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晤:写给周教授

2020-03-25 02:56
杭州金融研修学院学报 2020年12期
关键词:周教授讲座

周教授:

您好!可能您已经不记得我了,于您的浩瀚人生阅历中,我或者连路人乙都算不上,毕竟我们接触才寥寥数次。但于我而言,您的境界却是我人生下半场三个小目标之一。我的第一个小目标是50 岁到60 岁之间不得肺癌,因为我的父亲56 周岁就因患肺癌离开了我们。眼看我将岁满一甲子,这个小目标可以说基本上实现了。我的第二个小目标是在我60 岁到70 岁乃至以后的岁月,可以像您一样,保持精神青春和思想青春,不背时,和年轻人毫无代沟地交朋友,就像当年您给我的感受那样。做到这样不容易,但很令人愉悦,每当我那些小朋友管我叫“薛姐”,邀请我一起玩,我总是欣然赴约,我总会想到您的话:“这是社会对一个优秀老年人的最高褒奖”。我的第三个小目标是在我70 岁到80 岁乃至以后,不要像我母亲那样得阿尔兹海默病,这点我似乎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不琢磨也罢。

因此,您就是我的“灯塔”。有您在,灯亮着,我虽然也在慢慢变老,但我不是在黑暗中,我一点也不害怕。

还记得二十年前初次在北京房山见您,那边有个工行的培训中心,举办工行党员高管人员的党校培训,我借调到那边当班主任助理。得悉来自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周教授您要来做音乐讲座,我暗自高兴。我酷爱音乐,但所知甚少,世界上有什么福利比融工作、学习和兴趣爱好为一体更优渥呢?从司机把您交给我开始,到陪您用自助餐,再到去教室的路上,我比那些高管学员“近水楼台先得月”,领先一步和您交流了起来。

周教授您高大魁梧的身躯,一头纯粹的银发,音质浑厚,中气十足,风度气质与老一代电影表演艺术家李默然有点神似。但性格之有趣、之精彩,思想见地之高度、之广度,又远胜于我所知道的李默然扮演的所有角色。

得悉我是音乐爱好者,您也挺开心的。我告知您:“我完成对欧洲经典音乐的扫盲是大学时代,当年像谭冰若、曹鹏乃至李德伦这样的著名指挥家,都来复旦为大学生开讲座,有一阵子几乎每周都来一次,讲半天,我都是早早地去占座位。”您听了非常高兴:“看来我这些朋友做的音乐普及是有收获的。至少在你这样非科班出身的小朋友身上播下了美学种子,是发芽长叶开花了,我在你身上看见了比别人多一丁点儿的灵气。”随之你爽朗地哈哈大笑。我也随之了解到您和我母亲同年,还担任教育部艺术教育委员会副主任。虽说您外出讲学都着便装,但在我眼里,您军人的底蕴一直在线。

您告诉我因为那天讲座的对象是金融系统的高管,而不是当年我这种一张白纸似的大学生,所以切入点不能直接是欧洲经典音乐。“当然,你帮我提的这个包里,肯定有你喜欢的音乐,我一会在讲的过程中会兼顾到。”

那天您没有用PPT,也没有讲稿。我给提到教室的包里全部都是盒式磁带,您先在白板上写了贝多芬的名言:“音乐应当使人类的精神爆发出火花。”然后您开始娓娓道来。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您边讲边用我们为您准备的音响自己娴熟地操作,这个快进,那个倒带,播放您讲到的音乐,思路完全不被打断。

这就像您后来讲的那样:“知行合一的最高境界是把一些知识变为行为,再经过反复训练把行为变成第二本能。司机开车如此,跳水运动员跳水如此,演奏家演奏器乐也如此。”

您那天讲得太精彩了,从板书上贝多芬的名言切入,讲道:“教育的根本任务是育人,因为主宰社会、主宰生活的是人,艺术教育在于启发人内在的东西,并由内外化于行。”后来几次的讲座里,您也常提到这段话。网上似乎也把它列为您的“语录”了。

您学贯中西,兼顾普及和提高,从当下的流行歌曲,到延安时期的秧歌剧,从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歌曲,到各国的国歌,再到一些经典歌剧的序曲,咏叹调,意大利拿波里歌曲,放乐曲的时候您微闭双眼舞动双手,似乎在指挥一个管弦乐团,放歌曲的时候您有的地方自己引吭高歌,一展歌喉。《血染的风采》《兄妹开荒》《延安颂》《共青团员之歌》《马赛曲》《星条旗》《威廉退尔序曲》《费加罗咏叹调》《重归苏莲托》……您还为大家唱了自己作曲的儿童歌曲《小红花》,瞬间您的神情真的有如一位天真少年:“花园里,篱笆下,我种下一朵小红花。春天的太阳当头照,春天的小雨沙沙下……”

当时我不禁走神,一个人的胸襟要有多宏放,才能安住少年的自己、青年的自己和老年的自己?这是当时虽是不惑之年,人生却还有诸多局促的我所难以企及的境界。您仿佛就是贝多芬的名言“音乐应当使人类的精神爆发出火花”为我提供的现实人类精神样本。我对您充满敬仰,且这份敬仰一直延续至今。

大半天的讲座,从午后到房山夜幕降临,听得我们工行那些高管学员都如痴如醉,意犹未尽,显然,您的魅力感染到了在场所有学员,下课后还纷纷希望您可以去他们所在的分行为他们员工作讲座,您欣然接受,表示只要时间许可,一定到各地的工行去,您表示能身体力行到各行各业去为我们国家的艺术教育鼓与呼,这也是您的使命所在。

后来,我再度在北京房山的培训班接待您,您管我叫“老朋友”,说“再见到你非常高兴,与你聊天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与我侃侃而谈,我有点窃喜,内心略有小膨胀,难道我可以成为“鸿儒”眼里的“谈笑有鸿儒”?全然没有意识到或者这只是您说客气话。我问您:“初春您穿的那件大红色冲锋衣特别帅,这次怎么不穿了呢?深秋房山气温比市区低呢。”您说:“我实际上平时在军艺校内都穿军装,那件衣服没穿两次,洗干净后正好组织捐衣服,我就给捐了。物尽其用,别人应该比我更需要。再说了,要给人生做减法,包括衣物。哈哈蛤。”

后来,您来杭州了,有在我们学院做讲座的,有为我省“五个一工程奖”作品评选工作作指导的,有几项工作先后进行的,这样我又有缘再见到您了,见面我们互称“老朋友”,是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某年暖春,您工作的间隙我陪您去绍兴,我一早去您下榻的酒店大堂等您。您准点下来,一丝不乱的银发,笔挺的衣服。不抽烟的您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烟草香型香水的中调。很干净,很好闻。您说:“原谅一个老先生不能提前来出等女士,越老越应该捯饬捯饬,才不会有邋遢相。”我窃想,原来周教授仪表堂堂是花了功夫的,真是比我这个女士还讲究些呢。

在兰亭您兴致勃勃地与鹅池的大白鹅“交谈”,在大水缸前挥毫写“永”字,在曲水流觞的小溪旁您欣然放一个小纸船,让我去下游接;在鲁迅故居、百草园、三味书屋,您认真听我自己当解说员对您神侃,我告诉您:“鲁迅是我青少年到大学时期的‘灯塔’,我大学时去中文系选修过两位教授的‘鲁迅研究’课,此地我已经来过几十次了。所以我可以比景区的讲解员讲得更好。”您欣然赞许;在沈园我们一起边赏景边背陆游和唐婉的《钗头凤》,一起替古人惋惜。那天我印象最深的事是我们一起在咸亨酒店吃中饭。司机已趁我们在鲁迅故居时就订了包厢,但周教授您还是想在大堂坐在长凳上吃饭,说这样更有孔乙己时代的风情,我们用您的话说是“排出九文大钱”点了茴香豆,煮花生和霉干菜蒸肉,油炸臭豆腐,一条鱼和一个时蔬,还要了两碗温热的花雕酒,司机羡慕地看着我们喝。这点您和我一样,平时说话就带点亢奋,喝点酒就由亢奋变话痨。您给我们讲您在“五七干校”参加生产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种种轶事。在您的叙述中,人和事都分两大类:一类有趣,一类无趣。但是无趣的人和无趣的事叠加在一起的无趣日子,或者是夹杂着苦涩的无趣日子,都被您的记忆过滤掉了,您能记住的就都是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您说的一件您认为最有趣的事是:“有个陕北农民,白天和大家一样劳动,但是隔三岔五劳动结束后并不直接回家,而是要到镇上的小饭店去一趟。我觉得很神秘,就悄悄跟着他,见他喊‘一碗散白酒’,然后瞻前顾后很神秘地从腰带里拿出钱来付,然后端着一大碗白酒,蹲在地上,然后再拿出烟斗,边抽烟,边凝视着这碗酒,等到一袋烟抽完,他拿起这碗酒,一饮而尽。是一饮而尽啊!每次都是这样啊!区别只在于有时间隔的日子长点,有时短点,但从来不买别的下酒菜,也从来不坐着喝酒,我觉得特别有仪式感!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呢?”

我和司机哪里知道为什么呀!反正您也不等我们回答,接着说:“这应该是一个对家庭很负责任的男人,但是家里可能有一个强悍又唠叨的婆姨,可能家里环境太过糟糕,喝酒可能是他唯一的奢侈和爱好,但是不能在家里喝,要挨骂。不买下酒菜,一个是条件不许可,一个是他虽然有点自私,但是这是适度的自私。冲着酒那么有仪式感地喝,可能在他,喝酒就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所以要先抽一袋烟。也可能他在喝之前,在回忆往事,想念他的初恋,或者是消解这种苦涩日子没有人可以述说的苦闷。一饮而尽代表这个男人的潇洒,代表他在喝完酒之后再要扛起生活重担的决心。在我看来这个头扎毛巾的陕北农民真的很帅,甚至黝黑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很性感。”“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想象,你们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想像编一个陕北农民喝酒的故事。”周教授您的描绘和想象太有画面感了,以至于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下悬疑片当红,回忆这个您描绘的情节,甚至觉得都可以编一部悬疑大片了。

还有一次,也是暖春时节,我陪您去余姚河姆渡遗址参观。同行的司机一开始还有点好奇心和我们一起去参观,看了近一刻钟就表示没什么意思,说:“你们慢慢看,我在车上等你们。”事后和我说:“薛老师,我们浙江好山好水那么多,这个周教授怎么会对这种地方感兴趣呢?”我告知:“做学问!”

剩下我和您仔细参观,那些复原的干栏式建筑,那些距今7000 年到5000 年之间留下的发黑了的稻米颗粒,那些破损了的瓦罐……都使您很兴奋。您说:“谁可以想象长江下游早在7000 年前就会有稻米,就会懂得煮米饭。”但是在看到有图片显示当时的大锅里不仅有鱼骨头,野兽骨头,还有孩子的头盖骨,我看见您连连摇头,眉头紧锁,还像个孩子似地嘟起嘴说:“我们的祖先也太野蛮了,连同类都吃。”我安慰您:“周教授,那毕竟是新石器时代,允许我们祖先由蛮荒慢慢进化,慢慢走向文明。历史就是这么演进的,我们不满意也没有办法。”您欣然接受:“对对,苛责历史,显得我幼稚了。”然后我们看到了装饰物和类似于口哨一类的原始乐器。周教授您太开心了:“河姆渡时期的人还爱臭美,还要往脖子上挂项链。”“你看那个时候就有乐器,说明什么?说明人类有生产劳动,有生活,就开始懂得要抒发感情,光靠呐喊,靠歌唱还不够,还要制造乐器,人类从制造生产用具和生活用具时就开始制造乐器。太好了!”“我看今天这些中小学还有什么理由不重视美育,不重视音乐课?还有什么理由用应试教育来毁了下一代?”那天回来的路上,您还一直沉浸在这个问题里。您无疑是原谅了先祖的野蛮进食,却对今天应试教育对美育课程的挤出效应感到强烈不满。

我相信您的使命感还会促使您为了我们国家的艺术教育而上下呼吁,到处播种,固然我也愿意看到经由艺术教育让更多的人变得更有灵气,由内外化于行。但我也非常内疚地向您坦诚,在这个问题上我持部分反方立场,我觉得当下的应试教育虽然不是最好的,但却是相对公平的,尤其是农村和小镇的孩子就应该通过应试教育的途径走出农村和小镇。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要有理想,就像我还是需要有您这样的“灯塔”来照亮我。

我最后一次与您同行是杭州的某年深秋。我们先登城隍阁,后在江湖汇观亭小憩,360 度俯瞰杭州景色,车水马龙,山色葱茏,湖光潋滟,江水浩茫。您不禁感慨,人生沿途都有好风景,八方都有好朋友。您哼唱起了《友谊地久天长》:“老朋友怎能忘记过去的好时光……”不知道是歌词使您产生的联想,还是您有预感:咱俩今天别过,再见遥遥无期?那天您对我说了许多语重心长的话,令我有种如兄如父的温暖。就包括让我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买一架音质好一点的钢琴,最好让孩子学钢琴,孩子要不愿意的话可以自己学,多大年纪要学钢琴都可以。您还特别慎重地给我一个承诺:“我可以给你一个名额,用于孩子考艺术院校或钢琴10 级考试,当然,是在水平可以达到帮忙的前提下,你自己的孩子可以,亲朋好友的孩子也可以。浙江可以,全国大部分省市区都可以。但记住,只有一个名额。”您说:“我并不是一个善于利用人脉的人,也看不上别人到处拉帮结派搞关系。但你是一个厚道的人,身上还有很重的书生气,你在这个社会要吃亏。我很乐意主动帮你一次。别人求我我还不乐意呢。”我特别感动:“先谢谢了。用与不用,我都特别珍惜这个名额。”

是夜,我陪您去南宋御庄的某家酒店,那边有您在浙江艺术圈的学生和朋友请您吃饭,您执意让我一起吃饭,把我引荐给他们,还和他们说了您对我的承诺。他们中有人当即表示:“找我找我。周教授朋友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他们也随即纷纷递给我名片。我也诚表谢意。

但其实,在我的心里像周教授您这样的朋友,我又怎么可能为一己之利而利用呢?我们复旦学府走出来的人不还应该秉承“自由而无用”的风骨吗?您是我的“灯塔”,这不已经足够了吗?

那天别过迄今,那个充满周教授好意的名额被我封存了起来,现在我单方面宣布它的使用价值已经到保质期了。这期间也有亲朋好友的孩子真的有钢琴考10 级和报考艺术院校的需求,我只字未提过,反正别人也不知道这回事。在许多年之后,我买了钢琴,是自己学着弹了。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我换了工作部门,换了手机,冗于全新的工作,也不再借调到北京了,渐渐地,与您失联了。2016 年我退休了。好在我常常在网上看见您四处讲学的图文信息,您依然风度翩翩,神采飞扬,我感到好亲切。我还特别乐意读别人对您的赞誉之词,我会暗自得意扬扬。

或许是我孤陋寡闻,我读到您最近的消息是您2018 年在沈阳音乐学院作讲座。不过记得您说过等您空下来,不再需要全国到处跑了,就可以从容地写点东西,弹弹钢琴,有灵感再创作创作歌曲。或许当下您正乐此不疲?

周教授,虽然我奢望还能与您再聚,城际距离不是问题,我的时间也不是问题,但我又怎么忍心打搅您好不容易空下来的清雅呢?我必须支持您给您的人生做减法,包括衣物,也包括应酬。咱们随缘好了,不必刻意。余不一一,见字如晤。

顺祝:平安喜乐!

您的老朋友/又或者:路人X

2020 年初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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