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蓬谣

2020-04-19 10:04蔡星天
妇女之友 2020年1期
关键词:毡帽小胡子活儿

蔡星天

孟德全急了,跐着门栅栏就爬了上去。就在他要翻越进去的时候,里面突然蹿出了几名保安。霎时,门里门外一阵混乱,抓扯了好一阵子,才算平息下来。最后,才得知该公司已从今天起放假了,过了二月二以后才上班。

听到这一消息,耿振兴等九位满怀希望的农民工兄弟全傻眼了。孟德全坐在地上揉着被拉伤了的右腿,呜呜哭了起来。见状,其他的村民也都悲从中来。这时,满脸怒容的耿会春,恨得牙齿咯咯响,他怒不可遏地说:“他娘的,太欺负人了!咱们一定要想办法找到那个姓兰的包工头家,找他要钱去!”

“对!会春说得对!咱们就上姓兰的家里要钱去!他不让咱们過年,他也别想过好年!”平时最老实的许老蔫儿也震怒了。那几个哭着的村民也止住了哭,高声附和着。

“你们都给我消停点吧!长本事了哈?!那姓兰的家住在哪里你们知道哇?就是找到了姓兰的家,你们想进就能进得去呀!再说,那姓兰的家伙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着你们上门?动点脑子吧!”耿振兴铁青着脸,此刻他比谁都恼火,可他得压事儿。

“那……那咱们就这样让姓兰的给耍啦?咱们遭了这么多罪,就这样认啦?这……这钱不要啦?啊?我们该咋办呐?”会春嗓音嘶哑地喊道。

“谁说不要了?不要了,咱们回村去咋和家里人交代?不要了,这家家过大年、种地买种子化肥的钱从哪儿出?可是要,也得想个稳妥可行的办法来呀。盲目动,只能是打草惊蛇!”耿振兴一番反问后,目光停在了几个村民目光茫然的脸上。

大家的情绪顿时冷静下来。都在焦虑急切地期待着耿振兴说出下文。此时,耿振兴俨然是他们的主心骨智多星。是啊,耿振兴毕竟是当过老师的文化人。

“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去,都静静心想想还有啥可行办法。反正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不鲁莽行事,就能想出解决招数!”说完, 耿振兴带头走了。

转眼间,梁时兰到省城和儿子生活一个多月了。母子俩天天都在为维持生存奔波劳碌着。由于他们乐观地抱定了一个信念——只要母子俩勤劳苦干地撑着活下去,日子就会越来越好。因此,他们对每一天都抱着收获的希望,都觉得有奔头、有信心、有动力。

梁时兰每天都要去“拾荒”。“拾荒”不是“捡废品”。“拾荒”与“捡废品”在概念上是不同的。权威资料解释:拾荒是指因生活贫困等原因而拾取柴草、田地间遗留的谷物、别人扔掉的废品等;捡废品则是拾取别人扔掉的废品。可见,前者是个集合概念,它与后者的逻辑关系是包含与包含于关系。

梁时兰每天除了去垃圾场捡废品换钱外,就是到周围的大街小巷捡拾可换钱、可家用的东西。她从街边的垃圾箱转到居民区的垃圾点,在被城里人视为生活垃圾的弃物中,捡到了过时的家具、衣物和鞋子,发蔫的蔬菜、水果等等。凡能用来换钱、填补家缺和改善伙食的东西,她都会捡回来,进行精心改造或加工,变成了她和儿子的“奢侈享受”。拾荒,成了他们家的一条重要的生活材料来源和经济消费来源。家在她的操持下,越来越有家的味道了。

锁成除了偶尔去工棚看看同乡的“工友”,跟着大家去兰复良公司催要拖欠的劳务费,再就是去家装市场打零工。他花了四十元钱从旧物市场买回了一辆自行车,这样,便可节省下一些公交车钱,而且在出行往返时间的自由度掌控上便利了许多。虽然他的活源没有保障,时有时无、时多时少,但有母亲拾荒作补充,日子还是过得去的。

这一天早上,他又照例站到了文明街头的家装劳务市场上“陈列推销自己”。八点钟时,来了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说是要雇几个刨地砖、凿墙皮、拆隔断的力工。他装修的房子要打通一个两户型之间的隔断墙,拆掉两个灶房里的炉台和吊柜,还要刨两个阳台的墙皮。此外,要在方厅和卧室的墙体上抠出四个装鞋的卧柜和镶嵌暖气片的半砖墙洞。活很多也很急。

面对“中年男人”,市场等活的力工们争抢着都要去。雇主最后选了六个力工,锁成也在选定人员之列。那个曾骂锁成“傻玩意儿”的“毡帽”也入选了。于是,他们就跟着“中年男人”去他家干活的现场勘察工作量大小,商订工费价格。

一路上,“毡帽”讨好地紧挨着“中年男人”走着,还不断地找话茬儿同“中年男人”套近乎。到了现场,“中年男人”领着他们挨个屋里、阳台地走了一圈,逐一说明了哪处怎么干,干到什么程度,然后站到了方厅里开始商定全部劳务费价格的多少。

此时“毡帽”俨然成了“领军人物”,他老道地对“中年男人”说:“哈哈,大哥呀,您就放心好了,我们保证给您干好,让您满意!”

“啊,说吧,两天内全部干完,这些活要多少工钱?”“中年男人”一点也不迎合“毡帽”,不绕弯子,单刀直入正题地问道。

在场的六个力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之后,谁也没说应该要多少工钱。或许是才聚合到一块儿的缘故,相互间谁都不认识,不敢贸然表态;或许是谁都吃不准该说出多少钱合适,所以没人敢先张口出价。

沉默了一阵子。还是“毡帽”打破了宁静,他干咳了一声说道:“嗯,大哥,您看看,您想给多少钱?”

“八百。”“中年男人”毫不迟疑地干脆答道。

“八百?大哥……您是在开玩笑吧?这是多少活儿呀!”“毡帽”立马开着玩笑地反驳道。

“开玩笑?我有闲工夫跟你们这些人开玩笑么!我是说这些活干完给八百块工钱,干不干?”“中年男人”不无嘲讽地回复道。

“嘿嘿,我的大哥啊,这么多活,您又要得这样急,拆完刨完抠完了,还要一袋子一袋子扛到楼底下去,才给八百块钱……可能吗!”“毡帽”冷笑地打着热哈哈,又显得不愠不悦。

“可不呗!光背下这小山一样的砖头瓦块子,也得八百呀!”一个矮个儿留着小胡子的三十多岁男人附和道。

“屁!我还给你八千呢!一个力工干一天还想挣多少钱?城里人一天才挣多少钱?”说到这,“中年男人”把怒视的目光从“小胡子”脸上移开,又在其他人脸上扫视了一遍,接着说道:“那就再给你们加二百,一千可以了吧?”

“大哥,给一千块钱也不多啊,说句实实在在的话,我们这些人中午得吃饭,早晚得坐车买票……这……”锁成也忍不住地也接话反驳道。

“你打住,不干拉倒,你们都给我走人!三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儿‘站大岗的,有的是!我另找人来干!”“中年男人”满脸怒容。

“大哥大哥,您别生气,这小子不会说话!”说到这里,“毡帽”回头狠狠瞪了锁成一眼,马上从兜里掏出了香烟,从里面弹出一支递给了“中年男人”,随即掏出打火机给点上火。然后,语气和缓地说:“大哥,说句实在话,您给一千块工钱真是下不来。不信,你再去找别人来看看试试,肯定谈不下来。既然您找了我们,就说明咱们有缘分,您就再给加点。行吧?”

“听你这小子的话,我还觉得是那么回事,好吧,那就再加二百!兩天内必须干完,不过只能在早上八点半以后和晚上六点钟之前的时间里干,不然,人家楼上楼下的住户……”

“啊,这样啊,那大哥您就再抬抬手,一千二基础上再给加一百,我们保证在明天晚上六点钟之前干完,保证给您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就当您给我们一顿饭钱了,行不?” “毡帽”趁机又烧上了一把火。

“你小子真能蹬鼻子上脸,顺杆儿爬,不过看你小子也会处事,我就再加上一百,这活儿我就交给你负责了,有啥纰漏我就找你是问。工钱,等活儿干完了我满意了再给。”说完,“中年男人”扭着臃肿的身子走下楼去。

这回该轮到“毡帽”发号施令了,他第一个把登高拆墙的活儿点给了锁成和那个“小胡子”去干,然后,又根据自己的顺眼程度,把几样活儿一一派给了其他三人,自己挑了一样最轻便最有利可图的拆厨房的炉台和吊柜活儿干了起来,这两样活干完后,能从中弄到一些卖钱的钢筋和带回家用的烧材。

转瞬之间,屋子里响起了“咚咚”的铁锤与钢錾敲击碰撞出的噪声。霎时间,墙皮掉落、粉尘四溢,錾子被铁锤敲得在水泥钢筋浇筑的坚硬缝隙间迸射着火星。

临近中午时,屋子里各处砸下的建筑残土堆得地面无处下脚。这时,锁成和“小胡子”已把最难啃的那堵两户居室间的隔断墙体从高处抠掉了半截子豁口,余下的低矮部分已经好拆了。见此,“毡帽”又对锁成和“小胡子”发号施令,让他俩停止拆墙,改做往楼下装扛拆下的残土。而他接下了他俩的拆墙活儿。

锁成和“小胡子”虽然心里不愿意,觉着“毡帽”太霸道太奸诈,可人家是“中年男人”任命的“负责人”,不听行吗?再说找到这样一个活儿也不容易。没办法,他俩只能忍气吞声乖乖屈从。干吧,那一袋袋装满了砖头瓦砾的编织袋子,死沉死沉的,每袋都有一百三四十斤重,扛起来不仅直掉灰渣,而且里面硬硌撅的砖头瓦块子的尖利棱角,硌压得他俩肩背火燎燎的,疼得直咧嘴。

从五楼扛到一楼,再从一楼爬到五楼,上下二十几个来回,他俩都汗水淋漓、气喘如牛,双腿发飘发软,肩背上被划伤的皮肤经汗水一腌丝丝灼痛。于是,他俩上楼后,便坐下来暂时歇息一会儿。这时,“毡帽”瞪着眼珠子粗声喊道:“喂!谁让你俩坐下的,啊?快点给我往楼下扛!耽误了工期算谁的!”

“小胡子”一边撩着衣角揩拭满头满脸的汗水,一边咄呐地说:“太累了,歇一会儿再干……歇会儿……” “小胡子”的话音未落,就见“毡帽”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薅起“小胡子”的衣领就把他拎起来。

锁成霍地站了起来,猛地操起了一把铁锹就要劈向“毡帽”,怒声喊道:“干什么,你也忒熊人了,我俩累了咋就不能歇歇?凭啥总让我俩干最重最累的活儿?”说出这番话时,他的眼里射出了凛然无惧的光芒。

“毡帽”一下子惊呆了,望着身材魁梧、高出自己半头的锁成,他害怕了。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揪着“小胡子”衣领的手,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时,其他三个农民工闻声停下了各自手里的活儿,纷纷近前劝阻。

“毡帽”色厉内荏地咕哝了一句:“好,你小子厉害,你有种!我不跟你一样的,那咱们就从下午起,实行两个人一组、每个组干半天往楼下轮流扛垃圾残土。行了,都快干活去吧!”说完,他蔫头耷脑地转身拆墙去了。

自打锁成与“毡帽”干完了那一仗,这六个人再干活时,显得自觉平和多了,“毡帽”也不那么盛气凌人了。六个人都在齐心合力、抢前抓早地赶着进度。第二天下午四点前,“中年男人”就来验收了,看到里里外外拾掇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很满意地把一千三百元交给了“毡帽”。“毡帽”眉开眼笑地对五个等着他分钱的力工说:“走吧,咱们都到外面去擗钱吧。”

到了楼外面。“毡帽”给每个人分了二百元后,又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卷十元的钞票,每人分了十元,余下的部分他不容置疑地说道:“这活儿,最后是我争抢才保下来的,多给的一百元钱,按情理论我拿着也是应当的,可我没独吞,只多要了四十元,不算过分吧。”说完,“毡帽”不容置辩地把那四十元装进了自己兜里。

看着“毡帽”现出的自私可笑的样子,锁成故意冲着大家挤了一下眼,轻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骑上自行车离去了。

深夜里,锁成和母亲都睡着了。静寂中,锁成母亲朦朦胧胧地听到锁成断断续续发出梦魇般的哼哼声。她以为儿子病了,忙起身披衣下床,点亮了灯泡,走到了儿子床前。她看到,儿子是趴着睡的,他歪在枕畔上的脸——眼睑紧闭,眉宇紧锁,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他的后背上的衣服是全撩上去的,裸露的脊背表面青一道紫一道地布满瘀痕和划伤,有的地方甚至结着皮肤破损后渗出液凝成的血痂。

这是锁成在“中年男人”家干活的两天里,从楼上往下背扛建筑残土的产物。那些装满砖头瓦砾的编织袋,把他的肩背硌压得多处软组织损伤,皮肤表层积了多处瘀血。当破损处在晚上同褥子挨碰时会产生一种难以忍受的灼痛。他只好趴着睡。在母亲熄灯后,他悄悄地把背后的衣服撩了起来,让凉气轻拂着感到舒服些。可他睡着之后,还是因神经痛感反射到大脑,让他无意识中发出了呻吟,惊扰了母亲。

“成子啊,你快醒醒,你告诉妈,你这背上的条条划伤和青紫瘀肿是咋回事呀?你是不是和人家打架啦?”母亲轻轻地摇晃着儿子的脑袋,急切地盘问道。

锁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猛觉一惊,见母亲正惊愕地盯着自己,手在他的背上轻抚着,眼里泪花闪闪。他故作轻松地微微笑了一下,忙把后背上撩起的衣服拉了下来,侧转向母亲做出没啥大不了的样子。

“成子,你告诉妈,这到底是咋弄的?妈听着你哼哼好几气儿了,才爬起来看,咋会弄成了这样儿的……”母亲心疼地抹起了眼泪,一再逼问着。

“嗯,妈,你别大惊小怪的,这点儿伤算得了什么,是……是我白天往楼下背扛装满砖石瓦砾的残土硌压的,过几天就好了。”锁成淡然地敷衍解释着。

“那明天你就别去干活儿了,歇歇身体、养养伤处……”母亲疼爱地劝说道。

“妈,不行啊!就快要过年了,我得抢着在年前多挣些钱,要不到了大正月,这力工活儿就更难找了。我没事儿的。妈,你快回到床上睡去吧,别冻着。妈,我困了……”锁成有意找借口催促母亲躺到床上休息。

母亲抹着眼泪,回到自己床上躺下来。黑暗中,她心乱如麻,很难睡去:儿子伤痕累累的后背,让她心如刀绞。心疼儿子遭罪,可又无力改变儿子的命运,唯有垂泪叹息。她默念着,还是睡吧,无论是为了儿子明天还要去揽工干活恢复体力,还是为了儿子伤处早日愈合,都该好好睡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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