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官员中出身孤贫者的虚荣心与权力欲

2020-04-17 03:18
唐都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两汉权势韩信

董 飞

(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西安 710068)

人幼年时的成长经历对其以后的人生取舍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自幼贫困与早年丧父(母)如同两个梦魇,伴随着众多两汉人的童年,在他们的人生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史记》录韩信因早年家贫而受胯下之辱;《后汉书》载李昙少孤而后母严酷。与史书中关于出身孤贫的众多记载相伴随的,是汉代存在大量桀骜不驯、游离于社会之外的所谓“少年”。这些少年大多是“从里父老控制下脱离出来”而缺乏必要管束与良好教育的“少孤”“少时家贫”者,他们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成为史书中所载的所谓“恶少年”。与“恶少年”相对应的是,两汉史籍中还记载了为数众多的“少孤”“少贫苦”者通过发愤图强、囊萤映雪进而博取功名利禄,进入社会上层。而众所周知的是,两汉是一个重视功业、热衷于富贵而耻贫贱的时代。这样的社会氛围之下,出身孤贫者入仕之后,其追逐财富与权势的欲望往往数倍于常人,表现出较强的虚荣心与权力欲。而出身“孤贫”者的早年经历,与入仕后所表现出的虚荣心与权力欲之间是否存在着一定的联系,亦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问题。

一、两汉出身孤贫者的早期成长历程

两汉史书多可看到“少孤”“少时家贫”的记载,如翟方进“失父孤学”、陈平“少时家贫”。仅东汉时期,帝王下诏“以赐粟帛等方式救助包括孤儿在内的特殊困难人群的行政事迹”便有二十七次[1]。可见在两汉时期,“少孤”“少时家贫”已经是较为常见的现象。除了来自官方的抚恤之外,出身孤贫者在幼年阶段能够依靠的主要还是家庭成员的帮助,或寄人篱下、或放猪赶车以自存。艰难岁月使得他们往往遭受来自家庭的白眼与社会的冷漠乃至欺侮,而这样的经历亦使得他们早年便立有志向,勤奋向学。但远大的志向与努力的上进,亦难以掩盖其幼年心灵创伤带来的强烈屈辱感与深深的自卑感,这些对其入仕之后的心态形成产生了相当的影响,进而对其仕途与人生轨迹产生了影响。

1.寄人篱下

家族往往能够为出身孤贫者提供一定的庇护,东汉马援家族三代均“少孤”,马援十二而孤,寄住在哥哥马况家,兄长将其抚育成人。而马援的族兄马余去世,其子马严“少孤”,则是马援对其“申父母之诫”。马援的族孙马棱亦“少孤”,与其兄马毅相依为命,得以长大成人。但并不是所有的家族都像马援一家能够给孤儿必要的抚育与善待。“大量历史事实表明,孤儿在宗族中通常受到歧视,每每被作为廉价劳动力来使用;他们生活艰辛,过早承受谋生的压力,难有童年欢乐。”[2]359如汉代王遵“少孤”,便寄住于叔伯家中,为叔伯家牧羊,十三岁便离家做小吏[3]3227。史书中也记载了大量投靠后母赖以为生的“少孤”者,他们的童年往往也是悲惨的,如《后汉书·周黄徐姜申屠传》记载:“李昙字云,少孤,继母严酷,昙事之愈谨,为乡里所称法。养亲行道,终身不仕。”[4]1748《驾出北郭门行》中“亲母舍我殁,后母憎孤儿。饥寒无衣食,举动鞭箠施。骨消肌肉尽,体若枯树皮”的描写,当是对“少孤”者失恃生活的刻画。

“少孤”者不一定家庭贫寒,故马援、王遵等尚可托庇于家族的屋檐之下赖以存身。而“少时家贫”者往往得不到家族的庇护,寄人篱下,其悲苦程度可想而知。如韩信家贫,寄宿于南昌亭长家,为亭长妻所“苦之”,不为具食[3]1861。又如西汉翟方进,“家世微贱”,父亲去世后寄身于太守府中做小吏,以至于“数为掾吏所詈辱”[3]3411。在两汉时期,“博取‘富贵’和显示‘富贵’,是当时社会有突出历史表现的心理倾向。对‘富贵’的热切的追求 ,是秦汉社会意识考察不宜忽略的现象。”[5]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少时家贫”者寄居他人屋檐之下,屡遭白眼与欺侮的境遇,是可想而知的。

2.受辱

如上文所言,两汉社会对财富与权势的狂热是空前的,在这样的社会风尚之下,对自幼丧父(母)者抑或是家贫者这样的“细门孤族”歧视甚至于欺侮的现象,屡屡见诸两汉史籍,令人不忍卒读。

据《汉书·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记载,朱买臣家贫,上山砍柴的同时诵读诗书,为妻子耻笑:“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最终妻子离开了朱买臣。再如陈平家贫,寄居于兄伯之家,为嫂所讽:“亦食糠核耳。有叔如此,不如无有。”一般而言,妻子兄嫂乃是至爱之亲人,而对待贫苦落魄的家人却表现出嫌弃与歧视。社会对于“少时家贫”者的态度,可见一斑。

再如《汉书·韩彭英卢吴传》记载:韩信早年“家贫无行”“从人寄食”,不仅失去了做官吏与商贾的资格,更为淮阴少年所侮:“能死,刺我;不能,出胯下。”[3]1861据彭卫、杨振红《中国风俗通史·秦汉卷》:“用尿羞辱他人似乎是汉代流行的行为方式。”[2]743而这种“以秽物和下流动作侮人”的侮辱手段对于以“自尊的人格及其相应相生的面子感为精神世界二元结构的另一端”[6]7的两汉人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众所周知,自杀乃是两汉人维护自尊的常用手段之一,侮辱韩信的淮阴少年之所以不怕自己对韩信的侮辱行为闹出人命,恐怕还是与韩信早年时的“家贫无行”“从人寄食”的卑下地位有一定的关系。

3.自卑与立志

如上所述,汉代出身孤贫者不仅寄人篱下,而且少年时要从事牧羊、放猪等劳作赖以维持生计,尽管如此,往往还要遭到亲朋、势家的欺侮,故内心往往是自卑的,这种自卑心理不仅存在于其童年生活中,亦贯穿于其成年后的仕途生涯,翟方进和承宫便是两个典型的例证。而个人在经历了诸如寄人篱下或者遭遇侮辱这样的事件之后,往往会通过提高自尊水平来进行自我补偿。故汉代出身孤贫者们通常自视甚高,不单单是“胸怀大志”,也与其年少时因种种原因所积累的自卑与屈辱感需要通过提高自尊水平来进行自我补偿与释放有关。

翟方进十二三岁时“失父孤学”“给事太守府为小吏”,而“数为掾吏所詈辱”。这一系列的事情使得翟方进陷入深深的自卑之中,据《汉书·翟方进传》记载:“方进自伤,乃从汝南蔡父相问己能所宜。”两汉史书中关于吏人侮辱他人的记载虽多,但多是侮辱下狱的罪囚。如狱吏田甲侮辱韩安国[3]2395,又如狱卒对下狱的周勃“稍侵辱之”[3]2056等等,都是如此。可见幼年失父的翟方进,屡遭侵辱,其地位与罪囚无异,故其内心的自卑感与屈辱感是相当浓厚的。东汉人承宫,幼年丧父,八岁便为人放猪。后被朝廷征辟,拜为博士,迁左中郎将,名播匈奴。而当匈奴使者奉单于之命想见承宫一面时,承宫却表现出极强的自卑心理:“夷狄眩名,非识实者也。臣状丑,不可以示远,宜选有威容者”[4]945。承宫的自卑心理,当与其童年时家贫、牧猪的经历有关,幼时因上述原因存在自卑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这种自卑感在以后的生活中继续存在下去,它便会构成“自卑情结”,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其自信心。

年少时曾被“略卖为奴”的乐布说:“穷困不能辱身,非人也;富贵不能快意,非贤也。”[3]1981穷困时辱身降志,则富贵时定要快意人生。这代表了大多数出身孤贫者的志向。对于这些幼时寄人篱下、遭受排斥甚至侮辱的少年来说,其志向不外乎获得权势和富贵两个方面。他们往往年少时便立下了“富贵快意”“富贵还乡”的“大志”。如七岁丧父的郭丹,后母为其置办产业,后郭丹入长安求学,立下志向:“丹不乘使者车,终不出关”[4]940。郭丹后来拒绝大司马严尤征辟,更始二年(24)终被中央政府征为御史大夫。又如“家贫无所得”的主父偃,游历各诸侯国皆不被重用,毫不气馁,而是发出“诸侯莫足游者”的感慨,终立汉廷。如韩信虽穷困潦倒以至于陷入“母死无以葬”的困窘境地,仍葬母于“行营高燥地,令傍可置万家者”;对给予自身饭食的漂母亦答曰“吾必重报母”[3]1861,可见其志向并未因困苦而衰退。

二、出身孤贫者追求面子的虚荣心理

两汉是一个非常重视个人尊严的时代,彭卫在《汉代社会风尚研究》中将两汉人重视自尊的表现分为“对个人价值的认定”与“拒绝耻辱”[6]1-17。而出身孤贫者的个人价值乃至人格尊严往往遭受到相当程度的忽视甚至践踏。在两汉这个“浓郁弥漫着自尊的社会氛围”[6]12里,压抑感与自卑、屈辱感长期萦绕在出身孤贫者的心头。故一旦出仕,他们便迫不及待地从“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中去发现,去体验自幼便未曾接触并向往过的东西:金钱、权势。他们急需从仕者的生活中寻找失落已久的自信,来弥补久久萦绕在心头的卑微感。

出身孤贫者入仕后,通常首先通过自己衣着、车骑等外部条件的改变,来弥补卑微心态,炫耀自己的成功。然后更新自己的交际圈,结交权贵,并与之前的交际圈发生交集,以宣示自己的成功与荣耀,希冀获得贫贱朋友的艳羡,达到内心的满足。汉时“少孤”的陈遵,在获得京兆尹史的职位之后,首先改变的是自己的衣着车驾,其他公府掾吏都行事低调,骑瘦弱马匹,穿布衣,“不尚鲜明”。唯独陈遵“独极舆马衣服之好”[3]3709,着实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弥补了幼时的缺憾。而幼时屡次遭到掾吏侵辱的翟方进,曾跟随皇帝前往甘泉宫,这对于十二三岁便“失父孤学”的翟方进而言,可以说是莫大的荣幸,于是得意忘形,“行驰道中”。

出身孤贫者往往早年便刻意结交能够对其提携、引荐之人。韩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时,便“数与萧何语”,并且“度何等已数言上,不我用,即亡”[3]1863。可见其结交萧何有较为明确的功利目的。据《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记载,由于刘邦常向手下人询问“邑中贤豪”。郦食其便有意靠近在刘邦手下当骑士的同乡,详细询问刘邦个人喜好[3]2105-2106。结交可以提携引荐自己的近臣,主要是追求仕进。而自幼出身孤苦贫困者,在其飞黄腾达后往往与豪俊势家分外亲近,甚至面对原先和自己同样的贫苦者时,逐渐疏远乃至划清界限。譬如陈涉与人傭耕时口称“苟富贵,无相忘”,称王之后,曾经的傭耕者“愈益发舒,言胜故情”时,则被以“客愚无知,专妄言,轻威”的名义斩杀[3]1795。而哀帝时陈遵为京兆尹史,待客时便“门外车骑交错”;“每大饮,宾客满堂”。与达官显贵相交,以至于“日出醉归,曹事数废”[3]3709-3712。再如韩信被废为淮阴侯之后,羞与周勃、灌婴等同列,而是与汉初大功臣樊哙为伍。

陈涉、陈遵等人幼年时为权势所排斥、欺凌与不容,成年后积极靠拢势家,努力成为其中的一员,是对儿时“大志”的实现。阿德勒在《自卑与超越》一书中谈到“自卑情节”时指出:“自卑感并不是变态的象征,而是个人在追求优越地位时一种正常的发展过程。”[7]幼年时的自卑感并不会由于其今天的成就而轻易消退,故一方面需要“门外车骑交错”这样的盛况来确认并强化自己已经属于势家的一员;另一方面又要避免幼年经历被提起而冲淡上述仪式感并暴露出内心真正的虚弱与自卑。故陈涉称王而斩旧时玩伴,陈遵显贵而多近势家豪强。

三、出身孤贫者对权势的掌控

如果说出身孤贫者幼年因经济上的贫乏为其内心带来的自卑与压抑可以通过入仕后更换衣着、车马、接触上层社会得到排解,那么他们幼年因寄人篱下、缺乏地位而招致凌辱,其内心长期积蓄的屈辱感则往往通过运用手中的权力、搬弄权势来得到释放。故两汉的出身孤贫者们在入仕后往往多有专权、以权敛财的行为。同时也通过体会拥有权势的快感,进而弥补早年因地位地下而造成的耻辱感。

1.专权

“所谓权力欲,或称支配欲,是指权力主体所具有的获取权力的积极欲望。”[8]幼年时势家对他们的蔑视与欺凌,使得他们对权力有着更强的向往,一旦手中拥有了权力,便迫不及待地摆弄。陈汤幼时家贫,靠借贷度日,未曾获得州里推举。而其在大将军王凤推举下担任从事中郎职位后,表现出极强的权力欲,“府事壹决于汤”,而且善于以儒术饰法令,因事为势,“常受人金钱作章奏”[3]3023。大行敛财、弄权之能事,把手中的权力运用到了极致。至于汉初家贫,以至于寄人篱下的陈平,在韩王信手下担任亚将,驻军广武戍守一方之时,调遣诸将的标准乃是“金多者得善处,金少者得恶处”[3]2041,乃至遭到周勃、灌婴等人的弹劾。

2.以权敛财

据《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记载,西汉人陈汤“少好书,博达善属文。家贫丐贷无节,不为州里所称。”[3]3007陈汤幼年家贫,靠借贷度日,于是不为州郡所推举。而陈汤在其成年之后,面对金钱逐渐表露出贪婪的一面,在其早年出征西域时便有“汤素贪,所卤获财物入塞多不法”[3]3016的恶名。陈汤贪婪的另一个表现则是:常受人金钱作章奏[3]3023。如因贪图“得赐田宅”之利而听从解延年建议,上奏建立昌陵并迁徙民众。最终昌陵建造半途而废,陈汤自己亦受到弹劾。再如陈汤曾受苟参妻子金五十斤为苟参上奏求情[3]3025;弘农太守张匡许陈汤谢钱两百万,陈汤便为其辩冤,拖延过冬[3]3025,而汤也“卒以此败”。最终在官场的倾轧中败下阵来,死于家中。除陈汤外,幼年“父世农夫……家贫,庸作以供资用”[3]3331的匡衡即便在封为丞相之后仍有“专地盗土”[3]3346之行,终被免为庶人。“少时家贫……与兄伯居”[3]2038的陈平,追随刘邦后曾被人告发“盗嫂受金”,而陈平对受金一事并未加以否定,反而理直气壮地声称:“臣居楚闻大王之能用人,故归大王。躶身来,不受金无以为资”[3]2041。

3.强烈的权力欲

两汉出身孤贫者在入仕之后,往往体现出温情的一面。譬如给予曾经善待过自己的人以丰厚报答,又如宽恕曾经欺凌过自己的恶徒。而值得注意的是,在传统社会的“宗法农民文化”之下,温情与父权总是相伴而行的。“‘人情’味越浓,对个人人格的干预能力越不受限制。”[9]260入仕,对于两汉出身孤贫者们来说,可以摆脱经济上的困顿,但其内心积存的卑微感是根深蒂固、难以清除的。他们必须通过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的“力量”,才能在一定程度上排遣、消解内心深处的卑微感与无力感。而证明自己的价值与“力量”,势必要依靠权势,而在权势的游戏中,莫过于显露出能对他人生杀予夺的权力更能使其体会到权力的快感了。

韩信早年“从人寄食”之际,南昌亭长一家给予其短期帮助,后“不为具食”;而城下漂母虽出于“哀王孙而进食”的缘故,数十日为韩信提供食物,但仍对韩信“大丈夫不能自食”的行为表现了不齿,对于韩信今后能出人头地,“厚报”亦表现出强烈的不屑。无论是亭长妻子还是漂母的言行,对于韩信的自尊心势必是强烈的伤害,这对于韩信封侯拜将之后,对待亭长一家及漂母的行为产生了影响。亭长家“晨炊蓐食,食时信往,不为具食”的行为主要是吝啬与小气,故韩信显达之后,对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给予亭长一家百钱,外加一个“为德不竞”的评价。能给予而不予,其权力与威势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厚报漂母亦是如此,漂母认为韩信“大丈夫不能自食”,并不认为韩信今后可以出人头地。故韩信显达后,赐漂母千金,以表明自己不仅有能力自食,亦有能力对其“厚报之”。让曾经对自己不屑的漂母看到了自己的荣华与显达,亦可以满足韩信多年来积压在心头的自卑感。

至于韩信封“辱己少年令出胯下者”为中尉的行为,可与韩安国为狱吏田甲所辱后对田甲“善待之”的行为相互参看。两人之所以受辱,其原因主要是因为他们是落魄者;少年、田甲之所以能侮辱他们,其原因主要是由于手中的权势。韩安国出狱后被拜为梁内史,田甲吓得连夜逃亡。韩安国在对田甲“善待之”之前的一句话很值得玩味:“甲不就官,我灭而宗”[10]2859。韩安国对田甲的宽容固然值得倡导,但“甲不就官,我灭而宗”后的善待,玩弄他人命运于股掌之上,生杀予夺大权集于一身的意味亦十分明显。韩信封“辱己少年令出胯下者”为中尉时,也有一句话:“方辱我时,宁不能死?”其深层含义便是:当时便能杀了你,现在只是不杀你。使对方战战兢兢地保住性命,外加获得中尉官职。看着曾经的“辱己少年令出胯下者”在恐惧中向自己感恩的形态,想必韩信的内心是满足的。

“在宗法共同体中‘保护’和束缚对立统一,保护者必定同时是束缚者。”[9]234汉代出身孤贫者在显达之后,或对身边人有所恩惠,或在一定程度上予以提携。但给予他人恩惠或提携的背后,乃是极强的支配欲与控制欲,如《汉书·公孙弘卜式兒宽传》记“弘身食一肉,脱粟饭,故人宾客仰衣食,奉禄皆以给之,家无所余。”[3]2621公孙弘自身生活保持节俭,以俸禄赡养宾客。若他人与其“有隙”,则公孙弘“虽阳与善,后竟报其过”[3]2621。齐相主父偃受诸侯金被检举,罪不至死。但是,在公孙弘“非诛偃无以谢天下”的撺掇下,主父偃全家被族灭。按照《汉书》作者班固的说法,公孙弘之所以要置主父偃于死地,便与其二人之间“有隙”有关[3]2621。又如同样“少时家贫”的尹翁归,在选用官吏时注意任用那些“廉平疾奸吏”,但对这些人提拔重用的同时,要求这些吏人与自己“好恶与同”,稍有不忠,则“其负翁归,罚亦必行”[3]3208。再如“苟阿助大臣,欲必胜必威”的翟方进,因车行驰道受司隶庆弹劾后:“不自责悔而内挟私恨,伺记庆之从容语言,以诋欺成罪”[3]3415。而在与陈咸竞争御史大夫的过程中,由于受到陈咸的责问,怀恨在心,新进丞相便以“邪妄贪污,营私多欲”的理由弹劾了陈咸与逢信,使得二人被免职。

《慎子·威德》中说:“故贤而屈于不肖者,权轻也;不肖而服于贤者,位尊也……贤不足以服不肖,而势位足以屈贤矣。”[11]两汉史籍中所记载的“少孤”“少贫苦”者,大多幼而好学、经明行修,是为贤者而又屡遭侵辱。想必对《慎子·威德》篇目中的言语有更深的理解。幼年丧父抑或贫苦的经历使得他们既失去本应属于他们的快乐,又使得他们“会比其他孩子更了解权力和威势的重要。当他们长大后,他会喜欢搬弄权势,并过分夸张规则和纪律的重要性”[7]126-127。可见,两汉“少孤”“少时家贫”者,幼年丧父使得他们寄人篱下,少时贫苦使得他们在崇尚富贵的社会只能屡遭欺侮。故无论是尚未成年之际,还是入仕之时,这些出身孤贫者们对于权势与财富的追求欲望,往往会超出常人。专权、敛财、掌握生杀予夺大权,便成为消解与排遣他们强烈的自卑感与抚慰幼时心灵伤痕的途径。

四、富贵权势下迷狂的时代与扭曲的个人性格

秦汉之时,中国实现了大一统,疆域的广大、国力的昌盛,使得士人的胸怀也分外开拓,其对于个人价值与所承担的社会角色同样有很高的期望。他们立大志,“自炫鬻”进而请缨、凿空、定远,留名于史册,他们归根到底是要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尽管两汉社会为他们提供了广阔的天地与舞台以及较为宽松的环境以供他们发展,但追求财富与权势的社会氛围将他们所要追逐的个人价值与社会角色抽象为“权势”与“金钱”,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之下,两汉人的心灵呈现出迷狂的状态。冒着受刑乃至杀头的危险,为了获取大量财富,煮盐、铸钱前仆后继;在已经拥有大量钱财的情况下,买官鬻爵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样的时代下人的性格必然遭到扭曲。更何况是那些幼年便遭受孤贫之苦、少年时又屡遭侵辱的出身孤贫者,由于可以理解的缘故,他们拥抱财富与权势的愿望更盛于常人,而这也意味着他们在性格方面付出的代价较之常人也会分外惨重,这便是极强的虚荣心与权力欲。

1.两汉人个性的昂扬

王子今认为秦汉是中国文化的少年时代:“国民性中为近代激进学者所深恶痛绝的虚伪与懦弱、曲折与阴暗,在当时还并不明显。”[12]378两汉同样是一个人的个性与自由得到初步解放的时代。“前四史”中刻画了众多个性鲜明、追求实现自我价值的人物。如终军、班超等的个人经历都可以表明这一点。

终军少年勤奋好学,十八岁便被拜为博士弟子,以秦汉时的标准来评判,终军乃是典型的“有大志者”。他对于自己的个人价值及所承担的社会角色有很高的期待。终军多次有“自请”的行为,所谓“自请”,在两汉时亦称“自炫鬻”。“炫”“鬻”都是卖的意思。也就是“用自己的言行,换取他人(上级)对自己才能的了解”[6]7。在出使匈奴之前,终军曾向武帝“自请”:“边境时有风尘之警,臣宜被坚执锐,当矢石,启前行。驽下不习金革之事,今闻将遣匈奴使者,臣愿尽精厉气,奉佐明使,画吉凶于单于之前。”[3]2820而终军最著名的一次“自请”便是后来“请缨”典故的由来:“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3]2821终军此次出使为南越相所杀,死时只有二十多岁,被后世称之为“终童”。

除了终军之外,东汉时的班超亦以其“投笔从戎”的传奇经历为后世所传扬。班超亦家贫,与母相依为命,为官府抄写文书,“居家常执勤苦”[4]1571。据《后汉书·班梁传》记载:“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4]1571可见,班超当是胸有大志,将个人价值与家国事业结合在一起作为奋斗目标并努力去实践之人。

2.崇尚金钱与权势的时代

汉代是一个热烈拥抱财富与权势的时代,出土的汉印上所刻的人名中,已有不少人采用代表金钱的“富”与代表权势的“贵”作为自己的名字。更不必说汉代瓦当文字中常见的“富贵昌”“富贵毋央”等等文字。“少孤”“少时家贫”者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狂热追逐财富的时代,这是他们的幸运,也是他们的不幸。

铸钱与盐铁,获得的财富虽多而要承担的风险也格外大。更多的人以“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10]3271等等为汉代法律所不容的方式追逐钱财。班固认为,这些人追逐钱财之所以“不避法禁,走死地如流者”,原因乃是“其实皆为财用耳”的缘故[10]3271。正如《盐铁论》中贤良文学对他们的评价所言:“见利不虞害,贪得不顾廉耻,以利易身,以财易死。”[13]230

“无鞭策,虽造父不能调驷马。无势位,既舜、禹不能治万民。”[13]149一方面,财富与权势相辅相成;另一方面,有“势”,则可以生财。如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所言:“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10]3274富只是使他人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手段,拥有居高临下的地位才是关键:“今则不然。亲戚相推,朋党相举,父尊于位,子溢于内,夫贵于朝,妻谒行于外。”[13]122故韩信背楚向汉便有意结交刘邦近臣萧何;郦食其居乡亦有意结交刘邦帐下骑士,以图仕进。汉代发展至后期,政治腐败,官职可以买卖,“公一千万钱,卿五百万钱。其他官位,二千石的官职二千万钱,四百石的官职四百万钱。而通过正常方式荐举者,要取得实职,也需要缴纳一半或三分之一的数额。”[12]312而能交得起如此数额的钱,已是大富之人,想必已有相当之名望,但仍要抓住机会购买官职,可见“势位”在两汉人心目中的分量之重。以至于部分少孤者,一旦手中拥有了权力,便要专权、敛财,充分体会权势为其带来的快感。

人是社会的产物,个人思想的演变不可能超出他所处的时代与社会,人的命运、性格也与他所处的时代与社会息息相关。诚然如王子今所说:“期求‘富贵’,被看做一种健康的理想、一种高远的志向,于是为社会舆论所肯定。”[12]363“恶劳而乐佚”是人性最简单而又真实的写照,任何个体都渴望富贵、安逸之利,厌恶危险、灾难之害[14]。能生活在一个毋须遮掩,可以公开袒露对财富的渴望与对个人价值进行追求的时代,自然是幸运的。追逐财富与地位是实现个人价值的必要途径,这一点也是毋庸置疑的。但不应忽视的是,任何一个时代,功成名就、获得金钱与权势的人终归是少数。社会如何对待平庸的大多数与少部分的不幸者,才应该是衡量这个社会及其所处时代文明程度的标准。

在整个社会面对财富和权势都红了眼睛、迷了心灵的时代里,即便是亲情,在财富与权势面前也显得无力与单薄。朱买臣妻子因贫困而离开丈夫,嫂子可以羞辱潦倒的小叔子陈平。个人的人格与尊严在富贵之人与权势者的面前被肆无忌惮地践踏着,太守府的小吏肆意地欺侮与凌辱着幼年丧父的翟方进,乡里的恶霸狂笑着要求无钱无势的韩信从他的胯下穿过。自幼生活在这样一群被财富和权势迷狂了双眼乃至心灵的人群当中,当那些曾饱受欺侮的出身孤贫者成年之后,追逐起财富和权势来,自然比一般人更加殚精竭虑。这样的情形之下,其性格与心理被扭曲也几成必然。而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当这些出身孤贫者们一旦成为财富与权势的拥有者之时,为了弥补儿时的缺憾,抚慰心灵的伤痕,他们的虚荣心与权力欲便急需满足,便会做出种种专权、敛财之事。这不单单是他们个人的悲剧,也是当整个社会都被财富与权势迷了双眼与心灵的时代必然产生的悲剧。

综上所述,周秦两汉之际为中国历史一大变局,已有的秩序被战火、天灾与饥馑全部打乱,而新的规则与道德尚未建立。于是,“尚力者强”,拥有财力、权力者占据了社会的主流。在整个社会面对财富和权势都红了眼睛,迷了心灵的时代里,他人的人格、价值、尊严,都像一张废纸一样在权势者脚下被肆意践踏着。不仅仅扭曲了两汉时出身孤贫者们的性格、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更显露着宗法农民文化的庸俗化与兽性化[9]261。诚然,本文中对两汉出身孤贫者们所进行的心理分析所呈现出来的更多是他们内心中阴暗的一面。他们固然有应该受到指责以及自我反思的地方,但是也不能过度苛责这些自幼便饱受歧视与欺侮的个体去为那个权势横行的时代所犯下的错误负全部的责任。我们呼唤人的个性得以自由发展的社会,也企望历史的发展如同大河东去,与那个权势横行、个人价值与尊严被肆意践踏的时代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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