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复李恺玲的一封佚信考释※

2020-04-18 13:44付祥喜莫堂辉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沈从文鲁迅作家

付祥喜 莫堂辉

内容提要:本文钩沉沈从文写给李恺玲的一封复信。沈从文不仅逐一回答李恺玲提出的十二个问题,还谈到对现代文学史研究尤其“作家排队”现象的看法等,为了解沈从文生平、创作和晚年思想提供了重要的第一手材料。笔谈式问答与信函融为一体的结构,使该信具有特殊价值。

许多中国现当代作家“全集”都存在“不全”的现象,其中最常见的佚文,要数书信。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沈从文全集》亦如此。近年来,眉睫、任葆华、刘宜庆等发现并披露了一些沈从文佚信①,解志熙、李辉和孙玉蓉等学者还撰文对所发现的沈氏佚信作了深入释读②。即便这样,沈从文书信仍有一些散落集外。笔者在“中国嘉德2018春季拍卖会”发现沈从文写给李恺玲的一封信。经核查,《沈从文全集》及其他沈从文书信集没有收入这封信,吴世勇编《沈从文年谱》没提及,也无人撰文披露,当属沈从文佚信,故辑录考释如下。

一 信件及写作时间

这封信是沈从文就李恺玲请教问题的回答手稿,共两页,每页正反面都写满字。第一页正反面是《拟提出的问题》,包括李恺玲提出的十二个问题与沈从文的逐条回答。第二页正面除回答李恺玲的问题之外,还附了沈从文的一封短函,表示自己早已淡泊名利,规劝李恺玲“不要开我的专题课,或作毕业论文研究”,并向李恺玲引荐同样醉心研究沈从文的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凌宇。第二页反面是附言,邀请李恺玲面谈并介绍近期沈从文作品出版情况。照抄录如下(沈从文的回答与短函均以楷体字标识。“△”为信中原有):

拟提出的问题(李恺林请教的问题③)

一、《从文自传》写二十岁以前生活经历甚详,极有助于理解作家的风格形成的历史社会因素。但于二十岁以后的经历,缺乏系统详细的资料,可否谈一谈。

△到京以后④种种不拟再写。

△这只是在青岛时经一个月完成的一个学习,在最近将印行的题记集内有详细说明。

二、《从文习作选代序》等文中不仅看出对徐志摩的怀念,也写到郁达夫、胡适之等人;此外,从发表作品的情况看,1927-28年曾与《小说月报》关系密切。可否谈一谈同他们的友谊交往情况?

△内中与叶⑤来往不多,与徐调孚⑥先生较熟。我作品均由徐校对,因此错字极少。

△在小说月报发表作品是郑振铎出国,叶绍钧先生负责编辑时才能发表的。最初二篇似为柏子和雨后。

三、所谓“‘现实与‘梦’结合’”的创作手法,如何正确理解。是指文艺的“虚构”权还是指“理想化”?

按《习作选代序》⑦所说:“这种世界虽消灭了,自然还能够生存在我那故事中。这种世界即或根本没有,也无碍于故事的真实。”(曾有的真实,应有的真实?)

△也就是现在人说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混合运用。可是我从不用“主义”这个名称。

又《长河题记》说:问题在分析现实,所以忠忠实实和问题接触时,心中不免痛苦,唯恐作品和读者对面,给读者也只是一个痛苦印象,还特意加上一点牧歌的谐趣,取得人事上的调和。……作品设计注重在将常与变错综,写出“过去”“当前”与那个发展中的未来……尤其是叙述到地方特权者时,一支笔即再残忍也不能写下去,有意作成的乡村幽默,终无从中和那点沉痛感慨。……(同鲁迅的“亮色”是否相似?)

△这两点⑧,香港司马长风写的三大本《现代中国文学史》⑨或值得看看。其次在北大用我作研究论文的凌宇同志写的文章⑩,也谈得比一般人深刻。

△我没有看过鲁迅文章。他是中国唯一文学家。我也从未见过他。

四、据年表,在刊物上发表了的作品,似乎并未完全收入集子,而集子内相当多的篇什,又未见发表于刊物,何以故?

△我的作品五三年因“已过时”而被承印我选集的开明书店正式通知“全部烧毁”,纸型也不保存。文化大革命时,家中被抄八次。凡是留作个人纪念标本的也被搜去烧了。内中包括了已发表未校印的,及未发表的。现在搜集最多的国内有邵华强⑪先生,国外为金介甫⑫教授。

△邵在上海师范学院图书馆工作。

五、吴淞中国公学是什么性质的学校?谁办的?你怎么会去那儿的?(青岛大学、武汉大学等也谈谈)

△①是原同盟会办的,⑬理事中有四川熊克武等人,校长为胡适之,接手为马君武,综合性私立大学之一,当时比光华大夏⑭出色。

②胡长⑮校时是全盛期⑯,政经系有罗隆基、王造时、刘□□、潘光旦等人,文学系有陆侃如等。

③袁昌英、郑振铎、梁实秋、冯沅君等人。我是由徐志摩介绍到国文系任讲师。

△武汉大学王世杰作校长,杨端六、周鲠生、皮皓白、吴其昌、闻一多、梁实秋、袁昌英、罗家伦、燕树棠、陈源,多是原北大的。内中多熟人,我是由徐介绍去的。

△去青岛为卅一年夏,因卅年冬由武汉回申,值胡也频被捕,为奔走营救,武大不便返回,上海住不下去,才上青岛。

六、您认为自己的创作道路有没有阶段性的发展?(从大体来看:三年摸索、十年丰收、八年断续、解放后搁笔转行)

△一九二五到二七为第一期,学写阶段,由学写标点符号开始,只写了些小故事,什么都写,由一九二八到一九三六,文字才比较成熟,能作有计划处理。抗战到一九四八,思索探讨性作品较多。

从摸索到丰收期,看法上是有不同的,如《刽子手》与《新与旧》,其它方面如何?早期的特点怎么概括好?

丰收期十年中您自觉有无量的乃至质的发展变化?

△我还未达到成熟期,就因社会剧烈变化,停止了工作。很多作品五三年就被书店全烧毁了。台湾也取同一方式。我已算不得是什么作家!世界上岂有无作品的作家。

△这些作品全是习作,未成熟印后毁尽,这倒也对。

七、您自己最喜欢哪一类作品?

△因为估计能写个五十年或者达到毕业程度,才能说得失。社会一变,要求不同,书现全已烧去了卅年,极显明从客观说,是过时陈迹,不足道了。一本旧书没有,近年编了些选集都是以香港盗印本作根据。这里公家图书馆也望风承旨,悄悄把作品毁去,留不到三五本,且卅年须不公开借阅的。

八、革命者惮歌一类(如《菜园》《三个女性》《大小阮》《新与旧》等)是由怎样的触发写成的?您现在怎样看这些作品?

△我熟的燕京方面老党员较多,这些人多是参加过武汉大革命、广州大革命的,知道的事情或评比守在上海租界里的作家多得多。那些作品有纪念性质。

九、《月下小景》中的八篇改写佛经故事(据说如此)。实际意图很难把握,构思、谋篇都不能说是很纯粹,有的且给人的不是灵感。是否我们理解不对?请谈一谈。(如《被刖刑者的爱》《弹筝者的爱》等,是否为警世?想必不是的。)

△这在书前题记中已经说得极清楚。

诸故事均引自唐释道世编“法苑珠林”引诸经故事不是自创。内中含义是经中含义,似为乎爱欲使人发狂,不以一般世俗美且好坏为计。故事计三则,多不相同。说明男女问题不是照世俗逻辑能处理的。

△一般读者不注意这点,去里边找意义当然得不到什么。

十、《贤贤》《阿金》是写的怎样的境界?请谈一谈。

△我的工作全部都只是从习题出发,因所理解的人事作不同处理,说不上什么境界。重在叙述。

十一、《生》《爹爹》这类题材,《医生》《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一类题材等曾多次写,对这题材是否有所偏爱?

大多数似乎都是1929年以前习作。正因为习题性质,或曾用不同方法,叙述同一内容故事,反映的只能说早期在军队中曾经有那么一件事情发生,依我记得是芷江属榆树湾地方那个小镇上,地方上离芷江九十里,下离黔阳七十里。

十二、其它。

李恺玲先生:

谢谢厚言,赐信已见到,就能记忆到的点滴回答一二。因为作品多在半世纪以前习题方式已完成,在近卅年社会大动荡中全部毁去,也有了卅年。在于古人说的“破甑不顾”小故事提示,我实并不希望对于这一切过时陈迹作任何回忆的。所以我许多四十岁左右的亲戚,多还说近来刊物中间或提到我,才知道是个什么“老作家”的。去年九大院校教师,编了本现代文学史教材,给全国用,内中二十五位大专院教师,都没有一个人读过我的作品,大致因某某人在报告中说及“应当提提我”,这些“人之师”才临时找个人,翻了两本香港或上海四十年前盗印选本,随意翻翻看,把我和蒋牧良名字并列,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赞美。末了还是依照四十年前权威批评家口气,胡乱骂了一顿。可以证明“一面倒”教育的成功是显明的。最好到再版时,还是不必给我任何赞许,照旧乱骂一顿,还近于“实事求是”,我倒觉得这是十分合理的事。我人已快到八十岁,那宜和人争这些方面的得失,被人言却是应当的。以前许多年来,自己就不冒充无作品的“空头作家”了。照新中国这方面新习惯,中国只有一个作家,即鲁迅先生。所以各大专院校都设有鲁迅研究组。其次则为郭沫若、茅盾、老舍、巴金、丁玲。据我思量,习中国新文学,研究他们,保险而不至将来出问题,也容易得出路,这是个十分现实的问题,必需谨慎从事。我望你不要开我的专题课或作毕业论文研究,这都可说相当危险事情,若乐意明白些不明白的问题,和北大国文系研究生凌宇通信,或许对你还有用。他是目下在国内研究我作品深刻一位同学。

沈从文

六月廿三

对凌宇同学有不明白处,欢迎你来谈谈,一般上午我总在住处,下午以两点半以后较方便。礼拜四下午已有约会,不能出门。广东、湖南、天津、上海、北京都在分别印行我的旧作,今年秋冬间当可陆续出版。内容多不相同。湖南计二册,多属于用湘西作背景的部分。天津印的是卅编□各书题记引言,集中在一处,似比较容易明白所有各书全部焚毁多在预料中。北京则重印五八年选本。江西一小丛书印边城。长江将重印长河,广东花城拟印五卷文集今年可能只能交四卷稿。这多近期一时间点缀,无多意义。广东文艺八一年第三期,有人摘湘西中《桃源和沅州》一节,并加以分析介绍,谈的问题有见解,似乎比近年一般充满好意的介绍有独到处。因为其看懂了内容含义。

信封上的收信人是“武昌师院中文系李恺玲老师”。李恺玲(1926—2009),原武汉师范学院即今湖北大学中文系老师。李恺玲是改革开放以来国内较早的沈从文研究者。为了深入研究沈从文,李恺玲常向沈从文及张兆和请教相关问题,沈从文也多次就文章发表、书籍出版等事宜致信李恺玲。

沈从文没有明确标注写信时间,仅在短函末尾有“六月廿三”,因此须考订写信年份。《沈从文全集》收录的致李恺玲信,都在1980年代初,据此推测,沈李通信主要集中在这段时间。再从上述信件内容来看,沈从文在附言中提到,“广东、湖南、天津、上海、北京都在分别印行我的旧作,今年秋冬间当可陆续出版”,又说,“广东文艺八一年第三期,有人摘湘西中《桃源和沅州》一节”,可据此断定写信时间不会早于1981年。附言还提到“广东花城拟印五卷文集今年不能只能交四卷稿”,据此可知,沈从文写信时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选集》尚未交稿,而花城版《沈从文选集》在1983年开始出版,于是可知,此信写于1981年或1982年的6月23日。信封正反面的邮戳日期,分别是“1982年1月12日北京”“1982年1月14日武昌”。此信必定写于1982年1月中旬之前。据此可断定,写信时间是1981年6月23日。然而,尚有疑问:沈从文写完信后,隔了半年之久才邮寄这封信么?事实的确如此。笔者在信封背面见到沈从文的一句话:“来信见到,我还以为复信已收到。这信压在一堆回信中已余月,最近清理积信才发现,真对不起!从文,十月十日。”原来,这封信虽然是沈从文在1981年6月23日写的,但直到同年10月10日才发现此信放在一堆回信中还没寄,由于某种原因,直到次年1月12日才将此信寄出。

据此信内容,下文拟作三部分(《拟提出的问题》、短函、附言)依次考释。

二 《拟提出的问题》若干史实考

1.回答第一个问题时,沈从文说:“这(《从文自传》)只是在青岛时经一个月完成的一个学习。”关于《从文自传》写作时间,沈从文有多种说法:(1)开明书店1943年12月改订版的《从文自传》文后,写作时间注明为“廿年八月青岛作”,即写于1931年8月;(2)写于1980年5月17日并在同年8月22日发表于《新文学史料》第3期的《〈从文自传〉附记》里说:“这个《自传》,写在一九三二年秋间”,“仅仅用了三个星期”即写完;(3)沈从文在1984年为德国汉学家马汉茂所译的《从文自传》作序时,又说“在一九三二年,前后不到八个星期时间”写成此文。迄今似乎尚无人考辨这几种说法。沈从文在青岛大学任教时间为1931年8月—1933年7月,其间“一个朋友准备在上海办个新书店,开玩笑要我来‘打头阵’,约定在一个月内必须完成”。这个“准备在上海办个新书店”的“朋友”是邵洵美,“新书店”即1932年夏邵洵美创办的时代印刷厂。就此可知,《从文自传》写作和完成时间在1932年秋。“约定在一个月内必须完成”,与“在青岛时经一个月完成”的说法吻合,也与“仅仅用了三个星期”即完成的说法差不多,因而“这(《从文自传》)只是在青岛时(1932年秋)经一个月完成”,是可信的。

“最近将印行的题记集”应指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从文自传》所附录的《〈从文小说习作选集〉代序》《〈边城〉题记》《〈长河〉题记》《〈沈从文小说选集〉题记》和《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五篇文章。

2.回答第二个问题时,沈从文说:“内中与叶来往不多……在小说月报发表作品是郑振铎出国,叶绍钧先生负责编辑时才能发表的。最初二篇似为柏子和雨后。”这句话所述与事实颇有出入。

首先,当时沈从文与郑振铎、叶圣陶已颇有交往。由于常给《小说月报》投稿,“他(沈从文)和主编郑振铎相熟并成为朋友,和编辑叶圣陶也在通信中建立起友谊”。其次,在《小说月报》发表作品,并非“是郑振铎出国,叶绍钧先生负责编辑时才能发表的”。据查《小说月报》,沈从文在该刊发表作品24篇,“该杂志成为他发表作品最多的刊物之一(仅次于《晨报副刊》)”。郑振铎出国,由叶圣陶、徐调孚代编《小说月报》是在1927年5月21日之后,在此之前,沈从文在《小说月报》发表了2篇小说,分别是:《炉边》,刊于1926年8月10日出版的《小说月报》第17卷第8号,署名“岳焕”,收入《沈从文全集》第一卷《入伍后》;《十四夜间》,刊于1927年4月10日出版的《小说月报》第18卷第4号,署名“焕乎”,收入《沈从文全集》第四卷《十四夜间及其他》。最后,叶圣陶主编《小说月报》期间,沈从文在该刊发表的作品,最初的也不是《柏子》和《雨后》,而是《我的邻居》(刊于1927年8月10日出版的《小说月报》第18卷第8号,署名“懋琳”,收入《沈从文全集》第二卷《老实人》)。《柏子》刊于1928年8月10日出版的《小说月报》第19卷第8号,署名“甲辰”,收入《沈从文全集》第九卷《从文小说习作选》;《雨后》刊于1928年9月10日出版的《小说月报》第19卷第9号,署名“甲辰”,收入《沈从文全集》第三卷《雨后及其他》。

3.关于第三个问题,沈从文说:“我没有看过鲁迅文章。他是中国唯一文学家。我也从未见过他。”此处有两处需要释疑。

第一,沈从文“没有看过鲁迅文章”吗?若说1933年京派与海派论战期间,沈从文“没有看过鲁迅文章”,这已让人难以相信。何况,沈从文在多篇文章里提到鲁迅,如《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论中国创作小说》等。

第二,沈从文“也从未见过他”?1923年至1926年,鲁迅与沈从文同时住在北京;1928年至1931年,又同时居住上海。作为现代作家,他们应该有不少见面机会,但两人生前从未说过、留下的文字里也未见提及彼此见过面的事。沈从文晚年书信多次强调他没见过鲁迅,如1983年10月4日复吴海发信说:“我并未认识鲁迅先生,又从未通过信,因此也无从写什么回忆文章。”一直以来,研究者、传记作家都认为他们从未见过面。如今,沈从文也明确说从未见过鲁迅。而实际上,两人很可能见过一次面。玉波在《鲁迅的孤僻》一文里记录了他在赵景深与李希同女士婚礼上,见到鲁迅与沈从文。鲁迅确实参加了赵景深、李希同的婚礼,当天(1930年4月19日)鲁迅日记载:“昙。上午广平来。下午雨。李小峰之妹希同与赵景深结婚,因往贺,留晚饭,同席7人。夜回寓。”熟稔现代文坛掌故的龚明德认为,依据贺玉波此文,“徐霞村、沈从文、叶圣陶等人出席赵景深和李希同的婚宴,均可放心地记入各自的年谱”。另外,沈从文在当时写给赵景深的信里说:“十七日喜事,当来吃酒。”尽管沈从文所记婚礼日期(“十七日”)有误,应为“十九日”,但他出席婚礼的意愿是很明确的,承诺说“当来吃酒”。

据贺玉波前文所言,那天参加婚宴者不足百人,同时按鲁迅日记“同席7人”之说,每桌也就8人左右,总共也就10桌上下。这说明那天出席宴会的人并不算太多。鲁迅作为中国文坛翘楚,名头极大,他的出席肯定比较引人注目。沈从文若是看到鲁迅,肯定能够认出来。沈从文在当时已经是成名小说家,何况还在婚礼上被一群青年男女聚拥着,鲁迅不可能视而不见。由于两人素来无交往,又因“休芸芸事件”产生过误会,故而当时既无交谈,事后亦无印象。

4.回答第六个问题时,沈从文对自己创作生涯阶段的划分与概括,很可能为首次提出,具有重要价值。关于沈从文创作阶段的划分,一直无定论。凌宇将之分作三个阶段,即1923年至1927年为早期的不成熟阶段、1928年至1930年为过渡阶段、1931年后为成熟阶段。也有研究者倾向于把沈从文的整个创作历程划分为三个阶段,即早期创作、成熟期创作和后期创作。“早期创作阶段采用凌宇的划分,从沈从文开始创作至1930年左右,其中1928年至1930年为过渡性阶段;成熟期创作从30年代初至30年代末;后期创作从40年代初的‘创作向内转’至40年代末终止创作时为止。”后一种划分虽然更接近沈从文自己的说法但仍有不够准确之处。比如,对于1940年代创作,沈从文概括说,“抗战到一九四八,思索探讨性作品较多”,不但明确了时段,还强调此间作品的“思索探讨性”,这与其1940年代作品的“哲思性”“重造思想”一致。“思索探讨性作品较多”一语,对于理解沈从文在1940年代的创作危机与文学理想,有启发作用。

5.回答第七个问题时,沈从文提到了“近年编了些选集都是以香港盗印本作根据”。这些被“作为根据”的香港盗印本,分别是:1960年1月香港日新书店出版的《八骏图》;1960年10月香港文利出版社出版的《黑夜》和《春》;1977年6月香港汇通书店出版的《阿金》;出版时间不详的有香港波文书局出版的《沈从文小说选》。

6.关于第八个问题,沈从文提到的“燕京方面老党员”,指1920年代初他认识的燕京大学董秋斯等人。1980年8月10日沈从文在《忆翔鹤》一文里说:“第二部分朋友是老燕京大学的学生。……于是由董景天介绍先后认识了张采真、司徒乔、刘廷蔚、顾千里、韦丛芜、于成泽、焦菊隐、刘潜初、樊海珊等人。……当北伐军到达武汉时,这些朋友多已在武汉工作。不久国共分裂,部分还参加了广州暴动,牺牲了一半人。”

7.在对第九个问题的回答里,沈从文说,《月下小景》里面佛经故事的改写原因和目的,在此书的题记已有说明。查此题记,沈从文说,之所以改编这些故事,是想让“张家小五”“明白死去了的故事,如何可以变成活的,简单的故事又如何可以使它成为活的”,这与沈从文接下来回答的说法不同。沈从文首先肯定“诸故事均引自唐释道世编‘法苑珠林’”,然后指出,《月下小景》里的故事,“说明男女问题不是照世俗选择能处理的”。这与研究者认为的“以西方人本主义思想糅合创作主体个人的生命体验而建立”的“现代性爱观”,或者“他一直专注于对人在情欲中的本能冲动与冲动被抑制的思索,呈现两性情爱的实然,探求两性情爱的应然”大相径庭。

三 短函与附言考释

在写给李恺玲的短函中,沈从文以较多篇幅表达了对九院校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不满,颇有可注意之处。

其一,“去年九大院校教师,编了本现代文学史教材,给全国用,内中二十五位大专院教师”。这句话有两处属于沈从文记忆失误。“九大院校”(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厦门大学、安徽师范大学、南京师范学院、扬州师范学院、徐州师范学院、延边大学、安徽大学)集体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于1979年8月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并非沈从文说的“去年”(1980年)。参与编写的人数,这里说是“二十五位大专院教师”,在1981年9月26日《复李孝华、吕洪年》信里说有二十七位。经笔者查阅,实为二十九位,依次是:唐源、孙玉石、黄修己、叶子铭、许志英、邹午蓉、孙藤芳、应锦襄、蔡师圣、李金复、陈佩爱、蔡传桂、赵潮钧、刘元树、严恩图、顾明道、唐纪如、曾华鹏、李关元、王凤伯、陈金淦、韩云彤、陈琼芝、吴景和、李多文、刘菊香、吕亚人、吴怀斌、方铭。

其二,沈从文在信中抱怨这本《中国现代文学史》对他评价不公时,特别提到“把我和蒋牧良名字并列”。据查,此书出版后,沈从文多次在写给他人的信中表达不满。1980年4月上旬在未完成的复邵华强的信中,他说“可是直到最近各大学院出的一本《现代中国文学史》,还采用一贯正确办法,照例按名次排队,‘官大位尊作品好’的方式写下去,运用典型帮派抑彼扬此办法,还沿用卅年前的郭老的批评,骂我一通”。同年4月6日在复旅居美国的女诗人、作家王渝的信中,他又说道:“最近九大院校廿多位‘现代文学’教师,合编了一本《现代中国文学史》教材,竟没有一个人认真读过我的作品。……放我在萧军、萧红、蒋牧良之间,可谓不伦不类到可笑程度。”在1982年8月上旬回复时任绍兴师专中文教师陈越的信中说:“骂我的即或早已成为尘土,但不少再传弟子,却还接受衣钵骂下去。试看近年九大院校教师名分所编现代文学史教材即可知,我是不会有真正翻身一天的。”沈从文的不满,在于他认为该书编者“没有一个人读过我的作品”,而“依照四十年前权威批评家口气,胡乱骂了一顿”(即“沿用卅年前的郭老的批评,骂我一通”)。

此外,沈从文的不满还体现在对文学史中“作家排队”的质疑,其中多次特别提到“把我和蒋牧良名字并列”。九大院校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把沈从文放在第九章“‘左联’作家和其他作家”的第二节“张天翼、肖军、肖红等的小说”。也就是说,这一节除了蒋牧良和沈从文之外,还有张天翼、萧军、萧红等。为何沈从文多次特别提到蒋牧良呢?有三种可能的原因:第一,沈从文认为他与蒋牧良的作品风格并不属于同一类型,故而认为不宜相提并论。问题是,无论从这一节的题目“张天翼、肖军、肖红等的小说”还是内容,都容易看出,编者把这些作家放在一起,并非因为风格相同或相似。第二种,沈从文认为蒋牧良的小说不足以与自己相提并论。从沈从文素来谦卑且1949年以后多次言说自己的小说“已过时”,可知这个原因的可能性很小。第三,沈从文以蒋牧良为例,表达对书中现代作家批判不公正的不满。据笔者统计,在这一节中,编者对五位作家的批判性文字字数分别为:张天翼50字、萧军129字、萧红76字、蒋牧良0字、沈从文207字。非常明显,书中对沈从文的批判性文字最多,而对蒋牧良则只有赞扬、无批判。由此,不难理解,为何沈从文特别提到蒋牧良。

沈从文又说:“中国只有一个作家,即鲁迅先生。所以各大专院校都设有鲁迅研究组。其次则为郭沫若、茅盾、老舍、巴金、丁玲。”建议李恺玲不要研究自己,而要去研究鲁迅、郭沫若等。类似这样的意思,沈从文在新中国成立后写给他人的信中曾多次言说。有学者认为,沈从文对鲁迅这种“极其矛盾的态度”并非针对鲁迅本人,而是“针对批评家们、文学史对他的不公正评价”。“他长期喋喋不休地评说鲁迅背后,不仅隐藏着他对鲁迅影响的焦虑,而且隐藏着对他本人文学史评价及地位的不满。”诚如斯言。沈从文话里头既有对鲁迅、郭沫若等现代作家研究状况的嘲讽,也有对自身不受重视的不满,更有对“作家排队”这种文学史中现代作家等级秩序的质疑。

附言提到沈从文旧作重印情况。其中,“湖南计二册”指湖南人民出版社分别于1981年11月和12月出版的《沈从文散文选》《沈从文小说选》;“江西一小丛书印边城”指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11月出版的《边城》;“长江将重印长河”,《长河》重刊于1982年2月出版的《长江》杂志;“广东花城拟印五卷文集”指广州花城出版社和香港三联书店在1982年1月出版的《沈从文文集》前五卷,剩下的七卷在1983年到1984年陆续出版。至于信中所说的天津将印的各书题记引言集,在《沈从文全集》附卷和吴世勇编《沈从文年谱》里都没有提及,笔者也没有从中国国家图书馆等图书馆检索到,估计这本书没有出版。

四 此信的特殊价值

这一封沈从文复李恺玲佚信,具有两方面的特殊价值。

第一,沈从文在信中的一些说法,在沈的其他文章和书信中未见。比如,在回答第六个问题时,他对自己文学创作生涯的阶段性概括;对《菜园》《三个女性》《大小阮》《新与旧》等小说素材来源的明确解说;对《月下小景》的宗教故事背景尤其题旨的强调;等等。这些新说法对于沈从文研究具有特殊价值和意义。即便那些沈从文在其他场合表达过相同或相近意思的说法,比如对《从文自传》创作背景的讲解、对“中国只有鲁迅一个作家”的不满、对“作家排队”的质疑等,也有其价值——这封信为这些观点增添了佐证材料。1981年6月23日复李恺玲信,也可填补《沈从文年谱》里这一天的空缺。

第二,此信结构,在现代作家书信中比较特殊。全信由三部分组成,即回答提问的《拟提出的问题》、短函和附言。《拟提出的问题》采取一问一答形式,实为笔谈。我们注意到,像这样的特殊书信,在沈从文书信中并非个别。比如,1980年代初期,沈从文还曾就《长河》有关问题答李恺玲,其结构也包括笔谈和短函。编纂现代作家全集时,笔谈如何归类?从版权角度而言,笔谈有两个或两个以上作者,属于“集体创作”,那么收入作家文集时,“集体署名”还是作家单独署名?这两个问题,迄今尚无令人满意的解答。像沈从文此信这样把笔谈与信函融为一体,情况更复杂,如何入集,值得深入讨论。短函及附言自然不用说是书信,即使类似笔谈的《拟提出的问题》,虽不具备常见的书信格式,但它逐一回答寄信者提问,难道不是书信里常见的吗?退一步讲,《拟提出的问题》与后面的短函及附言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不宜单独归入书信之外的某一类。故而,笔者主张将其视为一种特殊的书信。其中的笔谈式回复,使问题更集中,不会像普通复信那样可能会出现泛泛而谈甚至偏离话题。尤其是,笔谈式回复包容信息量更大,这样的书信,其文献史料价值往往更高。

注释:

① 眉睫:《沈从文的一封佚信》,《鲁迅研究月刊》2008年第10期;管冠生:《记沈从文的一封佚信》,《鲁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1期;任葆华:《沈从文的一封佚信及鲁迅》,《鲁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2期;刘宜庆:《沈从文致王献唐的一封佚信》,《新文学史料》2018年第1期。

② 解志熙:《沈从文佚文废邮钩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年第1期;解志熙、裴春芳、陈越:《沈从文佚文废邮再拾》,《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第3期;李辉:《转折之际——关于新发现的沈从文致黄永玉的信》,《书屋》2008年第1期;孙玉蓉:《沈从文的集外书信解读》,《新文学史料》2009年第3期。

③ “李恺林请教问题”在第一页的页眉中央,疑为沈从文所写,因“李恺林”应作“李恺玲”。

④ “到京以后”指“(1923年)8月下旬……沈从文从湘西达到了北京”。(刘世勇编《沈从文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页。)

⑤ “叶”指叶圣陶(1894—1988),原名叶绍钧,字秉臣、圣陶,江苏苏州人。1927年7月—1929年6月,叶圣陶与徐调孚一起替代郑振铎任《小说月报》主编(叶圣陶负主要责任)。

⑥ 徐调孚(1901—1982),原名骥,字调孚,笔名蒲梢,浙江平湖乍浦镇人。

⑦ 指《〈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

⑧ “这两点”是指提问中引用《长河题记》的那段话。

⑨ 司马长风著《中国新文学史》,全书分为上中下三卷,由香港昭明出版社分别在1975年、1976年、1978年出版。

⑩ 1979年12月,沈从文收到凌宇寄来的论文《沈从文小说的倾向性与艺术特色》未刊稿。

⑪ 1979年12月,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学生邵华强将所编《沈从文研究资料汇编》初稿寄给沈从文。沈从文复信说,邵的《汇编》“看来也使我感动,同时增加痛苦”。

⑫ 金介甫(Jeffrey C.Kinkley),1948年出生,美国汉学家。1972年开始研究沈从文,在文学史的序列中,金介甫第一个给沈从文以明确的崇高地位,被誉为“国外沈从文研究第一人”。

⑬ 中国公学创办于1906年,革命党人于右任、马君武、陈伯平等于该校任教,故而沈从文说该校系同盟会所办。

⑭ “光华大夏”指上海的光华大学和大夏大学。

⑮ “长”为别字,应作“掌”。

⑯ 1928年4月至1930年5月,胡适任中国公学校长,实行改革,该校迎来发展高峰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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