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员杀

2020-03-18 07:07方培
啄木鸟 2020年3期
关键词:赵宇琳达池子

方培

尹一凡最近新交了一位棋友。

他在“国象联盟”上起了个花名,“沧海一声笑”,然后搜索附近棋友,跳出一个“青青园中葵”。对弈几次发现,这家伙是个新手,但坚韧隐忍,一次次被虐,又一次次爬起来,再次被虐。

按说,一凡平时是绝对没有这份闲情逸致的,可现在是非常时期。

一凡今年四十二岁,大学毕业后当过一年海员,这国际象棋就是出海时跟船上的大副学的。后来他觉得当海员太苦太寂寞,于是玩儿命复习,回江城后考上公务员,改行当了水警。

从警十几年,一凡辗转于江城市公安局水上分局的治安、巡逻、交警、刑侦等多个岗位,最终当上了刑侦支队副支队长。今年年初,干了一辈子刑侦工作的老队长查出来得了肺癌,转到另一个战场与癌细胞对战去了,他成了一号种子选手——大学毕业、岗位经历丰富、上过党校中青班,还出国学习过,目前正主持工作。大家都觉得一凡转正是铁板钉钉的事,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单位开始大变革,一切人事变动都按下了暂停键。

据说是市里某位大领导想改变以往渔政、港航、海事、水上和海关“五龙治水”的弊端,提议把原本分散在江城水域上的五支执法力量合并成一个航运公安局。以前各单位“一把手”通通退居二线,另外空降一位王局来主政。中层干部们一下子没了方向。

一凡算过,合并后光副局长就有九个,比象棋棋盘上的“干部”还多,原本顺理成章的事也多出不少变数。他有心想和“一把手”王局走得近一点儿,但每次见到王局那不苟言笑的面孔,自己心里就打退堂鼓。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个实干家,不是那种溜须拍马之徒。

机构变动,加之马上迎来国庆七十周年,上层的各路“神仙”忙得没空下来“指导”工作;而家中小儿又恰好在启蒙学棋,于是一凡在陪“太子”读书的同时,把丢了多年的国际象棋重新拾了起来。虽然阔别多年,但棋艺就像初恋情人,牵牵手感觉就回来了。几次和“青青园中葵”对垒,都把他虐得体无完肤,可他非但不恼,还主动加一凡为好友,扬言日后要“大战三百回合”。

一凡觉得,能给自己培养一个对手其实也不错。

一凡下棋入了迷,狂背各种棋谱,醉心于海员杀局、意大利开局、别诺尼防御和荷兰防御中。尤其是海员杀,马象联攻、舍后将王,是经典之作,让他心仪。

这天午休,一凡刚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点开APP,准备召唤“青青园中葵”,门板被砸得砰砰响,重案大队长赵宇在外面大叫:“尹队,大事不好,出事啦!”

赵宇是跟随一凡多年的老部下,也是一凡心目中的未来接班人。

一凡上了赵宇的车,一路风驰电掣,直奔8号码头引桥。

水泥地上有个编织袋,红白格子,像国际象棋的棋盘,上面还印了一个山寨米老鼠。旁边,是几块缠着绳子的空心砖、几件女性衣物、一床棉被,和一块已呈巨人观的人体躯干。空气里有股臭鸡蛋味,一凡的鼻子很灵,这是尸体腐败后散发出的硫化氢,差不了。

技术人员忙着拍照取样,法医也匆匆到场。

一场现实中的对弈由此开始。

水上案件五花八门,一凡最讨厌的就是今天这种案子。盛夏季节,水中浮尸腐败快、气味重、外界影响多,侦破起来难度大,更别提还是一起碎尸案。

这块胸腹部躯干没了表皮,能清晰看到皮肤下腐败的静脉网,形如僵尸。指尖所及,就像触摸到一块滑溜溜的肥皂……久经世事的一凡也有点儿反胃。

闻讯赶来的王局面色铁青,见一凡打招呼,也只是略微点了一下头回应——大家的心思都在案子上。

想想也是,刚刚履新上任,就有人“送”了个惊天大案过来,而且再过几个月就是举国欢庆的日子,这摆谁头上都受不了啊。

待法医初步检验结束后,指挥处通知大家开会。

会场设在一艘蓝白色的趸船上,是巡逻支队的驻地。左边坐着的巡逻支队长是和一凡同批入警的,刚聊了几句小孩儿学棋的话题,见王局沉着脸进来,便赶紧识相地坐好。會场里顿时雅雀无声。

待王局坐定,一凡便抓紧时间汇报起来。

尸块是今天上午水上保洁队的宋师傅发现的。上午,宋师傅驾船在河上打捞水面垃圾,发现上游漂下来一个编织袋。宋师傅用钩子一搭,有点儿沉,好奇心顿时上来了。他费力地把这包东西用钩子拉上船,刚打开,一阵恶臭迎面而来,一段白白的躯体从包裹的棉被里露了出来。他心一惊,手一抖,这包东西又重新跌回水中,顺着潮水漂到岸边,卡在了码头下的防汛桩里。

水上发现碎尸的消息不胫而走。这时,哪怕出再多钱,保洁队也没人愿意上了,生怕沾了晦气。最后,还是值班民警驾船把它捞上岸的。

公安历来对命案极为重视,市局张局长曾在电视上公开承诺:“在江城,命案必破!”一凡亲自出马,请出早已退休赋闲在家的马法医。马法医技术娴熟,被传能用一把手术刀把汽车油漆割成四层,是江城赫赫有名的“一把刀”。

接下来轮到马法医汇报,他说:“这是一块女性人体躯干,长六十八厘米,腹腔内有一个已经成形的男性胎儿。”

听闻腹中还有胎儿,王局手上的杯子不由一抖。

马法医继续汇报:“胎儿长四十五厘米,尸块切口比较平整,锐器砍切痕迹很明显,应该是陆上杀人、水中抛尸的。”

“老马,快讲点儿干货。”王局显得有点儿心急。

马法医说道:“从潮汐天气和尸体腐败特征分析,尸块落水时间应该是在去年12月到今年3月之间,死者的年龄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胎儿的胎龄应该是九个月。由此倒推,死者应该是去年3月到6月间怀孕的。抛尸地点应该是打捞现场上下三公里范围内,当然,也不排除从轮渡上抛尸的可能。”

碎尸案,首要的是确定尸源,这就好比海员杀的第一步——挺出王前兵,占领中心位,形成好开局。明确死者身份,相当于案子破了一半。

按一凡的设想,接下来,应该是马象先行,互为配合——从现场遗留物品和失踪怀孕妇女两方面双管齐下。

汇报完,一凡用余光瞄了一下在座的各位,有明显同情的,也有等着看戏的,还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国庆安保维稳的重要时期,一尸两命,又逢破旧立新、干部调整的关键期,一凡心知侦破此案的重要意义:破了,前途一帆风顺;破不了,可能烦恼翻一番。市局近年来一直在强调干部年轻化,自己的年龄不上不下,有点儿尴尬。这一局,很可能是决胜局。

王局是最后一个发言的。他一开口,在座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拿起笔做记录。

王局除了把破案提高到“保家卫国”的政治高度外,还特地要求限期破案——“十一”前必须破案。

为此当场成立了专案组,王局亲自挂帅任组长,一凡任副组长,其他部门领导为组员。一凡掐指算算,满打满算只有七十八天。可“新官上任三把火”,王局这“第一把火”必须得烧旺,这也是“讲政治”。

王局下令,组织全局警力,在打捞现场方圆五公里水域范围内寻找其他涉案物品;要求刑侦支队通过信息系统,梳理去年年底以来报失踪的女性,尤其是那些失踪时已怀孕的女性,年龄范围扩大到三十五岁;要求政治处出面,联系各大媒体,把衣裤、棉被等涉案物品照片发布出去,悬赏征集线索;还要求走访江城所有医院的妇产科,重点目标是那些已经建过卡,却没有来生产的孕妇……

会议结束时,王局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一凡的肩膀。

一凡受宠若惊,又感觉有点儿沉重。

一连好多天,一凡都扑在破案上,恨不得能脚踩风火轮、身翻筋斗云,根本无暇下棋。“青青园中葵”倒也没有来约他。

一凡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情。这个案子对他来说,是棋局,是考卷,更是连接船只和码头的跳板。

那段时间,他天天吃住在单位里,连宝贝儿子也顾不上。他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国王,把自己手下的“车”、“马”、“象”、“兵”通通撒了出去。

好不容易在岸边发现了一块腐肉,检验下来,却只是被鱼啃鸟啄过的动物尸体。

采集了死者的DNA,放到全市的DNA库里滚了一遍,没有收获。又通过全国和本市失踪人员系统,排查出五百多名符合年龄条件的女性,重点采集了其中一百多人的家属的DNA,可无一能对得上的。这条捷径断了。

赵宇带队对物证逐一溯源。捆绑尸块的橡胶带在市面上很流行,生产厂家遍及长三角,无法核实来源。编织袋倒是被找到了生产厂家,可已经量产了几十万个,涉及大大小小两千多家代理商,根本查不下去。侦查员拿着死者衣裤的图片,跑遍江城的服装厂、批发部,行内人反映说这些是去年的时兴款式,料子比较差,仅此而已。

查到这里,一凡手里只有关于死者的一个模糊描述:年轻女性,社会中下层,收入不高,但追求时髦。对凶手则是一无所知。

一凡又把方向转到了核查孕产妇上,带人走访遍全城有妇产科的医院,整理出一份十几页的名单,上面都是预产期符合案发时间段、但并未在医院生产的孕妇。后来,名单上所有孕妇被一一联系到,个个状态正常。

自打发布悬赏通告后,专案组的办公电话被打爆。倒是顺带着破了其他单位的两起杀人案,但没有一条线索是和此案有关的。

局办会上,一凡被王局训得灰头土脸的,一帮同僚个个爱莫能助。

回到家,一凡在网上找“青青园中葵”下棋,把对方杀得只剩一个孤王,而一凡此时还余一王一后一车。所谓“职场失意,棋场得意”,一凡很享受地玩着“两个重子杀单王”的游戏,不料一招走错,竟成了和棋——国际象棋是绅士运动,让对方无路可走只是和棋,唯有把对方将死了才算获胜。一盘好棋,竟然被自己给下臭了,一凡差点儿把手机给摔了。

正当他准备退出APP时,手机又弹出一条自动推送的新闻。题目很狗血,叫《江苏射阳某男子寻亲三十载DNA锁定生父竟然是大伯》。

唉,诸事不顺。

那夜,一凡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风雨大作的夜里,他所在的货船遭遇了惊涛骇浪,货船在风浪里一会儿被高高抛起,一会儿重重坠下。为了加固甲板上的集装箱,船长命令海員们紧急出动。一凡手抓护栏艰难前行,刚刚走出没多远,一个巨浪迎面袭来,他被拍进了海中。海里黑黝黝的,冰冷刺骨,还带着浓浓的苦咸味,他拼命挣扎着,用尽所有力气。就在这时,头顶上一个巨大的黑影砸了下来……

惊醒后,一凡的背脊已然湿透。

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一道白光闪过,劈开了夜的黑暗。

他心中一动。

为什么我们光想着用死者的DNA来查尸源?既然此路不通,为什么不能另辟蹊径,改从胎儿的DNA入手,来寻找他的亲生父亲呢?找到了亲生父亲,不就间接找到了母亲吗?

一凡为自己之前的愚笨而懊恼。作为一个从警多年的老警察,作为一个吃侦查饭的老干探,他早该想到这点的啊。

虽然只是托底之举,但在山穷水尽之际,也不妨一试。

第二天一早,他把自己的想法向王局作了汇报。王局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还爽气地说:“有什么需要我出面协调的,尽管提。”

一凡早有准备,一五一十道出自己的要求。他知道,在破案上,他和老大的命运是捆绑在一起的,方向一致,利益一致。

有了王局的出面,基本一路绿灯。逐级上报到部里,将胎儿和女死者的DNA数据通过公安部发布,请全国公安机关在各地的DNA数据库中进行碰撞和比对。

渔网撒出,一凡觉得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了。师父教导过他,能不能破案,有时靠的是天意和运气,身为警察,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正好辖区里又发生一起往主航道倾倒泥浆的案件,社会关注、市局督办,他得先灭那边的火……破案后,电视台记者专访了王局,市领导专门就此案作出批示,一凡感觉自己在王局面前加了分。

可他念念不忘的,还是这起一尸两命案。

毕竟,离国庆只有二十天不到了。

破案和下棋一样,都讲究排兵布阵、兵来将挡。对手每走一步,你都要思考他为什么这样走,目的是什么。有些高手,甚至能提前预测对手后两步或三步的用意。可你走了棋、动了子,对方却始终不作回应,又该怎么办?有心杀贼,可这贼在哪儿呢?

一凡能做的,就是等,耐心等。

像一凡在網上和新棋友下棋时,开局通常会用“四步杀”来作试探。如果他飞象后,对方立即跳马护住“国王最爱的儿子”——f7格的小兵,一凡就知道,至少对方是学过棋的,不能轻视;而如果对方没反应,他就会伺机来个后象配合,直接干掉f7格的小兵,绝杀国王。

第一次和“青青园中葵”对阵时,一凡就是用这招轻松赢了他,并据此判断出对方只是个菜鸟,可以用来练手的。

这个晚上,一凡约战“青青园中葵”,有心想试试棋谱上新学来的海员杀。他挺出王前兵,跳马,对方用三个兵组成兵链;一凡飞象到c4格,对方飞象到g4格,准备伺机吃掉一凡的白后;一凡跳马,对方亦跳马……一凡心生欢喜,正准备挖个坑,跳马吃兵弃后,直奔黑王而去。这个时候,电话进来了。

一凡正在兴头上,见是一个陌生的苏州来电,生气地按掉。

但马上电话又来了,一凡气急败坏接了电话。

电话那端问:“是尹队吗?”

幸福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掉线和逃跑都算两倍罚分,但一凡毫不生气,因为他等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苏州的一个派出所在处理一桩聚众赌博案时,抓到一个叫“池子”的家伙。这家伙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还经常干放高利贷、非法拘禁等违法行当。巧的是,池子的DNA竟然和胎儿的DNA比对上了。在进一步排查后,可以认定,池子就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找到孩子的生父意味着什么?天上掉馅饼啊。

而且没准儿,这个恶行累累的家伙就是杀人凶手。

一凡喜出望外,如同一个负重前行的小兵爬到底格,升变成后,前途一片光明。

三个多小时后,一凡坐到了池子的对面。池子多年吸毒,走路飘得像片羽毛,眼窝深陷,不停地打哈欠。

池子算是个烂到根的人。老父亲留下亿万家财,转到他手里后,先是把厂子卖了放高利贷,后来吸上了毒,没几年就把家产败光了,沦落到向以前问他借钱的人借钱的地步。而且池子前科累累,因强奸被判过刑,因敲诈勒索、吸毒、非法拘禁被处理过,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烂人”。

这样的人,难道不应当是“头号嫌疑人”吗?

一凡最关心的还是他身边的女人。凶手有了,死者是谁?

说到这里,池子更是一个“滥人”。先后离过两次婚,身边的女人换过几十个,至于那些个露水姻缘、一夜情什么的,就更加不计其数了。这家伙毒壮人胆,兴致上来了,不管是车上还是走廊上,甚至是花坛里,按倒就干,和发了情的动物无异。更可恨的是,他还设法勾引那些不检点的少妇,再反过来敲诈人家,对方不给钱,他就以曝光裸照或不雅视频相威胁——真是人至贱则无敌。

面对一凡的“威逼利诱”,池子大呼冤枉:“都说虎毒还不食子呢,更别提我都不知道亲骨肉的存在。至于孩子他妈是谁,我是真不知道。有过关系的女人多了去了,甲乙丙丁,我哪里记得住?”

不知他是在避重就轻、装疯卖傻,还是长期吸毒把他的脑袋给吸傻了,总之收获不大。可警察哪儿能被犯罪嫌疑人牵着鼻子走呢?池子丧失了的记忆,一凡决定帮他找回来。

一凡办完手续,一早把池子押回江城,关在江城的看守所里细细讯问,挤牙膏似的一点点把信息拼凑起来,理出一张池子去年3月到6月间的行程表,找此期间和池子发生过关系的女子,一个一个地核查。

首先是江城。铁路、民航、长途汽车、宾旅馆等信息显示,其间池子没有来过江城,更没有入住过。

再查苏州、常州、无锡、扬州。从局里借了好些人,混合编组,分组核查。还有半个月就是国庆了,一凡只能争分夺秒,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用。

就在这时,赵宇打电话请他过去一趟。

原来,赵宇带队在苏州调查了好些与池子有过关系的女人,但每一个都活得好好的。于是,赵宇改变侦查方向,转而调查起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来。也是池子这几年作恶太多,想给他补上一刀的大有人在。这时,老耿就冒出来了。

在警察面前,老耿爆料说他不仅陪池子去过一趟江城,其间池子还找女人散过冰……

听到这里,赵宇就想到得通知一凡了。

一凡见到老耿时,老耿显然余怒未消。他说:“去年5月,池子邀我一起去江城谈进口食品生意,还说是和进博会参展商合作,说得花好稻好的。虽然池子恶名在外,但我想我们是本家亲戚,再坑也不会坑到我头上,于是便带了十万元现金上了他的车……”

车到江城,是池子的同乡孟濛接待的,她帮忙在一家民宿开了房。晚上,池子吸了毒,心急火燎地要“散冰”,让孟濛叫个妹子过来。老耿之所以还有印象,是因为这个妹子长相清纯,个子高挑,像某个电影明星。

让老耿没有想到的是,连着几天夜夜笙歌,跟着孟濛去KTV、泡酒吧、吃海鲜、喝洋酒,十万元很快折腾殆尽,可所谓的生意还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他去找池子算账,池子却两手一摊,索性摆出一副无赖面孔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最多你把我的车拿去。”老耿只能退而求其次,怒气冲冲地把池子的车开走了。但是刚下高速,就被交警给拦下来了。原来池子的车是租来的,前脚把车抵押给老耿,后脚就报警说车被盗了——自此,两人反目成仇。

老耿的爆料让一凡信心大增。孟濛成了本案的焦点——池子来江城找的是她,妹子也是她介绍过来的。只要找到孟濛,也许就能顺藤摸瓜,追查到那个与池子发生过关系的女人。

按照老耿提供的信息,一凡和赵宇找到了“雅舍”——一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离江城最繁华的中山路咫尺之遥,隐藏在一片烟火气满满的居民区里,别有洞天。

“雅舍”是一个高档精品民宿,统共六间房。因为开业不久,所以还没有接入旅馆信息系统,也不怎么做广告,只靠微信上的口口相传做生意。

开车来,不住正规宾馆,用他人身份证开房,难怪查不到记录。一凡心里释然。

所幸“雅舍”的管理还算正规,在宾客入住册上,一凡找到了孟濛的姓名、电话和身份证号码。

一凡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孟濛。这个钉着鼻钉、画着浓重烟熏妆的“90后”姑娘一听说是一桩杀人案,顿时被吓破了胆,不愿蹚这个浑水。

对一凡最关心的问题,她回答说:“我是混夜店的,池子那天要找人‘散冰,我就找了以前夜店里的酒保江枫,据说他手上有大把的妹子。江枫找来的那个妹子我不认识,只记得她叫美美。”

一凡继续追查到江枫这里。

江枫说:“我认识美美,去年5月美美也确实怀孕了。”

一凡和赵宇相视一笑,有戏。

不过,江枫补充说:“今年3月,美美已经生下了一个女儿。”

“不信?”望着一凡和赵宇诧异的神情,江枫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开美美的朋友圈,里面竟是一张张温馨的母女照。

一凡差点儿晕过去。

讯问室里,池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一凡从他上次来江城的事情说起,他摆出一副无辜状。“我杀人了?我什么时候杀人了?我杀的是谁?”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让年轻气盛的赵宇只想抽他,被一凡给死死拉住。一凡的师父当年就是因为讯问对象时忍不住动了手,受了处分,一辈子也没能提干,干到退休也才是个正科级。师父的事时时警醒他,对方可以没底线,但你得有下限。身为警察,可以动嘴,但万万不可以动手。

其实,“杀了谁”这个问题也是一凡想知道的。可现在来看,只有天知道。

对警察来说,有了一个人的微信,想要找到她在哪儿是不难的,更何况还是一个爱在微信上晒幸福的大活人。两天后,一凡就追踪到了美美在昆山的出租屋。

美美抱着女儿,和丈夫喜滋滋地外出归家,一看门口立着几个陌生人,面孔僵住了:以前的事东窗事发了。

一凡有心给她留条退路,自我介绍说:“我是美美的旧日同事,是找她来叙旧的,半小时工夫就好。”

见丈夫有些将信将疑,美美赶紧配合地点点头。

星巴克里,刚刚落座,美美就对一凡说:“谢谢你,给我留面子,我以前做过些不光彩的事,可我现在已经从良了,我只想陪着宝贝女儿长大。”

一凡说:“其实我们找你,是想了解池子和孟濛的那件事。我就直接问了,那次在江城的宾馆里,你有没有和池子发生过关系?”

美美脸色大变,说:“我虽然唯利是图,但也是有底线的。我们这些‘K姐偶尔也会出台,但也要看和客人的眼缘,虽然谈不上守身如玉,但也绝对不会和池子这种渣男乱搞,给再多钱也不干。到了宾馆后,我才知道是叫我来‘散冰的,吸毒的人身上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万一有艾滋什么的呢?于是,我就借口说来了‘大姨妈,做不了……”

美美絮絮叨叨的,说得一凡有点儿走神。想着破案还真和下棋有点儿像,纵是背熟了棋谱,可对方就是不按套路出牌怎么办?白白浪费了你的一身好棋艺。

咖啡很苦,像极了一凡的心情。

“不过……”最后,美美喝了一口拿铁,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一凡随口追问。

“看在你人不错的份儿上,我就告诉你。”她思忖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虽然我没和那个渣男搞,但介绍了一个以前认识的小姐妹过来。反正她之前就是干这行的,多干一次也没什么。更何况,池子开的价不低。最后,我留了两千,给了她三千……”

“这个小姐妹叫什么名字?”一凡掏出笔记本。

“琳达。”

按照美美提供的信息,一凡查到琳达的真实身份。赵宇连夜赶往河南,找到琳达还健在的母亲,提取到DNA样本。她母亲说:“我女儿去年年底还联系过我,讲自己怀孕了,想从老家弄点儿土鸡、土鸭过去补补身子。再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而DNA比对证实,女死者正是琳达。

池子,你这个渣男,这次可被我抓到把柄了。一凡得意地想。

面对一凡的提示,池子终于承认,当时吸毒之后,确实找了个小妹“散冰”,可名字和相貌都已经记不清了。他还是说自己没杀人。

死者都找到了,还怕凶手不认账?当然,说归说,关键得拿出证据。为了找到更多线索,一凡决定到当时琳达工作过的“绮梦”养生会所去一趟。

在江城,这些所谓的养生会所多少都有点儿猫腻,有些甚至还有“荤节目”,里面的人对警察有着本能的反感和戒备,所以一凡只能孤入敌阵,来个微服私访,小心翼翼地在法律和纪律的边缘腾挪跳跃。

一凡进门就问:“琳达在吗?”

前台的美女站起来,礼貌地回复说:“琳达不在,小哥哥想做什么项目?足疗、按摩、SPA,我们都有,最近来了几位漂亮美眉,小哥哥可以体验一下。”

美女的声音很糯,充满了挑逗。

一凡说:“给我做个中式推拿吧,放松放松,我喜欢手法好的,最好找个和琳达水平、资历差不多的。”

美女把他领进一个灯光暧昧的房间,里面飘着一股幽香,撩撥得人心里痒痒的。一个穿着清凉、身材火辣的女技师敲门而入,却面若冰霜。一凡心知,她是嫌推拿的价格太便宜,不如什么SPA之类的收费高、提成多,于是赶紧说:“你好好做,按得舒服了,给你发两百块当小费。”

果然,女子马上阴转晴,不但手上加了力道,还主动搭话问:“听说小哥哥想点琳达的钟,是不是和她很熟啊?”接着,又殷勤地说,“小哥哥,我们这里还有其他飘飘欲仙的项目,要不要试一试啊?”说着说着,一双纤手往一凡的大腿根儿摸去……

一凡赶紧起身喝茶,躲过了这一劫,并按照事先想好的回答说:“不认识,是一个朋友介绍来的,说她手法好,人也正,和你一样漂亮。”

那女人顿时笑得花枝乱颤,打开了话匣子:“琳达这个小狐狸精就是招男人喜欢,手艺一般,但会发嗲,哄得男人一愣一愣的,像喝了迷魂汤一样。以前在我们这儿算是头牌,去年搭了个老楚后从良了,搬出去住了,到后来挺着个大肚子来看我们,洋洋得意地说自己已经怀了老楚的孩子,还是个男孩儿,被老楚宠得不得了。还说这老楚是城管局的干部,家里马上就要拆迁了。那脸上的得意劲儿啊,再厚的粉也遮不住,都可以用修眉刀刮下来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她那些破事儿吗?那个老楚要是知道她是辆‘公共汽车,给钱就上,还会和她好吗……”

叽叽喳喳的,一凡有些发蒙,怎么又冒出个男人来,难道是搞了个“王车易位”吗?

正在这时,房间里的灯突然大亮,亮得有点儿刺眼。

十一

外面冲进来一群人,领头的是几个穿警服的小年轻。原来,是当地派出所突击检查。

只穿了汗衫短裤的一凡有点儿尴尬。他拉住其中一个人悄悄说:“哥们儿,大家同行,我是来办案的。”

没想到那哥们儿竟一下子甩开他的手,故意大声嚷嚷:“去去去,出来玩还有理啦?公安民警不能接受异性按摩的,你知道不?”

这下一凡更加窘迫了,心知自己遇上了一个愣头青,便不再多话。

还好事前和赵宇说好了,万一有意外,让他紧急时刻冲进来救场,没想到真的中了大奖。

十分钟后,赵宇進来了,身后跟着派出所分管治安的副所长。

副所长是赵宇的警校同学,见到一凡赶紧赔不是,让愣头青给一凡放行。

这下轮到愣头青窘迫了。一凡倒没和他计较,自己年轻时也曾这么木讷、呆板过,活到四十才明白《红楼梦》里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意思。

一凡不想因此事横生枝节,闹得满城风雨,准备走人。临走时,女技师追出来问:“领导,那两百块钱小费呢?”

十二

9月30日上午,城管局的老楚正悠闲地坐在办公桌前喝茶看报纸,房间里进来两位不速之客。一凡进来时,顺手带上了门。

他本意是和老楚聊聊,想从他这里多挖点儿料,多找点儿池子犯罪的线索。男人嘛,对自己的情敌通常有着天然的敌意,不妨利用一下。

不料,一凡、赵宇刚自报家门,老楚就主动坦白了,说:“我的确和琳达好过一阵,但只是玩玩而已。哪个男人见了美女能坐怀不乱呢?你们也是男人,应该懂的。但后来我觉得这个女人太俗气,玩不到一块,于是就分手了。”末了,老楚叹了口气说,“没想到这个狐狸精,死了都不放过我。”

“我们从来没说过琳达死了啊。”一凡一脸愕然。

老楚抬头,自知说漏了嘴,腿抖得像筛子。

没想到老楚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一不留神,一凡来了个绝杀。

原来,老楚在养生会所结识了年轻貌美的琳达后,两人很快就同居了。刚开始两人如胶似漆的,老楚每个月支付生活费,琳达也乐得不劳而获。直到去年8月的一天,琳达突然说她怀孕了,已经快三个月了,老楚想想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添个丁也算不错,就准备把孩子养下来。可没想到琳达野心不小,想借着孩子搞“小三上位”,天天逼老楚离婚。老楚还梦想着家中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的,这露水夫妻哪里比得上结发妻子啊,自然是不肯答应。琳达于是死缠烂打,不愿罢休。尤其是听说老楚在江边的老宅要拆迁后,更是心思活泛起来,动起买房买车的歪脑筋。突然,老楚发觉自己可能是被挖坑了,自己平时都做安全防护措施的,怎么忽然间就怀孕了呢?他想起以前看过的那部《阳光灿烂的日子》,小屁孩儿用针在套套上扎了几个小眼儿,后来就多了一个弟弟。莫非,琳达也动过手脚,挟孩子以令我老楚?

春节前,老楚去找身怀六甲的琳达谈判,想赔钱了结这段孽缘。琳达捏住了老楚的软肋,来了个狮子大开口,三百万封口费兼安家费,一分不能少,不然就要到老楚的单位去告他,让他身败名裂……

老楚一气之下狠狠掐住了琳达的脖子,眼看着她的脸变得通红,继而惨白,直到没了气息……他想,一个来江城打工的外地小姑娘,又是行走在城市灰色地带的,就算不见了也没有人会在意的,顶多老板、同事关心一下,过段时间就会淡忘的——事实上,老板和同事连关心她的心思都没有,她们都只顾着赚钱去了。一个人的消失,在她们身边连个水花也没溅起。

隔了多日,依旧风平浪静。于是,老楚按照在电影里看来的,切割、分尸,把尸块绑上重重的砖块抛进河里。袋子扑通落水的那一刻,老楚有点儿伤感,为自己那未曾谋面的孩子,据说还是个男孩儿……

做完笔录,已是9月30日晚上十点,还有两个小时就是10月1日零点。

讯问老楚时,王局就在一旁的房间看着,面露赞扬。

一凡终于把这一切理清楚了。看来,老楚包养小三后,以为这孩子是自己的,自己是被琳达设计了,从而激情杀人;琳达也以为这孩子是老楚的,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拿他来要挟老楚;而其实,这孩子只是池子和琳达一夜风流后的产物。孩子的生父不知道孩子的存在,孩子的生母不知道孩子他爸是谁,孩子名义上的父亲最终却成了杀害母子的凶手,这就是赤裸裸的人性。

一凡在心里为孩子喊冤。说到底,最无辜、最可怜的还是这个胎死腹中的孩子,他何罪之有?他只是父母原罪的牺牲品而已。就算为了孩子,他也得把这些坏家伙绳之以法!

十三

回到家里,已是上午。微信里有好几条朋友发来的调侃信息,有问他美女美不美的,也有八卦他心情如何的,他都未作理睬。此前,纪委已经找他谈过,他也作了说明。看来,这糗事的传播速度比光速还快。

一凡仍处于亢奋状态,本想打个盹儿睡上几个小时的,但又特别想看上午的大阅兵,想想决定还是下几盘棋吧。

没想到,“青青园中葵”也在线。

一凡这次有心试试自己心仪已久的海员杀局。关于海员杀局的来源,众说纷纭,有说是当年船上的海员们闲得无聊,在下棋时钻研出来的一种特殊走法;也有说是源自一部名叫《海员》的歌剧,剧中曾出现过一盘棋,棋里就是用这种杀法将死对方的。一凡作为一名国际象棋爱好者,既当过海员,现在又在水上混饭吃,没用过海员杀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

一凡按套路,挺出王前兵,飞出白格象,跳出两匹马,形成双马防御。对方亦出兵形成菲利道尔防御,飞象过来,看住一凡的马。这时,一凡卖个破绽,跳马吃兵,故意把自己的王后暴露在对方的象的攻击线上。果然,“青青园中葵”上当了,毫不迟疑地吃掉了一凡的后。一个象相当于三个兵,一个后顶九个兵,怎么想都合算。

就在这时,一凡来了个釜底抽薪,飞象吃掉f7格的黑兵,对方的国王抵挡不住马和象的聯手进攻,仓皇逃窜一步,却被一凡随后赶上的马来了个死将。

两马加一象,绝杀对方的国王。

太漂亮了,太酣畅淋漓了,太大快人心了!一凡大叫一声“好”,仿佛出尽了胸中恶气。

虽然以牺牲一个后为代价,但赢得了最终胜利。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这“美人计”到哪儿都是管用的。

又想必,“青青园中葵”复盘后会很懊恼。

十四

这起大案破获后,专案组荣立集体二等功,一凡把个人三等功让给了赵宇。他有一个原则:绝不亏待跟着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王局再次被记者采访,光辉形象上了央视。

年底时,王局亲自拍板,把局里唯一一个二等功名额给了一凡。大家都说这是深得王局器重的表现,甚至开始提前祝贺他。一凡嘴上谦虚,心里其实乐开了花。

好不容易熬到了干部人选宣布的那一天,市局组干处派来了专人。一凡特意理了头发,刮了胡子,换上新制服,甚至准备好了表态发言。

可是,组干处来人在宣读刑侦支队长人选时,却念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这时一凡方才发现,来人旁边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组干处的人解释说:“为了干部队伍年轻化,市局特意选拔了一批年轻的‘80后副处职干部,这位张超同志岗位经历丰富,业务能力突出……”后面的话一凡一句也没听进去,心想,“70后”真悲催,在应该“年轻化”的时候没人提“年轻化”,在不该“年轻化”的时候被别人“年轻化”,总之永远赶不上趟儿。

人生如棋,变幻莫测。一凡望着王局波澜不惊的表情,推想他应该是早就知悉的,却一点儿风声也没漏。看来这年底的二等功也并非厚爱,而是出于安慰;又或者,自己干脆就是领导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关键时候,可能就成了弃子。

一凡只觉心灰意冷。趁张超发言的空当,一凡悄悄掏出手机,给“青青园中葵”发了条消息:晚上我们“大战三百回合”,如何?

这时,只见王局面前的手机滴滴一响。王局拿起来,手指点点。

随即,一凡的手机上收到一条言简意赅的回复:好!

一凡大骇,随即反应过来。以前儿子天天在家里背的《长歌行》,前两句是什么?“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局长叫什么?王光辉啊,自己也太后知后觉了。

他认真想了想,赶紧把自己的账号注销了。

责任编辑/季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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