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一辈子乡医

前不久回家看父亲，他似乎又苍老了很多。父亲还是守着那已有些清冷的小诊所，不愿离开。父亲是我们那里最早一批的乡村医生，早年从爷爷那里学来的中医知识，再加上当时的一些西医培训，是父亲行医最初的理论系统。父亲很爱学习，除了经常捧着那些泛黄的线装中医书，看病有 疑惑的时候，他会翻一本厚厚的“大部头书”，其作用大概相当于现在的“指南”吧。

父亲行医半生，没出过任何医疗事故。父亲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文章，谁家有红白喜事，都会请父亲去写对联、当司仪，他还常常义务为乡邻代写书信，也算当地的一个“文化人”。有人让父亲去当乡镇干部和教师，他都拒绝了。他当了一辈子乡医。

早先时候的农民是真穷啊，很少有看完病当次就能结账的，大部分要等把家里收成卖了，才能过来还掉诊金或药费。父亲有个记账本，每个姓名后面，写着每次的药费；还掉一个，父亲就把那个数字划掉涂黑。父亲体谅农民不易，从来不催他们还钱。过年了，很多人都会把账结清，可那些依旧还不起账的病人，就会歉疚地在他的包包里塞几把花生，或放几个土鸡蛋。那时我家里也不宽裕，因为每逢春节后我们姐妹开学，学费是家里不小的开支，母亲不免会唠叨几句。父亲却说，有些人家太穷了，过了年再说。

父亲的行医服务范围是方圆十多公里之内的几个村庄。如果是深夜熟睡中被敲门声惊醒，这肯定是家中有人突发急病来请父亲出诊。父亲背起他的药箱，拿起手电就走。有的病人家在大山深处，一二十里的山路崎岖不平，半夜出门，常第二天晌午才回来。碰到刮风下雨天，父亲回家时都是一脚泥巴，浑身湿透。但他从不抱怨，倒还惦记说：“他的病不知道现在好点没？”

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很忙。虽说乡村医生是“半医半农”，但他根本顾不上家里的田地。耳需目染的，我在十一二岁时就学会了肌肉注射、静脉注射，柜子里的中西药基本都叫得出名字、用途。有时也在父亲要求下给患者倒水、铺床，清扫呕吐物等。年幼的我，难免有些不情愿，这时父亲会非常严厉地训我：“他们是病人！”

受父亲的影响，我后来毫不犹豫读了卫校，毕业后被分配进省城最大的医院当上一名护士。在临床一线的工作中，“他们是病人”这句话，时时在耳边回响，让我在面对病人时，内心多了一份体谅和柔软。“他们是病人”，这五个字，是父亲身为医者的自律，也是一种责任，一种融入血液的职业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