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网络古代言情小说中的传统文化因子
——以书海沧生《昭奚旧草》为例

2020-04-18 07:47○谢
文艺评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小说文化

○谢 蓉

古代言情小说是近年来占据网络言情小说半壁江山的重要写作题材,它通常以女性写作者为主体,将写作背景架构在某个具体朝代或者虚拟架空的历史中,尽可能取用一些古典性质的素材,围绕男女主人公的情爱纠葛,刻画出完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群像。譬如近几年引爆影视剧改编潮流,以讲述爱情故事为核心的宫斗小说、种田小说、穿越小说等类型都属于古代言情。2008 年网络作家书海沧生的处女作《十年一品温如言》一经出世便引发热议,收获大量忠实拥趸,成为豆瓣青春文学的高评分作品和一代读者的经典回忆。《昭奚旧草》作为其四年磨一剑的古言奇幻作品,以半文言的语言风格,华丽奇瑰的情节建构,呈现出一种不同于当下网文市场同类型作品的独特风格。

古代言情小说的时代背景设定离不开文化传统的影响。但需要明确的是,文化传统与传统文化并不是完全等同的概念。学者庞朴认为,文化传统是指“产生于民族的历代生活,成长于民族的重复实践,形成为民族的集体意识和集体无意识”①,传统文化则是“历代存在过的种种物质的、制度的和精神的文化实体和文化意识”②。前者落脚传统,更注重抽象的精神传承,是民族心理的展示;后者落脚文化,是指具象化的礼仪习俗、文学艺术、价值观念等彰显民族特色的文化形式。同时,传统文学与传统文化的界限也要厘清。文化研究的重要学者雷蒙·威廉斯认为文学是汲取生活经验的一种方式,但不是唯一方式,历史、建筑、绘画等学科体系都可以记录人类生活经验,它们都从属于文化的范畴。因而在写作中,当代写作者所借鉴的传统文学作品即可视为传统文化的文本形式载体。

当前,学界对网络古代言情小说的研究主要以宏观视域集中于某一题材群体,如清穿小说;或一位作家的多部古言作品,如桐华。基于具体文本,涉及文学传统因子的微观研究还存在着拓展空间。但也有不少学者关照到此领域:周轶以《倦寻芳》为例讨论了古言小说语言“有效的修辞”和性别政治展现的“真实的效力”③;马季根据网络文本与传统文本的同构现象解读了小说《芈月传》④;李红秀则论述了《甄嬛传》中女性形象、人物对白、环境设置的古典之美。⑤细读《昭奚旧草》,可从其古朴雅致的叙事风格中发掘中式特色的文化记忆和文化隐喻。

一、蕴含古典韵味的叙事风格

所谓“古言”,即网络作家在古香古色的环境建构中运用古典韵味的语言和写作技巧书写爱情主题。当代的网络文学写作中,许多质量下乘的古言作品只是戴上历史的伪面具,单纯地将故事放置于“古代”环境中,混杂着流行语言与毫无古典氛围的情节,呈现“标签”式的写作倾向。而《昭奚旧草》在文字功力和情节设置上,尽量避免了这些“古言症候”,虽然仍存在语义逻辑的问题,但却呈现出独特的古意风格。

(一)文白合一的叙事语言

文白合一的叙事语言是《昭奚旧草》最突出的文本特征之一。书名中旧草意为旧书,昭和奚指的是故事的发生地——大昭国和奚山,即此书为记述两国旧事的史卷。作品以国别分为不同卷目,每卷开始前作者会以史书纪事的形式总领内容。譬如《大昭卷·雀妾》开篇便交代卷主人公身份:“郑祁,国公之子,贵妃同母弟,皇子幼舅,素贤,娶妻江南阮氏,年二十,入翰林。”⑥又如《大昭卷·嫁狐》中的郑国民歌:“阳华之芸,入死而生,高滋芳华,洵直且侯。采其德馨,勿念花容;采其才盛,勿念花容;邦土仕国,唯彼德才,勿念花容。”⑦民歌寄予了郑王对爱子成芸的厚愿:只愿他像高树一样挺拔正直,无论容貌多美丽,但用馨德盛才安邦定国。这种文言化的表述在文中不胜枚举,文言语法达到了基本规范。虽然有些句子分割破碎,带有明显的口语化倾向,但在网络小说中敢于作此种尝试的作者是不多见的。此外,行文的语言脱离了游戏式的剪切拼凑,也不将诗词信手引用,而是通过自身的再创造形成了一种古韵盎然的风格。作者自拟了一些史书名册,如《异人集》《情事略考》《雅品》等,力图用小细节来还原小说的拟古性。小说的章节标题、人物命名都渗透了古典诗词元素。如章节名“画贼”“悬棺”等二字文言词汇;男主人公前后世名为乔荷、扶苏,取自《诗经·国风》“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字里行间也显露着典雅优美的个人特色,形容史书与时间的关系时:“只手翻过五十年,不过春花落下的一臾。”可以说,这种叙事语言展示了作者深厚的文字功力和贴合经典文学创作的倾向。

(二)草蛇灰线的叙事技法

在古代小说评点中,“草蛇灰线”是评价文章结构笔法时的惯用术语,在脂砚斋评点本《红楼梦》等经典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此类批注。有学者认为,这一技法的内涵包括“结构线索、伏笔照应、隐喻象征”,与古人小说的创作原则和美学规范紧密关联。⑧而一些低质的网络小说通常是一根线到底的简单剧情设计,结构的安排往往粗糙经不起雕琢。《昭奚旧草》则以男女主人公的情感脉络为总体线索,分卷穿插了四对支线配角,连缀成一整张关系网。男女主人公乔荷、乔植前世为异母兄妹,因奸佞迫害双双惨死。转世后乔植化身为妖君奚山,力图破除乔荷转世——太子扶苏的孤寡命格,引其修成天子之志。历经种种的二人觉察到天命所定的不伦姻缘,碍于人伦只落得去世和独活的终局。四个支线涉及人与妖、妖与妖、公卿与皇族之间的情感纠葛;其中也不乏手足之亲、朋友之义、家国之爱。虽然故事线繁杂交织,书海沧生却巧妙地在行文各处布置伏笔,成功地串联起整个小说的架构。

首先,在小说的引子里,作者便借乔荷死后与道祖的对话引出后文出场的诸多人物。“前世替你的人”即害了乔荷的敏言大帝,“来世我去做他们”即乔荷转世后成为帝位继承者太子扶苏;“前世哭你的人”即乔荷死后痛哭三十日的乔植,“我来世与她做三年夫妻”即转世后做了三年夫妻的扶苏与奚山君。书中这一世的配角在上一世都有角色对应,如乔荷死前握住的棋子是后来的五世相爷,拜祭他坟墓的乞婆是后来的章咸之,滴上乔植血泪的玉是来世借玉化形的乔三娘。其次,这种伏笔还体现在作者借人物所设的谶语中。善于占卜的乔太尉为乔氏兄妹所推演的卦语“乔公女,三百岁,太平日,嫁扶苏”和“植,三百岁,嫁乔荷”正印合了300 年后转世的扶苏和奚山结成姻缘。另外,制造巧合与误会也是作者埋藏伏笔的方法。前世敏言见到乔植小像误以为是乔植的表姐妫氏,一见钟情,于是休弃了本有婚约的乔植,并在最后暗算了乔氏兄妹。乔荷的遗言“生何益,死何益”本意在鼓励乔植坚强地活下去,却被乔植误解为自己生死都无价值,导致其自刎的悲剧。这几种伏笔几乎在书中的每一章节都能找到,初读时读者会有晦涩难解之感,但是认真体味细节便会感叹于作者的精妙构思,这也是《昭奚旧草》对古代长篇小说书写传统的一种借鉴。

在崇尚简明速食风格的当代网文写作环境下,能够不考虑读者受众与市场收益,选择半白文字进行创作的作者并非主流。《昭奚旧草》写于2011 年,这种文白合一的叙述语言和自然流畅的古典意境营造并不是当时古言小说的流行风格。这一年,《步步惊心》《宫锁心玉》两部古言作品通过影视改编进入公众视野,使“清穿小说”的影响范围大大拓展;宫斗小说《倾世皇妃》也在影视热播后收获巨大成功。穿越与宫廷题材创作热度大增,《水墨山河》《东风顾》《鸾凤欲鸣》等作品均以女性视角谈情,通常使用生活口语,用现代化的文字讲述古代故事;也有的作品则比较追求拟古性,词句华丽稍显藻饰。《昭奚旧草》中也存在着古言小说重点谈情的模式化主题,但却脱离了单一女性讲述视角,不单纯地为了谈情而创设情节,没有千篇一律的虐恋情深、家仇国恨的固定写作套路。史书纪事的记叙方式,细腻古朴的叙事风格,在当年的写作潮流中独具特色。同年,茅盾文学奖接纳网络文学作品参评,传统文学对网络新媒体文学呈现出接纳认可的态度,网络文学可以借此机会提升审美品格,在传统文学中找寻文本价值,这也为网络文学的创作提供了新的发展空间。但我们也应看到,网络文学背后离不开资本的运作,影视IP 改编等手段使其市场化、商品性、娱乐性特征愈发明显,网络作品本身的文学性价值有待发掘。可以说,正因为网络文化颠覆了传统的认知模式,并不断生发新的意识形态,网络作家群和现代读者群才更易流失对传统文化的坚定信仰。而《昭奚旧草》的写作形式正是“网络时代信仰危机和信仰重塑的表现”⑨。网络文学创作中传统的复归,展现了当代网文写作者已经关照到传统文化与人文精神,承担起通俗文学写作所负载的社会责任。正如欧阳友权所说,这些网络文学作品的背后“仍将是色泽饱和的人文底色”⑩。

二、体现传统特色的文化记忆

就一个民族来说,文化记忆通常潜伏在每个成员的意识深处,潜移默化地成为其日常生活中的常见要素,表现为一种集体性的认知方式和价值观念的总和。它是一个民族血脉相连和休戚与共关系的链条,承载着一个整体的民族自我意识,⑪文化记忆即是民族意识的一种展现角度。“从媒介上来说,文化记忆需要有固定的附着物、需要一套自己的符号系统或者演示方式,如文字、图片和仪式等。”⑫在文学范畴中,典型意象的塑造或是写作背景的建构都可以负载传统的文化记忆。

(一)鬼狐精怪的叙事元素

《昭奚旧草》作为一部古言小说却不乏奇幻色彩,古代志怪小说的元素在文中比比皆是,这即是对古典文化记忆中鬼神志怪形象的一种映射。书海沧生曾在访谈中表示:“就是对怪力乱神的东西感兴趣,在一次探亲途中闲读《聊斋志异》,觉得太有趣了,何不自己也写些这样的小故事。”⑬可以说,《聊斋志异》是其小说创作的灵感来源之一。

鬼狐精怪的意象是贯穿《昭奚旧草》全篇的叙事元素,这与《聊斋志异》等记述鬼神异事的文言小说有着相通之处。第一,《聊斋》中塑造了许多以动植物或其他无生命物为本体的精怪,《昭奚旧草》中也存在这样的精怪类型,“万物有灵”观念下人与自然的关系得到充分阐释。女主人公乔植转世后,寄魂于千年树龄的望岁木,成为奚山之主。奚山君座下首席臣子翠元是山中翠色石修炼成的石头精,其妻乔三娘是滴有乔植血泪的玉灵,善言的小侍童精灵阿箸是乔植被割掉的舌头。这些精灵妖怪在书中都承担着一定角色,在吸取自然的“灵性”时也被赋予人的特征。第二,狐妖是《聊斋》中最常见的女性形象之一,蒲松龄将“人性”与“狐性”统一,一定程度上寄托了其对人性本身的审美理想和冲破封建礼教束缚的期望。狐妻是聊斋爱情故事中的典型,而这一类女性形象往往美貌出众,兼具天真娇憨,纯洁善良的人性美。《昭奚旧草》嫁狐篇的女主秋梨正是一只小狐妖。她心地善良,不谙世事。初次来人间游历,遇见从不相识却因红发被视为异类的季荇,毫无顾虑地将狐族特有的能化美貌人形的香赠出,帮助其改变发色重回王宫,结果自己变胖变丑再难化形。她重情重义,对爱情生死不渝。当夫君季裔被诬陷为叛臣,身陷死局时也不离不弃,更作出“君当乱臣,妾做贼子”之誓。秋梨的形象与聊斋中的善良狐女高度重合,这也是书海沧生心目中女性理想形象的化身。第三,《聊斋》中的鬼魂形象及人鬼相恋故事倾注了蒲公的颇多笔力,《昭奚旧草》的谢侯篇中,女主也以游魂的形态与男主重逢。全卷以鬼魂讲述的三个故事构成:丧夫农妇艰辛抚养儿子的自叙,落难小姐入青楼复仇的经历以及小郡主女扮男装追求爱人的闹剧。而每个故事的主人翁其实都是执念未消,化为游魂游荡于谢侯府中的成泠郡主。小说中的“讲故事”近似于《聊斋》中“民间口承文学”⑭的讲述方式,但不同于《聊斋》中女子为故事客体的设置,女鬼成泠是故事的绝对中心。以第一人称视角倒叙情节,能使读者获得浸入式的阅读体验,成泠“一人分饰三角”的复调叙事更是小说的独到之处。以上三种意象的塑造,体现了书海沧生的“聊斋”情结,虽然人物的饱满度和意蕴的深刻性有待进一步深化,却也不失为作者镌刻古典文化记忆的一种方式。

(二)王朝历史的想象性建构

古代言情小说虽然被归类于“言情”标签下,但是“古代”所限定的时间条件又使其难以跳脱出历史的范畴。通常来讲,古言小说有两种模式设定:基于真实历史朝代背景的写作和“架空”历史写作,前者以穿越和种田小说居多,后者则见于各类古言中。“架空”即作者将不同时代的国情特色“杂烩”一体,主观架构起一个不存在的时空。从文化记忆的角度看,网络作家的这种想象性建构正体现了当代人们头脑中的史实映像,对过往历史的记忆方式似乎也是传统文化记忆的一个分支。

《昭奚旧草》中的历史虚构主要体现为对有意识吸纳了历史经验的人物命运、宫廷斗争、国情政治的描写。第一,主线人物命运多以“飞鸟尽,良弓藏”为结局。乔荷本是惊才艳绝的少年忠臣,凭雄才韬略为大昭打下半壁江山,却引来天子忌惮,最后被下属和同样少年英才的对头敏言诬构叛国,被毒害在战场。英雄功高震主,邪臣奸佞作祟的模式也源于历史真实。第二,小说历史建构中的斗争形式集中于储位之争、朝堂之争。皇子争权夺位,权臣结党营私掀起政治动乱的事件在大部分朝代都有史料记载。扶苏太子之尊,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却遭异母弟勾结权臣迫害,不得已流亡避难。季裔与季荇生而红发被皇室视作异端,他们亲兄弟间竟也会因皇位生间隙。古言小说中的政治斗争多数为展现人物特征和推动情节发展服务,缺乏意蕴的价值沉淀。第三,小说中的王朝政治也模拟历史中各国的国情往来,绘就了架空的政治版图。譬如扶苏向郑王献策论,分析郑昭两国国情,以“天子朽腐,百国离析,盖有起伏,狗死喘息”⑮评君主得失。又如福太傅试诸皇子治国之才,评“战国史”中“卫氏变法”的得失,这里具体的法文条例皆拟自历史中的秦商鞅变法。《昭奚旧草》架空历史的建构背后,可以看得出作者对古代王朝历史作过一定的研究分析和资料搜集,才能使行文脉络与情节设置符合人们记忆中的历史认知,某种程度上对历史文化记忆的传递作出了自己的阐释。

三、折射现实的文化隐喻

在雷可夫和约翰逊的概念隐喻理论中曾提到:“文化中最根本的价值观与该文化中最基本概念的隐喻结构是一致的。”⑯那么文化隐喻便是一个民族群体对自身文化现象的普遍认同,传递着该民族共有的价值取向。在小说创作中,意象的塑造、线索的设置或其他写作手法的应用都暗含着文化隐喻的意味。《昭奚旧草》中的伦理意识和审丑写作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当代人们的价值取向。

(一)宿命观与因果论下的新时代伦理取向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生死轮回和命运天定的观念似乎是封建时代天神崇拜情结下的民众群体认同。即便在崇尚科学的现代,这种观点也部分潜化为人们心中的信仰印记。宿命观与因果论是佛教哲学中的基本理论,业报可视为因果的实现形式。在《昭奚旧草》中,男女主人公的命运转圜鲜明地体现了这种萦绕佛道意味的中式哲学。但是,《昭奚旧草》中的宿命因果论并不单纯地以冥冥中的生离死别刻画爱情。其独特之处在于由佛道哲学的基础上融入了传统伦理意识,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封建社会的伦理意识形态,并且折射出现代社会中伦理体系的重构,这也是小说暗含的文化隐喻。

第一,男女主人公的命运走向脱离不开“宿命”的操纵。扶苏命定一生孤寡无子,无缘君位,奚山君却一再相助他摆脱天命桎梏,这是人对天道的抗争。而奚山君因违背天道遭受反噬,为扶苏产下鬼子后力竭而死,最后扶苏仍是孤身一人,正体现了宿命的不可违抗性。道祖这一形象的设置更像各色人物命运的主宰者,在开篇的对话中,他根据乔荷回答的来世愿望设计出其他角色下一世的命运,这种安排即是宿命的恒定性。道祖的设计构思应该衍生自道家宿命观,即生死具有必然性,人应该遵循客观规律,顺其自然。第二,因果轮回的设定是构成情节线索的重要方式。扶苏在幻境中化为蟋蟀,遇到了300 年前落水的幼年乔植,向乔荷,即前世的自己求救,从而引出乔荷与乔植的第一次相遇。主人公通过现世的机缘,种结了前世的因,这种因缘相继的关系正印合了佛家的因果观。敏言带着错失真爱的记忆进入轮回,奚山因为违抗天命不能入轮回,“轮回”在这里成为分割新生和永逝的端口,它承接了人物前世所种的因,开启了后世将达成的结局,贯通了情节的长线。

在宿命观和因果论背后潜藏的伦理意识值得进一步关注。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并不是纯粹的两性情感,二人之间存在着不可割舍的血缘关系。在前生他们是异母兄妹,因父亲乔太尉卜卦得出妹妹重生之法是二人结为夫妻三年,所以第二世的恋情是天命所定。在封建社会的道德伦理体系中,人伦关系深受礼教系统的规约,是绝对不可以僭越的。亲兄妹结亲,不仅被礼教世风所排斥,更被视作有违天道,泯灭人伦。《昭奚旧草》中,作者却以转世为手段,冲破血缘伦理书写爱情,这实则是对封建伦理体系的一种全新解构。实际上,新时代的社会伦理早已跳出封建意识的圈子,呈现出诸多新面貌。在网络文学创作中,许多新类型作品的产生便是新时代社会价值取向的一种展现。例如当前网络中最盛行的耽美小说,这类作品源于日本,往往摹写同性男子之间的情感。不少耽美作品文质皆优,如晋江“大神级”写手priest 的科幻耽美小说《残次品》已摘得第30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原创图书奖,从网络文学的角度看,这样的成绩是不俗的。在封建伦理体系中,同性之爱被视为正常人伦秩序的一种反叛,素来被冠以“禁忌”之名,《圣经》中更有明文阐释其违禁之因。在近几年,耽美小说却成为了阅读流行趋势,伴随大规模的网文消费市场出现,这正体现了新伦理体系对旧伦理体系的冲击与重构。时代的革新会推动社会伦理价值观的重新组合,网络文学的写作正是这种变化的直接展示。

(二)审丑意识的文化映射

审丑是对立于审美的一种新的审美情趣。它是将原本“丑”的东西纳入审美范畴,达到一种美的享受。⑰从表层意义来理解,审丑即对“丑”的外表进行审视;从深层意义来体味,审丑是对某一人物或现象的根本性质进行赤裸裸的揭露。在网络古言小说创作中,美貌是主要女性角色的典型特质,完美女神的形象往往符合主流审美及大部分读者的阅读期待。外表平淡无奇乃至丑陋的角色鲜少担任主角,他们的作用往往是作为配角来反衬主角的“颜值”。而在《昭奚旧草》中,作者却塑造了一批非典型的女性形象。

第一,人物的外在形象抛弃了对典型美的追求。女主角奚山君身为望岁木所化,舌为望岁枝条无味觉,面容枯槁,一幅眼圈青黑的痨病鬼形象,常年作男子打扮。前生为乔荷时更是长不高的“三寸丁”侏儒形象。嫁狐篇的女主也一反志怪小说中的狐媚美人形象,面容平淡且身材微胖,哭泣时像“泡了水的梨子”。成觉之母穆王妃是太常卿家闻名的丑女,为世人所嫌。这些人物的外在均以“丑”为特质,完全不似一般古言小说中女性的娇美明艳,呈现出突破典型美的写作倾向。第二,丑化形象的背后仍以美为本体。乔植喝了药水才停止长高,秋梨将奇香丢失才无法化为美貌人形,变丑之前他们都具有美的皮相。这说明作者心中仍存有对典型审美的认同,所有“丑”的铺陈都留有回转的余地。第三,多数丑角均具有人性优点的内在美。他们性格坚韧,心地善良,人性之美掩盖了稍逊色的外表,散发出独特的人物魅力。可以说,书海沧生的审丑式写作旨在抒发对人性本源之美的呼唤。当代社会,“外貌至上”主义使大众的审美取向显现畸态。诚然,外在美好的事物总会让人心旷神怡,但在各种意识形态杂糅的当代社会,对“美”的过度追捧恰恰是病态的审丑。小说中无意识流露出的只看重表象的“买椟还珠”式阅读接受趋势正是对大众审美心理的一种映射。

结语

在大众认知中,网络文学作品更像是一种“文化快餐”,是在新媒介与市场需求下应运而生的娱乐消遣品。部分低劣作品文字随意拼接,情节倒错混乱,加之作者个人的私语化生活体验,使网络作品的文学审美功能性大大降低,缺乏宏阔的文学视野与探究价值。古代言情小说的创作素材往往取之于古典文化传统,力求运用“古香古色”的语言、古典小说的叙事技巧来贴合“古典”标签,却往往因为用力过猛或功底不够造成文字滥用的后果。《昭奚旧草》中仍旧存在诸多古言小说的模式化症候。其半文半白的叙述语言虽然具有古典特质,但某些细节文字过于隐晦,像是作者的私语呢喃,矫饰色彩较多,不利于读者接受。在情节的架构上,有的地方逻辑不连贯,人物冲突不鲜明,行文的生动性较为欠缺。究其根本,它并没有脱离言情小说的爱情主题,意涵的深刻性和文本的研究价值均有待提升。但总而观之,《昭奚旧草》仍是古言小说中的一部佳作。作者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脱离市场化运作的浮躁风气,在满足读者需要的同时潜心创作出这样一部将古典文化精神与网络写作新形态相结合的作品,是难能可贵的。这一类作品承继了优秀传统文化的内核,体现了作者的人文关怀和社会责任担当,是时代精神的新需求,也是未来网络古言小说应该坚持的创作方向。

①②庞朴《文化传统与传统文化》[J],《科学中国人》,2003 年第4 期,第9 页,第9 页。

③周轶《“古言”:“有效的修辞”与“真实的效力”——以寂月皎皎〈倦寻芳〉为例》[A],《网络文学评论(第四辑)》[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 年版,第53 页。

④马季《〈芈月传〉:网络文本与传统文本的同构》[J],《南方文坛》,2016 年第3 期,第141-142 页。

⑤李红秀《网络小说的传统文化之美——〈后宫·甄嬛传〉走红探析》[J],《重庆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 年第2 期,第90-99 页。

⑥⑦⑮书海沧生《昭奚旧草》[M],江苏: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 年版,第24 页,第259 页,第260 页。

⑧杨志平《论“草蛇灰线”与中国古代小说评点》[J],《求是学刊》,2008 第1 期,第108-113 页。

⑨⑩欧阳友权《网络文学的人文底色与价值承担》[J],《求是学刊》,2005 年第1 期,第97 页,第97 页。

⑪张德明《多元文化杂交时代的民族文化记忆问题》[J],《外国文学评论》,2001 年第3 期,第11 页。

⑫黄晓晨《文化记忆》[J],《国外理论动态》,2006 第6期,第62 页。

⑬端子《藏身郑州的“书海沧生”只想做个安静的写作者》[N],《大河报》,2015 年5 月20 日,A29 版。

⑭汪玢玲《鬼狐风情:〈聊斋志异〉与民俗文化》[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312 页。

⑯[美]莱考夫,[美]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何文忠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22 页。

⑰李巍《论新写实主义小说“审丑”的美学价值》[J],《惠州学院学报》,2019 年第2 期,第7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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