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

2020-03-20 06:30裴祯祥
延河(下半月) 2020年12期
关键词:村庄

裴祯祥

药木院。

这是一个村庄的名字。从记事起,我便认为自己出生的地方,一切都是固有的,是与天地同时生成的,无始无终,没有变化。我也一直认为我身处的这村子,乃是世界的中心,于是其他任何城市与乡村,都成了偏乡僻壤。后来我了解到,世界上有二百多个国家和地区,每个国家都有成千上万个形态各异的村庄,它们都是世上某些人的故乡。书籍和电视还告诉我,世上有一些村子,夹在群山与大河之间,远离政治经济中心,被称为化外边地。那里的人们有着世代相传、百年不易的生产生活方式,有着质朴、厚道、热情的品质,与偏狭、激烈、刚毅的心性。这样的村子,有可能数百年安静祥和,自给自足,成为陶渊明歌颂的对象,有可能因为文明之间的争战而被无辜殃及,付出惨重的代价。后来,当我接触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再回望自己的故乡,我发现她竟然就是这样的地方。

如果有一面镜子,可以让我望见一座村庄的变迁,一个家族的来路,该有多好!我知道所有历史,都只记载王侯将相的“丰功伟绩”,绝大部分野草般丰茂的人类个体生活,都重叠消失在时间的背面,连村庄边缘层层叠叠的坟冢,也将在漫长的时光里渐渐塌平,重新成为生硬的土地。对于药木院,我又能看到多远,我又能知道多少?但是我愿意去追索,去挖掘。它将加深我对生命的认识,也将延展我对时空的占有。幸好,还有一个属于我的药木院,供我回忆,供我辨认,供我触摸。所以,药木院其实是这样一个地方:它从诞生之日起,从接待第一批前来开拓生存空间的人群起,就如同不同世代的地质层一样,开始累积生命的影子、时间的擦痕。它们将变成一种细胞记忆,通过动物的血肉、植物的根茎、水土的气味,进入我的身体,完成对我性格、情感与思维的塑造。那么,我所说出的,何尝不会携带着她幽邃、复杂而凝重的血脉与基因?

在类地质学想象里,最初的药木院,先是海水退却、洼地滞水,逐渐干涸后,又被窑坪河水屡屡浸淹,变成了一片荆棘丛生、林木繁茂的荒野沼泽,但她的四周,同时也环绕着黄土堆垒的山岭。不知何年何月,最初的人类来到这里安营扎寨,他们开垦农田、兴修水利,把她营造为绝佳的人类栖息地。在村中长辈的叙述里,现在所知最早居住在这里的人是侯家。处于整个村子西北角、地势较高的寺坪一带,土地干燥而境界开阔,那是原住民侯家的领地,现在仍然有人叫它侯家庄。从沙梁上翻转过去,面临西汉水的那一坡黄土梯田,是我从小割麦、掰苞谷、打向日葵的地方,它叫作侯家湾。蒿瓜坪向着窑坪河伸出来的那个器宇轩昂的龙头上,已经倒塌的老爷庙后面,那片松柏森森的墓地,是侯家坟。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应该感谢侯家,是他们最先在这里开垦土地,升起炊烟,用他们勤劳的双手,将这里变得五谷丰登、人丁兴旺。

现在略阳境内沿西汉水、窑坪河而下,有很多地名与裴氏有关,比如:裴家梁、裴家沟、裴家山、裴家河、裴家庄……而裴姓人数最多的地方却叫作药木院。因此,现在有很多人把药木院误叫作裴家庄,其实这个村子还在窑坪河上游。药木院裴家作为中华裴氏西眷一支,往上可以追溯到唐朝在成州当过刺史的裴守真。现在成县城中的莲花池公园原来叫作“裴公湖”,即是为纪念裴守真而修建。但是成县有一句民谚,叫作“先有裴家坟,后又成县城。”因此,裴家在成州的居住史,可能还要更早。现在居住于成县城郊的裴姓族人,20世纪80年代,还与药木院人来往走动。药木院裴氏,是明朝时候从成县沿西汉水、窑坪河迁徙而来。当时的情形应该十分艰难,于路遇到一处勉可营生的地方就定居下来,稍事休息后一部分人又继续向东向南摸索,直到在药木院找到最终的归宿。所以,这些地名和现在仍然居住在当地的裴家人,也见证着一个大族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远离故土,为了生存所走过的艰难历程。

药木院四面环山,窑坪河环绕着巨大的山脉从村前蜿蜒流过,如同一张弯弓,或者弦月。整个村庄西北高东南低,呈一个不太规则的椭圆形。人们在营建药木院庄时,应该是经过了一番精心布局的。人类聚居地的形成,一般都是从中心点,也就是已经居住了人家的地方,向四周不断扩展。药木院的村庄结构,却是在遵循这个规律的同时,按照当时几大户族分别占据了一块地方。同时,由于原住民侯家等居住在西北高地,裴家的发源地便自然在东南低洼地带,也就是现在我们水沟下、四房那。后来由于人口扩充,户族增大,慢慢向中间地带与西北高地发散。但我们的族人最终居住到寺坪上去,已经是近年来才发生的事情。现在村中的房子,是由砖混楼房、土木瓦房、活动板房混搭乱建而成,以前大部分都是四合院、长五间、长七间甚至二进、三进式传统院落,属于典型的陕南民居建筑群。那些精雕细描的门窗,刻着“岁进士”“耕读传家”的匾额,在自然灾害和政治运动中,不断颓圮、损害与改造,使这个素以重教务学、勤习书法远近闻名的古村落,逐渐失去了个性与特点。

房子虽然不再整齐,但主要还是密度和规模在增大,整个村庄的结构和布局并没有大的变化。总体来说,是自东向西横有巷,由北往南竖有渠,每个巷堂与渠道之间隔着百十步,几乎是田字格似的填充着住户。这渠叫作柳树渠、中间渠、寺沟渠,它们晴天是路,雨天是沟,可以顺利排出后头山淌下来的山水。巷堂与渠道,都是用青石板非常考究地铺砌,下雨时行洪,雨晴后石板迅速自干,洁净如初。由于这巷堂与渠道的分割,村子便根据住户性质、地形地貌、历史渊源,分别有了小地名。比如,东南洼地由于常年有泉水涌流,叫作水沟下;沿东部山湾一带,有两眼清澈甘甜的山泉,便叫作水泉套;居住在这里的是裴家四房,因此又叫作四房那,“那”即那边、那地方之意。又比如,我们把地势较高、比较干燥的中部地带,叫作干梁子;把岩石突起的那一块小地方,叫作嘴疙瘩;将方位与房分相结合,又有上院、中院、下院之分;以生产用途取名的,有石坝、磨坝、大园坝,即石料加工、磨坊、榨油坊与果园所在地。

人们之所以选择药木院定居下来,自然是因为这里有肥沃的梯田,还有上下数百亩平展展的稻田,再加上窑坪河清凌凌的流水,这里便成为名副其实的深山粮仓。在农耕文明如此发达的地方,除过年轻才俊们上京赶考或者外出游历,人们并不必须要走州过县开展外贸交易。药木院自己可以承担起一切吃穿用度,除了种小麦、玉米、黄豆与水稻,我们还可以种棉花、种高粱、种棉麻。这样,村庄里便专门有了祖辈传承技术、制作生活必需品的户族。现在,我们大致还能分辨得出,这些户族具体的居住位置。比如:染坊是裴兆祥祖上,与我们家隔柳树渠而居;酒坊是裴端祥祖上,在柳树渠对面靠上一点;铺子、中药铺在村庄中心地带,到现在屋里还有人坐堂问诊;店子在嘴疙瘩下面,我已经搞不清它主要经营小杂货,还是供偶尔经过药木院的客商歇脚。除过这些,木匠、石匠、瓦匠、篾匠、杀猪匠、纸活匠、接生婆、教书先生、阴阳先生,也都是祖传手艺。到现在,人们遇到大凡小事,还会说:我到先生屋里去一下!你看,这小小麻雀似的村庄,五脏六腑却是样样齐全呢。

略阳虽深处西北一隅,但在整个陕西、整个汉中,却是在西南角上,与四川、甘肃紧邻。这里的人们从性格、脾气、爱好,到生产、生活、娱乐,都呈现出南北杂糅的特点。比如人们说:南人吃米,北人吃面。在我们却是河坝产米,山上种麦,森林里有野鹿、豹子、锦鸡、狐狸,窑坪河与西河里还有各类鱼鳖,靠山临水的药木院人,在饮食习惯上也便不存在南北之分。又如北方人唱的大戏是秦腔,南方人唱的大戏是越剧、昆曲之类。我们这儿却是秦腔也唱(主要以眉户剧为主),黄梅戏也唱。略阳的民歌既不像陕北民歌、青海花儿那样充满高原气质,又不像西南少数民族歌曲那么悠扬婉转,它兼具了南北两方面的特色,如同秦岭以南的这些大山大河,陡峻、峭拔、温润、深致,高亢中会突然柔媚,灵动中又陡然拖出刚直的高腔,让人内心产生深深的震撼。俗话说:高手在民间。如果我们行走在西汉水、窑坪河沿岸,那些百灵鸟般的嗓子,往往会在不经意间撞开你沉闷的胸怀,让你感叹,使你流泪。那是犁地、薅草、割麦、插禾的人们,随性所致所发出的天籁之音。

因此,药木院自然会有一座戏楼。这座全木结构的戏院建筑,修建在寺嘴子上,背临窑坪河,在整个村庄的最西端。选择这个位置,应该是为了把现实世界与虚空世界区分开。这座戏楼分为上下两层,下层为放置器械、演员换装的房间,上层为戏台,两边有耳房与楼梯,供演员上下场。将整个戏楼支撑起来的,是左右两个造型夸张、面目狰狞的木罗汉或者力士,村人的土叫法是挣死鬼(意即承担太重累死之鬼,略带调侃),他们肩扛背驮着戏楼,承担着梁柱的使命。整个戏楼修建得十分雄伟,雕画得也非常精美,成为远近有名的建筑。直到20世纪70年代,我们的父辈还在那上面表演《智取威虎山》这些革命样板戏。但到最后,它仍然没有逃脱被当作封建文物拆除的命运。现在,它和另一处建筑弥陀寺一起,成为药木院的一个传说。弥陀寺正是寺坪、寺沟、寺嘴潭这些名称的由来。它坐落在西北高地,与戏楼呈南北向遥遥相对。整个寺院是一个建筑群,有弥陀殿、观音殿、大雄殿之分,有许多泥塑佛像,在人们的记忆中惟妙惟肖、法相庄严。20世纪60年代,弥陀寺是我们父辈上学的地方。后来那些佛像作为四旧,在一个疯狂的夜晚,被人们沉入寺嘴潭中,重新化为了泥土。直到许多年后,因为我们偷偷在寺嘴潭洗澡,大人们仍然会讲起这深潭里埋藏的佛像,用来吓唬我们。

药木院的太阳,是从沙梁上升起来的。那里站着一棵古老的柏树,在以前土匪盛行的时候,那树枝上曾经风干过人头。现在,这个叫作柏树垭豁的地方,成为油菜花海的观景台,这棵柏树也成了一道风景。从这里沿着一条土路爬上对面椿树垭豁,翻转下去就是龙冲湾。长辈们说,以前有两条龙在龙冲湾修行,到了快要修成正果的时候,它们相约在一个风雨交加、河水暴涨的夜晚,进入西汉水然后归海升天。当晚,一条龙从龙冲湾直接下山进入了西河,一条龙却从椿树坡、土天沟下山,从水沟下的巷堂里进入了窑坪河,一路来到小潭河坝。先进入西河的这条龙,为了在洪水中坚守原地,等待从窑坪河赶来的同伴,左边利爪狠狠地抓住龙冲湾背面的山峰,竟抓出五个石洞来,到现在这“扑鸽”洞里奇石嶙峋、流水潺湲,边上长满毛竹。最后,这条龙以为同伴失约,便先行一步。后来的这条龙,在这里等到凌晨、洪水退去,竟然渴死在小潭河坝,化为了一座山脉,现在被我们称为“龙嘴子”。据说,以前有人在小潭河坝放牛时,在“龙嘴子”山根前,还挖到过龙骨。

无论传说、遗迹,还是历史,一切都将化为烟尘。但是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曾经爱过、恨过、奋斗过,他们无怨无悔了。药木院的故事不可能讲完,药木院的生活也会经久不息。在这篇粗线条的勾勒与涂抹里,药木院的形象有可能并不清晰,或者更加模糊,因为她太丰富,太庞杂,太厚重。我说出什么,说出多少,都只是她的局部。现在,一切古老的,传统的,记忆的,都在加快消失。药木院,作为一个古老的村庄,因为国家对生态环境、乡村文化的逐渐重视,如同古树生出新芽,重新变得生动起来。诚然,那些楼房是千篇一律的,那些巷道是水泥铺就的。但是,那些山岭、那条河流、那片田野,仍然保持着远古时期的样子;那些树木、那些花朵、那些庄稼,仍然保持着它们草本木本的形态和属性。这庄子里的人,一茬又一茬地出生、成长、死亡,有的已经定居远方不再回来,但是这些人的血脉里,仍然而且永远流淌着这片土地所提供的基因密码、骨血钙质与精神气质。药木院是属于我们的大地,我们灵魂的来源与归宿。我们深知我们将倚靠她的存在,获得不朽的命运。

我们永远记得,并将到处流传这个村庄的名字:

药木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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