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籍文獻整理的新開拓
——評《全清詞·嘉道卷》

2020-03-16 19:45張三夕
古籍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時期文學文獻

張三夕 余 迅

繼《全清詞·順康卷》、《雍乾卷》之後,《全清詞·嘉道卷》最近也出版了。這不僅是清詞研究中的一件大事,而且是整個詞體文學,乃至整個中國文學史研究的一件大事。

在以往對清詞的認識中,一直有兩頭大,中間小的説法,意思是清代的順治和光宣年間的詞學較爲繁榮,體大量多。這一結論的獲得,大多是根據晚清民國年間詞學文獻的整理和研究,當時看來,不無道理,但清詞文獻量大面廣,受到各種條件的限制,人們很難充分佔有材料,因此,相關看法,還要根據詞集文獻整理的實際情况,不斷有所調整。

8年前出版的《全清詞·雍乾卷》16册,共收録清代雍正、乾隆兩朝詞人近千家,作品近四萬首,凡611萬字,當時已經超出一般人對這一時期詞體文學創作規模的認知,現在出版的《全清詞·嘉道卷》在數量上則達到了30册,近1300萬字,收録詞人近2000家,作品約75000首。這個數量,肯定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

嘉道年間是中國社會發生重要轉型的時期,内憂外患不斷加劇,作爲社會生活的晴雨表,文學也不能不被打上時代烙印。以往的文學史研究很注重文學對這一段重大歷史事件的反映,但涉及詞的内容很少。比如,阿英的《鴉片戰争文學集》是研究鴉片戰争時期文學創作的重要著作,但是,這部著作雖然廣泛搜集了各體文學中對鴉片戰争的大量記載,對詞却非常忽視,全書僅僅收録了兩首詞作(内容是懷念因據守吴淞而殉國的江南提督陳化成),無論是廣泛性還是代表性,都遠遠不够。我想,這並不是他仍然恪守傳統的“詞爲小道”的觀念,對詞體文學刻意輕忽,而是這些文獻太過零散,確實不易搜集。現在,從《全清詞·嘉道卷》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有不少詞人都很關注這個重大的歷史事件,並寫入詞中。寫鴉片之害的,如徐德元《綺羅香·咏鴉片烟》:“膏膩痕流,液濃芳聚,短焰蟲蟲紅吐。呼吸筠筒,軟噴絲絲香霧。便温黁、玉頰芬含,漸馥郁、瓊樓春度。最憐他、酒半燈初,銀筝細撥香雲住。 雙雙鴛枕倦倚。重剔蘭釭剪斷,烟痕一縷。底事魂銷,不管春來春去。漫消遣、愁淺愁深,早擔誤、痴男痴女。問誰人、種此情芽,釀相思較苦。”對吸食鴉片烟的情形刻畫非常細緻,對當時人痴迷鴉片烟的表現,也有生動刻畫。至於寫鴉片戰争的,如江開《渡江雲·題董嘯庵孝廉〈焦山望海圖〉,時英夷犯順,鎮江失守》:“海門空闊處,浮青一點,關鎖六朝秋。大江淘日夜,烟飛雲斂,砥柱在中流。芳樹裏,樓臺金碧,列聖舊曾游。 新愁。雲頽鐵瓮,月涌戈船,竟揚帆直走。最苦是,中泠泉水,浪飲夷酋。當年瘞鶴今如在,恐仙禽、哀唳難收。東望去,高歌與子同仇。”寫第一次鴉片戰争中的鎮江之戰,以對照的方式,寫出悲憤,也表達了同心抗敵的意志。類似的作品還有很多,足以説明,在重大的歷史變局中,詞這種文體並没有缺席。如果今後要對阿英的這部著作進行增補,在詞體文學的部分,《嘉道卷》無疑可以提供充分的資料。

詞史發展到嘉道時期,有不少新的現象值得思考。嘉慶二年(1797),張惠言《詞選》出,常州詞派漸漸登上歷史舞臺。以往的詞史書寫,往往强調流派的更替性,認爲一個新流派的興起,意味着對前一個流派的取代,文學史也徹底呈現出新氣象。但是,其實這只是方便後人的總結而已,真實的文學史没有那麽簡單。即如浙西詞派所推崇的姜夔和張炎,在常州詞派興起後,仍然在社會上保持着相當的熱度,特别是姜夔,在嘉道詞壇上,姜夔的影響力非常大,一直是偶像式的存在,得到了詞人們經久不息的效法和模仿。這個現象説明,文學史的發展有其複雜性,也有其自身的規律,要想充分認識,必須回到原來的語境之中。如果據此能够對這一時期姜夔或張炎的接受狀况做一調查,並和常州詞派的發展進行對照,一定是非常有意思的課題。與此密切相關的,由浙派發展而來的一些作詞技巧,也持續不斷地得到繼承。郭則沄《清詞玉屑》卷十一記載:“華亭錢葆馚以《雪獅兒》調咏猫,……一時和什如雲。竹垞和成三闋,遍搜猫典。後厲樊榭與吴綉谷復效其體。樊榭有詞四闋,選典益僻,自稗官瑣録,以逮前人詩句、古時俗諺,搜羅殆備。”嘉道年間,浙江桐鄉的鄭鐮延續這一風氣,也以《雪獅兒》之調寫了三首,將競用僻典的傳統發揮得淋漓盡致,而且更用了不少明清的語典或事典,體現了求新的精神。

在嘉道年間,活躍着衆多的詞人,其中有一些有着重大的成就,成爲認識詞史的標志性人物,一編在手,對這些個案能够有整體印象,也能增强對那個特定時代的認識。嘉道卷中,比較知名的詞人就有戈載、龔自珍、姚燮、黄燮清、蔣敦復等,其中既有常派,也有浙派。值得提出的是,清代詞人的集子往往一刻再刻,雖然題名一樣,内容却有不同。這些集子有時藏於不同的圖書館或博物館,情况複雜。在這些方面,編纂者付出了不少心血。如著名詞學家戈載的集子,其版本可考者即有八卷本、十卷本、十七卷本、十九卷本、二十二卷本、二十七卷本、二十九卷本、三十卷本、三十四卷本等若干個版本,《嘉道卷》所收録戈載詞,以新近發現的《翠薇花館詞》三十四卷本爲底本,二十九卷本爲校本,八卷本爲參校本,展現出最早和最晚兩種版本中詞作的差异,爲研究戈載提供了完備的文獻基礎。

另外,清代尚有大量的稿鈔本存世,《嘉道卷》往往以之與刻本對校,就有非常好的效果。如蔣敦復《買陂塘·秋柳》,收入其《芬陀利室詞遺集》(刻本)中,下片首三句雲:“空江外,剩有荻花摇瞑。琵琶聲緊。”其中,“琵琶”句於律不合,經過核對稿本《拈花詞》,發現漏掉“昨夜”二字,因據補。又如其《鶯啼序》詞,刻本題曰:“題顧淡園移春圖,用夢窗韵”,而對校稿本,原作:“淡園居士屬題移春圖,紀少年影事也。爲譜夢窗自度腔二百四十二字。夢窗此調,組繪綿麗,節拍清圓,長篇之勝,此爲極軌。昔人論夢窗詞如七寶樓臺,拆碎不成片段,殆不盡然也。”不僅提供了“紀少年影事”的信息,而且針對張炎“七寶樓臺”之語發表見解,實際上也是通過創作來表達自己的詞學意見。又如倪稻孫著有《剪雲詞》《蘆中秋瑟譜》《夢隱詞》《酒邊花外詞》各一卷,總名《雲林堂詞》。其中後三者除刻本外,又有嘉慶二十三年(1818)沈镃鈔本,對校之後,不僅可補充詞題、詞注,便於讀者了解更爲詳細的創作背景與詞作信息,還可補詞4首,均爲刻本所未載。同時,整理者還覓得勞權過録高叔荃鈔本《海漚賸詞》,又從李日華《紅豆詞》、嚴元照《柯家山館詞》中輯得和作2首,從而將倪稻孫詞創作的風貌全面地呈現出來。

清代是中國古代女性文學發展的高峰時期,據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記載,在中國文學史上,女性作家有4000個左右,而僅僅清代,就達3000多,占其中的四分之三。儘管這個數字還不够全面,但還是能够反映出清代女性文學的基本狀况。《嘉道卷》中,也可以讓我們看到這一時期女性文學的一些樣貌。例如,隨着社會空間的大大開闊,隨着學識的不斷豐富,清代女作家的心靈空間也超過以往,其中尤其有着一種希望有所作爲,但却無力改變命運的不平感和無力感。沈善寶寫有《滿江紅·渡揚子江》:“滚滚銀濤,寫不盡、心頭熱血。問當年、金山戰鼓,紅顔勛業。肘後難懸蘇季印,囊中剩有江淹筆。算古來、巾幗幾英雄,愁難説。 望北固,秋烟碧。指浮玉,秋陽出。把篷窗倚遍,唾壺敲缺。遊子征衫攙泪雨,高堂短鬢飛霜雪。問蒼蒼、生我欲何爲,生磨折。”這是一篇有名的作品,記述了作者渡揚子江時,想到宋代抗擊金兵的巾幗英雄梁紅玉,心中充滿向往,而自己雖有滿腹才華,却無處施展,因此痛切地向天發問:“問蒼蒼、生我欲何爲,生磨折!”這無疑是女子對不平等社會的控訴,也代表了許許多多胸懷大志、學識過人、却無法一展身手的女性的心聲。果然,這種心聲很快就得到了呼應。大約在此後不久,陳静英也寫了一首同調之作,題爲《感懷》:“長日無聊,坐深閨、終朝嘿嘿。又早是、銀床露冷,玉關風急。隙裏華年流水逝,懷中壯志何時息。問蒼天、生我竟何爲,空抛擲。 堪消恨,惟長笛。堪排悶,惟群籍。興來時、唾壺擊缺,玉釵敲折。何日自伸吾所負。而今權處人之末。笑眼前、碌碌盡庸流,誰相識。”從問蒼天的相同句式看,陳詞應該是受到沈詞的啓發。在作品裏,陳把那種憤懣不平之心表達得更加激烈。沈善寶十二歲那年,父親沈學琳爲同僚所僭,自裁而死,全靠沈善寶奔走於江浙兩淮之間,賣文鬻畫,維持家計,“獨立經營八棺”,終於將自父親以下的八個人一一歸葬祖墳,而她的兩個哥哥、三個弟弟,却没有做出什麽貢獻。或許這樣的經歷也促使她思考一些性别問題:有才華的女性,明明可以走出閨門,爲家庭做出貢獻,但是既不能參加科舉考試,也不能有其他出路,只能恪守傳統的規範,這種狀况是值得反思的。還有一些具有文學才華的女性因爲家道中落走出閨閣,成爲“閨塾師”,且與男性文人交遊唱和,袁枚孫女袁嘉即是這一群體的典型代表,她的《湘痕閣詞稿》顯示出嘉道間“才女”更爲豐富的面貌。從這些作品中,可以看到社會思想所發生的一些變化。沈善寶是杭州人,袁嘉也是杭州人,陳静英是江陰人,都生活在江南,而江南地區的女性文學最爲發達,因此,也可以進一步對這個問題加以思考。

文獻整理是從事研究的基礎,《全清詞》的編纂凝聚着幾代學人的理想和辛勞。由於《全清詞》的分階段的陸續推出,清詞的研究已經成爲重要的學術增長點,《嘉道卷》的出版又爲學界提供了大量的新材料,相信一定能够進一步推動清詞研究走向深入。同時,我們也期待《咸同卷》早日問世。

(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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