化、戏剧化。正如吉安皮特罗·马佐莱尼所言,民粹主义风格的特点是使用“高度情绪化、基于口号的小报风格语言”或表现为“言语激进主义”。③Birgit Sauer and Anna Krasteva,“Post-democracy,Party Politics and Right-wing Populist Communication,”in Mojca Pajnik and Birgit Sauer,eds.,Populism and the Web Communicative Practices of Parties and Movements in Europe,New York:Routledge,2018,pp.14-35.另外,个性化传播策略有助于创造出右翼民粹主义者中具有魅力的领袖。因此,民粹主义政党的领导人经常利用社交媒体迎合选民的需求来争夺受众,这种右翼风格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政治话语。事实上,右翼民粹主义者的媒体传播策略是成功的,因为它们具有很高的新闻价值:“有魅力”的领导人、激烈的言辞和激动人心的问题,这些都触及了新闻价值的关键因素。例如,意大利贝卢斯科尼选举的成功相当程度上得益于“媒体因素”及其“平民主义”的语言风格和话语策略。

(三)基于身份和道德框架设置议程

新闻框架是理解新闻媒体报道的关键,所有新闻报道通常被编码为具有主导性的问题框架。恩特曼(Entman)将整个框架过程定义为“挑选一些感知现实的元素,并组合一个突出它们之间联系的叙述来促进特定的解释”。④Robert M.Entman,“Framing:Toward Clarification of a Fractured Paradigm,”Journal of Communication,Vol.43,No.4,1993,pp.51-58.长期以来,各国的政治体制因素、媒体因素与政党的战略相结合,并根据政治社会议题,共同塑造了新闻议程和框架。这种框架推动特定问题的定义、因果解释、道德评价,影响着公众的意识形态立场。事实上,“民粹主义总是某种形式的身份政治”,①杨-维尔纳·米勒:《什么是民粹主义》,钱静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年,第4页。他们以外的任何人都可以被斥为不道德的,不是民众的一员。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利用社交媒体进行“民粹主义传播不仅吸引了人民这一群体,而且通过传播积极构建这一身份,使‘人民’得以产生”,②Michael Hameleers and Linda Bos,“Start Spreading the News:A Comparative Experiment on the Effects of Populist Communication on Political Engagement in Sixteen European Countries,”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ress/Politics,Vol.23,No.4,2018,pp.517-538.这种身份化、道德化传播策略,与社交媒体很容易发生同频共振。

民粹主义的本质是对普通公民和精英之间的道德和因果关系进行分界,即强调谁在道德上是好人(如普通公民)和谁在道德上是邪恶的(如精英)。在这种语境下,政治精英、经济精英和文化精英受到批评。正如米勒所言:“民粹主义是一种特定的对政治的道德化想象。”③杨-维尔纳·米勒:《什么是民粹主义》,钱静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年,第25页。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正是基于这种身份和道德框架利用社交媒体来引导公众关注政治丑闻、移民、腐败等热点问题,构建群体内的道德情感和规避代议制民主制度等,包括将政治对手妖魔化,揭露他们在道德上的腐败。“这种政治策略使民粹主义领导人能够为政治目的激励大众,并帮助领导人吸引公众对某一问题的关注,或者有时转移对社会政治问题的注意力。”④Bahadir H.Türk,“Populism As a Medium of Mass Mobilization’:The Case of Recep Tayyip Erdoğan,”International Area Studies Review,Vol.21,No.2,2018,pp.150-168.同时,“通过这种以善恶二元对立为特征的话语,政治领导人试图与人民建立理想的认同感”,⑤Bahadir H.Türk,“A Glance at the Constitutive Elements of the Leader-centered Perspective in Turkish Politics,”Turkish Studies,Vol.18,No.4,2017,pp.601-623.为民粹主义政党赢得权力提供支持。

社交媒体时代右翼民粹主义政党试图构建政治纯粹性的集体幻象来掌控权力,但极右翼思潮的蔓延给欧洲带来的影响不仅是整个政坛向右倾斜,更为重要的是,在媒体民粹主义的推动下,右翼民粹主义侵蚀和危害着民主制度,成为萦绕欧洲民主制度的幽灵和阴影。同时,在欧洲各国民众的心理中,一种恐惧的情感和政治文化正在欧洲蔓延。普世的自由主义价值观和传统的社群主义的价值观存在分野和冲突,导致在政治领域出现了不宽容和政治极化现象。民粹主义由于自身所固有的这种矛盾性,最终使其陷入了不可超越的困境之中。

(一)“后真相政治”的兴起

“后真相”(post-truth)是一种政治文化,指客观事实对公众舆论和民意方面的影响不如情感和个人信仰那么大,如果需要的话,可以直接捏造真相或事实。 在民粹主义的背景下,“后真相政治”用来勾勒西方政治的新生态和命名当下时代。“这个时代主要基于假新闻、滥用统计数据、诉诸情感而非政策和事实。”①Terry Flew,“Populism,Globalization and Social Media,”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Gazette,Vol.82,No.1,2020,pp.7-25.“后真相”传播揭示了现代理性主义模式的崩溃。理性主义模式是一种定义明确、公认的真相讲述模式,是一种建立在理性和科学基础上的共享传播。政治的后真相是民粹主义的驱动因素之一,也是对民主的威胁之一。西尔维奥·威斯伯德(Silvio Waisbord)认为:“后真相传播正是民粹主义希望政治成为的领域——分裂真相、二元思维和分裂沟通。”②Silvio Waisbord,“The Elective Affinity between Post-truth Communication and Populist Politics,”Communication Research and Practice,Vol.4,No.1,2018,pp.17-34.民粹主义和后真相之间的联系,主要围绕着以下几个方面:阴谋论言论的增加、基于事实的理性在情感上的诉求、种族主义和仇外话语,以及对专家支持常识意见的敌视。

20世纪大众传媒秩序的崩溃和社交媒体的出现,为后真相政治的兴起提供了便利的技术条件。对此,特里·弗洛等认为:“社交媒体与所谓的‘后真相政治’和‘虚假新闻’的传播联系在一起”,因此,“在社交媒体时代,这使得真相和自由表达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这意味着我们需要考虑这些平台在民粹主义和‘后真相政治’崛起中的作用”。③Terry Flew,“Populism,Globalization and Social Media,”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Gazette,Vol.82,No.1,2020,pp.7-25.“后真相”在英国脱欧和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之后受到广泛关注。其中,英国独立党以及脱欧派十分擅长利用社交媒体渲染气氛、设置争议性话题,发表攻击性言论。正如特里·弗洛所指出的:“英国脱欧的支持者不仅传递了充满力量和情感的信息,而且他们在使用社交媒体方面也更有效。”④Terry Flew,“Populism,Globalization and Social Media,”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Gazette,Vol.82,No.1,2020,pp.7-25.韦斯伯也指出:“强大的宣传加上平庸的谎言,精明的数字宣传加上平庸的谎言传播,形成了一场‘完美风暴’的后真相传播。”①Silvio Waisbord,“The Elective Affinity between Post-truth Communication and Populist Politics,”Communication Research and Practice,Vol.4,No.1,2018,pp.17-34.这也表明,数字平台带来了欺骗、谎言,损害了事实和真相。

(二)“萦绕民主制度的幽灵”

世界民粹主义政党的崛起对自由民主制度产生了重大影响。在国外学界,传统的观点认为民粹主义构成了对民主的威胁,并将其视为“萦绕世界的幽灵”,尤其是在欧洲,“民粹主义被理解为一种病态的民主形式”。②Sven Engesser and Nicole Ernst,“Populism and Social Media:How Politicians Spread a Fragmented Ideology,”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 Society,Vol.20,No.8,2016,pp.1109-1126.有学者认为,把民粹主义分为好与坏,这很容易忽视它对民主造成的复杂而矛盾的影响。如拉·托尔(La Torre)指出,民粹主义“试图履行民主承诺的同时,反对使民主成为可能的多元化和自由”。③De La Torre,“The Promise and Perils of Populism:Global Perspectives,”International Affairs,Vol.91,No.6,2015,pp.431-451.事实上,对于认同自由民主原则的人来说,民粹主义无疑被视为对民主的威胁。相反,那些认为自由民主有缺陷的人则倾向于更积极地看待民粹主义解放民主的潜力,并辩称民粹主义憎恶的是自由主义原则,而不是民主原则。但随着民粹主义政党在欧洲日益增多,包括匈牙利的国际民主联盟(Fidesz)、波兰的民族主义法律与正义政党(PIS)等的当选,各种激进主义势力空前活跃,批评民粹主义对民主构成威胁的声音开始增强。

随着社交媒体时代的到来,有批评者认为,社交媒体的民主化潜力被夸大了,它非但没有促进公民的参与,反而大幅降低了公民反思和批判信息的能力,造成无效的政治行动。这些新技术可能被市场力量所裹挟和改造,其用户往往是以不同方式参与政治的“精英”组成。正如莫伊卡·帕伊尼克(Mojca Pajnik)等所言:“推特可能被视为精英媒体平台,尤其是右翼民粹主义政党。”④Mojca Pajnik and Susi Meret,“Populist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in Mediatized Society,”in Mojca Pajnik and Birgit Sauer,eds.,Populism and the Web Communicative Practices of Parties and Movements in Europe,New York:Routledge,2018,pp.36-54.因为民粹主义政党一旦掌权之后,恰恰容易犯下它们当时所指控的精英犯下的那种政治罪:排斥公民和篡夺国家,并做出所谓建制派的行径。这就难免形成一个制度性的困境。正如米勒所言:“以为‘大众反叛’的民粹主义领袖有可能改善民主的想法是一种深刻的幻觉,民粹主义者不过是另一种类型的精英,他们试图借助政治纯粹性的集体幻象来掌控权力。”⑤杨-维尔纳·米勒:《什么是民粹主义》,钱静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年,第13页。社交媒体自然沦为为其服务的工具。此外,社交媒体常被用于社会控制、恐吓和威胁,也成为发展民主的制约因素。

(三)西方政治的不断右倾

在当代欧洲、美国和其他西方自由民主国家,国内政治出现了新的动向和新的舆论环境,以及与全球化、移民、腐败等挑战有关的新主张。政治的祛魅和公众对政治制度信任的丧失,意味着寻找替代方案——新的、自我定义为“人民”救世主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进入政治舞台,它们不仅在选举中合法化,甚至可以主导建立政府,这成为欧洲社会的一个显著特征。右翼民粹主义思潮的蔓延,给政党政治、社会政策的制定带来了极大的影响,左翼政党力量衰退,整个欧洲政坛向右倾斜,并呈现出民粹主义化的趋势。现今,在欧洲各个国家、政党和政客中都存在民粹主义元素。即便是英国的保守党、奥地利和瑞士的社会民主党等主流政党,也发表了民粹主义言论。此外,在民粹主义浪潮席卷的情况下,一些主流政党也不得不借用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外衣,使用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所使用的语言、所讨论的议题以及民粹主义政策,这同时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合法化。

在欧洲政党政治不断右倾化中,社交媒体无疑扮演着重要的作用。“新媒体和互联网是各党派之间非常受欢迎的沟通工具,它们产生了关于他人的民粹主义话语。”①Ildiko Otova and Heini Puurunen,“From Anti-Europeanism to Welfare Nationalism,Populist Strategies on the Web,”in Mojca Pajnik and Birgit Sauer,eds.,Populism and the Web Communicative Practices of Parties and Movements in Europe,New York:Routledge,2018,pp.90-107.马佐莱尼认为,社交媒体对“另类”言论——反精英、反欧盟、反建制、反全球化、反移民等内容的传播偏好,助长了媒体民粹主义运动。对此,有研究者指出:“互联网、数字媒体和社交网络在促进这些反话语方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②Ildiko Otova and Heini Puurunen,“From Anti-Europeanism to Welfare Nationalism,Populist Strategies on the Web,”in Mojca Pajnik and Birgit Sauer,eds.,Populism and the Web Communicative Practices of Parties and Movements in Europe,New York:Routledge,2018,pp.90-107.尤其是许多政党和政治运动都在社交媒体上使用民粹主义话语策略来吸引选民。例如,在奥地利,奥地利自由党和未来联盟都采用了反欧洲主义纲领,而在意大利则可以在整个国家中找到反欧洲主义的政治光谱。在斯洛文尼亚,左翼政党则表达了更多的批评性言论。正如克拉斯特娃(Krasteva)所言:“左右差异正在消失,象征性政治正在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民族主义和反欧洲主义正在成为强大的动员资源”,①Anna Krasteva,“The Post-Communist Rise of National Populism:Bulgarian Paradoxes,”in Lazaridis and Campani,eds.,The Rise of the Far-Right in Europe.Populist Shifts and Othering,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6,pp.161-201.民粹主义已经成为一种日益严重的现象。

(四)恐惧的文化气息蔓延

近年来,西方福利国家日渐衰落,政党民主进一步“空心化”,公民愈加边缘化,“这些事态发展为朝着独裁政治的总体发展以及‘正常化’的极端右翼的出现和发展奠定了基础”。②Yannis Stavrakakis,“Populism in Power:Syriza’s Challenge to Europe,”Juncture,Vol.21,No.4,2015,pp.273-280.正如德国学者盖尔哈德·保尔(Gerhard Paul)在解释德国共和党等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崛起、盛行和蔓延的原因时所指出的那样——欧洲社会出现“毁灭与危机的恐惧”。③张世鹏:《二十世纪末西欧资本主义研究》,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3年,第296页。2005年巴黎骚乱、2011年伦敦等城市的骚乱、2011年挪威青年布雷维克制造爆炸和枪击事件等,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下层民众对政治和经济精英的沮丧和愤怒。“特别是那些将选票投给民粹政党的人,被认为受到了‘恐惧’(对现代化、全球化的恐惧),或是‘愤怒’‘沮丧’与‘憎恨’的情绪驱使”。④杨-维尔纳·米勒:《什么是民粹主义》,钱静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年,第16页。这些事件的发生,与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利用社交媒体进行恐惧动员有莫大关系。后民主时代曾承诺“给人民权力”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崛起,使欧洲政坛弥漫着恐惧的气息。

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积极利用社交媒体“以与传统政党和老牌政党截然不同的方式宣传它们的‘另类’意识形态和‘恐惧政治’”。⑤Mojca Pajnik and Birgit Sauer,eds.,Populism and the Web Communicative Practices of Parties and Movements in Europe,New York:Routledge,2018,p.8.它们常采用性别、种族、宗教、移民等方面的攻击性媒体话语,煽动民众恐惧和怨恨情绪。民粹主义政党习惯利用社交媒体,以吸引和建设“人民”这一群体,但“关于人民这一专有概念的论述伴随着一种恐惧政治”,而“我们”则是“通过恐惧和愤怒在排他性团结的基础建立起来的”。其中,“一个标志性的例子是‘政治的海德迪化’——恐惧政治、刻意的矛盾情绪和漫无边际的挑衅”。①Birgit Sauer,“Post-democracy,Party Politics and Right-wing Populist Communication,”in Mojca Pajnik and Birgit Sauer,eds.,Populism and the Web Communicative Practices of Parties and Movements in Europe,New York:Routledge,2018,pp.14-35.在意大利、希腊等地,民粹主义者在社交媒体上宣扬暴力和极端主义,加上恐惧动员和仇恨宣传,这些都加剧了恐怖的政治文化氛围。正如法国国际事务研究所创办人多米尼克·莫伊西在《情感地缘政治学:恐惧、羞辱与希望的文化如何重塑我们的世界》一书中指出,弥漫欧盟的恐惧情感正在超出欧盟的影响力。

新的社交媒体技术加速了“民粹主义2.0”时代的到来,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欧洲各国纷纷抬头。虽然“它不是由新媒体引起的,但同样,没有新媒体,它也不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②Ralph Schroeder,Media,Technology,and Globalization,London:UCL Press,2018,p.79.在当今,“民粹主义更多是一种媒体现象”,而“社交媒体与民粹主义之间有一种‘选择性亲和力’”,③John Postill,“Populism and Social Media:a Global Perspective,”Media,Culture & Society,Vol.40,No.5,2018,pp.754-765.社交媒体的逻辑不仅符合民粹主义的逻辑,并且通过传播策略的创新和传播民粹主义信息、话语和问题,成为推动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成功的重要供给侧因素。同时,右翼民粹主义政党蛊惑人心的巨大政治影响力危及欧洲民主政治和主流政治意识形态,新自由主义的政治共识变得越来越脆弱,引起诸多隐忧。但“无论好坏,民粹主义都在蓬勃发展(政治供需双方都在增加),民粹主义的研究也会蓬勃发展”。④De Vreese,“Populism as an Expression of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Content and Style:A New Perspective,”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ress/Politics,Vol.23,No.9,2018,pp.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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