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淡中国古代悼亡文中的恒常与无常

2020-04-20 11:46苏梦蝶
文教资料 2020年4期
关键词:生命意识

苏梦蝶

摘    要: 悼亡文学一直是中国文学中独特而重要的存在,其文体可细分为悼亡诗词、墓志铭、诔辞、吊文、祭文等,明末清初又出现“忆语体”新型悼亡散文。悼亡文章的艺术表现形式与感情抒发方式有共同之处,也有别具一格的魅力与蕴含其中的“无常”观。

关键词: 悼亡文章    表达形式    生命意识

悼亡文学受“灵魂不死”观念的影响,脱胎于古代祭祀丧葬时所念的咒语,后发展为生者哀悼亡者的一种文体形式。悼亡主题最早以诗的形式呈现①(145-148),后西晋潘岳的悼亡诗赋标志着悼亡文学的兴起。而悼亡文的发展则可以汉武帝的《李夫人赋》为首,后又有以韩愈《祭十二郎文》、袁枚《祭妹文》为代表的祭文出现,墓志铭盛行于隋唐。到明末清初又形成了以冒襄《影梅庵忆语》为代表的在艺术手法上表现更生动的忆语体散文。中国古代悼亡文章可归纳其恒常的艺术表现形式与感情抒发方式,又蕴含别具一格的魅力与“无常”生命观。

一、恒常的艺术表达

感情的抒发从来不能凭空出现,必须借助某些实体。悼亡文学的核心是传递“物是人非”的伤逝情感。然而这不变的“物”在已经历生死离别的“人”看来,早已不再是简单的“物”。这种“物”落实在文章中便可成为意象。悼亡文章不同于悼亡诗词常用自然意象寄托感情,如见月下孤影思昔日伴侣,喝酒之时念共饮之友;见葛蔓、荒草、落叶、梧桐觉周身萧瑟,悲情涌来,闻鸳鸯、杜鹃、孤雁、寒鸦感自己形单影只,落寞孤独,这些意象在悼亡赋中虽可窥见一二,如“灯荧荧兮如故,帷飘飘兮若存”②(123-128)。由于悼亡赋的发展,悼亡文章走向华美空洞,流于形式,到韩愈《祭十二郎文》才有了显著的质的转变。要追叙骨肉真情,要表达心中巨恸,必然不会空写意象纯粹抒情,必定会有真实事件的叙述。“忆语体”悼亡散文兼具悼亡诗赋对意象的运用与祭文对真事真情的强调。如此,文中所存的意象,必是与逝者有关的事物,普遍如床衾枕帐,都可让生者睹物思人,陷入回忆。正是因为这些在封闭空间中的物品具有隐私性,更能凸显生者与逝者的亲密关系。对于生者来说,与逝者有关的特殊事物更让人唏嘘,由于一方的离去,生者转而向其寻求慰藉。归有光于妻子去世时亲手植的枇杷树③,燕归巢时蒋坦再一次见到妻子所筑的燕巢④(164),沈复与陈芸娘共同悉心照顾芳气袭人的兰花⑤(15-17),无一不被安放在生者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这些事物既可以是生者与逝者曾经开心幸福的见证者,更可以成为梦境中沟通二人心魂的引路人。倘若生者有梦,于梦境中得以再见逝者,那场景或是“小轩窗,正梳妆”,或是佳人在枇杷树下嫣然一笑;或是妻子侍弄燕巢时蓦然回首;或是兰花映衬下,陈芸娘的面容越发清晰动人……

此外,悼亡文章也有一贯的写作范式。对于哀祭文,古来就有很多写作要求见于《文赋》⑥(6-8)《文心雕龙》⑦(52-55),总的来说要有强烈的抒情色彩和悲痛沉重的感情基调等。但悼亡文章以赋起家,过度强调形式使之后来发展成一种注重形式的空洞表达,直至韩愈的《祭十二郎》将真诚的情感表达提到了重要位置,将流于表面的歌功颂德发展到追叙真情,将四字韵文或骈文的传统格局转变为长短不拘的散体。语言更是至情至深,大胆开创性地运用第一、第二人称,凸显呼告效果,这一点深刻影响了后世的祭文如李商隐《祭小侄女寄寄文》、袁枚《祭妹文》等。还有一点则是于琐碎中见真情。韩愈在文中回忆了兄嫂的抚养,与十二郎生活的场景⑨(19);而袁枚的《祭妹文》更是写了“予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这一件小事,两篇文章中第二人称更是强化了逝者在世的形象,娓娓道来间如逝者在侧旁听。“儿寒乎?欲食乎?”《项脊轩志》寥寥平常六字,让一位具有普遍意义的慈母形象跃然纸上,读至此处,何人不会忆起自己的母亲?何人不会为此动情?忆语体散文,“忆”即点明了作品的内容在于追思过往的人事,具有回忆录的性质,必然会详尽描述昔日点滴,加之受“小品文”与性灵说影响,融真、情、趣于一体。既有《影梅庵忆语》中“纪茗香花月”“纪饮食”这样有士大夫雅趣的片段,又有《浮生六记》中与制作“双鲜酱”有关的“狗粪”之言。

二、恒常的感情抒发

悼亡,即追忆逝者,所以悼亡文章的主题也是“伤逝”。这种“伤逝”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可大致分为四阶段。

一是直接巨大的悲恸,这也是祭文所突出的,结尾写:“呜呼哀哉,尚飨!”或者以“伏惟尚飨”结尾,祭文常反复运用第一、第二人称,充满大量直接的呼告,包含着大量语气词,当然这与祭文的写作格式、应用场景密切有关。但这也的确说明作者实在情难自抑,此时的生者已经抛开中国传统文人所遵循的“哀而不伤”的礼教原则,直接放任自己的情感流露而不加以任何约束。可以说,这是人性的回归。面对突如其來的永不相见的生离死别,常人都是哀恸无比、难以接受的,生者不再扮演官员、文人的社会角色,而是回归自身,通过文字向与自身血脉相通或情意相投的逝者倾注自己无处发泄的感情。

然而面对天人永隔,上至帝王也无可奈何,于是生者只能调整自己的心态。人的感情也不可能永远保持高强度的紧绷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注意的转移,这种巨大的悲痛则演化成了一种持续低迷徘徊的触景伤情、睹物思人的感情。“昔同涂兮今异世,忆旧欢兮增新悲。”⑨(123-128)想起昔日的欢乐,反观今日的悲凉;回忆昔日的相聚,感伤今日的孤独;然而花依旧开,月依然明,世界若并不为“我”的悲哀而悲哀,“我”便难过似乎世界只有“我”陷于这种永恒的寂寞凄苦。“今年燕子复来,故巢犹在,绕屋呢喃,殆犹忆去年护雏人耶?”④(164)这不解风情的燕子,不知故人已去,为何又来挑拨心弦,翻起尘梦;可倘若这景随了我心意,“西风独自凉,黄叶闭疏窗”⑩(82),“我”却并不为此得到些许安慰,难过反随着这景更添一分。所以对于生者,乐景哀景都透尽哀婉凄凉。

景物不能给生者以安慰,生者便转向其他地方追寻,终于在梦中找到了一丝慰藉。这便是第三种感情——梦中相寻,魂魄相接。“既遇目兮无兆,曾寤寐兮弗梦”⑨(123-128)。潘岳在《哀永逝文》中就已提及梦的作用,《祭十二郎文》中也有“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的自责,可见人们认为在梦中相见同样寄托着亡者对生者的思念,于是人们一直渴望能够与逝者梦中相逢。梦中的相逢让人欣喜万分,朝思暮想的场景终于实现,亦幻亦真中,生者能够再一次看到逝者,本以为会惊喜万分、互诉衷肠,“忽忽前尘,如梦如醉,质之秋芙,亦忆一二否?”③曾经的美好、别后的苦楚,生者本欲在梦中与逝者细细诉说。然而在四目相对时,两人却“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11}(103),因为太多太沉重的感情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只恨不能永久入梦不再醒来,短暂而虚无的相逢带来的更是醒后彻骨的寂寞凄凉。梦前,梦中,梦后,虚虚实实中,感情得到抒发。

反反复复的触景生情、梦中相寻,多年之后生者将面临死亡,或许二人早已在现实里或梦中许下坚定的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12}(105)。这便是最终的寄托,寻求来世或者永世再做伉俪。冒襄写到董小宛弥留之际“独留跳脱不去手,以余勒书放”{13}(25-35)。正是因为冒襄曾刻了“比翼”“连理”于其上。沈复曾对陈芸娘说:“来世卿当为男,我为女子相从。”⑤(9)蒋坦亦许下这样的约定:“数年而后,当与秋芙结庐华坞河渚间,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潘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④(178)这些誓言既给了生者活下去的动力,又让生者在面临死亡时多了一份平静。

三、无常之别具一格

悼亡文章中的独特性体现在很多方面。首先在题材上,祭文直接抒发强烈感情,相比之下悼亡赋则铺采摛文,墓志铭更传统严谨,忆语体悼亡散文自然清新等。悼念的对象,可以是妻子亲人、好友贤士。写作方式上大多抒情叙事,也可如李华《吊古战场文》议论。意象选取相较于其他文学类型则如之前所述,会选择与亡者有关或者能寄托伤逝感情的独特意象。

悼亡文章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是与众不同的。中国历来受儒家思想影响,主张人要节制约束感情,普遍来说中国人是含蓄的,即使在当今中国,夫妻亲人间说出一句简单的“我爱你”都很难。或许,只有当其中一方溘然长逝,生者的情感便再不能被克制,惊愕、悔恨、悲恸、思念、寂寞、苦闷……众多被压抑许久的感情在找到一个缺口后便如山洪暴发,终于在文字中得到了宣泄。可以说,悼亡文章是在封建礼教约束下发出的追求人类本性的独特表达。相较于悼亡诗词,悼亡文章(尤其是饱含真情的)的篇幅更长,其所描写的具体场景更丰富,事件更完整,人物形象更立体,语言更少受限制,不必因追求工整而丧失真情,导致流于形式。

四、无常之生死别离

佛教中“无常”原指世间一切事物都在变异灭坏的过程中,后引申为死。悼亡文章中充斥着对这一观点的关注。“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⑧(19)?韩愈发出的感慨也是大多数人的感慨,我们常说“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其中包含着对亡者的追忆,对生死无常的无奈悲戚,更暗含着一种对自我生命意识的认识。苏轼《祭文与可文》中“念有生之归尽,虽百年其必至”,既为友人哀悼,又是给自己的提醒。韩愈《祭十二郎文》中写道“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同样表达了对自己生命的忧虑。袁枚《祭妹文》中也有“汝死我葬,我死谁埋?”由悼妹念及悼己的担忧。“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④(110)。蒋坦在妻子离世后再忆起此番言语,心中必有更多切身感慨。沈复亦劝世间夫妻不可过于情笃⑤(30),即所谓情深不寿,暗含其对生命的洞察思考。这些情绪用元稹直接提出的“闲坐悲君亦自悲”{12}(264)自悲心绪概括最合适。正是因为生死的难以预测,才让生者在追忆逝者的同时,也让生者开始审视当下自我的处境。于是,生者对死亡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同时对自己的生命更加珍惜。这正是悼亡文章对读者的终极意义。

注释:

①齐清仙.《诗经·唐风·葛生》赏析——兼及悼亡诗的讨论[J].名作欣赏,2019(24).

②任明.潘岳婚姻与《悼亡赋》的真伪问题——兼谈潘岳后期几部作品的写作顺序[J].甘肃理论学刊,2019(01).

③周岳.《项脊轩志》之情感探微[J].现代语文(教学研究版),2007(02).

④[清]蒋坦.秋灯琐忆[M].朱隐山,译注.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

⑤[清]沈复.浮生六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8.

⑥李道海.《文赋》辨析兼谈陆机的文章观[J].应用写作,2017(04).

⑦王路.《文心雕龙》文体论的时代性[J].淮海工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17(06).

⑧陈红莲.《祭十二郎文》悲情意蕴解读[J].学语文,2010(04).

⑨任明.潘岳婚姻与《悼亡赋》的真伪问题——兼谈潘岳后期几部作品的寫作顺序[J].甘肃理论学刊,2019(01).

⑩龙榆生,编选.近三百年名家词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11}龙榆生,编选.唐宋名家词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2}[清]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M].北京:中华书局,2009.

{13}赵园.关于冒襄的《影梅庵忆语》[J].书城,2012(12).

参考文献:

[1]艾舒人.性灵文学名著汇编[G].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7.

[2]贺华琳.忆语体散文研究及其传播[D].太原:山西大学,2015.

[3]李芬兰.“此情可待成追忆”——论清代“忆语体”散文的抒情范式[J].名作欣赏,2015(06):107-108,110.

[4]武春媛.论中国古代悼亡文学的情感表现形式[J].新乡教育学院学报,2008,21(04):61-63.

[5]康正果.悼亡和回忆——论清代忆语体散文的叙事[J].中华文史论丛,2008(01):353-384,394-395.

[6]赵逵夫.祭文的源流与抒情特征[J].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01):111-115.

[7]夏文建.清“忆语体”散文艺术论[D].杭州:浙江师范大学,2007.

[8]秦朝晖.祭文中千年绝调——从文本层次论谈《祭十二郎文》[J].名作欣赏,2006(08):13-16.

[9]王立.古代悼亡文学的艰难历程——兼谈古代的悼夫诗词[J].社会科学研究,1997(02):128-133.

猜你喜欢
生命意识
文本解读教学需要生命在场
沈从文笔下底层人物的生命意识
《老人与海》与《活着》的生命意识比较
浅议小学语文课堂生命意识的培养
中职语文教学,倾听生命拔节的声音
《诗经》爱情誓言及其生命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