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边界(组诗)

2020-04-10 10:57苏仁聪
延河·绿色文学 2020年1期

春日植物出场次序

雪尚未化完,小草就冒出来了

那是我来这里的七天

第十四天我就在实验楼下拍到

迎春花最年幼的样子

这时,我写信给南方的朋友

告诉他们,北方的春天来了

之后是一连串好天气,每天起床

我都能获得好心情

有一次我路过小池塘,看见柽柳

开始绿了,算一下,我来这里已经三周

我给父亲打了电话,他说广东热得难受

第四周,桃花开了,我开始焦虑

家属院的老太太们摘榆钱时,我在傍晚

想家

我的手掌和脚掌会出一整天汗

我会想起在故乡吃春笋的场景

龙爪槐已经茂盛,胡杨、白杨、桃花

薰衣草、郁金香、马兰花……都来了

它们像是一个个归家的游子

某天下午我在一个公园走着,柳絮在纷飞

想起我曾经拿它形容过一个人的晚景

这是多么幼稚,柳絮现在就在我头顶

可是它那么轻,和年暮者的白发比起来

真的太轻了。春天

所有植物依次出场,我看见它们热热闹

闹的

多像我们那里人喜爱的酒席

可是很多人都只是大醉一场

此后,就没有再出现于我的世界

虚构之景

玛旁雍错喝水的男人,抬起头

黄昏流进胃里,黑发落满尘世之霜

牦牛为次仁引路,羊群在归家

五彩经幡在风中摆动,阿妈燃起炊烟

暮色四合,切马寺院门轻轻关闭

喇嘛们仍然在修行

湖面微波骤然消逝,黄昏迷了路

人世间的事物如此美好

阿佳忍不住轻轻吟唱

从圣湖路过的少年,刚好把一些歌声

揣进兜里

过三清山下

車走出浙江,大面积雨水从四周跟来

雾尚且在山顶,不过已有下山之势

这座山的名字我很久之前就听过

那时我还无法区分佛教和道教

且认为死了的人都成了神

今天我们路过山下,刮风下雨,黑夜将至

所以只能看到三清山模糊的轮廓,飘飘

渺渺

昏黑中,觉得身处神秘之所,不知何时

才能走出迷雾。因为事情紧急

我们超越一辆又一辆汽车,我在薄雾的

车窗上

画了一个卍,一个十字架和一个八卦图

为了亡魂飞升,我什么都要信一些

商务汽车的前面放着亲人的骨灰

他客死异乡,从浙江沿海的火葬场到三清

山下

我们都在口中,或心里呼喊他的名字

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车到上饶服务区

我的朋友说遗憾不能去拜访大文豪辛弃疾

之墓

说到遗憾,南方的阴雨天气更加绵长持久

更大范围,铺天盖地

先天性心脏病

她的心脏喷血,隔着十间房子

大门幽闭,可以听见世界塌陷的声音

她闭上眼,泪从眼角滚下

毫无疑问她死了。医生说她瞳孔已散

不该要孩子的:先天性心脏病

如何能要孩子?但也好

一个早产婴儿替她活着,但也不好

一个早产婴儿一生都会怀疑自己的来源

我在星期五下午看到这个名为”生日”

的视频

并决定为此写一首诗。当我写下这些句子

闭眼感受心跳 它安静 平稳

它想起故乡的干旱

深夜路过附属医院

有多少人病情好转了

有多少人病情恶化了

有多少人在深夜关上尘世之门

不可避免,有些东西要在这一刻突然停止

只有风丝丝吹响前方

楼梯口被遗弃的鲜花 塑料花 白布 黑布

生锈折断的病床 空阿司匹林药品 输液管

被遗弃的生命

正被一辆白色的车拉走

上面画着红色的十字符号

好像他们的命运依然鲜活

好像他们是深夜坐上车

去参加一场伟大的革命

他们都全副武装。带着心脑血管病。

癌症。交通事故。工地事故。矿难。

带着氧气罩 心脏起搏器

带着儿子女儿或妻子丈夫彻夜的哭声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很多无情的事情发生

我举例也不可能穷尽

落叶被我踩响,它们在回应我

我还活着,还能以重量压垮它们

这时候,没有了任何声响。

他们集体咽下疼痛。咽下身体和灵魂

只有唯一的枪声

消失多年后在我的心里响起

湖边

匍匐在草地,湖面更宽广了

草是草,草在我的头顶轻轻摇摆

在湖边惊呼的人已经深深体验到人间应有

的痛快

他甚至想在此建一个村庄,他甚至想留此

做自己的帝王和节度使。他甚至想给母亲

写信

但母亲不识字,他甚至想给母亲画画

但母亲老眼已昏花,他甚至想哭

黃昏时火车经过巴楚

一些人下车了,天色很暗

露天月台有十来位旅客

在初冬的寒风中搓手或吸烟

旷野笼罩一层薄雾,铁路工人拎着锤子

敲了敲火车,又敲了敲水泥月台

这是一列很慢的火车,它的窗还可以打开

它的窗打开时,风就进来

我的疲乏轻易就跑出身体

天色更暗了,天色使我面目沧桑

没有夕阳,阴影压住大地

防沙工程使铁路沿线长了些灌木小丛

它们被染上暗黄的沙色,要在冬季抵挡

寒风

这是我阴郁的日子,在边疆的一个小车站

我在一列八十年代遗留下来的火车上出神

直到戈壁上突然的大灯晃了一下我的眼

我才意识到天黑透了。那么明天

明天我要到达的城市温度降八度

我来时珍藏的蓝苹果就要落进我今晚的

梦境

然后它开始腐烂,变色,成为我盛年的

记忆

回乡记

一个在我童年唱歌的妇女在十字路口拦下

班车

街道湿漉漉的,刚下过雨,一会儿还得下

沙发上坐着一个老旧的人,九十多岁了

但不是我的外公。巷子口两三个孩子朝门

这边偷看

他们不认识我,他们的父亲在海边

离家很远。他们以为我会带回他们的父亲的

很遗憾,我独自返乡,并将独自离乡

兄弟们都聚齐了,我们杀鸡配酒,在停电

的晚上

点蜡烛。开车穿过好几个村落

有些日子没这样过了,我告诉我的兄弟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但它不喜欢我

我必须一次次离开。又一次次回来

我必须就这样过完此生

杂草记

一点风就可以使山坡动起来

马唐一浪又一浪

黄背草带着强烈的故乡之感

那时我躺在它们的身体上熟睡

醒来看见黄昏在山中燃烧

秋天已提前来临,我在上山途中

时空错位,白茅已老

它们有夏天的萧瑟,它们的四季都是暮秋

细雨落了下来,背包带走一些飞廉花絮

它们使旷野更野

忍冬已长出圆形果实,静在湖边

不管山脉和湖泊之浩大

不管天空如何低垂,(此时它已低过

博格达峰)草保持它们的卑微与小

我爱它们,像爱我的母亲

风又一次吹,我要和它们一起

晃荡

苏仁聪

1993年生于云南省镇雄县,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林》《西部》《飞天》《散文诗世界》等。曾获野草文学奖、樱花诗歌奖、“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征文诗歌奖等。参加第十一届星星诗歌夏令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