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驹:中国艺术金融的试水者探路人

2020-03-25 02:55
杭州金融研修学院学报 2020年12期
关键词:张伯驹盐业书画

当前,大量金融资本介入到艺术领域,艺术与金融的关联亦愈发密切。除传统的艺术品质押融资外,还有艺术品保管、艺术品基金与信托、艺术保险及以艺术品为标的另类理财等金融产品与金融工具层出不穷、方兴未艾。但谈到国内的艺术金融,早期盐业银行推出的艺术品质押融资业务是绕不过去的,它称得上是中国艺术金融的“开山鼻祖”。就性质而论,此项业务是银行利用自身资金和信誉优势,将艺术与金融、收藏与金融结合起来,以满足部分高端客户的融资或收藏投资之需求,进而构筑了金融资本与艺术嫁接的萌芽形态。尤其在时局动荡、战火延绵的年代,盐业银行的这一创新不仅促进了艺术品收藏市场的流动与活跃,而且还使众多堪称“国之瑰宝”的艺术精品免于战乱毁损及流失海外之风险。这就不得不提到曾任盐业银行董事长兼总稽核,国内艺术金融的试水者、探路人——张伯驹。

张伯驹(1898—1982 年),河南项城人,字家骐,号丛碧,别号游春主人、好好先生,集诗(词)人、收藏鉴赏家、书画家、戏曲艺术研究者等多重身份于一身,被称为“民国四公子”1张伯驹和末代皇帝溥仪的族兄溥侗、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奉系军阀张作霖之子张学良,并称“民国四公子”。之一。曾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燕京大学国文系中国艺术史名誉导师;新中国成立后任文化部文物局鉴定委员会委员,国家文化部顾问,吉林省博物馆副研究员、第一副馆长,中央文史馆馆员,北京中国画研究会名誉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民盟中央文教委员等职。主要著作有《丛碧词》《春游词》《秦游词》《雾中词》《无名词》《续断词》,和《氍毹纪梦诗》《氍毹纪梦诗注》《洪宪纪事诗注》,及《乱弹音韵辑要》《丛碧书画录》《素月楼联语》《京剧音韵》等。

张伯驹出生于官宦世家,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一个典型的“官二代”。他7 岁读书,经史子集、诗词歌赋、金石书画无所不涉,9 岁即能写诗,被人称为“神童”。其生父张锦芳2张锦芳(1872—1942),字庵,晚清廪生,有《修竹斋引玉咏》诗集传世。他是直隶总督张镇芳的弟弟,张伯驹的生父,家族中排行老六,人称“张六大人”,世居河南项城(秣陵镇)闫楼村。在诗文创作上亦有较高造诣,并历任天津道、长芦盐运使、直隶按察使、河南提法使、众议院议员等职,但他对子女要求甚严,不许家人沾染官气。张伯驹6 岁时与妹妹一起过继给了其伯父张镇芳,即中国最早的商办银行——盐业银行的创办者。因此,后来张伯驹自然就被安排到了银行工作。他最先在盐业银行总管理处担任稽核,主要工作是核查重要业务,控制经营风险。在伯父的亲炙下,他很快就熟悉了银行业务及其流程,加之“少东家”的身份,上上下下自然对他敬畏几分,这也颇有利于其从事业务核查工作。待张镇芳去世后,张伯驹就担任了盐业银行董事长兼总稽核。北伐后,上海逐渐成为金融中心,盐业银行总管理处也从北京迁至上海,张伯驹亦赴沪履职。需要指出的是,不少资料说其后来还在秦陇实业银行担任过经理,实属以讹传讹。据笔者考证,1942 年张伯驹为避战乱,几经辗转,历经艰辛来到西安,为生计创办了“秦陇实业公司”并自任经理,主营面粉加工,而非“秦陇实业银行”3考证表明,无此银行。。

张伯驹最为世人称道的无疑是书画鉴赏家收藏家的身份。经他手蓄藏的书画名迹见诸其著作《丛碧书画录》者,便有118 件之多,被称为“天下第一藏”。这里有两层含义:一是他的藏品量多质高;二是他从不转卖藏品。因为收藏界有个规矩,若收藏了又再卖,就不能称之为真正的藏家。国民党元老张群离开大陆时,意欲用高于起初收购价两倍的价格,将隋代展子虔所作的《游春图》4隋代大画家展子虔所绘的《游春图》,距今1400 多年,被认为是传世最早的卷轴画,也是最早的独立山水画。买走并带到台湾去,没想到被张伯驹断然拒绝。故“天下第一藏”这个名号于张伯驹而言无疑是名副其实的。他收藏中国古代书画,最初仅仅是基于对民族文化遗产的深刻认识与由衷的酷爱,继而以保护重要文物不外流为己任,则无疑是出于爱国至诚。为此,他不惜一掷千金,虽变卖家产或借贷亦不改其志。比如,1936 年,中国文化艺术界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和遗憾的“大事”,溥心畬5溥心畬(1896—1963 年),满族,原名爱新觉罗·溥儒,初字仲衡,改字心畬,自号羲皇上人、西山逸士,北京人,著名书画家、收藏家。为清恭亲王奕之孙。曾留学德国,笃嗜诗文、书画,皆有成就。画工山水,兼擅人物、花卉及书法,与张大千有“南张北溥”之誉,又与吴湖帆并称“南吴北溥”。将《夜照白图》低价转给了日本人,这一消息让张伯驹心痛不已,于是便开始四处搜罗和收购有文化价值意义的古墨珍宝,以保护传统文化遗产。后他听闻溥心畬还准备将有“中华第一帖”之誉的西晋陆机《平复帖》6西晋陆机的《平复帖》,是现今传世墨迹中的“开山鼻祖”。虽长不足一尺,只有9行字,却盖满了历代名家的收藏章记,朱印累累,满纸生辉,被收藏界尊为“中华第一帖”。出售,为避免此作重蹈覆辙,他以折算现市值20 亿元给买了下来,此字帖仅有80 字,可谓“一字千金”。又如,有一次他从朋友口中得知马霁川要把《游春图》卖给外国人,当时就卖掉了一个占地15 亩的宅院(系清朝大太监李莲英的宅子),筹集230两黄金(当时约2.26 万美元)收购成功。为了这些墨宝,张伯驹不仅从豪门巨富变为债台高筑,甚至被匪徒绑架、生命堪虞,犹称“宁死魔窟,决不许变卖家藏”,其传奇般的人生际遇和对国宝的珍爱之情,成为久传不衰的艺坛佳话。

为人不识张伯驹,踏遍故宫也枉然。新中国成立以后,他将自己收藏的《平复帖》《上阳台帖》《道服赞》《游春图》《张好好诗》《百花图》《潇湘图》《武夷山放棹图》等8 件国宝级藏品无偿捐赠给了故宫博物院和吉林省博物馆,当时这些作品几乎是半个故宫之作了。因此,有人说:“张伯驹的捐赠占据了故宫书画收藏的半壁江山”;“故宫的顶级书画,张伯驹一人就捐了将近一半”。更让人肃然起敬的是,当时他连国家给的20万元奖金都拒收了,只是留下了一张时任国家文化部部长沈雁冰(茅盾)颁发的褒奖状。就这样,即使到晚年,他和家人的日子也过得十分清苦。记得他曾多次说过:“不知情者,谓我搜罗唐宋精品,不惜一掷千金,魄力过人。其实,我是历尽辛苦,也不能尽如人意。因为黄金易得,国宝无二。我买它们不是卖钱,是怕它们流入外国。”“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则是予所愿也!今还珠于民,乃终吾夙愿!”故宫博物院前院长郑欣淼亦高度评价他捐献的文物“已成为国有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为中华民族所共享”。

当然,张伯驹的书画收藏与其背后的盐业银行是密不可分的。一方面,在盐业银行期间积累的雄厚资本,为他日后从事收藏提供了重要的资金支持。并且,为收购名品稀作,他还陆续向盐业银行透支40 余万元7张伯驹在《盐业银行与北洋政府和国民党政权》一文中曾谈道:“1933 年我父亲张镇芳去世,遗有盐业股票五十万元,但那时股票已不如以前值钱,我以三十万元归天津家用,自己拿去20 万元作为北平家用。我以这些钱购进了我喜爱的宋元字画,以后陆续向盐业透支到四十万元收购字画。”。另一方面,盐业银行在除却金融行业的常规业务以外,还推出了一项特殊的业务,即针对清宫中珍藏的文物进行质押融资,堪称国内最早的“艺术金融”。这项业务无疑为张伯驹的收藏提供了诸多机会。一旦有艺术品没有如期赎回,银行因风险处置需要而出售质押品时8如清皇室内务府与北京盐业银行1924 年所签合同之第五条规定:此项债额到期如不能偿还,得以押品变售作价抵还本利,届变售时,由内务府会同银行办理。如变价有余,由银行将款缴还,设有不足,由内务府负责补偿足数,或另以他项物品交由银行会同变价备抵。,他往往“近水楼台先得月”。如1927 年溥仪被逐出清宫,托人将五代关仝《秋山平远图》、宋李公麟《五马图》、黄庭坚 《诸上座帖》和米友仁《姚山秋霁图》4 件字画拿到盐业银行天津分行申请办理质押贷款,张伯驹见后大喜,命人照单全收。

张伯驹不仅精于鉴藏,亦擅实操,且具鲜明个性。其书法取法甚广,最初学索靖、“二王”,尤喜王羲之《十七帖》,但又不囿于晋唐正脉,对《龙门二十品》、“二爨”和包世臣、何绍基及司马金龙墓漆画题字等均有涉猎,并下过功夫,最后融真、草、隶、篆于一炉,自成一体,古意极浓,自称“鸟羽体”,而身边的诸师友则戏称为“豆芽体”。其书结体甚为怪诞,类似鸟虫篆,大量留白,乍一看去,几近脱节,然细细品味,却意味无穷,空灵之极;用笔看似飘逸,如春蚕吐丝,而实则笔笔中锋,骨力内含,温婉持重,表现出一种散淡出尘的文人士大夫精神。刘海粟曾这样评其书法:“无浮躁藻饰之气,目前书坛无人继之。”在他存世的书法作品中,最常见的形制就是对联。并且,他写对联往往取赠予人名中的两个字为对联之首字,也即“嵌字联”。这十分考验书写者的诗文功底,但他却视为乐事一件,并使广大观者有了更多“文”“字”共赏的机会。基于长期对书法鉴赏研究与实践心得,他还撰写了《中国书法》一书,对后学大有裨益。

再看他的画,多以梅兰竹菊“四君子”为题材,以书入画,用笔洗练,构图简洁,造型奇巧,韵色别致,清雅脱俗,是典型的文人画。如《楚泽流芳图》《红梅图》《兰石图》等,皆为不可多得之佳构。值得关注的是,今天我们看到的不少作品都是他与夫人潘素9潘素(1915-1992 年),字慧素,江苏苏州人,当代女画家。早年习花鸟,中年转攻山水,晚年善金碧青绿山水及雪景山水。民国时期曾任北平美术分会理事,建国后任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吉林艺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北京中山书画社副社长,北京工笔重彩画会艺术顾问,第六、七届全国政协委员,民革中央委员,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理事等职。之合作,或他作“梅”并题诗,夫人则补“竹”添“松”;或夫人写青绿山水,他作跋题词,可谓“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笔者以为,张伯驹的书画可用一字概括,那就是“雅”。而这背后,则是其深厚的文化底蕴:一部《古文观止》,他可以倒背如流;三千多卷的《二十四史》,他弱冠之年已读完两遍;三百五十四卷之巨的《资治通鉴》,他如数家珍;不下于两千首的唐诗宋词,他能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大量自作古体诗词和书画、音韵、戏曲等论著,在他笔下娓娓道来,令人感叹。对于他在诗词、书画、戏曲等学养上的成就,陈毅元帅曾说:“张伯驹的词有北宋风度,情采可观,不可多得。”刘海粟也由衷地赞叹:“他是当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从他那广袤的心胸涌出四条河流,那便是书画鉴赏、诗词、戏曲和书法。四种姊妹艺术互相沟通,又各具性格,堪称京华老名士,艺苑真学人。”红学家周汝昌说:“我所平生见到的文化高人很多,这样的人也少少的。”文物鉴定家史树青甚至认为:“我们近代没出过这样高的人,有学问的人,有涵养的人。”

很多人也许还不知道,看似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的张伯驹,竟然还是一位出色的艺术活动家和组织者。新中国成立初期,他便创办了北京古琴研究会、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中国书法研究社、诗词研究社等艺术社团,为弘扬和普及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做出了较大贡献。

笔者以为,“张伯驹”这个名字虽因种种原因在那段特定的历史阶段被“屏蔽”,但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些人那些事即便只是吉光片羽、流年碎影,也会折射出灵动耀眼的光影,穿越历史的尘埃向我们走来,唤起国人的文化记忆和金融人的深沉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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