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古特碑粟特语部分再考*

2020-03-26 12:43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木杆汉文突厥

[日]吉 田 豊

绪 言

布古特碑铭的首次释读,是由克利亚什托尔内(S. G. Kljaštornyj)和李夫什茨(V. A. Livšic)于1971年完成的,成果先用俄文发表,又于翌年译为英文发表(下文简称为K-L克—李)。他们这一合作研究成果由两部分组成。前一部分是文本释读、翻译、注释,很可能由李夫什茨负责,史学讨论部分则明显出自克利亚什托尔内之手。从原碑石看,粟特语铭文从左边的侧面(B1,计5行文字)开始,然后转到碑的背面(B2,19行文字),再转到右边侧面(B3,4—5行文字),全文结束(1)B3的第4行完整无缺,第5行位于上半部,今已不存。。李夫什茨读出铭文中几处的mwγ'n γ'γ'n(2)本文征引克—李的释读,对其x、γ姑不作区分。,就此克利亚什托尔内将之比定为第一突厥汗国的第三位可汗木扞可汗(553—572年在位;其名又作木杆可汗)。这样,布古特碑作为突厥人自己记录汗国历史的意义就一下子显现出来了。在这个发现之前,我们仅有的史源只是同时代中国史官的记录,见于《北史》《隋书》及《周书》的《突厥传》部分。

这两位研究者相信,他们从碑文里发掘出了一些颇能发人兴味的新信息,如他们读出的Mahan特勤(mγ'n tykyn),共有5处(B1/2—3(3)简称B1/2—3,表示布古特铭文第一面的第2—3行。依此类推。,B1/3,B2/4—5,B2/6,B3/4),认为Mahan特勤为木汗可汗的兄弟,其人为汉文史料所失记。他们在B2/10读出RBkw nw(h) snk' 'wst,译为“新建一大寺”。汉文史料记载,第一汗国的第四位可汗他钵可汗(木汗可汗最小的弟弟,以 t'sp'r x'γ'n 见于碑文中),首先将佛教引入突厥。克利亚什托尔内将这一点与他钵可汗信奉佛教联系起来(4)巴赞 1989信从此说。。李夫什茨也读出βγβwmyn x'γ'n(B2/8),将其比定为伊利可汗,也就是第一位可汗,其名Bumïn,之前已见于第二突厥汗国时期一件鲁尼文碑铭。倘如以上释读是正确的,那么在此基础上的推论就是可信的,嗣后若干出色的突厥学家和史家在克氏、李氏对碑铭理解的基础上加以发挥,推论出一些宏大的结论,便毫不出人意表。例如,巴赞(1975)在探讨突厥人与粟特人的关系问题时,就全盘接受克氏、李氏的释读与译文。塞诺(D. Sinor)在讨论突厥王朝的问题时,把他钵可汗跟 Taspar 画上等号,把第六位可汗称作Nivar,根据也出于两位俄国学者。林梅村建议,李氏读法中的 cynst'n kwts'tt 'γšywn'k(Kwts'tt the ruler of China)可以与汉文史料中的“地头可汗阿史那库头”,kwts'tt 即库头勘同。他还认为,Mahan Tegin 是Topa可汗登位前的衔名,其构成形式为梵语的mahat“大”+ 突厥语的“特勤”(5)林梅村 1990。。

不过,粟特语学者则对李氏的解读不敢赞一词,主要原因是整理者提供的照片图版太不清晰,无法据以校核;录文初看上去也并不觉得可靠。B2/5李氏读为 'nγwncyδ γšywny,译为“(无,介词)这样一位统治者”。碑石文字此处清晰(克—李,第99页图10),前一词 'nγwncyδ 释读无误,但是意思是“如同、以如此方式”,不应该译为“这样”。后一词据照片似应读 xšy' ny/ZY。校正释读:'nγwncyδ xšy' ZY,“你应如此治理”,意思更为完足(6)情形与此相似,铭文中被认定的祆教因素也不复存在。李氏读为'sw'wyn'tt、译作“拯救者们”那个词,实应读为'xwšwyn'tt,后者兴许是*'xšywn'tt“诸王”的讹写。拓片中字母x明确可读(图1,图1a)。。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拓片比照片更有说服力。1997年8月,笔者作为大阪大学森安孝夫教授率领的考察队一员,有机会实地踏查布古特碑出土地,并有机会在收藏该碑的当地博物馆制作两套拓片(7)其中一套拓片的图片信息现在可以阅览:http://hdl.handle.net/11094/20839; http://hdl.handle.net/1094/20824。。依据这些拓片,我得以纠正李氏释读的很多不确之处。我的录文、译文曾发表于森安孝夫、敖其尔(A. Ochir)合作主编的 Provisional report of researches on historical sites and inscriptions in Mongolia from 1996 to 1998(大阪,1999年,第122—125页)。

一、基于拓片和照片的改订录文

图1 拓片:xwšwy-n'tt (B1/4)

图1a 3D图像

图2 3D图像:''šyn's (B1/1)

图3 拓片:''šyn's (B1/1)

图4 拓片:ms (B2/4) 图4a 3D图像

图5 拓片:''šyn's(九姓回鹘可汗碑)

我已经几次对汉文史料里突厥名字阿史那的原始突厥语写法形式作了重申(Yoshida 2011;2011a),阿史那,中古汉语音(8)有关中古汉语读音构拟,本文使用Karlgren(高本汉)1957系统。为*·i n。《九姓回鹘可汗碑》第6行中有该词的异写 ''šn's(图5),可以与 ''šyn's 的读法彼此印证。因此,我的录文第一句就是:

(r)ty (mwn')k nwm (sn)k' 'wst't δ'r- 'nt tr-'wkt '(')šy-n's kwtr(')'tt 'xšy-wn'k

“突厥阿史那部落诸王建此法石。”

比较李氏的读法:

'mwh?) […] (pt)s'kh 'wst't δ'r'nt tr'wkt c(yn)st'n kwt(s)'tt 'γšywn'k

“此碑记是由(在)中国统治者kwts'tt治下的突厥人建立的。”

布古特碑的粟特语部分,在我的释读里包括如下内容:第一突厥汗国的第四位可汗佗钵(Tatpar)可汗(9)茅埃博士见告,婆罗谜字母写法为 tad pa-r,是以这个名字可以转写为 Tadpar。的登基、治国经历以及去世、继位的佗钵可汗之子菴罗(Umna)、佗钵可汗的葬礼、一块“法石”(nwm snk'(10)这个义为“石”的词,写法似以 snk 为是,而非 snk'。应该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李氏将之溯源到梵语的 sagha“僧伽、佛众”。表示“石”的这个粟特词,在《本生故事》(Vessantara Jātaka)中有三个用例,其一为 snky,另两个均作 snk'。,可能是一篇演说教法的铭文)的制作建立。这篇碑文似乎是以撰写者姓甚名谁的题记结束。因为假想过B4一面的婆罗谜字碑文是一篇佛教梵语文章,我曾把“法石”理解为布古特碑本身(Yoshida 1999)。但是现在看了茅埃博士的B4释读和Alexander Vovin教授的译文,可知当年的推测殊非事实。不管怎么看,布古特碑是否就是“法石”(11)茅埃博士提示我,nwm 一词也有可能指“正式叙述”(official statement),不必定是“(佛)法”。倘若如此,nwm snk' 的意思就是“叙述之石”,换言之就是这铭文本身。,有赖于我对 (mwn')k nwm (sn)k' 的释读“这一法石”,尤其是 mwn'k“这一”。碑石上这一部分残损严重,我必须承认这个释读不很确定。

汉文史料当中,《周书》《隋书》《北史》和《资治通鉴》都有章节涉及突厥的历史,内容上覆盖了布古特碑粟特语这一部分。前三种书的有关部分大同小异,彼此之间本来就是使用了同源的材料。以下我根据刘茂才的译文(12)Liu Mau-tsai, Die chinesischen Nachrichten zur Geschichte der Ost-Türken (T'u-küe), Wiesbaden, 1958.,先把前六位可汗的名字、尊号条列如下(13)本名单见于克—李,第74页。圆括号中的名字,我称之为“登位前名”(pre-regnal name)。菴罗,克—李失收。有关此名及他钵王子时期的称号“地头可汗阿史那库头”,并详下文。:

(1)伊利可汗(名土门):公元552—553年在位;

(2)乙息记可汗(名科罗;土门之子):公元553年在位;

(3)木扞可汗(木扞又作木汗、木杆。名俟斤、燕都;科罗之弟):公元553—572年在位;

(4)他钵/佗钵可汗(地头可汗阿史那库头;俟斤之弟):公元572—581年在位;

(5)菴罗(他钵可汗之子):公元581年在位;

(6)沙钵略/伊利俱卢设莫何始波罗(名摄图、尔伏,科罗之子):公元581—587年在位。

在下文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有关这些突厥可汗的在位时间,汉文史料的记载并不都与布古特碑所记一致。

二、诸可汗的名号

可汗们的名字,李氏有误读,如他读为 t'sp'r 的那个名字,应是 t'tp'r(图6、图6a、图7、图7a)。他钵之外,这一读法还有另一个汉字音译形式“达拔”的印证,最近由铃木宏节在一方汉文《阿史那思摩墓志》中发现(铃木2005),墓志说,思摩是达拔可汗的孙子。李氏所读的 m'γn tykyn,实作 mγ'(') t'tp'r(14)这个名字在碑中各处都残缺不完,对我的释读无所支持。不过,李氏读 tykyn 肯定不成立,因为B1/4的第一个词清清楚楚是 x'γ'n(图8、图8a),其后不可能出现B1/3按李氏读法的 βγy mγx'n tyky(n),因为 βγy mγ'' t'tp'r 和 x'γ'n 构成一个完美的搭配。有点不好理解的是,李氏不读x'γ'n,反而说此处碑石漫漶。顺便要指出B2/11中出现的 tk'ynt“特勤们”(图9、图9a),李氏读为tr('γ)t,译成“感到悲伤”。。βγβwmyn γ'γ'n 也是一个误读,应是wmn' γ'γ'n(图10)。应该承认,我所识读的 mγ',字形并不完整,特别是结尾字母 alif ' 不明确。但是通盘看整篇铭文,mγ' 多次出现在可汗名的前面,可以基本确信 mγ' 读法可靠,尽管这个词本身到目前为止别无他见。李氏不识这个多次出现的词,如B2/11的 mγ' t'tp'r x'γ'n,他读为 βγ' t'sp'r γ'γ'n(图7、图7a)。但是 Tatpar 可汗前面的两位可汗名不带 mγ':ZK βγy mwx'n x'γ'n“神明一般的 mwx'n 可汗”(15)就我的换写 mwx'n、转写 Mukhan,茅埃博士提示,婆罗谜字母拼写的 mu-glan 形式似乎更支持 mwγ'n Mughan。(B1/3)、y'rwkc 'Y nw''r x'γ'n“(?)兄弟 Niwar 可汗”(B1/2)。

图6 拓片:mγ' t' (t)p'r x'γ'n (B2/11)

图6a 3D:图像

图7 拓片:'BY mγ' t'tp'r x'γ'n(B2/9)

图7a 3D图像

图8 拓片:x'γ'n(B1/4)

图8a 3D图像

图9 拓片:tk'ynt (B2/11)

图9a 照片:tk'ynt (B2/11)

图10 拓片:mγ'wmn' x'γ'n (B2/8)

我曾经指出,碑文中的 mγ' 就是汉文的“莫何”(Yoshida 2000),以第六世可汗沙钵略(581—587年在位)为例,他的完整称号在汉文记载中是“伊利俱卢莫何始波罗”。学界曾普遍认为莫何(*mk γ)对应于突厥语的 baγa,见于 baγatur(16)译者按:baγatur有见于7—8世纪人名的例子,如:莫贺咄(《吐鲁番出土文书》第三册第349页《唐垂拱元年康尾义罗施等请过所案卷》)、何莫贺咄(p.3559《敦煌从化乡差科簿》)。。但是,中古汉语西北方音中韵首的*m发生脱鼻音化,变为*mb,那是8世纪以后的事情,在布古特碑所在的6世纪“莫”一定仍发*m。

据两位俄国学者所说,mγ'n tykyn 是木杆可汗与佗钵可汗的兄弟,不见于现存史料,布古特碑正是为他而立的。现在我们可以证明,这个情况根本不存在,因为所谓 mγ'n tykyn 是个误读,应改正为 mγ' t'tp'r。他们也主张将其释读中的 βγβwmyn 与见于8世纪前期的突厥鲁尼文碑铭中的 Bumïn 可汗勘同。这位Bumïn 可汗是第一位突厥可汗,在汉文史料中被称为土门可汗(登位后可汗号为伊利可汗)。他是木杆可汗与佗钵可汗的父亲。然而,正确的读法 mγ' wmn' x'γ'n 却建议将之与第五位突厥可汗勘同,其名菴罗(*·m l),见于汉文史料(17)克氏在可汗世系表中未列入菴罗,颇不可解。菴罗在位时间可能很短,不久就让位于其堂兄弟沙钵略,自己担任第二可汗。。两者之间区别不大,汉文的可汗号令人设想发生了一个从n到l的同化现象,Umna变成了Umla。俄国学者为布古特碑勾画的历史背景也必须放弃,因为碑文里根本就没有提到Mahan特勤和Bumïn可汗。另一点误读是 k'w βγy s'r pwrsty(B2/1),克—李译为“向神询问”,k'w βγyšt s'r pwrst(B2/7)“曾询问诸神”,两位作者以为铭文的意思是向神明求助以救困境(克—李,pp. 77-78, 88-89)。事实上,这两个短语的意思是“他回到神灵那里”,不过是“亡故”的一个委婉说法。几乎同时代的昭苏(Mongolküre)铭文(18)这件材料尚未公刊,概况可参见de la Vaissière 2010。中也有 k'w βγw s'r p'w'rtnt“他们回到神灵那里”,是一显证。

尽管有种种不确、不实之处,克、李二氏对木杆、佗钵(其读法 Taspar 有瑕疵)的考订是正确的,将铭文的年代框定在581—582年之间,也就是紧接在佗钵可汗故去之后这段时间,也是无可动摇的。

三、粟特文本的内容要点

(一)诸可汗的序次

有关木杆(Mukhan)可汗以及他钵(Tatpar)可汗去世后谁来接班,汉文史料记录了一些不协和的事件(19)(1) 木杆在位20年,卒,复舍其子大逻便而立其弟,是为佗钵可汗(《隋书·突厥传》,参Liu, p. 42); (2) 在位十年,病且卒,谓其子菴罗曰:“吾闻亲莫过于父子。吾兄不亲其子,委地于我。我死,汝当避大逻便也。”……大逻便不得立,心不服菴罗,每遣人骂辱之。菴罗不能制,因以国让摄图……菴罗降居独洛水,称第二可汗(《隋书·突厥传》,参Liu, pp. 43-44)。。在铭文的开始部分,他钵可汗被描述为与木杆共同执政的可汗:

“嗣后,神明一般的木杆可汗和神明一般的莫何他钵可汗成了从东到西整个世界的统治者。”(B1/3—4)

根据薛宗正的意见(薛 1992,第134—135页),平田(2004)主张他钵可汗应该视为木杆可汗的弟弟地头可汗阿史那库头,即木杆可汗时期汗国东部的小可汗(20)林梅村(1990)也有类似主张,但依据是将李氏的 kwts'tt 与“库头”勘同。。 “从东到西”这一表达也许对这一勘同是一个小小的支持。

木杆可汗去世后,他钵可汗继位,时为卯年,即公元571年:

rty xr-(γw)šk srδy (xwt')w (')k(rt)[y]

“于卯年他成为君主。”(B2/6)

据铭文,他钵即位之时,听取了诸侯们的如下忠告:

“你的兄长木杆可汗统御全世界,养育了万民。如今,你神明一般的莫何他钵可汗……以此方式统御全世界,养育万民。”(B2/3—5)

我的译文中的“全世界”,粟特语为 'βtkšpw,字面义为“世界的七部”(参考阿维斯陀语的 haptō.karšvan/r-)(21)据Theophylactus Simocttes记载,某位突厥可汗曾给自己加上“七界之主”(master of the seven climes)的头衔(参Sinor 1990, p. 306)。另参Yoshida 2011,pp. 1-5。,其后半部分由李氏释读为 KSP“钱财”(B2/3)。布古特碑中给出的他钵登位时间571年较《资治通鉴》记载的572年早一年(22)在下文提供的我的释读中,这一句复原为 rty pr (m)[yw? srδ βγy mwx'n x'γ'n pr'yt]“于[寅年神明的木杆可汗故去]”。这就是说,570年(庚寅年)是木杆可汗的卒年。不过,这就是一种推测。m- 起头的词,还有mwš“鼠”,另外构拟为 (x)[rγwšk]“兔”也未尝不可。,这个差别值得注意。

他钵可汗执政十年之后去世:

(rty) 10s srδ 'xšy(')[t δ'rt]

“他统御了十年之久。”(23)吉田1999文读为“他统御了十一年之久”。“十一”现改读为“十”,将粟特文数词10之后有点怪异的尾笔看作字母s,也就是说10s代表δs'-δs(图12)。(B2/7)

继位者是他的儿子Umna,同样是由诸侯们推举上位:

rty py-štrw š'δp-y-t trx(w)['nt] xwrx(')pcy-(nt) … rty nwkr mγ' wmn' x'γ'n w'δy nšyδ(t)[w] δ['](rnt)

“嗣后,众shadapit、众达官、众窟合真……他们共同推举莫何菴罗可汗登上大位。”(B2/7—9)

这句话至为明显,他钵的儿子对继承汗位是当仁不让的。李氏读为 γwrγ'p'ynt 的职官名,我改释为 xwrγ'pcynt(图11、图11a),姑且不论其语源为何,就音韵而言,这个读法有汉文记载音译词“窟合真”(*k'ut γp t..ien)的支持(Yoshida 2011)。菴罗可汗旋即下令为亡父树立一方“法石”:

pr(m'tw) δ'r-t (MN) 'BY mγ' t'tp'r x'γ'n wsn … (r)[t](y) m(s) prm'(')tw δ'r(t) RBkw nwm snk' 'wst

“他命为(自己的)父莫何他钵可汗……命仍竖立法石一大方。”(B2/9—10)

此处的'BY“父亲”,李氏读为 'γβ(图13),怪异难解。

图11 拓片:xwr-x'p-cy-nt (B2/2)

图11a 3D:图像

汉文史料记载,菴罗可汗不久后就让位于沙钵略,自己退而担任第二可汗。在布古特碑中,有δw' xšywnk“二王”、δw' x'γ'n“两可汗”,似指他们两人。可惜石碑残缺,沙钵略的名字不存(24)沙钵略的名字在B3/4仍然透露出一点信息:wmγ'' 'yry mγ'[ ]。在汉文记载中,他的较长的名号是“伊利俱卢莫何始波罗”(《隋书·突厥传》),其中的“伊利”可与 'yry 比勘。。

图12 拓片:10s srδ (b2/7)

图13 照片:'BY (B2/9)

(二)丧礼仪式?

接续为他钵可汗树立碑记的记述,布古特碑文的B2部分似乎是以丧礼为主题,但因石面保存状态不好,文字残断严重,文义不明确。不过,B2/11对诸特勤(tk'ynt)、孙辈(npyšnt)、曾孙辈(βrnp'šnt)(25)βrnp'šnt 可能是 *βrnpyšnt“曾孙”的讹写。该词中的前缀 βr-(<*fra),可与巴克特里亚语 φρονιαγο“曾祖”互参,详见Sims-Williams & Cribb 1995/1996, p. 64的讨论。的记述,令人联想起汉文记载中的有关部分:

βγy mγ' t'(t)p'r x'γ'n tk'y-nt 'cw npyšnt cw βrnp'š(nt)[…](cw)[ š'δ](pyt) cw xwr-(γ'pcy-)nt cw (Z)Y wkwrt cw n'βcy-'kh '(st)['nt'…]w β'r-'k 'sp'δy-'(n) pr'y(w) 'βt my-δ 'xšt δ'r-'nt

“神明一般的莫何他钵可汗,他的子、孙、曾孙们,[…]shadapit们,窟合真们,种人们,一切百姓,[…]与一位骑士一起,他们做了七天的哀悼。”(26)'xšt-δ'r'nt,李氏读为“他们传布(they distributed)”。拓片中的 'xšt(图14、图14a),我理解为一个过去式,现在式为 *'xšy-,义为“哭、哀诉”,对应词有 'xšywn“哭、哀诉”(名词)、prxšy“哀诉”。(B/11—13)

为期七天的追悼活动见于布古特碑粟特语部分此处,七次悼念则出现于汉文记载(27)译者按:《周书·突厥传》“死者,停尸于帐,子孙及诸亲属男女,各杀羊马,陈于帐前,祭之。绕帐走马七匝,一诣帐门,以刀剺面,且哭,血泪俱流,如此者七度乃止”;《隋书·突厥传》“有死者,停尸帐中,家人亲属多杀牛马而祭之,绕帐号呼,以刀划面,血泪交下,七度而止”。,这个重合想必不是偶合。汉文记载的驰马绕帐篷而行,也应联系碑文的“与一位骑士一起”作通盘观察。杀牲为祭的情节也许就是B2/14中这句话的所指:

[…] ptxwstw δ'rnt rty cym'nt pyštrw m(s) [ ]

“他们杀了[…]。在此之后也[…]。”

四、疑难词语

布古特碑号称难治,名不虚传。首难在于碑石保存状态不好,残缺漫漶,文字每每无法卒读。另外,清晰可读的部分也多有单文孤义的词汇(hapax legomenoi),晦暗难考。下面举一例略加说明。B1面是碑文的开始部分,保存状态尚好,其中第2—4行我的新录文、译文如下:

'Y-(K) [ZKn] (mz'yx) m(wx)'n x'γ'n y'rwkc 'Y n(w)-''r x'γ'n 'wr-kwp-'r cr-''cw mγ'' t'[t](p)['r] (x'γ'n) wsn wy'(βr)t

“当Niwar可汗——木杆大可汗的y'rwkc兄弟——为Urkupār Chrāchu 莫何他钵可汗代言之时。”

克氏和李氏两位先行学者把 Niwar可汗与第六位突厥可汗沙钵略勘同。他们的依据是:沙钵略的一个称号“尔伏”当为“尔拔”(*ni bwt)的讹写。拓片和照片证明他们对 nw''r 的读法无误,但是其前的两个词(图15、图15a)读为 trwkc βγy“突厥之神(Turkic lord)”就不对了。正确的读法似应为 y'rwkc 'Y“y'rwkc 兄弟”。Niwar 可汗的确是木杆可汗的兄弟,但是 y'rwkc(或读n'rwkc)词义不明。如此一来,就有可能是木杆可汗的兄弟 Niwar 可汗为他钵可汗说话。他钵可汗的名衔中包括两个未知词 'wrkwp'r(Urkupār)以及 cr''cw(Chrāchu)。我认为,它们是他钵可汗的两个登位前衔称,只是未见于汉文记载(28)前文已经提及,平田(2004)认为,他钵可汗是木杆可汗的幼弟,即史料中记录的地头可汗阿史那库头。若然,则他钵还有另外两个登位前名“地头”(*d'i d'u)、“库头”(*k'uo d'u)。。cr''cw 在音韵上与沙钵略的弟弟处罗侯(*t..lγu)颇为接近,或许可以把处罗侯理解为突厥王子的常用名。李氏把这两个词读为 'wskwp'r、ckn'cw,分别译为“进而”“自从”。但是,他的释读得不到拓片和照片的支持(图16、图16a)。

图14 拓片:'xšt (B2/13)

图14a 照片:'xšt (B2/13)

图15 拓片:y'wrkc (或n'rwkc) 'Y (B1/2)

图15a 照片

图16 拓片:'wr-kwyp'r cr-''cw (B1/2)

图16a 照片

目前我关心的是,这一段记述是否与乙息记可汗生病直至垂危那段时间有关。汉文史料说,这位二世可汗指定他的弟弟木杆继位,而不用他的儿子沙钵略(29)《隋书·突厥传》:(逸可汗,即乙息记可汗)病且卒,舍其子摄图,立其弟俟斗[斤],称为木杆可汗。参Liu, p.41。。

我愿意提出一个假说:在此插入此句,意在强调其时他钵被乙息记选出,与木杆共同执政,他钵的汗位具有合法性。若然,则Niwar可汗便可勘定为乙息记可汗,他的登位前名为科罗(*k'ul)。然而,这跟 nw''r 音韵上难于联系,即使有部分的相似性。

需要指出的是,布古特铭文中几乎所有的名字、官号以及有关名号在汉文史料中的汉字转写形式都不是突厥语的。研究这些非突厥语因素的语言系属,在我看来是当前中亚研究的迫切任务。

结 论

布古特碑的主要内容是清楚的:他钵以及他的儿子菴罗两代人的可汗地位的合法性、菴罗与沙钵略合力经营的治丧过程、菴罗在即汗位不久即传位与沙钵略。不过,也有一些尚不明确的地方,特别是B2/19以及B3面,因为契刻字体有别,其与前面文字的关系,我目前还不得要领。

目前,昭苏铭文业已引起有关学者的关注,魏义天(2010)发表了一篇短文,当中引用Sims-Williams以及我本人的释读和语译。铭文是题献给木杆可汗的孙子泥利可汗(nry x'γ'n)的。文中提及在一个卯年,泥利成为大可汗:

rty 26 srδ pštrw ZK mwx'n x'γ'n npyšn cwrp'y nry x'γ'n pr xrγwšk srδy mz'yx x'γ'n n'ysty (或 'krty?)

“26年后,木杆可汗之孙Churpay 泥利可汗登位,时为卯年。”

铭文也载录了习语 k'w βγw s'r p'w'rtnt“他们回到神灵那里”,不过所用动词是过去式,而非布古特碑中的完成式 pwrst(y)。nry x'γ'n无疑就是汉文记载中的西突厥泥利可汗,所说的卯年相当于公元595年。布古特和昭苏两篇铭文年代相近,取以互校必将结出累累硕果,不过,这应以首先制作出昭苏铭文的优质拓片或3D照片为前提。

附录:录文、语译

使用符号说明:

() 铭文漫漶、释读不确定

(…) 字母不清晰、无法释读

[ ] 构拟读法

录文

B-1

1 (r)ty (mwn')k nwm (sn)k' 'wst't δ'r-'nt tr-'wkt '(')šy-n's kwtr(')'tt 'xšy-wn'k[]

2 'Y-(K) [ZKn] (mz'yx) m(wx)'n x'γ'n y'rwkc 'Y n(w)-''r x'γ'n 'wr-kwp-'r cr-''cw mγ''

3 t'(tp)'r (x'γ'n) wsn wy'(βr)t 'RZY nwkr ZK βγy mwx'n x'γ'n 'PZY βγy mγ' t't(p)['r]

4 x'γ'n (c)[nn x](wr)-sn(y) k'w xwr-tx(y)z pr(m) prw 'nγt'k 'βc'npδ 'xwšwy-n'tt wm't['nt]

B-2

1 [ ] (rt)y pr (m)[yw? srδ βγy mwx'n x'γ'n pr'yt Z]Y k'w βγy s'r pwr-sty rty nw(k)r k'w (·)[ ]

2 [ ](…… cr-'')(c)w mγ' t'(t)[p'r x'γ'n tk'yn]t š'δp-y-t tr-xw-'nt xwr-x'p-cy-nt tw-δwnt (s't)[]

3 [ZKn βγy mγ' t'tp'r ](x'γ'n w'n)kw pt[škw'](tw δ)['rnt 'PZ]Y tw(') xwy-štr 'Y mwx'n x'γ'n pr'y-t rty n'

5 t('tp'r) x['γ'n w'](δ)[y nyδ r]ty [ ](·) ('β)tkšpw 'nγwncy-δ xšy-' ZY n'βcy-h p'r rty nw[kr]

6 β(γ)y m(γ)' [t]'t(p'r x'γ'n ms ··)[ ptš](k)w'n ptγwštw δ'rt rty xr-(γw)šk srδy (xwt')w (')k(rt)[y]

7 (rty) 10s srδ xšy-(')[t δ'rt rty? βγy] (mγ'?)[ t'tp'r x']γ'n k'w (βγ)y-št s'r pwrst rty py-štrw š'δp-y-t trx(w)['nt]

8 xwrx(')pcy-(nt )s[ ]t (……)[ ](''βr)-'δtw δ'rnt rty nwkr mγ' wmn' x'γ'n w'δy nšyδ(t)[w]

9 δ['](rnt r)t[y ](k…)[βγy mγ' wmn' ](x')γ'n pr(m'tw) δ'r-t (MN) 'BY mγ' t'tp'r x'γ'n wsn RB(k')

10 [ ](…)[ ](')krty (r)[t](y) m(s) prm'(')tw δ'r(t) RBkw nwm snk' 'wst rty 'YK nw(m)

12 [ ](cw)[ š'δ](pyt) cw xwr-(γ'pcy-)nt cw (ms) wkwrt cw n'βcy-'kh '(st)['nt?]

13 [ ](·) β'r-'k 'sp'δy-'(n) pr'y(w) 'βt my-δ 'xšt δ'r-'nt

14 [ ](t) (ptxw)stw δ'r-'nt rty cy-mnt pyštr(w ms?) (空白)

15 [ nwm s](nk' pr)m'tw δ'r-(nt) '(ws)t rty c'n'w δw' xšywnk

16 [ ](t )[ ](r'')tw δ'r-(nt rty) 'sky-s'r r['](δy) m'tnt rty

17 [ ] (xwt)y 'yt δ'r-nt rty (wr'š yw)yδ'n s(p')δ m(zyx?)

18 [ ](·)' n(sm)y ZY ['n]y wys(pw) 'ytδ'r-(nt) r[ty]

19 [ ]'k δw' x('γ'n) šy(r'w) m(r)[ ]

B-3

1 [ šyr'](k) γr-'m'k krtk [''β](r)y-(n)t rt[y ]

2 [ pry]myδ srδ šyr'k γr'mk krtk ''βry-n[t ]

3 [ ]……t 'PZY (…… n'βcyh?) mrtx(m')k 'št't 'RZ-Yβγ m(·)[ ]

4 [ ](… mr)δ βγ('nyk) np'xšt-n(w)m (snk') wmγ'' 'y-ry mγ(')[ ]

5 [ ] (空白)

英文语译

The kings of the Turkish Ashinas tribe have established this stone of law.(B1/2)When Niwar Qaghan, (who was) a Yarukch (y'rwkc/n'rwkc) brother of the great Mukhan Qaghan, talked for the sake of Urkupār Chrāchu ('wrkwp'rcr''cw) Magha Tatpar Qaghan, then the godlike Mukhan Qaghan and godlike Magha Tatpar(B1/4)Qaghan were the rulers of the entire world from the east to the west. And […] Then after that godlike [Mukhan Qaghan] […](B2/1)And in [the tiger year(?) godlike Mukhan Qaghan died a]nd returned to the god.

Then, to [… Chrachu] Magha Tatpar's [princes], shadapits, tarkhwans, qurghapchins, tuduns, all(?)(B2/3)[addressed to godlike Magha Tatpar Qaghan, (saying)], “Your elder brother Mukhan Qaghan died(30)有关pr'yt“亡故了”一词,参见克—李,p. 90。and [has become] non-[visible.] And he ruled the whole world and nurtured [the people] well [for 21 years?](31)在位年数“二十一年”,据昭苏铭文rty 21 srδ 'xš'wn δ'r“他持有疆域二十有一年”复原。. Now, again, you godlike Magha(B2/5)Tatpar Qaghan [mount the throne? … and] rule the whole world in that way and nurture the people. And then, godlike Magha Tatpar Qaghan also [agreed? and] listened to the plea (?) and in the hare year he became a king.(B2/7)And he ruled 10 years. [And] godlike Magha Tatpar Qaghan returned to the gods.

Then later shadapits, tarkhwans, khurghapchins, […] (they) discussed(?) [the matter]. Then they placed Magha Umna Qaghan on the throne.(B2/9)And [… Magha Umna] Qaghan ordered, for the sake of his father, to establish a great [temple(?). And when the temple/tomb(?)] was made, again he ordered to establish a great stone of law. Then when [the stone] of law(B2/11)[was made(?) … ] Then Urkupar godlike Magha Tatpar Qaghan's princes, grandsons, great grandsons, […] shadapits, khurghapchins, kinsmen, or people (whoever) there may be, […] together with a cavalry soldier, they lamented for seven days(B2/14)[…] they killed [domestic animals?]. And after this again […] they ordered to establish [a stone of law]. And when the two rulers […] they wept. And they were on (= followed?) the way eastward (or upward). And(B2/17)[…] they themselves took […]. And the army of ??? great […] ??? and they took all the others.

(B2/19)And […] the two qaghans [… …ed] well(B3/1)[…]he blesses the good treasure accumulation(?) [… In] this year he blesses the good treasure accumulation(?).(B3/3)[…] and […] people (consisting of) men of eighty. Then, o lord, […] here the divine law-written stone Umagha Ili Magha [… wrote?](B2/19)

汉文语译

突厥阿史那部的诸王建此法石。(B1/2)当Niwar可汗——木杆大可汗的y'rwkc兄弟——为Urkupār Chrāchu 莫何他钵可汗代言之时,神明一般的木杆可汗和神明一般的莫何他钵(B1/4)可汗成了从东到西整个世界的统治者。接着[……] 嗣后,神明一般的[木杆可汗] [……]。(B2/1)[木杆可汗殁于寅年(?)],魂归神界。

嗣后,向[… Chrachu]神明一般的莫何他钵的[诸王子]、诸shadapit、诸达官、诸窟含真、诸吐屯,皆(?)(B2/3)[对神明一般的莫何他钵(说)]:“你的兄长莫何木杆可汗已经亡故,不复[见在。]你的兄长木杆可汗统御全世界[历时二十有一年?],养育了万民。如今,你,神明一般的莫何(B2/5)他钵可汗[登位(?),]以此方式统御全世界,养育万民。”神明一般的莫何他钵也(予以允诺?,并)倾听呼声(?),登位为王,时为卯年。(B2/7)统御十年之后,神明一般的莫何他钵魂归神界。

嗣后,众shadapit、众达官、众窟合真[……]谋议(?)此事,推举莫何菴罗可汗嗣位。(B2/9)[莫何菴罗]可汗下令,为他的王父建一大[寺?。此寺(或陵墓?)]告成,他复命人树立法石。当法[石](B2/11)告成[?……],神明一般的莫何他钵可汗,他的众子、孙、曾孙们,[…]shadapit们,众窟合真们,种人们,一切百姓,[……]与一位骑士一起,他们做了七天的哀悼。(B2/14)[……]他们杀了[牲畜?]。嗣后,他们下令树立[法石]。当两位君主[……],他们涕泗横流。然后他们遵(?)道东行。(B2/17)[……]他们各自取了[……]。(???)的大军(???),他们取了其他的一切。

[……]两可汗[……了]停当(B3/1)[……]他祝愿良财积聚(?)(B3/3)[…于]此年他祝愿良财积聚(?)。[……]人众(中有)八十之人。呜呼,神灵,在此,神圣、由法写就的碑石Umagha伊利莫何[…书就](B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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