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人称是个未解之谜

2020-04-22 06:05薛立永
参花·青春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高老头母亲

作者简介:薛立永,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常务副秘书长,《校园文化》执行主编,中国网络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校园文学》杂志签约作家,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文化传播研究所调研员,吉林省读写教学研究会理事,先后在海内外400余家报刊发表作品1500余篇450余万字。作品被中央电视台《实话实说》、香港凤凰卫视《鲁豫有约》等电视栏目选用。在《中国妇女》杂志全国征文大赛中荣获一等奖。有部分作品入选漓江出版社《老人天地2000年佳作》、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婚姻与家庭杂志20周年精品荟萃》等。出版了《展翅吧雄鹰》《小板牙去哪了》《小板牙的奇趣大行动》等书。吉林教育电视台、吉林教育广播电台文学创作访谈嘉宾。吉林省中高考作文媒体解析人。

有他抑或有她还有它,暂且称为他们吧!我与这些“第三人称”终于就要会面了,就在这多年以后。这些年的风雨,足够磨掉我身上的棱角,还有卑劣与矜持。当我习惯做善与真实的自己时,我想起了这些“第三人称”。他们身上的未解之谜总是将我的记忆轻轻摇醒。

于是我静静地坐下来,将讨厌的面具挂在荒凉的墙上,然后俯下身,去追忆那些神秘的“第三人称”。请放心,我不会冒犯每一个记忆,因为我的亲人也在其中;我更不敢冒犯每一个文字,因为我的生命生长于此。

面对他们,我想收回自己所有不是,就像秋风收走落叶。

世界终究是干净的。

生活终究是澄澈的。

这样想时,我想用文字对“第三人称”表达敬畏和仰望。

曾经,在生活的暗夜里,我是他们看不见的黑。今天,我想在白天里指给你看他们身上的秘密。

1.奔跑的无头鹅

暮色降临时,一只丢了脑袋的鹅歇斯底里地从深秋的小院中跑出来!

手持菜刀的黑汉愣在那里,他正为这只死鹅能保持原始活力感到不解。在一旁看热闹的我哭声飘在风的旋涡中。母亲射来冷冷的目光,她的埋怨充满诅咒,谁让做事毛躁的父亲不听信她的忠告,只是去掉了鹅的头,但没有耐心地将它的血放净便松开了手,导致鹅尸乱跑,吓得我连声惨叫。

接下来,父亲施展祖传的铁锅炖大鹅厨艺,祈望得到母亲对他的赦免。在他身下的土灶内,蓝色的火焰之舞美妙魅人。铁锅内,鹅肉渗出的油像一簇簇打开的花朵。很快,鹅的肉体和我们的肉体结合。

不知为何,鹅入体内,我的思绪便受到了剧烈的骚扰。在幽暗的大脑里,刚刚死去的鹅又完整地跑了出来。

其实,我和它相识在一片草场。当时它还只是枚蛋,静静裸睡在青草的怀抱里,油亮丰满。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我把它捧回了家。谁是它的母亲?直到现在我也不得而知。就像我不知道母亲怎样孕育了我一样。不过,我很清楚母亲如何孵化了它。母亲将它放在炕头,又将红花棉被覆盖在它身上,于是它体内的生命便蓄势待发。

一个月后,当有流星在午夜黯然重明,我看见炕边的碎蛋壳上趴着一只鹅。它的出生就是这样浪漫,它走起路来更拽,如李白醉酒般左右摇晃。它也堪称是一位鹅中的“酒鬼”。有一次,父亲喝醉了,吐了一院子。这只鹅一点也没嫌弃,凑过来,吃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酒醒的父亲坐在屋檐下与时光一起发呆。他的身旁趴着烂醉如泥的鹅。也许是附近庙宇中僧人敲击木鱼之声过于清脆,抑或是我在它的头上浇了几滴尿,总之,它醒了。从此,它嗜酒如命。有时,父亲将喝完的啤酒瓶丢弃在墙角,鹅便寻味过来,在瓶口猛吸淌出的残液。没有酒喝的日子,它便跑去吃猪食。因为猪食的主要成分是从酒厂买来的酒糟,酒香浓郁,足可以让鹅过过酒瘾。

不知为何,这只母鹅一直未产蛋。它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缺点,每天活跃得像只鸡,有时飞跃到墙头上,轻轻扇动翅膀,掸去身上的草屑。有时还去欺侮看家的黄狗,结果被咬得头破血流。

那天晚上,月光水一样倾泻下来,父亲用烈酒醉倒了自己,也熏醉了半个山村。母亲还没有歇息,她不紧不慢地在灶台上准备一家人明早的吃喝。她沐浴在昏黄的灯光中,如一朵在光阴中枯萎的野花。

不安分的鹅还没有进窝,刚刚在墙角喝完父亲酒瓶残液的它兴奋异常,狂叫不止,终于吵醒了父亲。父亲游魂一样飘出屋,月光投在他手中的菜刀上,反射出恐怖的氣浪。

鹅瞬间停止了叫声,更多的黑暗从远道而来,巨大的寂静将周围的一切笼罩。鹅趴下了,一动不动,不再表现丝毫的放纵与傲慢。

清晨的浓雾中,鹅一直在那里趴着,眼神中深藏苦涩。母亲正向它逼近,它仍一动不动,像风都吹不散的魂魄,也如一座雕像,凄美、壮观。

母亲用力将它推开,在它身下竟有一枚蛋!母亲捧起蛋,惊喜得像个小姑娘,脸上的肌肉变得柔软,随着笑声抖落一地的沧桑。

父亲看见蛋,宽恕了鹅的一切。

当母亲将蛋煮在锅里,我心中的幸福也如雨后蔓生的植物争先恐后地长出来。

就这样,我人生的第一次醉酒是从一枚鹅蛋开始的。这枚蛋大抵凝聚了鹅体内的全部酒精,威力惊人。这些酒如菌子在我体内继续发育,加快成熟。我闭着眼睛,任凭意识走出身体,在混沌中飘飞。

直到大脑清醒,我的舌底依然麻木。鹅在院中神奇地走着,翅膀徐徐打开,又缓缓收拢。它来到猪槽前,将扁嘴伸进混合着玉米面的酒糟中,寻找宿醉。时不时地,它会在醉后生蛋。我也再没有碰过它的蛋,更没有吃蛋的欲望。

被母亲砸了酒瓶、摔了酒杯的父亲开始关注起鹅的屁股来,从那里钻出的每一枚蛋都迫不及待地以各种死亡方式进入到父亲口中。父亲的脸色灰似陈纸,在服下蛋后偶有笑容溢出,仿佛陈纸上被画上了两朵开败的苦菊。

可能是吃了太多的鹅蛋,父亲走路的姿势开始变得如鹅步一样蹒跚摇晃。

在隐隐的和风中,我总能看见父亲和鹅一前一后步调一致地走着。

屋檐下的母亲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父亲,目光又子弹般射向了鹅。鹅无视母亲的存在,又去猪槽寻觅酒糟,将自己贪婪的身子吃得饱满。

母亲终于开口了,她露出舌头的那一刻像血腥的鲨鱼。她吩咐父亲去杀鹅!

父亲像丢失了话语权,愣在那里。鹅也停下吃食的嘴,胆寒的双翅在垂死拍打。

母亲又一次向父亲下达了杀鹅命令。她霸气的口吻如一堵墙,把父亲持有的不情愿与忧伤挡了回去。不过,为了向母亲表达戒酒的诚意,父亲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了。他取来菜刀,扑向了鹅。鹅的眼中盛满了晚霞,接着,它的头便和夕阳一起落下了。

无头鹅逃脱了父亲的魔爪,在院子里横冲直撞,竟跑到院外。在它身后,鲜血淌成一条绝望的河。

以后的日子,我都能想起鹅以前的日子。拥有它时的刹那欢愉,终如烟花易逝。

我曾好奇地想,如果我不把它从蛋的形态带回家,它会不会在阳光的孵化下蜕变成一只天鹅。那样它会不会一直活在天空中,而不是活在我的记忆里。

2.会飞的大胖猪

父亲宰鹅时出现了一个小插曲,一直缄默的猪见义勇为般冲过来,打算劫法场。平时里,猪对鹅的态度不友善,每当鹅来猪槽偷吃酒糟时,都会遭到猪的驱逐。猪看鹅的眼神充满鄙视和敌意,它总是以残酷的姿态面对鹅。

我们一家人都没想到猪会飞!

父亲的菜刀刚碰到鹅的脖子,猪便从时间的急流里跃起,朝父亲扑去。可能是畏惧父亲手中的菜刀吧,它并没有落到父亲的头上,而是掠过父亲头和那把被夕阳洗涤过的菜刀,在高高的天空中留下一道油腻腻的弧线。

如果不是被天上的飞猪所吓,父亲手中的菜刀不会落下那么快,那么狠。

鹅头掉下的那一刻,父亲脸上跳跃的皱纹里充满了罪过似的空虚。刚刚着陆的猪在一旁有了更剧烈的骚动,它的吼叫淹没了我的哀伤。父亲担心猪会以更疯狂的方式卷土重来,于是他不得不放开手中的无头鹅,接下来小院中就有了让我惊魂的一幕。

猪跟着鹅的尸体起劲地奔跑着,它们的肉体摩擦着秋天的风,仿佛在奔向生命最遥远的边界。

没有了鹅的日子,季节里也没了花,夜晚也没有了星光。我潮湿的心中生满了菌斑。猪也变得更沉默了,不过它还可以到酒糟里寻找安慰。而没有酒喝更没鹅蛋吃的父亲,精神跟他田里的庄稼一起枯萎了。

单调的生活如同被冷落的荒土,夜里,我听到父亲的叹息。

我没有在父亲面前再提起那只惨死的鹅,因为我不想再触痛往事。这只鹅成了我记忆中的遗迹。

我在无奈中直视着远方逼近的寒冬,我渴望冷风来吹尽我男胎里多愁善感的气质。

父亲没了笑容的脸上留下一片荒冷。他对母亲的情感涓流也顷刻冰封。

让我搞不懂的是,戒了酒的父亲为何走路越来越像鹅,难道是被鹅的灵魂附体?还是他在用自己的步伐来表达对鹅之死的内疚和怀念。母亲总是在默默注视着父亲的走路姿势,眼神中汇集了无以言表的忧虑。看着看着,她的脸庞也和冬天的树枝一起变得瘦削。

那头猪却像灌了气的球,一天天变胖,全身的每一处脂肪都洋溢着弹性的美丽。它有时安详地卧在草堆中,用寬厚的胸膛迎接着大自然赐予的风雪。

以它现在的体重应该是飞不起来了!然而我错了。在过年的前两天,父亲又一脸杀气地走向猪,他的身边又多了几个壮汉来充当帮凶。为了迎接春节,母亲又一次下达了处决猪的命令。

猪挺直了肥厚的颈项,这颈项已承受不了头的重量。也许没有了头对颈项来说是一种解脱。此时,父亲等人围过来,想绑住猪的颈项来实现让猪头掉下去的愿望。

猪的双眼在加速旋转,眼眶中两颗刚性的球体已把它全部生的希望压碎。我像墓碑一样静立在猪的对面,想目睹它如何超越死亡。我真想自己有大力神脚,能将猪踢到空中,让它的生命在天上自由飘荡。

在我幻想时,猪真的起飞了!冬日的阳光依旧光芒万丈,飞猪光滑的身体在阳光中律动着。在它身下,父亲等人全都因惊恐而脸冒汗珠,目光也变得潮湿。猪让日影飘移,看得我心潮澎湃。

伴着飞鸟的萧萧鸣叫,飞累的猪在降落时被父亲等人活捉了。

父亲拿来一把长长的新刀,锃亮的刀刃可见光荫荏苒。猪的眼中白浪翻滚,张大的嘴巴终于在忧伤的世界里沉默不语了……它死亡时的眼神明亮又美丽,那一身乌黑的毛如一根根钢针,扎得我心痛。

母亲早已让灶中的柴火烈焰腾空,猪像不省人事的醉汉一样被投入锅中。

邻居们都满脸兴奋地来品尝猪肉,现场一片扰攘、不安。我感觉猪的幽灵就飘在我头顶。我一块猪肉都没敢吃,头乱得要命,因为有一只鹅和一头猪被塞进了我的脑袋里,有它们陪伴,我的记忆从此不再孤单。

为了招待好客人,母亲大人良心发现,允许父亲喝酒。母亲的话音刚落,父亲的脸渐渐变红了,一块块肥肉钻进了他的口中,我隐约听见猪在他肚子里的惨叫。

一杯接一杯的烈酒清洗着男人们唇边的茸毛,大家的醉话似一片祷歌,在为猪招魂。

父亲突然起身出去了,在灯下留下一道漫游的影子。从那天夜里开始,腹泻不止的父亲便不停地跑厕所。我猜一定是那头猪在他肚子里捣蛋。而医生的诊断却和我的看法不一样,他确诊父亲患了肝癌,是长期饮酒所致,并已到了晚期!

这张诊断书像磁铁一样,瞬间吸走了父亲肉体里的热,吸走了全家人的欢乐。母亲的目光一下子浑浊了,脸也彻底粗糙了。

父亲这时会时不时握起我的手,摸他身上疼痛发作的部位。他此刻的亲切让我异常恐惧。我担心父亲会很快死去,我不想他也跑到我的脑袋里,那样会把我的脑袋挤炸的。

那一天早晨,门前的一朵梅花从枝头落下,父亲的面颊失去了热度,母亲哭着向我宣布父亲死亡的消息。我的眼泪便跟随梅花不停地往下落。地上的梅花越聚越多,父亲坟头的土越埋越高。

母亲让我在父亲坟头洒一瓶酒。我拒绝了,因为我不想让父亲长醉不醒,我希望他的灵魂能够清醒,在清明上坟时,他才能听出我的脚步声,听到我对他滴血般的思念。

这一天的太阳就这样不情愿地落下了,春天依旧遥远。

母亲没有再养鹅和猪,她的脾气变得愈加暴虐,总骂我是“死猪”和“呆头鹅”。

我总想试图和母亲交流些什么,可一看见她的表情,我整个人便如门外的山丘一样沉默了。

父亲走后,母亲便将自己嫁给了一个回忆的影子。她破旧的衣服上总是挂满灰尘,满脸的皱纹里积满阴天。她走路的速度明显变慢,正如我们娘俩的生活一样缓缓向前行进。

3.我的母亲是小偷

泥泞的土路终于新添了几场霏雨,大地开始回暖,我用思念温暖着父亲的死亡。

孤独的母亲只能一个人去田里劳作,风尘仆仆,她在含泪赶赴生活的约会。

为了增加收入,让我能有更充裕的学费,母亲将全部的土地都种了能卖钱的黄豆。盛夏时节,玉米可以烀着吃了。左邻右舍弥漫着烀玉米的香气,这香气固执地成了我深深的渴望。当小伙伴们手拿玉米在我面前招搖时,这种渴望更是变本加厉。无奈,家里并没有种玉米,我只能将心中的渴望磨成芬芳的尘埃,将它们飘在生活的阴暗里。

那天夜里,母亲出去了很久。夜风更加紧了,我的心忐忑不安。在落雨纷纷中,母亲回来了,她全身湿透,眼中的泪比窗外的雨更加汹涌。同母亲一起进屋的还有刘大伯。他脸上的表情谜一样令我无法揣测。刘大伯什么话也没说,放下肩上的袋子便转身走了。

母亲眼泪汪汪地打开袋子,一穗穗青翠的玉米露出来,我爱惜地抚摸着玉米,像抚摸忧伤的母亲。母亲终于将锅里的水烧开,有漩涡在晃动,温暖在流溢飞腾。一穗穗玉米滑进锅中,迸出的水珠将母亲的裙裾溅湿。我兴奋地站在锅边,时刻准备着,时刻等待着。

母亲像个充满隐秘的倾诉者,向我讲述了这些玉米的来历:玉米是她偷来的!不曾想被玉米的主人刘大伯撞见了,刘大伯没有指责母亲一句话,还帮母亲装了许多玉米,并冒着雨送到家里来。

母亲的话语迎面而来,在夜里逆着暗流,顶着我吃惊的目光。窗外充满了哗哗的雨响,母亲说话的声音显得更加微弱了。她说她只想偷一穗玉米,来慰藉我馋得受不了的胃,没想到刚把玉米掰下来,刘大伯便从天而降出现在她面前。母亲在用语言惩罚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她将心向我敞开,是想让我看清她的内心除了对我的爱,并没有一般偷窃者的肮脏。

我清楚母亲不是一个不劳而获的卑鄙小人,她允许自己衣衫褴褛,但她绝不允许自己品行蒙尘。如果不是我馋玉米馋得要命,母亲断然不会去掰刘大伯家的玉米。

那一穗穗玉米在清澈的开水锅里闪着逼人的寒光,仿佛是一把把匕首插在我的舌头上。我的食欲顿时死亡了。我觉得不是母亲犯了错,而是我犯了错。我想请求母亲对我宽恕,可我的舌头僵硬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是冤家路窄!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母亲经常和刘大伯不期而遇。母亲羞愧得不敢抬头,我看见她的脸色比萝卜还要红。母亲觉得她积攒了大半生的名誉已在刘大伯眼中化为灰烬。

没有想到的是,刘大伯对母亲一反常态地热情,打招呼时,句句话都饱含真诚,目光充满敬重。这让自我感觉没有美德相伴的母亲多少又有了一些生活的底气。

刘大伯隔三岔五会送来一些鲜玉米,这些金黄温暖的美味让我童年的生活多了几分明亮。

我生日那天早晨,母亲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还有些苦涩的无奈。早餐时,她像一位沉闷的食客,在尽量回避着我的眼神。在我背好书包临出门时,她勉强说了一句“晚上给你做点好吃的”,再无其他承诺。

白天的时光缓慢得令我沮丧,以至于我的心情十分黯然。在天堂似的正午,我仰望校园上空的白云,憧憬着母亲许诺我的生日大餐。

直到刺耳的放学铃摇完,我的思绪才从想象的疲倦中恢复过来。

乌黑开裂的小饭桌上赫然摆着炖好的鸡肉,香味十分张扬地扩散着。让我对食物又有了强烈的欲望和感觉。

家里养的鸡早被母亲卖钱给我交了学费。这只鸡又从哪儿飞来的?不会又是母亲偷来的吧!

“放心吃吧,这只鸡是你同学王小闹妈妈给的!”母亲在说这句话时,显得口齿有一点笨拙。平日里,爱笑话人的王小闹一直是我们大家的公敌,他妈妈也不是善类,是村中有名的吝啬鬼。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大方地送鸡给我们家?  母亲没有告诉我理由,我只能用最美好的借口来欺骗自己。

满满一碗鸡肉随着我的口水隐身而去,不见半点踪影。我摸了摸胀鼓的肚子,真希望这些美味能在体内多逗留些时间,让我尽情体会一番这实感的快乐。

可第二天一早,我便不停地跑厕所,连拉带吐了一上午,竭尽全力地想将每一块鸡肉从腹中排出。因为我听王小闹说,他家的鸡不小心掉进厕所的粪池中淹死了,他妈妈在扔鸡的路上遇见了我的母亲,就送给了我母亲。当然,我母亲是知道这只鸡是怎么死的,至于她是如何去掉了鸡身上的粪味,我便不得而知了。

那一段时间,同学们见了我都捂鼻子,每一个白天对我来说都是晦暗的夜晚。王小闹将我的不堪经历传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我成了“校内第一脏人”。

我没有和母亲求证此事,因为我相信王小闹说的话,更相信他妈妈的人品,也理解母亲接受这只臭气熏天的死鸡是有苦衷的。

时至今日,我一直不喜欢吃鸡,因为那只惨死于粪池中的死鸡一直住在我体内。

4.小泥棺材

吃鸡事件发生以后,王小闹便双重地活在——他的身上,我的憎恶里。我估计这种恨不会被时间的大手揉碎,更不会在记忆中磨损。我不想任由这种怨言在体内无休止地驰骋,便决定将其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

我们小伙伴中流行一种报复人的行为——送棺材。如果某人欺负了你,你就偷偷往他家院子里扔一个用泥做的巴掌大的小棺材。棺材虽小,但里面也必须做一个小泥人,样子尽量和你的仇人相像,这才能起到最恶毒的诅咒效果。

在一个险峻的黑夜里,我提了一小瓶水来到了院墙下,开始秘密复仇行动。周遭的嘈杂都已退去,我成了夜的领主。大概忙活了半个钟头,我才将小泥棺材做成形,由于光线太黑,我看不太清做的小泥人像不像王小闹,反正我做它的时候心里在一直默念“王小闹”这三个字。

夜色掩盖了季节全部的缤纷,我脱去白日的伪装,赤条条地放纵着自己,心头毫无光芒。嗅着黑暗中恐怖的气息,我溜出家门,向王小闹家摸去。身边流淌的气流中飘荡着我诅咒的预言和心中的惶恐。只有一株株老树在路边沉着冷静、坦然挺立着。我的双腿突然软了,不得不停下来。身后传来母亲的呼喊,还有手电筒发出的强光在向我扫射。

我已呼吸到了母亲的呼吸,她呼喊的颤音振荡了我手中的泥棺材,像犁田的牛被卸下了绳套,我顿感全身轻松,双腿如逢春的枯木又有了健康与活力。

没想到的是,这个泥棺材被王小闹捡到并带到了学校。他如获至宝的表情让我哭笑不得。我不敢承认这个邪恶之物出自我手,更不敢告诉王小闹那个泥人就是他,这种无言的结局让我感到一种失败后的寂寞。

王小闹竟半微笑半藐视地对我说,那个泥人长得像我死去的父亲。

我扑过去,夺走他手中的泥人,远远地抛开,并像赶苍蝇一样把王小闹赶走。

我禁不住又跑过去看了看扔在地上的小泥人,它的一条胳膊被摔得上扬,仿佛想伸手去抓住什么。难道是巧合吗?父亲临终前的一只手也是这样向上伸着、抓着,我当时把手递给了父亲,他的手便死死地握住了我的手,可能是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我的手捏得很痛。这种痛感现在也没有从我手上消除。我的手也好像落下了病根,每当父亲的生日、祭日临近,便疼得要命。

大鹅的死,猪的死,父亲的死……没有一种死能让我的心免于哀伤,能让我平息一种心痛。

我回到教室,关上了身旁的窗,我想使整个世界沉静,如果窗外的大柳树想摇动,我希望它能默然一些。同学们也最好别叫了,我想独自一人听听泪落的声音。我想寂静温和的生活应该是世界最美好的一面吧,就让时光这样慢慢展开,让轻柔的风托住太阳,我们都停止叹气,看那大地上的花,飞舞的蝶……

玻璃被砸碎的那一刻,我心中美好的幻觉也破灭了。又是王小闹!他将小泥人乱撇,砸到了玻璃上,现在又落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我急忙捧起那摔得肢体严重变形的小泥人,仿佛它就是我的亲人。于是,便有两滴晶莹的东西从我眼中溢出。

放学后,我埋葬了小泥人。王小闹也跑过来帮忙,他嘴里一直在说着“对不起”。

我的情绪很低落,像柳树垂落至地的柔条。我真想离开人世一会儿,去看一看另一个世界里的鹅、猪和父亲。他们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会冷吗?会饿吗?住在哪里?会想我吗?

老天爷只给我们很短暂的时间来了解彼此,我们还没有怎么相聚,便要忍受永久的分离。

王小闹像受伤的疯狗一样安静下来,他听从我的一切指挥,用双手挖土将那个小泥人的坟埋得高耸。

耳畔传来归鸟的音乐,在召唤这个世界马上步入黑暗。

三天后,真的有一口硕大的朱漆棺材摆在了王小闹家的院中央,听母亲说,王小闹的母亲夜里去水库偷鱼不慎淹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牙齿狠狠地在嘴唇上咬了一下,虽然站在燃烧的灶火旁,沐浴在纯净缭绕的热气里,我还是浑身发冷。

上学路上,我看到了王小闹,他正蹲在新绿的菜地边,眼睛和鼻子揉得通红。我来到他身边,感到他的呼吸缓慢又不平稳。一只绿头鸭走过来,啄了啄王小闹从皮凉鞋空隙处伸出的脚趾。王小闹痒得咯咯地笑出了声,不过这笑声马上变成了哭声。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天,云朵在堆积,遮住了朝阳。

一群牛从我们身边经过,牛铃声吓跑了绿头鸭,放牧人啪啪作响的皮鞭声叫停了王小闹的哭泣。我在反复揣摩他此刻的内心活动,可他的嘴像闩紧的门,不让一句话跑出来。向来吵吵闹闹的他终于陷入完全的沉默,这让我觉得很怪异。

更怪异的是村里的人开始议论起王小闹母亲生前的种种优点,有人说她干活麻利,精力充沛;有人说她性格爽直,从不记仇;有人说她心肠好,有善念……我母亲也抢着发言,她感激王小闹母亲送她一只掉进粪坑淹死的鸡!

母亲的话一出口,大家便沉默了,不一会便陆陆续续散去。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着人们远去的背影发出了沉重的叹息,这叹息惊起一群飞鸟。鸟的飞翔有太多的神秘,也许只有上帝知道。至于王小闹母亲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一直没有搞清楚。

那红得刺眼的棺材被抬起时,王小闹的手紧紧地抓着棺材一角,驱赶着众人,不让大家将棺材抬走。没去上学的我在一边陪着王小闹,尴尬的是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只是影子一般尾随着他,听他的哭声,看他的落泪。

我一直好奇,王小闹的母亲在棺材里会是什么样子,会像我捏的那个泥人一样吗?这么一想倒让我不寒而栗。我真后悔做了那个小泥棺材,不然的话,王小闹的母亲就不会死了吧!想到这,我不敢再直视王小闹那忧伤的双眼。

5.三麻袋冻饺子

一个个生命的离去让小村变得落寞。尽管万物在努力地生长,季节在不知疲倦地轮回,我还是感到生活有些乏味。走在人群中,我常听到的是嘎嘎的痰声,以及东家长西家短的流言,这些琐碎让我有种想把耳朵堵上的冲动。

直到又一个春天在田野里抚摩泥土,我变干变硬的目光才有了温情与亮色。村子里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户姓葛的人家。女主人长得很肥沃,生了六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据说男主人亡故多年。女儿是最小的,不过也已出嫁,胳膊腿瘦得像植物干瘪的茎。她和丈夫住在邻村。

葛家虽不是名门望族,但一搬进村便引来无数关注的目光。这个家庭实在太特殊了,除了女主人葛老太和小女儿花儿是智力正常人外,那六个儿子尽管都三四十岁,可智力还不如三岁儿童。

六兄弟中年龄最小的名叫葛福,人长得像瘦小版的沙和尚,头发和胡子密密麻麻地长了一脑袋,他总是愣愣地看各种牲畜,不时发出两声吠叫。

那天放学回来,我发现葛福站在了房顶上,房下围了一大群起哄的孩子。

“你敢跳下來吗?”“飞下来吧!傻瓜。”大家的呼声越来越高。

葛福站在房檐边,毫不畏缩,没有痛苦,淡定得如一粒发霉的种子种在了瘠薄的荒丘上。几个大人也围拢来,他们用或怜悯或傲慢的目光看着葛福,没有一句劝告。

葛老太骂骂咧咧地用手指着葛福,她浑浊不清的话语没有让葛福有丝毫迟缩。在一片混乱中,葛福的大哥也爬上了房,他飞起一脚,将葛福踹下了房顶。葛福像睡着的狮子王躺在人群中间,全身上下一动不动,只有嘴角有一滴滴血像红虫子一样顽皮地爬出来。葛老太扑过来,摸着儿子,像一个垂死者在摸着自己的坟墓。几只蝴蝶飞过来,翅膀如天鹅般洁白,夕阳透过蝴蝶的翅膀和人们的身子洒向葛福,每一丝光线都把恩惠和罪孽交融在一起。

胆大妄为的葛福变成了懦夫,躺下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从此瘫痪在炕。

我总是在刻苦地揣摩时光,它究竟是来自何方的神圣?它为什么可以毫不负责任地撒下欢乐与灾祸。更让我想不通的是为何有人在时光践踏弱者时,竟会在邪恶的旋涡中不屑一顾地翩翩起舞。

沉默寡言的葛小花赶着牛车进了村,牛缓慢的步子里蕴蓄着忧愁。已是隆冬时节了,寒冷带有讽刺意味地张开了双臂,迎接着她。零星的雪花像尸虫一样尾随着牛,葛小花儿的脸被映衬得冷艳而神秘,闪着庄严的寒光。

牛车上堆了三个大大的麻袋,被运进了葛家无限凄凉的小院。

母亲告诉我,袋子里装的全是冻饺子。据说葛小花把秋天卖粮挣来的钱的大半都用来买面买馅,给家人包了饺子送来。听了母亲的话,我的眼前不禁幻想出这样的场景:在一个个漫漫的冬夜,表情阴郁的葛小花和白面、肉馅厮守在一起,肤色黝黑的她在暗影中显得绰约多姿,如光彩照人的幽魂。

有饺子吃的日子,葛家的小院便有了诡异的笑声。母亲总是指着窗外葛家冒烟的大烟囱说:“这些傻孩子有了饺子就天天吃、顿顿吃!”母亲的话尾音很长,充满了嘲讽。

我也特别喜欢吃饺子,可母亲很少给我包,说浪费钱。每当说起过日子的大道理,母亲都面如青铜,眼睛黑亮,蔑视着我心中的不堪。

母亲不知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对生活的忧愁。比较起来,葛家的六兄弟都是永远快乐的灵魂。我羡慕他们常常有饺子吃,以至于我都想把自己变成智障者,混到他们家去住,成为他们中幸福的一员。

可现实又用难以捉摸的锁链将我的双腿锁住,使我无法走入葛家。我总是默默地在心中说:“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出生在葛家!”

生活如一支妙趣横生的笔,将葛家的故事演绎得一波三折。

葛小花被丈夫赶出了家门,离婚后的她又赶着牛车进了村。车上只有些许的破衣烂衫,再无饺子的袭人香气。

至于她离婚的原因成了村民们众说纷纭的奇闻。母亲至少向我讲述了三个版本:一是她结婚后没有生孩子,遭来丈夫嫌弃;二是她精神变得不正常,丈夫怕她也和哥哥们一样变傻;三是她总偷着给娘家人包饺子,花光了家里的钱,丈夫忍无可忍,提出离婚。年少的我根本无法选出正确答案。

葛家的烟囱又升起缭绕的烟雾,如愁云一般跑到了母亲的脸上,“这些孩子没有饺子吃喽!”母亲余味无穷的话响彻我的耳边。我跟着一只漂亮而健壮的猫摸进了葛家小院,阵阵哭声宛如雪花融化般渗入我身体的深处。是葛小花,她蹲在墙角处,用哭声驱除心中最深的苦难。

葛老太走出来说,六个傻哥哥见到葛小花就伸手要饺子吃,吃不到饺子的哥哥们便往死里打妹妹。那只猫钻到葛小花的身下,它喵喵叫的时候,葛小花的哭声立刻止住了。这真是一只奇异的猫,它的声音那样和谐又美妙,听得葛小花脸上溢出了笑容。

其实它是一只流窜于村中的野猫,和葛小花相遇后它便有了最好的归宿。葛小花天天把它抱在怀里,哥哥们打她的时候,她便把野猫撒出去。野猫会毫不犹豫地扑到哥哥們的身上,用力抓挠……在连连的惨叫声中,哥哥们战败了。葛小花又抱起猫,从容不迫地回屋去了。

春夏之夜的一天,空中雾蒙蒙的,太阳也水汪汪的。葛小花的哭声再次飘进我家的小院,原来她心爱的猫死了,死亡原因是吃了一只食用过剧毒鼠药的死老鼠。而这只老鼠死于我手,我把它在仓房内毒死后扔到了大门外。

看着葛小花怀中的死猫,我的心中遭受着恶鬼蹂躏般的煎熬。

没有猫的助阵,葛小花又成了众哥哥们的发泄对象。没有饺子吃的日子,葛家院内厮杀不已。

终于有一天,葛小花借钱买来面和肉馅,给哥哥们包了一顿饺子,当然她也吃了。一家人就这样都死了。经法医鉴定,饺子馅中放入了鼠药!

6.第一吝啬鬼

夏日晴空,院子周围的向日葵面如玫瑰,仪态万方。我试图从生活变故的凄凉阴暗中走出来,不辜负转瞬即逝的夏日灿烂的光芒。在经过葛家那无人小院时,我听见身后的脚步纷纷落在石径上的声响。

回头看去,太阳牢牢围住了一个干枝秃顶的黄面老头——高喜财。“干啥去呀?”他打招呼的声音令人战栗和不堪忍受,像送葬时敲起的丧钟一样。他的眼中闪着暗绿色的光,也泛着一丝鲜红与神秘。

我一向对他印象不好,便没有理会他的问话。我们都没有再打破沉默,在柔和的金黄色的阳光照射下,我们先后进入了村中的小卖铺。室内虽风平浪静,但我推测有一场罪恶的风暴即将席卷而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我掏钱买文具时,高老头的手悄悄伸向了装食盐的缸!

对他的偷窃行为我早有耳闻。我怎么也想不到,作为全村首富的他为什么总到小卖部里偷东西。母亲说高老头的发家秘密是光挣钱不花钱,能偷来的东西绝不花钱买,偷不来的东西绝对不买。

左邻右舍的鸡鸭鹅狗全都惨遭高老头的黑手。还有人传说他经常挖新坟,偷死人衣物。以至于我每次见到他都感到阴森可怖,不敢靠近。

虽不是亲人,但我对高老头有了超越我年龄上千倍的记忆。这些奇葩的思绪随着此刻高老头伸出的黑手一起纷至沓来。我懒得制止他,似乎他是一个连道德都厌恶的木乃伊。他现在投射出来的目光如一长串蛆虫,在各种各样商品上爬来爬去。

售货员的一声呵斥,吓得他抓盐的手一抖,一大把盐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剧烈撞击后便有冲锋时敲响的鼓声在周围回荡。售货员在逼近,我也被一片朦胧的恐怖所包围。

没想到年纪一大把的高老头竟发出了耐人寻味的哭泣。加之售货员老太太的尖声责骂,我便有幸听到了一曲神奇的乐章。

我猜测高老头的属相应该是吸血鬼,不然他为什么喜欢到处搜刮别人的财物。他这样的无耻行径也给他带来了不尽的灾难。曾有人打折他一根手指,还有一次他被人推进了粪坑,最惨的一次他被人扒光了衣服,上面写着:我是小偷!脖子上还挂着他刚偷来的两只鸡。那挣扎不休的鸡将高老头的脸弄得鲜血淋淋。人们的阵阵笑声充满了冷嘲热讽。

一大群庸俗无聊的孩子们不停地往高老头身上投掷土块,打中了,便有欢呼声响起,打不中的人也决不放弃,再捡更大的土块扔。我是学校里的投球高手,岂能放过这样一次在全村人面前表现的机会。我捡了一块红砖头,随手扔了出去,只听“哎呦”一声,砖头不偏不倚砸在了高老头的头顶上。纸帽子被砸飞了,高老头应该头很晕,走路的姿势变得舒缓摇曳。

没想到他看我的眼神充满感激,也许是在感谢我帮他打掉了高帽吧。

孩子们开始用树条抽打那掉在地上的纸帽,发出噼啦的声响,尘土如火星般四射。我沮丧的心像一条超载的小船深闭在快乐的海洋下面。

一次次的严惩并没有让高老头改掉恶习,他心中的黑暗遮蔽着天空。他远离人群,灵魂生活在寂静之上,幽暗之上。

高老头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姐弟俩夏天里依然穿着冬天的衣服,高老头从没给他们买过换季的衣服。邻居们实在看不过去,便挑一些旧衣裤拿给姐弟俩穿。母亲曾把我的一件打了补丁的黑上衣送到高家。第二天,高老头的女儿便穿上了这件男式上衣。我短小的衣服被她生硬地套在了加长的身上,看起来十分滑稽。

高老头的儿子经常在走路的时候用手捂屁股。开始大家以为他是被高老头打了。可细一打听才知道,高老头从不买上厕所用的纸,他们家的厕所里用的竟然是砖头!

从此,我一看见地上的砖头就感到屁股的某个部位疼得要命。

一场场暴雨轮番攻击着小村。一连三天,我都没有用太阳光洗脸。雨停了,高老头家的房子却倒了。从不花一分钱维修房子的高老头在废墟中疯狂地寻找着什么,跟随着他的镐头,大家有了惊奇的发现。在残垣断壁的缝隙中,一件件宝贝出土了。有纸币、硬币、食盐、扑克牌、干辣椒,还有左邻右舍的镰刀、铁盘子、酱油瓶子……居然我还看到了自己玩过的弹弓,不知何时跑到了高家!没承想,高老头偷了东西全都藏在墙缝里。这样整天挖墙藏东西,难怪房子会倒掉。

感谢几天来的大雨,让大家伙的东西物归原主。被抢走东西的高老头失落得像被分了家财的土豪乡绅,整个人瘫倒在废墟之上。最后在村主任的提议下,高老头一家搬进了葛家的空房子里。

没过几天,我便在夜里听见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凿墙声。我想,一定是高老头又在藏偷来的东西。我担心地问母亲,高老头会不会来偷我?会不会把我埋在墙里。母亲笑了,她说高老头不会偷小孩的,他自己家的两个孩子他都不爱养了。听了母亲的话,我放心地睡去了。在月光和大地孵出的这个夜里,我进入了舒适的梦。

在黎明的阵阵气息中,有警笛声混进来。在浓厚而乏味的晨雾中,一辆警车在高家新房子门口现出了原型。闪烁的警灯如愤怒的火焰,把小村的早晨烧沸腾了。

我看见高老头被两名警察推上了警车。关上车门的那一刻,他小心翼翼地嘴唇之间吝啬地挤出几个可怜的字:孩子,管我的孩子!这一刻,他的表情既卑微,又惆怅。

警车开走了,尘土飞扬,掩埋了一切。

当尘埃落定,阳光又在周围弥漫。我看见乡亲们围拢过来,拥住了高老头的一双儿女。

7.姜四的老婆

高老头因偷窃磨米厂的电机被判了刑。没有他的日子,白天小村的上空也多了一片闪亮亮的蔚蓝;夜晚,家家户户都恢复了岿然不动的寂静。

在一片和谐之中,姜四的老婆却总在无声的苦恼中向我家凝望。只要看见母亲闲下来,她便会带着一脸的冷峻走进我家小院,接着,她一肚子的话便呼啸而来。母亲说她是个苦命的女人,从小没了父母,寄养在姨姨家,长大后嫁给本村不务正业的二溜子——姜四。她起初是不同意这桩亲事的,可姨姨看中了姜四的大笔彩礼钱,便硬逼着她嫁给了姜四。

她结婚那天,严寒的巨网套住了河水的奔腾。母亲说,姜四老婆拜天地时,眼里没有一丝喜悦,仿佛两团火已经熄灭。在不安、痛苦和祈求中,姜四老婆生下了三个女儿。三个女儿的出生惹怒了有重男轻女思想的姜四,他挥舞的拳头如摇动的荆棘每天都落在老婆身上。

在苍白昏沉的日子里,母亲成了姜四老婆的倾诉对象。我总能看见她脸上、手上斑驳的伤。说着说着,她会像灰色的夜鶯发出几声苦苦的哀号。一旁的母亲也跟着她流泪。

哭够了,姜四的老婆便不再说话,失神的双眼愣愣地盯着黑黑的地面,仿佛在俯视生活漆黑的深渊。母亲绞尽脑汁地想着安慰的话语,于是她们两人的谈话总是断断续续。

我有时会把自己想象成姜四的老婆,面对生活的磨难我会怎么做呢?是屈服还是奋起反抗?是坚持还是一走了之?前方又是什么?是光明还是黑暗?

我也喜欢看姜四老婆的大辫子,如一根摆动的黑蛇,缠住了我对大人生活的迷茫向往,就像审视一下遥远的星球。

我曾不解地问母亲,姜四老婆为什么不离婚?因为我觉得她每天和姜四在一起过着如此不堪的日子,就如在野兽身上虚度人生。

母亲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女人有了孩子就认命吧!”

我突然若有所思,父亲在世时何尝不是对母亲冷如冰铁,他们的婚姻生活一直烽火狼烟,战乱不断。可母亲也没离婚,即使父亲如今已经去世,她仍没改嫁。难道也是因为有我的存在吗?难道是我们这些儿女让母亲们变成了多灾多难的灵魂?

有一天放学回来,我没有看见姜四老婆走进我家小院。母亲说她被姜四带进城了。姜四的反常之举令我费解,母亲一语道破天机,“姜四老婆病了,很严重。”

果真,姜四老婆从城里回来后,带来她患上肝癌的消息。母亲一下子就沉默了,仿佛患癌症的人是她自己。出乎意料的是,姜四老婆的神情没有丝毫的痛苦不堪,似乎对死亡充满鄙视。

不知为何,姜四对老婆的态度一下子转变了,不再打骂她,就连说话也轻柔了许多。姜四老婆的脸上有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她说她得癌症是很幸运的一件事,因为姜四开始拿她当人看了,尽管姜四没钱去带她到更远的地方,更大的医院治病,但她一点都不怨他,她现在只希望能和他安安稳稳地过几天普通安宁的日子。

听了姜四老婆的话,母亲哭得像个孩子。

时光如可恶的乌鸦匆匆飞过,姜四老婆的病情开始恶化。她拜托母亲为她捉一些蜘蛛和癞蛤蟆,把它们的尸体晒干后研成粉末,她说这是别人告诉她的治病偏方。母亲像拨浪鼓一样点着头,不打一点折扣地答应着。

此后的日子,稍有闲暇,母亲便带着我四处寻找蜘蛛和癞蛤蟆。

其实,我们娘俩对这两种小动物都怕得要死。可接受了姜四老婆的委托也不好推辞,只能壮着胆子来完成任务。

我拿着木棍,母亲举着大扫把,我们一前一后走着。猎物出现的那一刻,我狂跳的心脏几乎要钻出胸脯。母亲尖叫着,我看见她的双腿在无规则地抖动,看得我十分眼晕。

相比之下,猎物们都表现得十分淡定。不过在一番扑打过后,我们用凶恶和惶恐战胜了它们的躁动与痛苦。满载而归后,母亲严格遵照姜四老婆的交代,把一只只蜘蛛和癞蛤蟆摆在窗上晾晒。看着这些恐怖的尸展,吓得我半夜都不敢去撒尿。

那一段时间,我总是梦见自己的被子里爬满了蜘蛛和癞蛤蟆!它们无端地把我身上的皮肉给吃了。休息不好的我经常睡眼惺忪地去上学,老师讲课时,我的状态也在云里雾里……

母亲用木擀面杖将晒干的蜘蛛和癞蛤蟆尸体压成粉,包了很多包,送到了姜家。姜四在看我们时,我发现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像浸在血中一样。姜四老婆说,为了照顾她,姜四已经多日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了。姜四老婆说话时,脸上溢出了钻石般华丽的幸福神情。

姜四急忙端来热水,用厚厚的大嘴吹了吹后,轻轻地放到老婆身边。母亲这时早打开了一包碾得粉碎的“药”末。姜四老婆支撑着坐起来,靠在了女儿们的身上,然后接过母亲手里的“药”,片刻不停地倒入口中,用水冲了下去。

这是我迄今为止看过的最感伤的魅力表演!尽管看的时候心中特别不舒服,现场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

面对我们,姜四老婆掩藏起致命的疼痛和战栗,表现得全身充满力量、意志和希望。不过我清楚,多年悲伤成疾的她终将难逃厄运之手。

终于在一日清晨,母亲的哭泣把我从苦涩的休息中唤醒,原来,姜四老婆刚刚死了。

我没有太多伤感,只是傻傻地希望她的灵魂能飞翔似鸟,如果有来生,希望她脸上的笑容能盛开如花。

清风轻轻吹拂着我家窗台上那些横七竖八躺着的动物尸体,但愿它们也能和姜四老婆一道,去到一个更加美好的地方。

8.造土枪

在姜四老婆的棺材被抬起的一刻,突然传来了为她壮行的枪声。这隆隆的枪声掩盖了抬棺者踏出的沉重的脚步声。怀着死亡悲楚的人们寻声望去,只見一个胖子站在路旁,高扬的手中握着一把枪。枪口对准了死者一般毫无生气的太阳。

这枪声将所有痛苦的心震裂。持枪者的手在颤抖着,他微弱的哭声像时间在轻轻滴落。这个放枪的胖子名叫杨小李,今年二十多岁,是姜四老婆的表弟,也是村中有名的发明家。他手中的土枪就是他自己鼓捣出来的。除了会做枪,他还做过花生收割机,组装过收音机,并在自行车上安装了一个能摩擦发电变亮的车灯……就连他自己都记不住萌发了多少种神奇的想法,隔三岔五,他便用新发明出来的东西来惊艳全村人的目光。

小孩子都喜欢枪,我也一样。每次见到杨小李拿枪出来,我们一大帮孩子便紧随其后,一步不落地紧跟着,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环节。

杨小李的枪把用红布缠着,枪管有一根筷子那么长,不过口径很粗,至于那些铁砂和火药是从哪弄来的,我们并不关心。我们只希望能有幸握一握那把枪,要是能亲手放上一枪绝对是能美出鼻涕泡的好事。

我们一边跟着杨小李一边央求着他,希望能有亲手射击的机会。

杨小李像一个背信弃义之徒,根本不理会我们的话,从他波澜不惊的表情中,我们根本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尽管如此,我们对枪的热爱忠贞不渝。

梦想和现实之间似乎被关山万里阻隔着,不过我没有放弃努力。

那天,我看见杨小李抱着枪坐在路边,眯着眼睛,忍受着阳光的辐射。

我倾尽自己全部积蓄——五分钱,给他买了一根冰棍。

接过冰棍的那一刻,杨小李顺势将手中的枪递给了我。他的双唇在微微张合,挤出一句话:“你放一枪吧!”

他的话如石头投入到静谧的池塘之中,泛起惊喜的浪花。我简直无法表达自己心中的喜悦,嗓子里一阵悲哽。我又生怕杨小李吃完冰棍后反悔,要回他的枪。于是急忙用手扣动了扳机!只听“轰”的一声,枪响了。我的右手被震得发麻。

浓烟散去,我看见刘大伯出现在面前,他纹丝不动的眼帘中有着温柔的寒冷。在他脚下,躺着一头猪,满脑袋鲜血。原来是我乱放枪误中了他家的猪。我心中的喜悦与幸福立即不见了踪影。杨小李见势不妙,夺过我手中的枪一溜烟跑了。接下来,有更多邻居围过来,我听见了母亲悠长的骂声,也听见了刘大娘母鹅般的嘤鸣。

我像一个蹒跚的小丑被母亲拽回了家,她大骂了一个晚上,我听得直犯困。看着母亲蜡黄的脸,我感到一种温情在慢慢枯萎。

刘大伯没有让我们家赔偿什么,他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我的眼泪便止不住流了下来。刘大伯走了,留给我一声比枪声更刺耳的叹息。我至今都没有破译出这声叹息包含了什么,是宽容、无奈,还是失望、悲伤?

我的心情一下子落入了沼泽。

村子里的人再也没有见过杨小李发明了什么,因为他不知在哪一天突然消失了。

有人说他用枪打伤人后外逃了,有人说他去城里打工了,还有人说他被一家科研部门录用了……似乎大家都有答案,但又都不是很肯定的语气。因为此事,全村人争论了很长时间。

多年后的一天,我以法治新闻记者的身份参与了一次警方组织的捣毁非法制毒窝点的行动。在一处居民楼的地下车库内,警察成功抓获了一个制毒团伙。

在警察带走的犯罪嫌疑人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杨小李。尽管他明显老了,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应该完全不记得我了,和我目光相对时,仿佛蓝色的波涛朝陌生礁石的延伸。他从阴暗处溜出来,踏入阳光弥漫的大地。

我凝滞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仿佛在提防一只地狱之犬入侵一尘不染的人间圣地。

我内心的痛如子弹般砰然射击我肉体的每一个细胞。我又想起了杨小李造的那把手枪,我真想再拿起它,不是射击刘大伯家的猪,而是射向杨小李。因为警察说这个犯罪团伙坑害了很多人,甚至有三人因吸食他们生产的毒品而丧命。

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让今日的场景从记忆中失去。渴望儿时的童真,满怀期望看着母亲灶内的炉火唱和着夏日无力的微风,那锅里煮的应该是刘大伯家的玉米吧?还是那只无头鹅?抑或是那头会飞的醉猪!那立在灶边沉默不语的人是父亲吧?他忧郁的目光穿过我遥远的梦幻。还有那是……

空气僵滞,往昔荒凉。

曾经的日子充实地飘逝,那些人,那些物,那些第三人称,不可阻挡地跑到我的大脑中,一些谜团也许今生难以解开,那就让它们熟睡吧,盖上无穷无尽的记忆花瓣,不要让岁月的风霜来触及这宁静中的温存。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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