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致知——鸿堂吉金”之兽面纹提梁卣图像解读

□顾万发

中国嘉德2016年5月30日举办的香港艺术品春季拍卖会，名曰“格物致知——鸿燊堂吉金”，其中有一件兽面纹提梁卣，非常重要。依据拍卖图录介绍，其时代为商代晚期，通高28.1厘米，口径7.3厘米，足径10厘米。细颈鼓腹，腹之最大径在下部，圈足直矮，两侧有长方形铸孔，下部环饰云雷纹。卣盖呈半圆形，盖缘有伸出的子口，可与器口密合。边缘饰雷纹一周。盖纽作笠形，饰以涡纹，盖面上有附加的活动鋬扣，鋬扣为蟠蛇啮咬团龙形象，龙鼻高卷，首尾相接呈圆环形。蛇首作正视三角状，圆耳尖鼻，咬噬蟠龙。蛇尾盘曲呈环状，与提梁内侧的小环相套合，进而与提梁相连。蟠龙与蟠蛇分饰鳞甲纹与菱形纹。提梁背部正中铸有钩形棱脊①实际是羽纹，商周时期的龙蛇多有羽翼纹，论其为羽蛇也不为过。，与两端龙首相接。龙首上仰，钝角圆眼，翘鼻露齿。梁身饰有菱形纹。铜卣颈部饰有两周凸弦纹及两组兽面纹，中隔云纹带。兽面作正视状，直鼻圆眼，以短凸棱为鼻梁。（图1）

图1 兽面纹提梁卣

图2 提梁卣系首龙头

图3 兽面纹提梁卣器身上回形纹

依据我们近年来对于中国古代艺术史中雷电主体文化的研究，该提梁卣的系，实际主形是取自五步蛇或曰百步蛇的造型，首有鹿角柄（图2），龙的本体是象征闪电的。鹿角柄的基盘应是象征雷的，有时有离火形雷符即是证明，其与龙本体构成雷电组合。卣身的饕餮纹，应该像一般的饕餮一样与雷电相关②诸多证据表明饕餮一般即是雷神，或者有的为闪电神，或者是雷电一体神，具体是何，需要视具体图像而论。。其中饕餮纹上端附近的回形纹，是以阴线成型的，单元应该是由两个有分歧回纹连成的S形 （图3-1），器物下端的纹样是阴线表现的单个有分歧的回形纹（图3-2），上端盖周的回纹是阳线构形，单元是一个有分歧的回形纹（图4）。商周青铜器这些类回纹表现的实际都是羽翼纹样，经常在商周的各类动物身上有表现，即拟合或部分拟合动物之羽，也应是表示闪电或者附属主闪电而衍生的物象。这种分歧的回形纹样，初始阶段在二里头文化和夏家店下层文化就出现过。

该卣盖纽的造型是学术界所谓的囧文，其含义的解读较为复杂。这类囧文，有的认为是室和堂之间名牖的窗子及光格，有的认为是盟誓之歃血，也有的认为是太阳。从甲骨文、金文中的盟字看，有的构成明显是器皿与歃血，像《铁》223.4、《京都》1227，有的是牛狗等盟誓动物之血的特写，像《明藏》682、《合》40363等，其形为坎形，这从坎卦的义理可以解读，坎为血、坎为赤，清华简《筮法》八卦方位图即以劳卦（坎）为北，其色为赤。但是有的器皿与囧文组合，像《甲》2363、《摭续》64 等。其中的囧文是雷符的形象还是太阳的形象，不易论之。从盠驹尊的离火纹和铭文中的“勇雷”（图5-2）之称以及商周铜器中囧纹与闪电龙相组为雷字形的情况看，囧纹多是雷符。从金文开始出现的盟字有明①在甲骨文中，一些明字的月旁造型有的为典型的囧形，对于明字左端的这一囧形，多数学者认为是窗牗。在甲骨文中，明字左端的造型有的是圆形或方正的日字形，学术界有的认为该字形是圆牗或者圆牗的变形，有的认为方正者为方牗，还有的认为都是太阳。我们认同明字中的囧形应该是太阳纹。、月字的构件看，这样的盟字中的囧形应该是盟誓动物之血与太阳纹的统一。主要是以太阳火之义表现其是才杀死动物之血的意思，这也是盟誓所强调的礼仪。不过这并不表明商代以及两周的囧文都是表示太阳的，盠驹尊的离火形或囧形图像与铭文②一名为“勇雷骓子”，一名为“勇雷骆子”。（图5）的呼应等表明商以来艺术图像中的囧形基本都是雷符。只是由于雷符与太阳都是火球，所以很相似。

围绕着该盖纽雷符的龙，周身基本都是拟合蛇之鳞片的“火”字形花纹，依据我们有关中国早期雷电文化的认识，这表明其是雷龙，其与囧形盖纽表现的雷符组合表示雷声滚滚。考古学中也有诸多闪电龙与雷符的组合，尤其有的雷符，本身有的也作为盖纽，著名的桃花庄龙形兕觥盖，背有菱形以及腹有火字形花纹的雷电龙围绕的雷符即是盖纽（图6），只是附近还有其他囧形雷符和闪电，并且闪电有主闪电和衍生的闪电之别③这类造型的表示闪电的花纹从夏家店下层文化和二里头文化开始出现标准型，到战国时期还有明显存在。。

该卣盖上啮咬团形雷龙的蛇，与卣之系的龙之本体一样，龙鼻高卷，菱形花纹，显然都是典型的五步蛇或百步蛇的特征。从二里头的绿松石龙与表示雷的铃的雷电组合符合 “雷”字形的情况①二里头发现两条这样的绿松石闪电龙与以铃表示雷的组合之绿松石遗迹，其实绿松石牌饰与铃的组合也即是雷与电的组合或雷龙与雷的组合。二里头的绿松石牌饰除2件与鸮有关，其他尤其是有心形面者，其面都应是拟合五步蛇首的造型的，因而首先是闪电龙。夏家店下层文化的彩绘牌饰有的应该是与雷电有关的龙首形，有的是由多个鸮面组成的（鸮面表示雷），有的没有具体的动物形，只是以线条和色彩表现的闪电，其中应该蕴含雷。还有的彩绘牌饰周边有雷龙图案，以表示或强化雷电组合。二里头绿松石龙遗存表示的雷电组合，蕴含着“雷出地奋”景观，尤其是其中一横形的绿松石造型表示与天呼应的土地，这一文化在两城镇M33中也有表现，其中绿松石形为闪电龙，石子代表响雷，一字形动物骨代表土地。,以及二里头绿松石龙遗存符合豫卦之“雷出地奋”的人文气象景观（图7），以及文献中铃、钟、镈可以象征雷的记载和考古发现看，显然其也是表示闪电的。

图4 兽面纹提梁卣卣盖图像

图5 盠驹尊及部分铭文

该卣的图像中还有一个重要问题，这即是为何把闪电龙与雷龙组合的问题。我们知道，商代至战国，考古学发现诸多这两类龙蛇的组合情况，可能表明的是雷电组合或者雷电阴阳组合以利生万物和中庸之和的意思。这样的解读，总的来讲是正确的，但是有些具体问题可能无法论证清楚，是否可以引入卦象的问题呢？我们认为是可能的，因为从跨湖桥鹿角刻画以及淮阳平粮台发现有龙山文化的离卦看，《易》的起源之早超出一般的预期。至于商代，文献、卜辞、铜器铭文和泉屋博古馆商代铜鼓、虎食人卣等铜器图像中表现的“雷泽归妹”卦义理的广泛出现表明，早期的易理已是相当完备的了，并且非常广泛地运用在礼仪制度和生活中。

从侯家庄1001号墓葬骨柶雷电图像以及诸多考古发现看，闪电有的为神鸟形，多数呼应龙形，雷可为囧形，还可以呼应龙形或神鸟形，两者还都可以拟人化。依据《易·说卦传》，闪电一般呼应离卦，雷呼应震卦，并且震为龙。《易》之复卦中，包括震卦和离卦的有丰卦、噬嗑卦（图8）。

丰卦由火下雷上的离震卦组成，其经曰：“亨，王假之;勿忧，宜日中。”意思是雷电出则风调雨顺，象征丰收亨通，王依照丰卦义理为政为礼，获得丰富的资源，则没有忧愁，事业如日中天。“象”曰：“雷电皆至，丰，君子以折狱致刑。”其中强调依照丰卦义理，以雷电之光明雷霆为原则，从而自觉遵照丰卦义理明察事理，审理狱案，以使得刑法严明、君子之治。“彖”曰：“明以动，故丰。王假之，尚大也。勿忧，宜日中，宜照天下也。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其中强调了丰卦的重要启示，王者应该意识到电闪雷鸣是上天垂示的重大天象，自己应该视其为天之警示而敬戒修身，认识到万事物极必反，要时刻抱有危机意识。

图6 桃花庄龙形兕觥局部

图7 二里头绿松石龙、铃等组合与雷字

图8 丰卦与噬嗑卦卦象

噬嗑卦为下震上离之卦组合，其“彖”曰：“颐中有物，曰噬嗑，噬嗑而亨。刚柔分，动而明，雷电合而章。柔得中而上行，虽不当位，利用狱也。”该辞言口中有物隔其上下不得嗑，必啮之则得合，故为噬嗑，噬嗑若雷电之力而能“亨通”。处理民众矛盾，有雷霆之威，也得有仁和之法，使政策得中道而上行，虽然与普通方法不符，然而这才是利于刑狱治理的。“象”曰：“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就是讲先王是以噬嗑卦这样的义理明罚敕法的。《系》曰：“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这是从生意谈价与“噬嗑”的相似性方面而言的理解，并不是该卦的本意，或者不是该卦早期的意思。

依据《易·说卦传》，兑为口舌，为曳、牵引、拖曳。该卣盖面上的鋬扣为闪电蛇啮咬雷龙形象，非常符合坎卦义理。依据《易·说卦传》，兑又可为泽，《周易集解》虞翻曰：“坎水半见，故为泽。”汉易以坎为月，《周易正义》孔颖达曰：“取其月是水之精也。”另《易·说卦传》云：“兑以悦之。”又曰：“说（悦）万物者，莫悦乎泽。”

兑卦之“象”曰：“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丽，繁体为麗，鹿并连两角，“丽泽”若两个湖泊连在一起，意思可能包括朋友之间交往若湖泊交流、讲习道义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等内容。

综合卦象的义理看，该卣的鋬扣之蟠蛇啮咬团龙形象，实际是闪电蛇啮咬雷龙，蕴含的《易》之义理首先是《震》卦和《离》卦，从闪电龙和雷龙的位置以及丰卦、噬嗑卦的义理看，更符合丰卦，寓意是雷电至则风调雨顺，雷电龙出则雨若酒。一些青铜器经常有流为雷龙、雷虎、闪电龙或省略其身的饕餮（著名的人面龙纹盉即是），可能也具有这样的寓意。同时丰卦还具有一般雷电现象蕴含的敬戒修身之警示①本文所论之卣身有饕餮造型代表的雷电神和以系表示的雷电一体龙。的义理。同时该器物图像中可能还包括兑卦的义理，由于兑可为泽，又为悦，并且体现朋友之谊，可能也表现了器物主人或者设计者表达的一种以酒会朋时应该持有的心理。整个器物周身又有雷电，卣储酒，则整个组合构成“雷泽归妹”卦象，而这一卦象的义理即是祖先繁衍和子孙生生不息。雷泽对于商人而言，即是其神祖玄鸟由天命而降临神诞其始祖卨的地方。用简牍和文献的话讲，就是简狄之“玄丘之水”、“青丘之水”或者上海博物馆战国简牍所谓之“央台”，确切地讲都属于雷泽，或属于具有雷泽文化背景的桑野等。其实夏、商、周始祖以及更早的诸多氏族部落的始祖神诞神话，原本最早何尝不是以雷泽文化为背景的呢！

包括车马器、斧钺等在内的商周诸多青铜器、玉器，主体图像即是代表雷电的龙、蛇、鹿、虎等神兽和离火形雷符，有的还是表现神祖神诞背景的虎等神兽食拟人化神祖或代表神祖的神鸟图腾的图像。采取这样的图像为装饰主体，正是人们希望借助雷震万物生的神圣威力，以获得生生不息、神祖保佑及与神祖有关的雷电之威。也是希望能够乘雷驾电，风驰电掣，本领非凡，并能够以之沟通天地，周行天下、升到神灵之境地。更是希望以雷电之震卦、离卦的象征及其组合之义理，参之以奋发有为、整齐礼仪等制度和教化，并视雷电为天垂象、神祖为雷电神之“他我”，从而依照其蕴含的文化思想和《易》之义理，希望做到威严明仁，戒慎谦卑，俯天爱民，敬宗法祖，慎终追远。这些应该是当时社会理想的信仰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