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困难

2020-04-24 09:25吴刘维
湖南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大妹小妹

吴刘维

生老病死原是最寻常的,是人生来既定的命运,无论盲目承受还是绝望放弃,都带着惶恐不安的气息。而生离死别却是最不寻常的,即便凭藉信念,锥心呼告,仍无济于事。丧仪的庄重顺利与“我”的追悔痛彻,让“我”与父亲再次相遇。

“我”见证了呼吸化作空气的生命际遇,喧哗与懵懂隐退,还原了安宁和从容。于是我们看到,在死亡中探究生命的意义,虽不完美,却仍尽力;而作者凭借语言的自然流淌,充满痛感的细节描绘,呈现出生命的瞬间和精神的存在。

无论是“我”,还是作者,都找到了朴素而确切的道路

到了村口,小妹下去买钱纸,我在车上陪爹。爹躺在后座上。由于身长座短,他的脚弯着,侧身向外,一只手臂压在腰下,另一只横在腰上,两个手板分别从身上和身下伸出来,悬在座位外。爹双目闭合,脸色如常,似在熟睡。已经是下午五点,从爹在医院独自坐着离开人世,到现在躺着回老家,时间过去了五小时。这期间,忙着送爹进急救室抢救,徒劳一场后,又忙着将他送回家,焚香烧纸,仓促祭奠之后,又忙着送他回老家,始终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也没哭。心就像被清空,茫然而苍老。小妹一离开,车里安静下来,仿佛世界就剩下我和爹。而爹和我,虽近在咫尺,却被无形的坚墙,阻挡在两个世界。反身握住爹悬空的一只手板,心里的热浪终于拉闸似的奔涌出来。爹爹,对不起!喊声和哭声同时爆发。

在城里,一直还是灰蒙蒙的天色,上高速后,却是云开雾散,大把大把的阳光,依次舒展,进了村,已是一派明媚,蓝天更蓝,白云悠闲,这应是爹所喜欢的。将空调关掉,将四门玻璃敞开,天窗也拧开,风顿时变得清爽而有力,一股股地钻进来,和着金灿灿的阳光,一同抚摸着爹的全身。后视镜里,一张张翻飞的钱纸,最终扑倒在车后的草丛中,路面上。爹爹,回家了。每向窗外抛撒一张钱纸,小妹便哭着叫唤一声。与之前在高速路上和下高速后在旅游专线上的一路狂奔截然相反,车子走得很慢。是想让爹最后一次仔细看看老家的风景,让老家的风景最后一次仔細看看爹。

跟随我在城里生活的这些年,爹最为担心的一件事,就是死在城里,继而被烧成一把灰,肉身再回不来老家。原本设想,等爹生命将尽时,再将他送回老家,让他在青山环抱和乡邻环绕中,放心离去。但今天爹在医院猝然过世,令我措手不及。中午抢救无望后,赶紧回家将车开来。医生立在抢救室门外,告知我接下来的程序:先送往医院太平间,再通知殡仪馆接走。我则坚持将爹带回去,在我所住的老巷子办完丧事后,再送殡仪馆——我所在城市的老街,还残留着在家门口办丧事的习惯。医生终还是同意了。我便同表弟——小姑妈的儿子,走进房间,去接爹。急救室一个大通间,摆了多张床,大约其他医务人员吃饭去了,只留一个护士在台前值班。爹的床被帘子隔开,里面一片狼藉,像是刚结束一场激烈的战斗,尚来不及收拾。爹嘴里插着呼吸器,两件上衣被脱得只套住一只手臂,其余部分皱巴巴地遮住肚皮,心口一片乌青,裤子松掉了皮带,褪到肚脐眼以下,赤着脚,皮鞋歪在地上。爹向来注重仪表,整洁示人,这等模样,必定是他生前所厌恶的。屋里空调风大,我本能地怕爹着凉,赶紧给爹穿衣,爹无法配合,与表弟费了很大的劲,才帮他穿好。拔出呼吸器时,噗一声,一口气从爹嘴里喷出来,我立马朝护士喊,我爹还有呼吸!护士望我一眼,并不理会,照旧忙她的。表弟问我,就这样出去?我也觉不妥,得给爹找个盖的。护士唤来清洁大姐,大姐说有盖布卖,我向她要了一块,盖住爹的全身,再将爹搬上推车,推出急诊大楼。不敢回头,怕医院反悔,追过来将爹要回去。小车的后座,空间狭小,表弟人瘦,将身子曲进去,双手箍住爹的脑袋,往里挪,我则在外头抱着爹的腰身。门口的一名保安,捷步过来,我以为他要阻止,不予放行,但他只是不声不响地帮着我一块将爹抬进车里,顺手将爹折着的裤口扯清。我朝他说声谢谢。代爹。爹生前是个礼数周详的人。

将爹带回老巷子,家里哭声一片。小姑妈一手抱着表弟的孩子,一手抹眼睛,呼喊着大哥。小妹一家三口,已经从所住的临近城市赶来,她跪在爹的头前,失声吼哭。娘不敢相信也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实,“怎么会这样?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还让我拿两个香蕉给他,说待会在医院吊水,胃里得先垫点东西,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哆嗦的声音,和无助的、愁眉苦脸的神情,像是蓦然间老去十岁。我叫她和小妹赶紧去清理爹的物品,又吩咐妻和小妹夫烧纸点香放鞭炮,自己则跑去附近银行取钱。回来后,家里多了几个邻居,他们拿来了白棉线和黑棉线,搁在脸盆里焚烧——这是城里的规矩,我不太懂,也许长长的白棉线,喻示爹去往天堂之路,长长的黑棉线喻示爹以后的回家之路。还背来了一块门板,预备将爹从车里挪出来,摆放在门板上。我上前制止,解释说,丧事不在家办,等会就送殡仪馆。小妹夫从口袋里掏出烟,向他们一一散发。

车子驶出老巷子时,两边的住户各自在门前燃放鞭炮,给爹送行。上了大街,我让坐在副驾驶位上一味哭泣的小妹,取下盖在爹身上的白布,让爹看上去就像熟睡在后座上。之前小姑父在电话里交代,路上最好给爹吊上一瓶药水,万一查到了,好有个幌子。我觉得没必要。只要出了城,上了高速,途中不出交通事故,就应当可以顺顺当当地将爹送回老家。

现在爹终于如愿回到老家,但我心里对他沉沉的愧疚,丝毫未曾减轻。上午所发生的一切,每分每秒,每一个细节,一凿,一凿,砸在我心上,深刻而清晰,令我呼吸艰难,近乎窒息。人一生难免犯错,但于我而言,任何一次错,都比不过这次,都不会像这次一样无可挽回。恨不能将时间拨回,将事件篡改,让我的错不曾出现,让爹继续活着。

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朝后伸去,再次紧握爹的手。爹的手,粗糙,硌涩,但并不僵硬,依旧软软的,也不冷,尚有一丝余温。想象爹的生命还在。也许不到老家,爹是不会放手的。

径直将车开到二叔家。二叔家屋后迎着一堆人。见到爹,大姑妈率先哭喊着扑过来。小姑父大声吆喝,将事情一桩桩分派下去。于是,有人放鞭炮,有人将爹从车里抬出来,再从二叔家后门进到里屋去,有人烧水预备给爹抹身,有人准备给爹穿戴的衣衫鞋帽,有人裁剪孝布,有人打理棺材,有人去买上棺猪……

能准备的,爹其实早就给自己一一准备好了。寿衣,寿鞋,手杖,钱纸,香,孝布,乃至棺材里垫底的石灰和盖身的木炭,爹都在五年前购置好了。衣服和鞋面都是纯棉的,黑色,里外的上衣都是对襟衫,无一颗金属纽扣,全是布扣;龙头手杖是妻从网上代爹购买的,花椒木雕制;钱纸选用优质草纸,币痕匀称,不落纸屑;香是檀香,燃烧时香气纯正而悠远;孝布是亚麻的,糙感较强,但不伤及皮肤;即便石灰和木炭,也是用上好的石灰岩和木材烧成,无骨无尘,白如雪,黑如墨。石灰和木炭,用蛇皮袋各装了两大袋,其余物品,用塑料皮包裹好几重,以防鼠虫叮咬和发霉回潮,一并收藏在大妹家的阁楼上。每年夏天,不忘背上楼顶,晒上一阵。四年前去北京旅游,爹又给自己添置了一顶皇冠和一件龙袍,给娘添置了凤冠和凤袍。棺材,则是爹还在老家生活时,早就打制好的,用的是自家山上的大杉木,他和娘,一人一口,每隔數年,便请老家漆匠上一遍新漆。这两口棺材,一直摆放在老屋里。

唯一没能提前准备的,是房子。它超出爹的能力范围,理应由我来负责。就像爹买回家几桶鱼苗,我却忘了替他挖好水塘。

老家的房子建于三十年前,泥巴砌的,自打十几年前爹娘跟我住进城里,就一直荒着。两旁的厨房厕所等杂屋早已倒塌,主屋的四围长满野草,外墙开裂严重,门窗和楼板都已经腐损。室内四处漏雨,爹担心会淋坏两口棺材,甚至淋垮整栋房子,最近几年,每年私下掏钱(从我们平时给的零花钱中节省下的),请人添瓦检漏,才使得老屋的泥墙,至今尚在风雨中孤立。

我本计划在爹八十岁以前,重新将老屋修葺好,以备爹娘后事之用。爹今年七十五,我保守估计,他至少活过八十。爹的病,遗传了奶奶。奶奶患的是哮喘,七十五岁离世。那时家里穷,没钱上医院治疗,也很少打针吃药,有病就在家熬着。我想奶奶当时这么个条件,都活到了这岁数,爹现在每天用制氧机和氧气罐吸氧,早晚各吸一次进口药,每顿还吞服大把的药丸,遇上感冒发炎,就去医院——将爹娘从老家接进城后,特意在医院附近买了个旧宅,从家里到附一和省妇幼,步行只需十分钟,到市一医院和市中医二医院,步行只需十五分钟,这四家医院中,既有全市最好的医院,也有全省最好的医院,既有西医也有中医,既有妇科也有儿科,不单爹看病方便,全家看病都很方便——爹的条件,与奶奶当年比,可谓天壤之别,想爹理应比奶奶多活个五年十年。况且我一直以为,爹的病并非致命的病,只是个慢性病而已,就像糖尿病一样,爹只要平时好好保养,不断药,不感冒发炎,便不会出大问题。即使感冒发炎,及时上医院,打针消炎,连续一周后,也能康复。但近年来,爹越来越生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中,仿佛自己随时随地便会断气。“哪会死呀?不定比我还活得长久!”我用轻轻巧巧的语气,这样跟爹开玩笑,是想缓解他心头的压力。但万万没料到,爹竟在奶奶这个岁数,说走就走。

房子的事,爹也许一直把它藏在心里,没敢跟我说,怕增加我的负担;也许曾经暗示过我,我没把它放心上。“去年我就看出来,你爹熬不过一年。”二叔对我说,他的话令我惊讶,我怎么就一点没看出迹象来?“有两回,你爹犹犹豫豫要跟我说什么,话到嘴边,吞了回去,我只当他是想回老家看看,就选了个天晴的日子,骑摩托过去接他,半路上,他喊没氧气受不了,又只好把他送回去。”

去年,爹和娘两个,在大妹家住了将近一年,期间二叔去过好几趟,专程看望他的哥嫂。大妹家位于高速路的出口处,大妹夫在深圳开的士,大妹过去帮他洗衣做饭,兼着一份附近中学的清洁工作,家里一栋新装修的房子,就空着,爹嫌城里空气不好,想跟娘回大妹家住,我们三兄妹经过商量,顺了他的意。大妹家距离老家,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生活却比老家方便多。出门百米即是菜市场,每早有附近村民提着自家栽种的蔬菜在卖;还有个小诊所,可以随时去打针拿药,要是不想或不便出门,可喊他们上门服务;离镇子也不远,氧气罐用完了,一个电话过去,十分钟内就可送来;与小姨妈家为邻,能及时得到小姨妈一家的照应;屋后有块菜地,土壤少见的肥沃和优质,无论栽种什么,不需精心料理,也能结出累累果实,奇迹般的,让人望着惊喜;手机信号也好,随时可以保持通话畅通,万一爹病情加重,一个电话过来,不用两小时便可以开车来接上他,再赶回城里的医院治疗。因为住得离老家近,老家谁打了野味,二叔只要晓得,便会前去砍上一斤半斤,骑摩托送到大妹家,让哥嫂尝个鲜。这令爹娘和后来听说的我们,感动。毕竟,这样的行为,之前的二叔不曾有过。

之前的二叔,比较抠门。每回带爹娘回老家,进了二叔家,我们很少落座,站着聊几句,转身出门,再赶去大姑妈家或小姑妈家吃饭。二叔不留饭,即便菜园里的蔬菜,也舍不得摘一把送我们。现在二叔突然大方起来,多少令我们感到疑惑。也许二叔原本并不是小气之人,只因日子过得太清苦,且要供两个小孩念书,所以能省即省,现在两个小孩都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房子也在前年装修一新,再没什么经济压力,也就还原出他的本性来。

“今天总算搞懂,你爹想要跟我说的,是房子的事!他担心死后没地方办后事,想借我的房子办,又怕我为难,就一直没明说出来。”二叔摇摇头,“你爹就这样,一辈子好面子,生怕麻烦了别个!”

其实来的路上,我心里也一直在为房子的事犯愁。中午给二叔打电话,他还在窑下上班,手机关机。再打小姑父,请他帮忙,赶紧喊人将老屋收拾好,预备在老屋操办爹的后事。小姑父立马反对,“一栋烂屋,啥都没有,怎么个办法?”他说他去找二婶二叔,看能不能放在二叔家办。我担心二叔不会同意。早一个月前,岳父告诉我,他想在自己老家买栋旧屋,我以为他退休了想搬回老家住,日常种种菜,养养鱼,重新享受一番田园生活,但他的用意并非如此,是想在自己百年之后,将后事放在老家办,将自己安葬在老家的山坡上,我说这还不简单,到时直接把你的后事放在你大弟家或小弟家办,不就行了,用得着专门去买栋房子吗?岳父却解释,在他们老家,除了父母,其他人,哪怕是亲兄弟,丧事都不能移放在自己家里办的。岳父的老家,与我老家所在县,相邻。我不知道在我们老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规矩。反正我从小到大,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有谁将丧事放在别人家办的。农村人,一生最看重的事,就是起房子,哪怕再穷,也得搭个窝,死后在自家窝里热热闹闹一场。现在爹过世回到老家,连个窝都没有,这更加深了我内心的愧疚。直到快出高速的时候,二叔打来电话,让我直接将车开到他们家,我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下。

我向二叔二婶道谢。

二叔豁然一句:“咳,他是我哥!不放我这儿放哪儿?”

给爹穿裤子时,颇费了一番劲。裤头卡在屁股边,拉不上去。负责给爹抹身更衣的两个叔叔辈乡邻,急出一头的汗。五年前爹给自己准备寿裤时,身子还很瘦——爹在七十岁以前一直瘦不拉几,不曾胖过,而现在,他的身子已经发福,腰围几乎是从前的两倍。我们一直忘了提醒他更换寿裤,爹向来心细,且对自己的寿品非常挂心,竟然也忽略了这个细节。大姑父和他的大儿子上前帮忙,一个抬起爹的腰身,一个挤压着爹屁股上和腰上的肉,终于将裤子套了上去。拉链勉强拉上一小节,表姑妈——爷爷小妹的二女儿,剪来一截苎麻细绳,才将爹的两瓣裤头系拢。这过程倘使爹有知觉,不定有多难受和尴尬。娘一旁很后悔,不该忘了将家里爹还没穿过的新裤带来。

娘才进屋。她跟抱小孩的小姑妈,大妹的儿子,小妹的儿子,一同坐小妹夫的车来的。妻则单独开车去了岳父老家,接岳父岳母和小女过来。小妹夫的车原本跟在我后面一块离开老巷子,出了城快进收费站时,我才记起忘了取下挂在墙上的爹的相框带上车,便打电话叫表弟坐的士送过来,让小妹夫停在路边等他,我先走。表弟下午要去医院取爹的死亡证明,没跟我们一块走。

爹存放在大妹家的寿品,由大姑妈的女儿在我们到达之前,开皮卡拖了过來。娘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皇冠和龙袍。戴上皇冠,穿上龙袍之后,爹仪态庄重,即便躺着,双眼紧闭,无声无息,也是一派威风,并无衰老迹象,跟死亡似乎更无瓜葛。爹七十多岁,平时看上去也就六十出头,一头茂密的头发,剪成寸把长的平板,每隔半个月剪一次,剪完回家后,对着镜子,用染发膏自行染黑,终日不见一丝白发;脸上的皱纹很少,没长一块老年斑,发福之后,两颊上虽多出些鼓块,但皱纹并未增加,皮肤反倒绷紧;手上和身上的皮肤,虽有些松弛,但远不似一般老人那样皱皱巴巴。接近生命终点的老人,惯常眼眶凸现,眼神乏光,脸色焦黄,手如枯枝。爹一点没有。爹的外表蒙蔽了我。我只以为他离死亡还有一段长长的距离,根本没想到,死神其实就在他身边。

爹的脚前,搁着一个火盆。钱纸燃着的火舌,不停地往上攀升,纸灰满屋飞扬。哭声四起。表姑妈站我对面,几次高声提醒我,要我喊爹收钱,我却沉默不语。只心里在说,爹,收下吧,全收下吧,路上兴许关卡多,多备些钱,走得更顺畅。火光映照下,爹的脸微微泛红。其间有那么几秒钟,也就几秒钟,爹脸上的红色在不断加深,由红到紫,由紫到紫黑,最后完全变成酱色,仿佛全身的血液涌到了脸上,瞬间之后,红色又一重重褪去,还原成苍白。我心里满是惊讶,莫非爹在过世六小时之后,血液仍在流淌?仍有生命迹象?抑或是对我们因失去他而陷入无尽悲痛和哀伤中的一种回应与体察?

娘没哭。神情茫然。仍旧一副无助的样子。也难怪,跟爹共同生活半个世纪,家中大事小事,向来是爹做主,现在爹突然走了,她就像失去了主心骨。娘似站立不稳,身子轻微摇晃。我抱住她,“对不起。娘。我把爹弄丢了。爹再回不来……”娘叹出一口长气,反倒安慰我,“你也别太难过。你爹大限到了,我们没人拦得住的。他先我享福去了。”两行泪从娘眼里冒出来。“我蠢呀。娘,爹走,其实有预示的。怪我太粗心大意。”我哽咽着。

昨天晚上,爹走进我梦里。他在屋里编织篾货,听见生产队长在远远地喊他。爹放下手,在裤腿上擦了擦,起身出门,去了山冲里的生产队长家。我一直站在家门外的路口,等爹,可爹再没回来。

生产队长死去多年。他是我打记事起直至少年时代,最为恐惧的一个人,长着一副马脸,脸上疙瘩成群。这张脸成天黑着,没见它放松地笑过一回。不止我,村里的大人也都怕他。他粗蛮而严厉的声音,时常在村里响起。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回来后就做生产队长。连续做了多年。直到分田到户,改生产队为小组,他才没做了。

以往做了噩梦,次日必定讲出来。讲破它。今天早上起来后,先是逼爹吃下一碗粉,之后忙着带爹上医院看病,忘了及时将它讲出来。不想爹真的如梦所示,一去不返。难道生产队长故去这么多年,本性不改,仍要统管旧部,强行将爹喊了去?听娘说,早两年一位过世多年的表爷也这样喊爹过去,爹醒来后,狠狠地将他骂了一顿。表爷生前爹对他很好,死后每年七月半烧纸,爹都记得给他烧一个钱包。爹骂他不识好歹,想短自己的阳寿。白天又专门给表爷敬了香,烧了钱纸。还电话给老家的道士,替自己收了魂,心里才化了这桩事。按说这样的事,没多少人信。但爹很信。我也有些信。我恨自己没能及时讲破它,没能及时给生产队长点香烧纸,喊应他不要带走爹。

上午去附一看病,还发生了两件小事。附一的医疗大楼,虽说是新建的,但停车位照旧紧张,我担心开车去没地方停,就让妻开车送我和爹过去。快到附一才发现,忘带爹的胸片。爹的胸片,我事先放在沙发上,出门时却忘记拿了。我同爹一样,凡事细心谨慎,以往每回带爹上附一看病,出门前必定将爹应带的物品一一清点好,就诊卡、病历本、身份证、胸片之类,一样不少,轻车熟路,从未出过今天这样的纰漏。只好叫妻送了我们之后再返回家中将胸片送来,我先带爹去医院取号排队。

下了车,叫爹原地待着,我跑向门诊楼去借轮椅——爹走不了几步,不是腿不行,是呼吸跟不上。但轮椅已被借完,只好又赶去急诊楼借,还剩一把,交上八百元押金后,赶紧推着它去马路边接爹。将爹推上门诊楼二楼,用就诊卡在自动柜机上取了号——妻前天已经在电脑上预约挂号,再将爹送入候诊室,我便转身下楼,去取妻送来的胸片。快到大门口忽然记起,刚刚是不是忘了从自动柜机上拿回就诊卡?摸了下口袋,真的不在,又连忙折回去,跑上楼,看见一个女子站在我取号的那台自动柜机前,手里举着一张就诊卡,东张西望,我告诉她,卡是我丢的,她把它交给我,我道声谢谢,她笑笑走开,留下一句,“男人就是粗心。”

就这样,先是把爹的胸片丢了,后又把爹的就诊卡丢了。它们跟我上午所犯的其他错误比,原本算不了什么,但这两次丢失,也许正是上苍在继昨晚送梦无效之后,再次对我发出的警示。你都丢两次了,事不过三,接下来千万不要再丢了,再丢你就找不回来了!再丢你就丢不起了!我却懵然不知,无视上苍的善意与提醒,最后竟铸成大错,生生地把爹给丢了。

上午看病,花费的时间太长。

九点钟前已经拿了号子在候诊室等着,一直等到十一点多,才看上。这之前的几次看病,都是五毛出面帮我们插队——医院有规定,凡本院职工和家属,不用排队,所以候诊也好,交费和取药也好,都挺顺畅,没耽搁多少时间。这回,来的路上,爹叮嘱:“别找五毛。”“不找的。”我附和。

五毛与我们一同住在老巷子,从前没什么交往,仅限于见面时打个招呼。他兄弟几个,都没正式工作,前年开始,在巷子口一家商铺的二楼一块开了个牌室,常见他提着个开水瓶进出。去年冬天,在附一碰到他,竟穿一身蓝制服,袖子上戴着红箍,才知他在二楼做保安。看我们在候诊,他便从导诊台拿回爹的病历本和挂号单,推着爹径直进了医生的诊室,看完病,排队交费,他又跑过来,一把将我拉到窗口,下楼取药时也帮我插队。以后每次都是他主动帮忙,才免去爹的等候之苦。我自然不忘感谢他,有时塞给他两包香烟,有时塞给他一张两张红钞。有回看完病,去归还在门诊楼借的轮椅,过了十二点,无人受理,他便主动揽了,次日上门来将押金退还给我,我送了他一瓶水井坊。五一节前夕,他把我从家里喊出来,说是五一那天要去喝一个朋友的喜酒,向我借五百块钱,我给了他。但我注意到,五一那天他并未离开过巷子,我便向旁人打探他的为人。“莫拢他的边。更莫把钱给他。”巷子里的老住户老魏这样告诫我。

五毛每天上午当班,下午休息。以往每回,只要我和爹出现在二楼,五毛矮墩墩的身子便会从密密的人群中冒出来。这回怪事,始终不见他的身影,仿佛知道我们不想见他,有意在回避。

挂的是萧教授的号。前天发现爹感冒发炎后,妻便在电脑上挂号。但萧昨天不坐诊,只今天上午坐诊,妻跟我商量,挂了今天上午的。之所以选择萧,是迎合爹的心意。呼吸科的坐诊医生,大约六七个,爹每个都看过,有的看过好几回。爹在老家时,是个业余草药郎中,自以为懂医,对替他看病的医生,也就有些挑剔。他最认可的,是萧。爹的眼光倒也准确,萧是呼吸科主任,科里的头一块牌。但萧性子慢,外面的病人急,他不急,别的医生看完两个病人,他兴许才看完一个。人性子上的急缓,天生的,不能责怪,再说医生一年四季坐诊,要是每天像病人一样急,还不急出病来?要是图急,就别挂他。错在我们自己。

其实在我看来,挂哪个医生都一样。虽然他们之间,医术有差异,接待病人的方式、对待病人的态度,也各不相同,但最后开出的处方,几乎没什么差别。在一座看病流程细化、医疗设备先进、进口药品畅通的大型现代化西医院,医生的功能和作用正日漸消减。说白点,他们不过是个门卫,负责帮你打开门,指引一下你的去向,或者像个收发员,负责把写有你名字的邮件,分发给你,仅此而已,举手之劳。但病人一般不会这么看,他们总希望给自己看病的,是本院最好的医生,总幻想着,医生能手到病除。爹作为一名资深病人,也未能免俗。

从萧教授那儿看完病出来,拿着处方排队交费后,将爹推入输液大厅,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差几分。爹是老顾客,熟练地选了个后排中间的位置,再从轮椅上下来,坐上去。我下楼去帮他取药,走前嘱他将带来的香蕉吃掉,免得待会吊水时空着胃。他点头答应。经过一个上午的折腾,爹脸上现出疲惫,但看上去,并无异常。不然我也不会撇下他,径自下楼去。

等我从一楼取完药上来,爹坐在座位上已经睡着。我一边帮他扣上罩衣的扣子,一边说,“睡觉也不记得扣衣服,容易着凉。”这才看见,爹的左眼角边,挂着一行泪水,我用手帮他抹掉,又发现他的左嘴角边,也挂着一线口水,再用手帮他抹掉的时候,心里扑腾得厉害,拍拍他的脸,叫声爹,爹无声无息,我顿感不妙,大声呼喊护士,一个年长的护士跑过来,把了把爹的脉,连忙喊其他护士拿氧气袋和推担架过来,“快,送急救室!”可爹再没醒来。

不知爹的具体死因。没去咨询医生。猜测,爹是由于一个上午没吸氧,导致心脏缺氧而猝死。爹死后左胸上有块乌青,应该是心脏血栓或血管爆裂的体现。回想整个上午,爹虽然一如既往地呼吸困难,身子像只破风箱,发出一声接一声粗重的喘息,并且会时不时地“哎哟哎哟”喊出声来,但并未出现严重缺氧的迹象。爹始终头脑清醒,无半点昏迷状态。记得交完费出来,爹要上厕所,我推他去厕所的途中,他还问我丢了钱没有,告诉我刚我排队交费时,身后跟了三个小偷,我摸摸口袋,钱还在。这个细节,说明爹不单神志清醒,且如往常一样洞察分明,全然不像去年四月那次。去年四月,爹也是因感冒引发肺炎,将他从大妹家接回来,在附一开了一周的消炎药,当场在二楼输液大厅吊了水,之后几天,在家里吊,喊社区诊所的护士上门来。吊到第四天,爹开始出现昏迷状态,半躺在靠椅上,头仰着,嘴张着,目光呆滞,护士提醒我们赶紧送爹上医院。开车将爹送到附一,急救室没床位,不接,又将爹送到市一医院,经过抢救,爹才回过阳来,之后在ICU救治了四天,又转入普通病房住了十来天,才出院。那次把我们吓得不轻。

现在我很后悔。心里像压着一堆水泥沙子。“上午要是给五毛打个电话,喊他过来帮忙,爹也不至于在候诊室等上两个多小时,不至于这么长时间没吸氧。”即便五毛真的不值得交往,即便下次他再编个理由来找我借钱,借了又不还,但与爹的性命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或者,前天挂的不是萧教授,而是昨天上午别的医生,爹的病情也不至于拖延一天。”“再或者,上午看的不是门诊,而是急诊,爹也不至于这样!”

“你别多想。我哥自幼体质差,这些年要不是你用药养着他,怕是早走了。”大姑妈劝说。

其时,爹已上棺,大伙已吃完晚饭,帮忙的乡邻陆续散去,屋里暂时安静下来。大姑妈和我,坐在棺材旁守着爹。棺口敞着,留给大妹回来看一眼,再封盖。爹躺在里面,身上覆盖厚厚的木炭,仅露出头部。脸上蒙着黑面罩。眼睛鼻子和嘴巴的位置,分别剪了洞,它们白白地从面罩里探出来。似乎是怕爹太闷了,让爹透透气,也让爹最后看看这个世界。

四个弟妹中,爹跟大姑妈最亲,跟大姑父也最合得来。每回回老家,爹总要在大姑妈家多住一两天,老家有什么事需要办理,也爱喊大姑妈的儿女去。大姑妈一家,都实诚。记得我念中学的时候,学校离大姑妈家近,周末常去她家。那时大姑父喂养了一群鸭子,每回去,才坐上一会儿,大姑妈便会从灶屋端出一菜碗满满的鸭蛋,碗面上点缀着几根米粉和几片红辣椒,热腾腾香喷喷地摆在我面前,逼着我一个一个吃下去,手里举着双筷子,见我稍有迟疑,或动作慢点,便伸出筷子来督阵,“趁热吃了,少了再煮。肚里没得营养,还怎么念书呀?”那样子,恨不得将家里的鸭蛋全塞进我肚里。那时候大姑妈家穷,小孩多,生活负担重,没别的收入来源,就靠这些鸭蛋换几个钱。

大姑妈一面抹泪,一面说爹三天前给她来过电话,喊她进城歇歇,她答复走不脱,爹当即掐了电话。“晓得我哥这么快就走,爬着也要去见他最后一面呀。”大姑妈满心的懊悔。“可能是信號差,电话断了。爹知道你身体不好,出不了远门,不过是想在电话里跟你说说话。”我解释。爹爱打电话。平日除了上厕所,抑或天气好的时候到巷子口边一家老乡开的旅店门前坐坐,他几乎不出门,一天到晚孤坐在靠椅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眼睛望着电视。爹日复一日地盯着电视,一集一集的剧情在演绎,一幕一幕的场景在变换,感觉不是爹在看他们,而是他们轮番出场来看爹。电话成了爹与不在身边的亲人交流的主要方式。爹打电话时的那份亲切与缠绵,以及脸上泛起的那一道道笑纹,仿佛电话那头的人就坐在他对面。

大姑妈跟我说着一些宽慰的话。就像当年把鸭蛋一个个塞进我肚里,现在她只想把我身体里的悲伤一个个掏走。而我,本以为将上午的过错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哪知每一片回忆,都像洒进水泥沙子里的一瓢水,使得它们更为凝固和沉重。

上午还发生了一件小事,羞于说出口。也许正是这件事,耽搁了爹的抢救,造成了爹的死亡。这件事就像一根钢筋,穿过厚厚的水泥沙子,戳进我心底。

一个中年男人朝我走来,我给他行跪礼。我认识,本村的锣鼓师傅。村上几千号人,几乎都是我们一个家族的,同一个姓氏,杂姓的不多,就几百个,他是杂姓,但做了我们家族一位德高望重至今尚在人世的表爷的上门女婿,因此按辈分,我该叫他叔叔,虽然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他掏出烟盒,弹出两支,一支叼在嘴上,一支伸给我,我摆摆手,他自己点着了,抽一口,脑袋朝我倾过来,轻声对我说:“锣鼓班子还没定吧?我们来吧。”我说:“好啊。你找我小姑父说下。他在帮我管事。”他笑笑,露出一对酒窝。他打小学艺,一年四季没离开过锣鼓班,喇叭尤其吹得好,这对酒窝想必是长年吹喇叭吹的。“我找了他。你帮我再跟他说下。”“好的,待会我跟他说说。”

他刚走,表姑妈摇摇摆摆地过来了。她是因为胖,走路像企鹅。猜她也是来找我促销的。她在村口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生活超市。但她先不说这事,而是讲起爹生前的诸多好处来,讲过一通之后,才拐上正题,“要什么东西,直接开单子给我女就是!随时帮你送过来。半夜喊,半夜到。不误事!开个店子,不为赚钱,就为方便亲戚邻里。用完再结账,用不完的我女拖回去,好说。东西不比别家差,价格不比别家贵。行吧?”我说:“爹一路来看重亲戚朋友,能照顾到的,肯定会照顾的,姑妈放心。具体小姑父管事,小妹管账,你跟他俩招呼一声。”

接下来,有人向我推销自家喂的猪,自家养的羊,还有自家种的小菜和西瓜,也有人向我推荐礼生、道士、地仙什么的,一一打发他们去找小姑父。大姑妈问我:“纸衣匠请好没有?”我说:“应该还没定吧?没那么快的。”她说:“爱国做得挺不错的。”爱国我知道,大姑父老弟的大儿子,但不知道他做纸衣匠。“都做十来年了。”“那就喊他来做吧。”忽又想起,奶奶过世时,纸衣匠是娘请的,外婆家的一个亲戚,只好改口:“先别通知他。等我问下娘的意见看。”去找娘,娘说不知道那人还在做不,同意喊爱国来做。

这场丧事办下来,初步估算开支在八万元上下,这在农村,是笔不小的购单,相关人士竞相前来,意欲分上一羹,也在情理中。毕竟商业时代,任何形式的聚会,都有可能演变成一场利益之争的商务活动。妻告诉我,表姑妈塞了个红包给小女。大姑妈听了,摇摇头,“她这是见佛烧香,看人打卦。”又说:“我们从不去她店里买东西。她平素分不清眼珠鼻子的。”意思是表姑妈做生意只认钱,不讲亲戚情面。二叔路过,搭了句腔:“本村的人,没谁进她店子。”想起爹过七十岁生日那次,我们并没办酒,只大姑妈小姑妈、二叔和两个姨妈前来给爹贺寿,表姑妈竟然也来了,拖着个笨重的身子,从老家坐长途班车过来。去年爹娘在大妹家住的时候,她也去看望过两回。莫非她是为了日后做单,而进行前期感情投入?复又自省,哪能这样想人家呢?便交代小姑父和小妹一个采购原则,在保证质量和同等价格的前提下,优先考虑亲朋好友和邻里乡亲。

大妹和大妹夫晚上九点多到的家。开车从深圳出发,路上走了近九个小时。人没进门,哭声先进来。大妹把手和头伸进棺材里,声音明显地嘶哑和干涩,许是路上哭久了。大妹人憨,不知道除了哭还应该跟爹说些啥,只“爹爹呀——爹爹呀——”一味地伤心叫着。大妹夫立在棺材旁,一声不响,木桩似的,他平时就寡言少语,关键时候更是沉默如岩。小妹,还有其他亲人,一并拢来,上身趴在棺木上,陪着大妹一道哭。哭过一阵,八位金扛先后进来,喊开哭泣者,将棺盖合上,钉上木钉,缝里刷上糨糊,再贴上红纸条。从此,爹坠入无尽黑暗。虽仍躺在我们身边,却从我们眼前彻底消失,与我们阴阳永隔。

夜深后,各自睡去。大姑父主动留下来守夜。续香,烧钱纸,燃放鞭炮。我想跟他一块陪陪爹,他不让。“你躺躺。还好几天,够你熬的。”他用一双皮皱皱青筋凸现的手板,抚摸着漆黑发亮的棺面,对着它说,“我那两个家伙,不懂事!不能回来送你上山。哥哥,莫怪。”说的是他二儿子和小儿子,两人年后去了黑龙江打工。

我和大妹夫小妹夫,躺在隔壁房里的一张床上。他俩很快起了鼾声。大妹夫大鼾声,小妹夫小鼾声。我睡不着。不是由于他们的鼾声。中途小妹夫忽地坐起来,说是被姐夫的鼾声吵醒,他点上一支烟,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我说:“我误会了爹。”过一会,我又说:“是我害死了爹。”再过一会,我又冒出一句:“也许父母都是子女谋害的。”小妹夫愣愣的,不作声。后来他说,“小姑父吩咐我写挽联,我哪会写呀?还是你写吧。”说完躺下,又缓缓起了鼾声。

对爹的误会,始于他七十岁之后。

爹的生日是老历十一月初三,过完七十,大约一个月后,妻带着爹娘和岳父岳母,一块去海口过冬,我等单位放假后再去。妻事先在网上租了套三居室,位于海甸岛,在海南大学的北面,靠近海边,租期两个月。之所以带爹去海口御寒,是受海大一位朋友的“煽动”。他原本在湖南大学法学院任教,三年前调去海大法学院,老婆孩子也跟了去,孩子本不想去,不愿改变现有的学习环境,但他只问了孩子一个问题,孩子便乖乖去了。他问:“儿子,湖大还是海大?”孩子答:“当然海大。”每年的寒暑假,他一家三口都回这边过,因为夫妻双方的亲人都还在这边。每次回来度假,都会跟我见上一面。他很健谈,见面总说海口的好。吃海鲜便宜,空气好,气候也好,夏天不用空调,冬天不用浴霸,一年四季难得感冒,等等。我想这样的环境,最适合爹。爹的病,最难熬的是冬天。天气一冷,冷风一刮,爹的身子就像一张破网,三天二头地感冒,一感冒就要上医院,就要吊水消炎,尤其过年那两天,医院诊所都放假,找个医生护士都很难。且整天关在屋里,不能出门,空调一天二十四小时吹个不停,闷,不通风,爹就像是一辆超载的货车,在爬着很陡的坡,呼哧呼哧地,我们看着都难受。所以在朋友“夸下海口”后,我们全家终还是跨下海口。我且计划,以后每年都带爹去海口过冬。

爹他们出发的前一天,全家在老巷子口的饭店,举行晚宴。表弟领着小姑妈和他老婆来了,大妹的儿子也来了,小妹一家三口也开车从临城赶来。与其他人的表情相反,那晚,爹始终愁眉不展,话语也不多,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爹不愿去,我知道。稚鸟恋窝,老人恋家。但既然定下来了,明天就要启程,爹向来是个开明人,应该不至于为此仍在纠结。莫非爹是担心去外地过年,远没有在家过年热闹?爹毕竟是个图热闹的人。等他们抵达海口,小姑妈再来电话,才知道爹昨晚情绪不好的真正缘由。昨晚散席后,爹送小姑妈去公交站,临分手,爹叮嘱:“妹妹,带好小孩,自己也要注意身体,有空多来看看你大嫂。”小姑妈听出爹话里带着哭腔,声音有些发哽,便道:“大哥,你怎么啦?”爹叹了口气,伤感地说:“这是我们兄妹最后一次见面。”小姑妈的眼泪立马冒了出来,当她在电话里向我叙说此事时,心里还一直在难过。我反倒笑了,“你哥真是的。去海口是为他好,七想八想干吗?都七十岁的人,咋这么脆弱?”

两个月后,爹平安返回,小姑妈来家里看他,我便开爹的玩笑:“这不又跟你妹妹见面了嘛。”爹低头不语,我板起脸警告他:“以后再不要这样吓唬别人!”

过半年,杂志社员工去北京旅游,我让他们捎带上爹和娘。员工都没去过北京,娘也从未去过。只爹去过一回。两年前,大女从中国农大毕业考上公费留学,要去美国硕博连读,叫我和前妻在她出国那天一同去机场送她,我便叫上爹,去了一趟北京。那次只带爹在城内转了转,看了天安门、故宫、纪念堂等几个主要景点。这回爹去北京,可以爬爬长城,看看十三陵,弥补上回的遗憾。但等他们从北京回来,才得知,其他人都上了长城,只爹、娘,还有领队的小钟,没上。问题出在爹。才到长城脚下,爹便止步不前,望着长龙似的蜿蜒腾挪的长城,爹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气,“我不去了。上去了,只怕再也下不来。”娘只好跟着不去,小钟为了照看他俩,也留了下来,并就近找了家诊所,给爹吊了瓶水,爹才恢复正常的神色。在办公室见到小钟后,我向她道谢和道歉,她友善地笑笑,“应该的。叔叔没事就好。登长城还怕以后没机会?”

年尾天气转寒后,爹只要看见妻在电脑前忙碌,就会走近去,提醒她一句:“不要订海口的机票,我不会去的。”前次去海口,是先把机票订好再通知爹的。生怕我们不听,爹后来又加重了语气:“要去你们去,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过年!”“去那,是为你好。”我说。“好什么好?还不是一样感冒?那么潮湿,被子捏得出水!”他辩解。爹态度这么坚决,我只好妥协,每年带他去海口过冬的计划,也就自此中止。

随着年岁的增大,爹身体的抵抗力越来越差,越来越容易犯感冒,而每犯一次感冒,就要受到一次高效化学药品的侵袭,身子成了一面不断被射击的靶子。这些年来,疾病像条疯狗,缠住爹不放,从前爹强的时候,它就弱,现在爹弱的时候,它就强,不时冷不丁地朝爹扑过来,咬上一口。爹因此越来越恐惧死亡,成天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会随时随地死去。

每晚,爹都要挨到很晏才上床,电视机始终开着,孤坐在躺椅上,迷糊一阵,又蓦然睁开眼惊醒过来。上床后,也是半坐半躺,斜在床上,不脱衣,有时连鞋子也不脱,睁着眼,亮着灯,不敢沉睡。不管在哪,都要将门窗打开,最冷的天气,也要留出一道缝,即便是洗澡,上厕所。有时看见他上厕所也开着门,我会隔着前坪冲他喊:“关上门!”跟着咕噜一声:“来城里这么久,还不知道讲文明!”爹极不情愿地将门合上,等下回上厕所,还这样。去年秋天,给爹娘换了一张新床,把床的位置,变动了下,原先床头挨着门,现在床尾挨着门。爹不肯。我懂他的心思,床头挨着门,他躺在床上,视线和呼吸随时能跟外面保持畅通。但我坚持要改动,因为头挨着门,风大,睡觉容易着凉。为此,父子俩差点吵起来。最后他还是屈从了我。夏天到来后,我们都在一件一件地减衣服,爹依旧穿着冬装,他害怕穿少了着凉,却不知道出汗也容易着凉,只得强行将他的厚衣剥下。

在我面前,爹始终收敛着对死亡的恐惧。但娘他们,深受爹所制造的恐惧氛圍困扰,时常陷入为爹担惊受怕的处境中,就像小姑妈那次一样。娘跟我说:“夜里真是难受!”半夜里,娘总会听见爹长吁短叹,“唉,早点死好,难受罪。”有时会吩咐娘:“帮我拿根绳子来,让我早点结果自己。”“明天去老百姓帮我买瓶安眠药来,了结算了。”娘夜里受了惊吓,白天有些恍惚,我建议她跟爹分房睡。但爹又会对她说:“干吗分开睡呢?你跟我还能睡几个晚上呀?”

大妹和小妹虽不在身边,两人同样会在半夜里受到爹的惊扰。有时娘睡沉了,爹就会拿起手机,给大妹小妹去电话。去年爹娘住在大妹家时,有天晚上,小妹被电话铃吵醒,一看是爹的,按通后却无声音,小妹急了,一个劲地唤“爹”,终于听见爹含含糊糊的说话声:“……我快不行了……”之后电话就断了。小妹大哭,边哭边打小姨妈的手机,请小姨妈赶快去大妹家,叫人将爹送医院抢救。小妹和小妹夫也急忙穿衣起床,下楼发动车子,正出小区大门时,小姨妈的电话来了,说爹没事。爹是因为起来蹲厕所,便秘,拉不出来,由于用劲过度,呼吸跟不上,感觉自己快不行了。小姨妈他们把爹扶上床,倒了杯温水给爹喝了,再让爹吸上氧,爹的情绪便平复了。这样揪心的电话,远在深圳的大妹,也接过两回。也有几次,爹半夜里给小妹去电话时,语气甚为平静。小妹接了,却没法平静。爹说,你拿笔纸来。过会小妹说,笔纸拿好了,爹你说。爹就把临时想到的遗嘱,一条一条,交代给小妹。小妹边记,边流泪。

我便责怪爹的脆弱、胆小,和自私。不但当面说他,有时还会在亲朋好友的聚会上,把爹怕死的故事,当笑话讲。今天爹猝然离世,我才醒悟过来,爹真的是这样,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离开我们。看来这些年,死神从未离开过他,一直在紧紧地盯着他。爹虽然生活在我们身边,却始终身处氧气稀缺的高原,始终被关在一间透明的玻璃房中。空气,于我们而言,可以轻松随便地获取,于爹而言,却是世间珍宝,可望不可即。爹因此时刻面临断氧的危险,时常会产生窒息的感觉。爹就像一直站在悬崖边上,他能不恐惧吗?

爹的死证明,我错怪他了。然而,只有在事后才意识到错误的事故,终归是要发生的。

一夜没合眼。脑里全是爹。想不到时隔多年在老家度过的头一个夜晚,会是这样。爹不在了,老家还是老家吗?

上午礼生来了。留弯月胡,着西装,身材魁梧。邻村小学的老师,姓艾,跟大姑父一个村,一个姓。邻村几千号人也几乎都是一个家族的,艾姓家族。礼生一来,便忙开了。将白纸绿纸铺在八仙桌上,折几折后,剪成长条,再拿起毛笔,蘸上墨汁,开始悬着胳膊在桌上写字。我将想好的挽联抄给他,“苦吃尽福未尽您却转身西去悲悲悲,恩如海爱似海我再无法报答痛痛痛”,对仗虽不是十分工整,但大致表达了我的心意。还想过两副,“早年苦晚年痛痛苦人生终是解脱,儿辈旺孙辈兴兴旺家族得以延续”,“身体羸弱远农事靠手艺立家,精神强大近文化凭贤德育人”,总觉不如前面那副。礼生将它书好后,张贴在大门两侧。娘进来转告我,小姨妈说这联不妥。她也觉得不妥,“怎么能说‘福未尽呢?你爹跟着你,该享的福都享了,你也尽到了孝心,报答他了。你爹是满意的。”我说:“爹本来还可以再享几年福,是我做得不好。”娘摇摇头,转身喊大妹一块去老屋,寻找爹从前用过的篾刀。

将灵堂布置好后,礼生着手收集爹的素材,回去好撰写祭文,四天之后再来主持祭奠仪式,将祭文在仪式上一一念唱。他找熟悉爹生平的亲人进行问话。二叔,大姑妈,小姑妈,都拢在礼生身边。娘从老屋回来后,也被叫了进去。大姑父后来也进去了。对爹的生平有了具体的了解后,礼生又单独把我喊进屋,掩上门,手里捏着笔,桌上摊着本子,让我说说对爹的印象。

“我爹不像个农民。”我说。

不仅仅是指,爹一辈子没干过多少农活。

除了农忙时节,帮娘打打禾,晒晒谷,其余时间,爹几乎不挨农活的边。几十年里,田里土里的活,肩挑手提的活,几乎都是娘干的。从分工来看,娘更像一个丈夫,爹更像一个妻子。家里一直是爹做饭。爹炒的菜,吃过的人都说好吃。洗菜,切菜,炒菜,爹就像他织篾货一样,慢工出细活。附近的村民,抑或是亲戚,谁家做喜事,都乐意喊爹去帮忙炒菜。后来进了城,爹又掌厨,直到支气管炎越来越严重闻不得油烟后,才不得不从厨房退出来。

爹凭手艺吃饭。家族原本有个祖传的手艺,杀猪,但爹给爷爷打了两年下手,终还是放弃了。一手箍紧猪脑壳,一手握刀,捅进猪脖子,爷爷手起猪落气,爹却没得这身力气。爹自幼多病,身子骨瘦弱,他连农活都做不来,怎么做得了屠夫?后来是二叔和小姑父跟爷爷学了杀猪,这门手艺才不至于失传。

爹放下屠刀,拿起篾刀。老家四面环山,遍地的杉木和楠竹,所以盛产木匠和篾匠。爹没学木匠,学了篾匠。毕竟操纵一根竹子,比操纵一根树木,要轻松得多。

大集体时,爹被招募到农具厂,专织篾货,以篾货折算工分,以工分折算口粮。即便是全部青壮劳力,派去修水库修铁路,爹也以一技之长,躲过繁重的体力劳动。你想不到的,他会唱戏。花鼓戏。爹进了工地上的文艺队,不断地奔赴各个工地进行慰问演出。那个年代,没有电视,电影也少,爹他们的演出,成了工地民工和远近村民的主要娱乐。在禾坪上搭个简易台子,天黑之后,举着火把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爹他们粉墨登场,用力吼上一嗓子,四围便响起一阵叫好声。

包产到户后,爹在家织篾货,赶场日挑到镇上卖,换来油盐酱醋和一家人的缴用。后来封山造林,楠竹被砍光,做不成篾匠,爹将老屋一间靠马路的卧室清空,开个小卖铺,成了上垄片第一个生意人,每隔几天,去镇上进次货。爹还自学医书,成了一名业余的草药郎中,擅长儿科和妇科,小孩长龟胸,妇女月经失调,爹手到病除。爹把从深山采来的草药碾碎,泡在米酒坛里,再放进一根苎麻细绳,让细绳将药性全吃进去之后,将细绳晾干,有人来喊爹看病,爹剪下一截带着,点燃后,在病人皮肤上戳戳点点,每点一下,病人的身子惊飙一下,瞬间又痛又麻,烧过一圈之后,病好了一层,隔几天又烧一圈,连烧三四个回合,病就好了,回来的时候,爹手里就多了一瓶米酒,半斤猪肉。除了帮人看病,爹还有了令尺,学做道士;有了罗盘,学做地仙;有了文本,学做礼生……只不做农活。

爹的外表,也全然不像个农民。

从头到脚,一年到头来干干净净。倘若不慎沾上泥巴,必定找处水洼,将五指打湿,抹去污迹。到老一头浓密茂盛的头发,一天到晚打理得规规矩矩。特别爱惜衣服,做篾活时,双手戴着袖套,胸前系着围兜,一件衣服总比别人穿得长久,不易破烂。进城后,更是讲究,每天看上去,崭然一新。衣服鞋子,全是自己买。旁边的北正街没拆时,经常去北正街的服装铺转悠,遇着合意的,不急于买,慢慢磨价,一回不成,二回再去,装出一副只是顺路看看、并不见得要买的样子,店家终还是熬不住,应了下来。拿着回家,脸上起了喜色,喊我们一个个猜价,最后公布的价格,常常把我们吓一大跳,爹脸上又有了得意。衣服大小适中,不肥不瘦,颜色以纯黑和深蓝为主,兼以红和白,穿着清水,看着清爽。冬天出太阳的日子,将四季的鞋子,一双双摆出来,抹灰,擦拭,打油。结交的那帮老人,都看不出爹的农民身份,誤以为他是个退休干部。

每次回老家,必定戴礼帽。冬天着长衫,夏天戴墨镜。后来,爱挎一个竖式男士包。

爹骨子里,更像个读书人。

原本抽烟喝酒。咳嗽厉害后,戒了烟;病情加重后,戒了酒。老家人热爱打纸牌,爹不沾边,一辈子没摸过。也没其他不良嗜好。闲时爱看个书,写个字。住进城后,大多数时候,要么在家看电视,要么去河边听戏。碰见河边有人用水在地上写字,回家后把泡沫剪成笔头,绑在旧拖把杆上,再提个小桶,也去河边平地上练。听到街上礼花响,知道有店铺开张,便取出一本老黄历,戴上老花镜,仔细研判,最后或是摇头,说店家瞎搞,或是笑笑,称店家懂古。有时我把事情办砸了,不直说我,塞给我一张纸,纸上一首诗,爹自己写的,虽近乎打油,却是语重心长。

爹知书达理,很讲斯文和礼节。家里无论来什么客,一概盛情款待。与外人同桌吃饭,必定等有人先动筷,他才动筷,吃完道一声“你们慢用”,才起身离席。一同走路,也是先让着人家。

也有读书人的毛病,心思重,遇事爱琢磨,难放下,有时会活得郁闷。

爹也许就是旧时代的秀才、乡绅抑或私塾先生的转世。

但爹偶尔,也有不“先生”的时候。

记得小时候,每到大年三十那天,感觉最难熬。过大年,原本最令小孩子兴奋,但偏偏在那天,一贯任劳任怨的娘,和一贯温文尔雅的爹,像是被人下了蛊,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模样。中餐是过年的正餐,变化是从中餐喝酒开始的。娘有酒量,但平时几乎不碰酒;爹也有酒量,但平时只是细品慢饮。大年三十的中午,两人却像是事先约好,要在这顿饭中,将一年欠喝的酒,都喝回来。桌上摆着一瓦罐米酒,爹和娘对饮,用碗,几乎是三二口喝完一碗,等到坛里的酒喝光,两人也喝醉了。喝醉后,两人就开始吵架,先是对骂,后是对打,打得各自没力气后,打得两颗心破碎后,爹捡拾好做篾匠的工具箱,挑着它,悠悠晃晃伤伤心心地出了门,娘则躺在地上号啕大哭。到天黑,爹不声不响地又挑着担回了家,娘忍着满身伤痛又爬起来做饭,家里一如往常。

我看不懂,心想他俩既然如此痛恨对方,像是一对仇人,干吗还要勉强待在一起?干吗不离婚?长大后才想明白,不是他俩出了问题,而是日子出了问题。一年劳累到头,家里仍旧一无所有,仍旧吃不饱穿不暖,仍旧不能给孩子添置一件新衣,购买一把糖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两人吃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受过多少委屈,终于到最后一天,来了个大爆发。以这样一种方式。

那时候日子过得真是清苦。一年只发半年粮。能吃上一顿红薯伴饭,算是不错。时常吃了上顿愁下顿。菜多是干菜汤,汤面几乎看不到油星。每餐全家只一个菜,这是常有的事。吞上三四口饭,才尖着筷子夹一下菜。吃饭时,我总会注意爹的筷子,他要是多夹了一下,我会及时伸出筷子,将他筷子上的菜打落在碗里。而爹,总是歉意地朝我笑笑。那时候,要是能够吃到一个煎蛋,我会用它送两餐的饭。一条煎泥鳅,我可以送一餐饭。晚餐更是敷衍。有时候稍吃点东西打湿一下胃,有时候根本就没东西吃,每晚早早地上床睡觉,身子躺着不动,饥饿感就不会那么强烈,等到睡着之后,就可以将饥饿忘掉。

即便是生活难以为继,爹仍坚持着不让我辍学。“儿呀,不读书,哪来的出息?不读书,哪能走出穷山沟?”爹似乎认定了要让我走出去,而走出去的唯一方式,就是通过读书。这在当时,纯属异想天开。村人也都觉得爹的做法,太不切实际。那时候,升学凭推荐,不凭成绩。况且,读再多的书,也是回家种田,没别的出路。但爹像是有先见之明,坚信只要好好读,必定会有出头之日。小学毕业后,上初中自然没我的份,生产队只有一个名额,生产队长推荐了自己的儿子,爹就去找大队干部说情。哪能说得通?生产队长指定他儿子去,谁的孩子也别想去。好在这事后来有了转机,他儿子厌倦读书,打死也不上初中,这样,名额就侥幸给我了。初中毕业后,爹又活动着让我上了高中。高一的时候,全国恢复高考,这下爹高兴了,仿佛印證了他当初的远见。但高中毕业后,我没能考上大学。怕再考还是失败,浪费家里一年的开支,我不愿去复读。爹强行命我复读。一年后,我考上大学,成为上垄片第一个大学生。我的命运,因此得以改变。

这应是爹真正有别于普通农民之处。

只是小时候每年大年三十的那场“夫妻战”,最终给娘留下两个后遗症。一个,喝酒不用杯,用饭碗,一碗酒几口即喝完。还一个,身子发痛。多年后,娘还在喊头痛,腰痛,全身骨头痛。

“但我爹从没打过我们子女。从小到大,一次也没有。”我向礼生解释。

“这是真的。我爹很疼爱我们三兄妹,一直把我们看得很重,从来不打不骂,真的。”小妹插话。她进来开箱拿东西,又扭头对我说:“我刚发了微信,将消息告诉单位和朋友了。你什么时候通知?”

我不准备将爹过世的消息,告诉别人。亲戚路上,该通知的,小姑父已经嘱人一一通知,他们大都会来送爹最后一程。附近的乡邻,没外出打工的老人和妇女,有的也会来送送爹。这样就行。

参加工作这么多年,我很少办酒。印象中只两回。一回,三十年前的第一次婚姻。在爹的筹办下,我和前妻在老家举行了婚礼,除了双方的亲戚,还邀请了同事和朋友。还一回,两年多前的小女满月。是应岳母的要求。因为第二次婚姻,我没办喜酒,只在岳母为女儿举办的婚宴上,“客串”了一场,小女生下后,岳母提出要给小女做满月酒,让两边的亲戚认识认识,走动走动,我同意了。但我只请了亲戚,和之前给小女打过红包的少数几个同事及朋友,没喊其他人。这回给爹办丧酒,算是第三回。我只想既热热闹闹又安安静静地将爹送上山。

并非我不讲人情。别人办酒,只要邀请了我,没得特殊情况,一般我都会去。这么多年,总拢参加了数百场次吧?但我自己,实在不想办。怕麻烦。更怕麻烦别人。我企图,过一种简单而宁静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所追求的这种生活状态,是爹所希望的,还是所失望的。曾经爹为能在贫寒中培养出一名大学生,深感自豪。他因此希望我“出息”,甚至“光宗耀祖”。后来有那么一次机会,终于让他的这份希望,有了希望。二十九岁那年,我从县文化馆调往团省委工作。爹内心的欣喜可想而知。再与乡人聊天时,倘使对方不清楚我的工作状况,爹就会有意无意地道出我的工作单位,他不说团省委,而说“省团委”,把中间的“团”字说得含糊。“省常委?”听的人往往这样发问,爹给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微笑,旁人误以为爹是在认可。由此看来,爹也是一个有虚荣心的人。可三年后,我主动调去一家较为自由的社团组织,之后又去了某家研究机构,主编一本杂志,长年固守在杂志社这个狭小而温暖的世界里。这样的走向,无疑与爹的期待背道而驰,想必爹心里很是失落。

但仔细想想,我的生存之道,不正是爹的翻版吗?

我不加入任何圈子。在每一个工作单位,与门卫的关系,好过与一把手的关系。甚至不参加毕业二十年三十年之类的同学聚会,不愿看到得势者一副舍我其谁的老大扮相。我不炒股。跟爹一样,也不赌钱打牌。除了应对工作,极少出门。关在家里,陪陪爹娘,看看网购来的国外当代小说,在电脑上码码字,在网上观看爱奇艺和暴风影音新近推出的西片。过一种我想要的简单而宁静的生活。

就像爹当年躲开繁忙的农事,一个人坐在屋里编织篾货。一根根楠竹从山上砍下,拖到屋门口,在爹的手中重获新生,变成一只只在屋里屋外、田野山间,活蹦乱跳的筛子、焙笼、箩筐、粪箕、背篓。爹成天与楠竹为伍,吮吸着山野的气息,心灵与大自然相融,忘却尘世间的喧嚣与吵闹。红尘就此淡去,山风如约飘来。爹以身体羸弱为借口,让生命步入另外的航程。

多年前,爹躲在家中编织篾片。多年后,我躲在家中编织文字。我们始终与外界隔着一堵墙。或者,一道玻璃。爹由于生理上的原因,身处玻璃房中;我由于心理上的原因,同样身处玻璃房中。我们一直生活在这个世界,却仿佛从未抵达这个世界。

我蓦然明白,爹除了给了我一个来世上走一趟的生命,给了我一个脱离农村的命运,还给了我一个,超然世外的灵魂。

如今爹走了,他的生命在我身上得以延续。我是经过修改校正后,爹的再版。家族的传承,有时候就像一台3D打印机。

难怪爹一直指望我生个男孩。难怪前妻会对大女说:“知道你爸为什么执意要离婚吗?他是想再生个男孩,为家里传宗接代!”像是一语道破“天机”。两个月前,妻去省妇幼做过一次人流。事后爹得知,没作声,但从娘嘴里,听出了他心里的遗憾:“生下来几好!你爹早一向还梦见你们生了个胖小子!一准是个男孩,真是造孽。”由于没做干净,一个月后,妻又去省妇幼补做了一次。这回,娘传达的不只是遗憾,更多的是气愤:“看看,把个双胞胎都做掉了!你们还真是下得手!”过一天小姑妈来电话:“好可惜啊,老话讲,生子冲喜。”我默然。老家有这种讲法,家里如有老人患病,只要生个男孩,便可以将病魔冲走。

而今,爹把这个遗憾,带进了棺材。

小姑父跑过来,“这么大个事,怎么可能不通知单位和朋友呢?要不得。要不得!”手上就像握了把屠刀,挥来挥去。本想去跟他说这个事的,估计是小妹已经跟他说了。“你听我的。”我边说边抓住他的手,怕他舞动的手指不小心挂落我的眼镜。但我温弱的声音,比他的声音低下一座山,反倒衬出他声音的强硬,这样一来,他怎么会听我的呢?所以赶紧转换话题:“跟你说个事。我考虑了一下,乡邻的礼金,就不用收了。”“这个,我赞同!我懂你的意思。平时你都不在老家,他们做什么喜事,你也不知道,没法给他们回礼,所以干脆不收他们的。这样也好。”有人在高声叫他,他又跑开去。

过一阵,小姑父又来找我,说乡邻的礼金,不收也不好。要是他们知道不收礼金,可能都不会来吃酒。“他们面子上过不去,以为自己是来白吃的。”我问他有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不收他们的礼金,又能让他们来吃酒。小姑父摸摸脑袋,“要不这样,写数的时候,给他们每人回个一百块钱红包。因为按乡俗,他们写数一般也是写一百块钱。”“也行。”我说。

可再过一阵,他又跑过来,按住我的肩,不让我起身,在我面前蹲下身子,說:“我想了想,还是不好。乡里只有办红喜事,才回红包的,没见谁家办白喜事,也回红包,我们不能坏了规矩。再说,给乡邻回了红包,其他人没回,其他人会怎么想?”“那怎么办?”“我再想想。看有没有其他办法。”

到了吃晚饭,小姑父端着碗,边吃边走到我面前,“我问了下其他人的意见,都觉得要收。不收没人来。这样,收归收,等丧礼结束,你再把礼簿上的乡邻名单,抄一份给你二叔,以后他们办酒的时候,叫你二叔帮你回礼。”一旁的大姑妈大妹小妹她们,都说“要得”,我也说“要得”。

小姑父伸长手臂在桌上夹了一把菜,吃上两口后,又对我说:“你那边不通知,要不得。”将下午的话题捡了回来。小妹跟着说:“平时他们做酒,你都去。你做酒,不喊他们。肯定要不得不?”小妹夫说:“单位还是要通知的,毕竟你是单位的人。上次我爹过世,学校领导和工会都来了。”大妹说:“爹七十大寿你没喊他们,这回应该喊一下的。”大姑妈也说:“我哥平时图热闹,要是他们方便,能来一趟也好。”妻补上一句:“你是怕麻烦人家,但这样的事情你不告诉人家,事后人家会有意见的。”一桌的人似乎都在劝我。

吃完饭,举着手机往外走,等到有了信号,便给毅哥打电话,把事情告诉了他,请他帮忙转告单位工会。毅哥是我所在研究机构的同事,也是多年的朋友。

打完这个电话,就回屋了。再没打其他人。

虽然事先一再有亲人善意地提醒,不必见人就跪,“留着膝盖。做道场有你跪的。”让我感觉道场这关兴许是孝子最难熬的,但三日道场跪下来,膝盖倒也算好,除了有些红肿,有点酸软,并未伤及筋骨。一直戴着护膝的。妻开车去镇上购物时,带回来三副护膝,我们三兄妹各一副。我戴在裤子里面,不太显形;小妹穿裙子,就比较打眼;大妹很少戴。依老家规矩,做道场时,孝子须全程陪跪,孝女则自愿,所以大妹和小妹,只是从忙碌中抽空过来陪跪一阵,我则连续陪跪三天。道士有六人,一人主唱,五人奏乐和伴唱,主唱的道士最为辛苦,有时站着唱,有时绕着棺材唱,也有时坐着唱,但大多数时候,跪着唱,一唱便是数小时,好在六人轮流着来。看我长久跪着,道士也通情达理,中途总会有人朝我伸出手掌,掌心朝上,屈屈手指,示意我起来,怕我跪坏了膝盖。我顺从他们的好意,起身让膝盖休息一阵。但有时候照旧跪着,只朝他们摆摆手,表示我还行。三天里,除了用餐,道士每天从早上开始,唱到晚上十二点,我几乎一直固定着这一姿势:面向灵堂,双膝跪在垫子上,两个脚后跟顶着屁股,双手插住膝头,支撑着上半身,头微微低垂,一动不动,泥塑一般。

这样的长跪,令我沉静并专神。人世间就像一米深的水塘,一米之上,满是喧哗与骚动,一米之下,却是安宁和懵懂,所以小孩长过一米才懂事,我们蹲下和躺下身子,才变得安静。我跪下后,身子刚好落在一米以下,整个人像被水淹没,水面上的喧闹已然隐退,仅剩下节奏强烈的鼓乐声,和悠扬悲怆的唱腔,雨点似的敲打水面,传递给我一种难以言说的苍凉。而内心深处的愧疚,翻涌而至,一波连一波。偶尔抬头,将视线浮出水面,望见相框里的爹,痴痴地冲我笑,似在说,“我不怪你。”一如生前。

生前,无论我怎么吼他,他都不生气,大多数时候不声不响,面容平静,偶尔也会回一句:“发什么脾气呀。”惊惊地看我一眼,当我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每每吼过爹之后,心里并不好受,会私下问娘,“爹没生气吧?”“没惹爹伤心吧?”娘总是回复,“你爹知道你是为他好。他能理解的。”“他当时有点委屈,过后就没了。”

“老小,老小。我把爹当小孩带!”曾经在电话里,我用炫耀的语气对大妹和小妹说。我当爹是个任性、捣蛋、不听话的小孩,以为只有冲他吼,才能让他臣服。如今想来,这种粗暴地对待爹的方式,有多错误和残忍。

而这种自以为是的方式,早在“驯服”爹的饮食习惯时,就开始动用。

爹除了遗传奶奶的哮喘,还遗传了她的節俭。奶奶一辈子省吃省穿。即便是亲戚送她一袋桔子,也舍不得尝一个,藏在地窖里,等到过年,或是年后,小孩嘴馋的时候,再拿出来,一人发一个。看着孙辈一口一瓣地吃得欢,奶奶枯瘦的脸上,溢满笑意。爹也一样,有好吃的,自己不吃,总让给别人吃。桌上摆着时鲜的水果,喊他吃,他摇头摆手,“不吃。我生来就不吃这家伙。”或是,“我口没味,你们吃。”勉强塞进他手里,握着不动,等你转背,又放回桌上。

进城后,爹掌厨,为一家人买菜做饭。每回菜上桌后,爹总要坐在旁边的靠椅上,喘息一阵,像是在把刚吃进去的油烟,用力吐出来。我们围桌吧嗒吧嗒吃得欢,爹一边喘息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爹炒的菜,味道偏重,偏辣,很合我们的胃口,我们都说“好吃”。“好吃就把碗空了,下餐吃现的没味。”爹巴不得我们将菜吃光。我们吃到一半,爹才上桌,大口地扒饭,菜却是尖着筷子夹,吃得极细,对于精心为我们准备的新菜,更是舍不得吃,只夹一小筷,试试盐味,要是强行夹菜给他,他立马板下脸,把碗扭到身后去,“搞什么,我想吃自己还不会夹?”爹最爱给我们做肚条炖鸡,里面再搁上鸡蛋、红枣,或板栗,大铝盆盛着,满满的一盆,一屋子的香气,每次他也只是舀半勺尝尝味。

倘若家里来客,爹都要做上一大桌的菜。缓过气来上桌后,手里便轮流着有了两双筷子,一双自己用,一双给客人夹菜。给客人夹菜的这双,像个勤快工;给自己用的这双,则像个偷懒工。

一直都这样。喊他不应,说他不听。所以身子像奶奶一样,几近瘦骨伶仃。不多吃点东西,不多吸纳点营养,哪能长肉呢?不长肉,没有一块好身板,又哪能抵抗风寒和疾病呢?我想。后来有次,当着客人的面,我突然就发作了,从肚条炖鸡盆里,舀了一勺结结实实的内容,趁他不注意,哐进他碗里,在他板脸之前,发出一声吼:“吃!别光叫别人吃,自己不吃!”怕他不听,又补吼一声:“你自己不吃,有什么资格叫别人吃?”爹是个爱面子的人,连着的两声吼,自然是失了他的面子,脸色顿时暗下来,很难看的,但我还在盯住他,他终还是低下头,迟疑一会后,乖乖地举着筷子,将碗里的鸡块和肚条,一一送进嘴去。

这以后,每每不听话,想负隅顽抗时,我就会把这一句搬出来,“你自己不吃,有什么资格叫别人吃?”有时候是狠声狠气地说,有时候是带着刻薄和嘲讽的口气说,且大都是当着客人的面,将他逼至墙角,无处躲逃,他也只好乖乖就范。这句话就像如来佛的紧箍咒,后来被我一念再念,直至他由被迫,变为自愿。终于有时也会主动从桌上拿水果吃。有时还会将梨子、红枣之类的,搁在床头,半夜肚子饥时,坐起身子,细嚼慢咽地啃上一阵。虽然他肯吃的水果品种依旧很有限,无非是梨子、桃子、香蕉、苹果等少数几样,绝大多数品种如菠萝、芒果、火龙果、榴莲、樱桃等仍拒绝尝试,但毕竟是开吃了。

吃菜倒是放得更开一些。以往,不但在家里吃菜少,上馆子也不爱夹菜,嫌别人的菜放多了盐,或是放多了佐料,或是不新鲜,总能挑出这样那样的毛病来,除了省吃的个性使然,还带着有意贬低同行的意味。后来不这样了。不单家里吃得放松,上馆子什么菜也都尝尝,夹不到的,舀给他,也不会拒绝,埋头苦干地将它们干掉,离席时,甚至还会摸着肚子说:“吃撑了。”

唯有吃药,不需要家人逼迫,自觉自愿。每日按时按量服用,倘若药快断了,会提前告诉妻,妻去街头药店或医院药房,及时帮他买回来。长年吃的是西药,兼有中成药。去年在大妹家住时,也吃了大半年的中草药。是小妹听她一位初中同学推荐的。同学她爸患有跟爹同样的病,连续吃了三年河西谭医生开的中药方子后,病情有所缓解和好转。我便每周过河一趟,去省中医药研究院附属医院找谭医生换方,周末再把一大捆中草药送到大妹家,给爹服用。每天一帖,每帖煎三回,早中晚,就像一日三餐。谭医生说,头一年的方,主要是排除体内积聚的西药毒素,对身体进行有序地调节。可能他的方下料足,有时候把爹的脸吃黑了,下周再换几味药,再把爹的脸色吃回来;有时候把爹的双腿吃肿了,下周又换几味药,又把爹的双腿吃回来;也有时候吃便秘了,吃胃痛了之类的,谭医生总能通过换几味药的方式,将爹的身子恢复过来。爹尽管有所不适,但每天照样吞服三大碗中草药,从未间断,也从无怨言。想来,爹这两年吃药的量,应当不亚于他吃饭的量。

也许是饮食习惯改变的原因,也许是吃药的原因,七十岁以后,爹开始发福。体重终于踏过长年不足一百斤的门槛,逐步迈向一百一、一百二,乃至一百三。而爹对死亡的恐惧,随体重一同增长。我对他的吼声,也伴随他内心恐惧的加重,而加重。

起初,我还算心平气和地开导他。我跟他点老家的人头,不是全村的,是上垄片的。全村一条垄七八里长,我不是很熟,但上垄片我熟。上大学以前,我一直生活在这儿。从山冲零零星星的住户,到山脚我们家所在的那一大块聚住地,总拢有大约四五十户人家,自我爷爷辈至我这辈,有些什么人,我都还记得,只名字有的想不起来,待爹说出来后,我才恍然记起。我们按顺序,从山冲点到山脚。爹并不知道我的用意,以为我只是陪他一块闲聊和忆旧,所以兴致很高,每点到一个人,总能附带讲出这人的一些轶事来,且这些轶事大多是很有趣的。将全部人头点完后,我所要的答案也出来了。我爷爷那辈的,已全部死亡。爹这辈的,年纪比爹大的,仅有三位还活着,最大那位比爹大五岁,其他人都死了;比爹小的,已经死亡二十三个半,约占这部分人总数的四分之一,他们大都死于绝症,也有的是意外死亡或服药自杀。像我大叔,算半个,二十年前大叔去广西打石头,从此杳无音讯;我这辈的,也已经死亡七人,有的因病,有的因窑上出事,也有的因医疗事故。他们的平均死亡年龄,我虽没作具体统计,但大致估算出来,在六十岁左右,顶多不会超过六十五。我对爹说:“你看看,我们上垄片活到你现在这个岁数的,能有几个?就算他们的平均年纪六十五,你比他们多活一天,就等于赚了一天,多活一年,就等于赚了一年,看看你现在已经赚了多少?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还有什么好担惊受怕的呢?”

后来,我的话越说越难听。家里每年订了晚报,社区上门推销的。晚报上时不时地有一些关于天灾人祸的报道,每每看到这样的文字及图片,我就会将报纸伸到爹面前,“你看看,这起事故又死了多少人?”“你看看,这场灾难又死了多少人?”停顿一下后,我会接着对他说,“能活下来,就是一种幸运。知道不?”“你也是个聪明人,道理你都懂,为什么还这么怕死呢?真是搞不懂!”

最后,我终于又捡起那一招,对他吼了起来:

“要么开心地活!要么痛快地死!”

这是我印象中吼过爹最狠的一句话。我像是在用这句异常尖锐的话,来试探他忍耐和承受的底线。也试图用它,来刺破他内心无比坚硬的恐惧。虽然我知道,他只会选择活,不会选择死,因为他不想死,他对死充满恐惧;虽然我的目的,是希望他开开心心地活。但是,这句话所裹挟的杀伤力,不是我的本意所能遮掩和阻挡的。

“总说你爹自私,你跟你爹一样自私!”

这句话同样地刺伤他。爹一直不喜欢爷爷,常诉说爷爷的种种不是。赌钱打牌,不顾家,不顾子女,只顾自己,太自私。爹小的时候,要是奶奶外出,他就得挨饿,有时饿不过,上别人家找到爷爷,爷爷根本不予理睬,照旧打他的牌,惹急了,还会将爹轰出门。爷爷没钱买酒喝,将爹身上的零花钱搜了去买酒。爹自幼多病,体质差,爷爷很少照看他,关心他。爹成年后,被招到二一四队当工人,在遥远的县城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是爷爷强行将他拽了回来,不然,爹也不至于生活得这么艰辛……也许正是爷爷的不良形象,促使爹决心做个好父亲。但爹晚年对死亡的恐惧情绪,已经影响到家人的正常生活,这在我看来,同样是一种自私的表现。

类似的话,我还说过不少。我是看轻并误会了爹的病。由于误会了爹的病,跟着误会了爹的人。医生和旁人总说:“你爹的病,只要不感冒,就没事。”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爹的病,逐年在恶化。由支气管炎,到肺炎,再到肺气肿,最后到肺心病,病魔将爹一步步推进死神的怀抱。而我,不单没给他安慰,反倒用语言的皮鞭不断地抽打他。现在他走了,终于结束由来已久的痛苦,我为他披麻戴孝,长跪不起,扮着孝子。

可我分明是个,不孝子。

做完道场后的次日下午,烧灵屋。来主持仪式的两名道士,刚把摩托停放在马路边,忽地来了一场暴雨。像是他两个将暴雨领来的。他俩猫着腰,双掌遮挡头顶,朝房子冲来。这样看上去,他两个又像是被暴雨领来的。

暴雨来得有点怪。来之前,云淡风轻,一丝细雨都没有。等他俩进了屋,像是踩了急刹,暴雨又突然停了,外面继续云淡风轻,依然一丝细雨也没有。要不是地面有湿痕,他俩身上有湿痕,没人相信刚刚有暴雨来过。

回想这几天的天气,都有点怪。爹回家当天,一路放晴,等爹进屋,天就暗下来。第二天礼生进场,天好好的,可谁也料不到,晚上会是一场倾盆大雨。从天黑持续下到天亮。铺天盖地。电闪雷鸣。次日村人都在议论,昨夜这场雨,是今年以来最大最猛的。半夜里,听到啪嗒啪嗒响,以为是老鼠在咬塑料袋——屋里堆满了用塑料袋装着的食品,紧接着,有雨点打在我额上,鼻上,嘴上,一路前行,连忙起来拉亮灯,楼板上布满一条条雨线,由外墙向内墙漫延,大妹夫与小妹夫身上也被浇湿,我喊醒他们,一同将食品转移到外屋。二叔上楼察看后,说是由于屋顶上水沟里的水积聚太多,流不赢,纷纷往墙上走,“打房子建起以来,这还是头一回!”第三天道士进场,却是大晴,气温陡然升高,帮忙的人大都着短衣短裤。只道士,上场前,还得在衣服外面再套上道士袍,又黑又长,密不透风,且还得戴上道士帽,其中一人,是班头,则穿龙袍,戴皇冠。奏乐和伴唱的五人,不时地喝水,抹汗,主唱的更甚,一面提着嗓子唱,一面手握毛巾,不停地抹脸,抹脖子,反手从后颈伸进去抹双肩,又反手从后腰伸进去抹背。一坛唱完,休息一会时,有道士实在熬不过,跑进内屋,将里面的衣服脱掉,只穿着道服,倒是凉快多了,可等到再唱完一坛,道服几乎湿透,软乎乎地趴在身上,肉体的轮廓暴露无遗。头一天下来,六个道士被折腾得够呛,担心接下来的这两天,要是还这么高温,恐怕谁也熬不到最后。但老天有情,到第四第五天,不单不热,反倒清风徐来,凉凉爽爽,倘若主唱的道士唱出汗了,还会及时地下一场雨,所以后面两天,道士们一路浩浩,将道场做得极其圆满。尤其第三四天晚上,我被满天的星星吸引住。在被群山框定的有限天空中,集合着无数星星,它们像一颗颗闪着银光的纽扣,缝在暗蓝的天布上。这样的星空,自打离开老家后再不曾见过。朦朦胧胧记起,小时候与爹躺在屋前的竹床上,爹指引我观望星空,具体的情形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天氣奇妙,瞬间骤变,一如人世沧桑。

来主持烧灵屋仪式的这两个道士,是做道场的六个道士中的两个。班头,和另一名道士。

班头照旧穿龙袍,戴皇冠。前三天中场休息时,与他闲聊,得知他是六人中唯一取得道士证的,有公开接单的资格。他是跟他爹学的。我以为他家是道士世家,他说不是,他爹是跟魔气道士学的。魔气道士我知道,曾经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道士。他极为神秘地告诉我,魔气道士传给了他爹一块令尺,现在他手上。我说我们家也有一块魔气道士传下的令尺。他惊讶地望着我。我说我爹跟你爹师出同门。他说:“我叫魔气道士师公。叫你爹就是师父了。”我说:“我爹也只是学学,并没有从业。”因为跟我进了城,也因为身体原因,爹并没有像班头他们这样,走村串户,以此为业。魔气道士我虽没见过,但他传给爹的令尺,我见过。爹用红绸包好,敬在神龛上,家里谁要是晚上做噩梦,爹就会将它压在谁的枕头下,有时候爹外出给人看病,或是走夜路,也会将它带在身上,避邪,挡鬼。

另一名道士,本村下垄片的,讲起来也熟。他原来也是做篾匠,跟爹在农具厂共事多年。“你爹东西织得好。就是慢。一担箩,我一天织完,你爹要织三天!”说话的时候,他正蹲下身子,两手飞扬地织篾毯,烧灵屋用的。果真速度快,说话间,好大一块篾毯不知不觉地织好了。

爱国两口子连续几天辛苦下来的产品,三层楼的别墅,奔驰牌小车,插秧机,收割机,猪,牛,狗,衣箱,书箱,等等,生产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还有成捆的钱纸,分别由人抬着,挑着,浩浩荡荡地往老屋逶迤而去。老屋前坪清出一块很大的空地,先铺一层稻草,将篾毯摊在稻草上,再铺上厚厚的一层钱纸,然后将搬来的纸品,齐齐整整地码在上面。两名道士在一番手舞足蹈口诀连连之后,用香烛点燃四面的钱纸。先是一小撮一小撮的火苗,接着燃成一片,噗,噗,火光越腾越高。

而爹,俨然端坐火中。火舌暗下来后,他也跟着消失。就像他最后的生命,从附一的输液大厅消失。

要不是那天下楼帮爹取药时,顺道先跑去还轮椅,耽搁了好几分钟,爹也不至于就这样走了,从此只住在相框里。

我自以为做事跟爹一样,注重细节,但那天在还轮椅这件事上,我却在两个细节上犯下错误。一个,没想到在门诊楼借轮椅与在急诊楼借轮椅,归还时间上会有区别,接受上回在门诊楼归还轮椅错过时间的教训,这回眼见十二点快到了,便赶紧将轮椅推去归还,到了急诊楼借物窗口才意识到,这边全天有人值班,完全没必要赶来归还。还一个,没去想现在把轮椅归还了,等吊完水后,爹怎么出门?这像个隐性的咒语:爹再用不着轮椅。跟刚在萧教授诊室看病时所出现的某个情形一样。萧用听诊器听了爹的肺部后,说已经够严重的,需要住院,问还开不开药,因为如果住院的话,住院部负责治疗,不会用门诊这边的药,但住院,还得先拿医生开具的住院单,去住院部排队,等到有了空床后才能住进去,我怕耽搁了,便说你先开药,我再去住院部看看有没有床位,萧便强调一句,“开出的药不能退啊。”这话竟然也成了个隐性的咒语。爹果真没能用上这一大包药。同表弟一道将爹推出急救室时,我把药丢在了那儿。

门诊楼与急诊楼隔着一个过道,沿着过道奔跑着将轮椅推到急诊楼后,时间还不到十二点,但借物窗口并无人在,我请一旁的保安帮我看管下,说过会再来归还,保安要我等会儿,“打饭去了。就会来。”徘徊不安地等上一阵后,一个端着饭盒衣着艳丽的中年妇女,终于大摇大摆嘻哈打笑地走了过来。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只是由于自己习惯性地提前离岗一会儿,却关乎一条生命的存亡。正是因为在这儿多耗费了几分钟,错过了抢救爹的宝贵时间。等我归还轮椅,返回门诊楼,再从取药窗口提了药,上楼跑进输液大厅,爹已离我而去。走时,身旁没有一个亲人。

纵然想象与猜测,也无法还原爹在我离开后的这十分钟内,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处境和情形。也许输液大厅装有摄像头,记录了全部的细节。但我想,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会踏进附一半步。更别说,走进输液大厅。朝那里每迈近一步,都会令我心碎。

难道爹在死前就没有过挣扎?进到大厅发现爹不对劲后,曾问过坐在离爹最近的一位正在输液的年轻女子,“刚看见我爹有什么反常不?”她摇了摇头。也许她刚在小寐,或是在看手机,没有留意到身边,但满大厅的输液者和陪护者,还有在前后两排穿梭往来的专业护士们,难道他们都没有发现爹的异常?以往陪爹在这儿输液,我总会将一个没人在用的垃圾小桶,用脚移至爹的座位边,方便爹吐痰和丢垃圾,但这回,离开时忘了,回来后发现,距离爹最近的一个垃圾小桶,搁在前排座位的后面,在爹的正前方偏右,离爹大约三米远,垃圾小桶里丢有香蕉皮,在桶与爹之间的地面上,躺着一只剥了皮的香蕉,而爹提袋里的香蕉,只剩一只。由此可以想见,爹在我离开之后,听从了我的吩咐,从提袋里掏出一只香蕉,剥开皮后,一手拿着香蕉皮,一手握着香蕉肉,朝垃圾桶走去,丢完香蕉皮后,爹在返回座位途中,病情突然发作,手里的香蕉掉落在地,而爹强忍住疼痛,回到座位上坐下,随即闭目逝去。

即便爹的故去,就像睡去一样,未能引起他人注意,但光洁地面上躺着的那只香蕉,按说应该被往来的护士看到。倘使看到了,在将它捡起丢进垃圾桶的同时,大脑里兴许会作出本能的反应,谁丢的呀?大厅里又没有小孩玩耍,不可能是小孩乱扔的,这个时候,护士探寻的目光,兴许会落在距离香蕉最近的爹身上,就会发现爹不仅双目紧闭,且眼角挂着泪水,嘴角挂着口水,情形很是反常——地上的香蕉,爹脸上的泪水和口水,本该成为护士关注的疑点,可,因为她们的粗心和大意,使得爹错过了一次生还的机会。之前,萧教授用听诊器察觉到爹病情严重后,若不是建议去住院,而是建议去急救,不也可以挽回爹的性命吗?正是由于我们一连串的疏忽和过错,才让死神从医院里成功地将爹夺走。我终于意识到,医院里不只藏着小偷,更藏着大盗,他们专事盗取别人的生命。想想,病人一走进医院,便是“挂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最终能够幸运地从这儿走出去,但也有一部分人,则就此“挂”掉,“挂号”一词,不仅不吉利,更像是个隐性的咒语,为什么就不能叫做“拿号”或“取号”呢?看来,医院还真是个邪门的地方。

也有可能,爹当時剥好香蕉后,并未起身去丢香蕉皮,而是径直将它投进垃圾桶,之后死神突然出现,将爹掠走,爹来不及挣扎与反抗。至于香蕉肉为什么会出现在地面中间,许是它从爹手中掉落后,被路过的人无意中踢过去的。但这种假设,难以成立。爹是个礼节周详的人,隔垃圾桶那么远,他不会直接丢过来的,万一没丢中落在地上呢?那样的话,倒不如直接将它丢在脚下。爹起身去丢香蕉皮的推断,理应更合乎事实。那么,在爹返回座位途中病情发作,到他坚持着回到座位上闭目逝去,这中间的时间空隙,爹完全有机会用语言或肢体发出求助的信号。可爹并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最近几次上医院,爹每次都在钱包里塞上一大叠现金,大约六七千元,以备自己住院或急救所需。早上出门,还主动要娘给他拿两只香蕉,以防在医院里空胃吊水。上午排队看病,爹是十三号,当萧教授正在看十号,爹已经等不及地自行将轮椅推到诊室门口,但十一号始终叉开腿挡住门,不让爹进,而爹一次又一次地拨动轮椅,试图强行进入,我也跟着求情,可牛高马大的十一号,岿然不动,直到十号出来,十一号进去,我们才得以进到诊室。看完十一号,萧对门外的十二号作了句解释,就先帮爹看了。爹当时急于就诊的样子,一扫平日的斯文形象。现在想来,他一准是感觉快熬不下去了,才会表现得如此急迫。这样的细节,只能印证爹并未放弃,一直都在挣扎。爹不想死,只想活。可最后,为什么偏又放弃呢?

这回看病,爹也是“哎哟哎哟”地喊出声来,以往也都这样,我没把它放心上。“喊出来好受些”,爹曾经这样跟娘解释。爹一边呻吟,一边会说:“失把人。”这是老家话,意思是在人前出丑,甚感羞愧。爹从不愿给外人添麻烦。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心理,才使得他这次在死神来临时,没能及时向旁人伸出求助之手?生活中有两种人,一种被自身的缺点害死,一种被自身的优点害死。爹当属后一种。

回想今年以来,爹的情绪较之以往,的确有些悲观和低落。“我的病能治好吗?”年初的一次看病中,爹这样问萧教授。这个问题,也许埋藏在爹心里很长一段时间了。爹之所以不敢将它抛出来,可能是担心医生给出一个令他失望的否定答复。他兴许心存侥幸,希望自己的病终有一天能治好。就像他当年坚持不让我辍学一样,明明看不到读书的出路,却始终坚信只要一直念下去,终归会有出路的,而结果,真的如他所愿,高考恢复了。爹骨子里是个理想主义者,冥冥中他相信命运会诞生奇迹。但,面对爹的提问,萧选择了沉默。短短的两三秒钟的沉默,击溃了爹费心砌好的自信。虽然萧安慰爹:“好好保养。别感冒。”但爹垮下的脸色,再也没能复原。这以后,爹每天照常吸氧,照常服药,但要是再感冒了,喊他上医院,他就会很不情愿,扭捏并抵抗,“反正治不好,还浪费钱做什么?”

最终,爹在挣扎与放弃之间,选择了后者。但他毕竟心有不舍,所以眼角挂着泪水;毕竟是忍痛离去,所以嘴角残留着口水。

“要么开心地活!要么痛快地死!”也许是我曾经冲他吼过的这句话,促成他做出如此决绝的选择?难道是我的这句话“谋杀”了爹?果真这样的话,我虽然没能继承祖业,做一名屠夫,却是举起语言的屠刀,将爹“杀害”。

噼啪噼啪,有急急的雨脚,从老屋的瓦片上走来,紧跟着踩在我们头上,身上。又一场暴雨,不期而至。

祭文抄在黄纸上,毛笔写的正楷,一行一行,横着排列,纸有一尺多宽,长度则随祭文,原本卷成筒,礼生取下箍着它的橡皮筋,两手捏住纸头,纸朝脚下散去,一部分卷曲在地上。最先念的是“祭父”文。我和大妹小妹,跪伏在爹的灵前。礼生不愧是专业祭手,不但文字功夫好,有情节,有细节,夹带议论和抒情,而且吟唱功夫也好,一唱三叹,百转千回,不落一滴泪,却声声是泪。每一句吟唱完毕,都要扯心扯肺地哭泣一声:“我的个亲亲爹爹叽——”大妹和小妹失声痛哭,我涕泪长流。

礼生不断地往下念唱,纸不断地往上挪,等到这一部祭文念完,礼生手上只捏着纸尾,纸早已朝前面垂落下去。礼生弯腰捞起它,前行几步,来到香炉前,将祭文点着。一行行墨写的文字,化成一群纷飞的蝴蝶。

之后,二叔和大姑妈小姑妈“祭兄长”,大姨妈和小姨媽“祭姐夫”,大妹夫小妹夫“祭岳父”……总拢十几部祭文。每部祭文中的每句话后面,都会配上一句,“我的个亲亲哥哥叽”“我的个亲亲姐夫叽”“我的个亲亲岳父叽”……如诉如泣,惹来哭声一片。大女到来后,与小女一道“祭祖父”,一声一声的“我的个亲亲爷爷叽”,叫得大女满脸是泪。

大女从普渡大学毕业后,回国在北京找了份工作,所在企业这向正在内部改制,只请到三天假,昨天从北京出发,今天上午前妻去火车站接上她,中饭后开车赶来老家。祭奠仪式结束后,前妻牵着她去了老屋。大女六岁以前,在老屋留下诸多美好回忆。爹一边编织篾货,一边逗着大女玩。每回挑着篾货赶集归来,爹总会伸直双臂,让大女搜摸他的衣服口袋,每个口袋里都藏着不同的惊喜,可以饱大女好几天的口福。而今,爷爷不在,但那些记忆还在。前妻陪同大女,将它们一一捡拾。

晚饭前,锣鼓班和腰鼓队进场。这一天的晚餐,是丧事的正餐,前坪坐满了客。用的筷子,全是娘削的。爹回来的第二天,娘从老屋找出爹的篾匠工具,先是去老屋后山砍下来几根老竹,锯成一筒一筒,再又劈成一小根一小根的,然后用小刨子将它们削成筷子。爹的工具经年不用,生出一重厚厚的锈,娘在磨刀石上磨了很久,也还是难见本色。村里别的篾匠,要把工具借给娘用,娘不要,执意要用爹的。娘也不让别人帮忙,几天来一门心思地削筷子。饭后将桌凳收拾好,腰鼓队在大门外搭了个舞台,天色暗下来后,伴随一阵响亮的锣鼓声,他们开始登台表演,用地道的本土话,在台上打情骂趣,舞台边挤满了人,不止上垄片,连大屋场和下垄片的,都赶来观看,一派热闹和喜庆。

等明天上午将爹送上山,爹的后事便告结束。这八天七晚的丧礼,既像是在特意延长跟爹告别的期限,更像是为爹举行一场隆重而有序的远行仪式。仪式中的各个环节,看似单立,实则紧连相扣。连续三天的道场,主要帮爹做了四件事:偿还前世债务;解除一生罪过;打点孤魂野鬼;禀告各路神仙。之后的烧灵屋,是给爹备上一份厚礼,让爹来世生活无忧。接下来的念祭文,则是各路亲属依次与爹作别。今晚锣鼓班和腰鼓队的出场,则又是为爹上路营造热闹欢快的气氛。即便是侍音师,在音乐的播放上,也颇有讲究。那只压在屋顶上的高音喇叭,每天从早上七点响到晚上十二点。头两天,专放哀乐;之后放戏曲,京剧、黄梅、花鼓夹杂;接下来放流行歌曲;最后放的全是欢歌喜曲。丧礼从开始到最后,逐渐转悲为喜,不过是想让爹了无牵挂,轻松上路。

甩掉喧闹,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马路上,头顶,又是繁星闪耀。城里看不见的景象,在老家这儿,却是寻常物。注视着天角边那颗最亮的星,记忆忽而变得清晰。那时我大约四五岁。夏天的晚上,躺在竹床上看星星,爹坐在旁边织篾货。我指着远远的天角说,爹爹,你看,那个星好亮啊。爹放下手头活,挨着我躺下,手臂枕着我。那是爹星,天上最亮的一个星。爹说,知道它为什么这么亮吗?为什么?爹指着距离它最远的天边另一角,叫我看,那里是一小块空白,一个星也没有。爹说,那里有一个星的。爹让我盯着那块看,不要眨眼,过一会,将眼闭上,再过一会,睁开眼再看那儿。我照爹说的做,果真,在那一角,有个很小很暗的星。那是什么星啊?爹爹。那是儿星,是最亮那个星的儿子,现在知道最远的爹星为什么最亮吗?爹说出答案来,因为它要帮儿星引路。爹爹,儿星要去哪?儿星最后要走到爹星这个位置上。那爹星呢?爹星反过来要走到儿星的位置上去。那最后,爹星不亮了,儿星成了最亮的,是不是,爹爹?是啊。那要走多久啊,爹爹?等多年后,我不在世了,你又会看见它们两个的,你会看见儿星最亮,爹星不见了,但你仔细看,像今天晚上这么仔细看,爹星还在那儿。爹爹,它是不是,以后又要回到儿星那儿去,又成为最亮的那个星呀?是啊,最亮的儿星在帮他引路。那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呀,爹爹?那要等到我们两个的下辈子才能看见,儿。

天角边那颗最亮的星星,应该就是儿星,它已经走到从前爹星的位置上了。那爹星呢?在离儿星最远的另一角,依旧有一小块空白,唯有那里一颗星星也没有。我先是盯着那里一眨不眨地望上一阵,再将眼睛闭上一阵,再又睁开。果然,爹星出现了。虽然又小又暗,但它真的还在那儿。

我明白了,爹当年指引我观望星空的用意。

爹并没有离开我们。他只是太痛,太累,需要休息,才悄然睡去。

十一

早饭后,八位金扛抬着爹,出了二叔家。爹的脚在先,头在后。一只纸扎的狮子,骑在棺木上,摇头摆尾,活灵活现。我和大妹小妹以及其他晚辈亲属,行在棺木前。大妹端着爹的相框。我们面朝爹,背朝前,在亲友的搀扶下,往后退走,三步一跪,五步一拜。棺木后,紧随着锣鼓班和腰鼓队,之后是送葬的人群。哭喊声与鼓乐声,前后呼应和交融。沿途的人家,事先将鞭炮摊在路边,等丧葬队伍走近,纷纷点燃。二叔牵着我,向他们一一回单跪礼。路面湿滑,坑坑洼洼,二叔一手挽着我的胳膊,一手提着个塞了破棉衣的蛇皮袋,每每看我驼背弯脚,便赶紧将蛇皮袋垫在我膝下。望着缓缓前行的棺木,想象爹躺在里面的模样。自那天下午将爹送回老家,我们陪爹在二叔家住了七晚,今天上山后,爹从此一个人住在山上。

恍惚之间,看见爹在我上初中的前一天,领着我爬山越岭,去买鞋。早饭后,爹对我说:“明天你就是初中生了,再不能打赤脚啦。走,帮你去买双解放鞋。解放鞋,有牢,经穿。”我听了,满心喜悦,蹦蹦跳跳地跟爹出了门。那天,为了这双解放鞋,爹和我走了一整天,天黑才到家。先是翻过一座高山,来到邻近乡的供销社,但那里没货,接着抄小道,来到另一个乡的供销社,还是没货,最后拐回到本乡的供销社,所幸,还剩一双。用纸包住脚,试试,却是长了。“长了好,可以多穿些时光。”爹笑着。那双解放鞋,陪伴我多年。上初中穿着它。上高中也穿着它。后来上大学,也还穿过它。虽然鞋面被洗成了白色,但鞋子一直没破。

看见爹扛着一袋米,走过一间间教室,透过窗玻璃在寻找我。爹头上,身上,落满雪花。那个冬天出奇地寒冷,大雪持续下了好几天,还没有停下。操场上的积雪,差不多平膝盖,马路上不通车,连鸟儿也缩在窝里不敢出门。爹猜想我的饭票已经用完,担心我饿着,从家里扛了一袋米,一大早出发,步行四十多里路,在下午我们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赶到了我所复读的学校。爹嘴里喷着热气,鼻子却冻得通红,裤脚和鞋子湿漉漉的。

看见爹深夜爬上二楼,走进我们卧室,将一件罩衣盖在我被子上。这是最近半年内发生的事。去年冬天,我迷恋上了挖冬笋,每次出城,都要在后备厢里放上一把锄头,遇着竹林,便要跑进去刨挖一番——许是我骨子里跟爹一样,对竹子有种亲近感?有回去妻的亲戚家吃喜酒,中饭后拿着锄头,独自上了后山坡的竹林,挖到傍晚,妻和小女在屋后高声唤我下山,我应了。当晚睡觉,噩梦连连,每隔一阵,惊醒一次。次日回家,说给爹娘听。娘说是失了魂,妻和小女喊我的时候,不该应。爹说是中了煞,傍晚的竹林煞气重。娘端来一碗清水,爹低头面对清水,一边念念叨叨,一边用中指在水面上画符,再递给我喝下。打我记事起,爹就会画水治煞,家里有人中煞,爹都会画上一碗水给他喝。有时外人中了煞,也会来家里找爹画水。但自打爹住进城后,这样的机会已经很少。爹的画水,除了治煞,还用来化鱼刺、隔山止血、治痛经等,爹本想将这些个治病“绝技”传给我,见我不感兴趣,便传给了小妹一点,大妹的儿子一点,和大姑妈的大儿子一点。晚饭后,爹又让妻拿来一件我的罩衣,半夜等我们都睡了,爹提着香火钱纸和我的罩衣,出门去十字路口祭奠鬼神,叫他们远离我,再用我的罩衣将我的魂魄收回家。我不是被他爬楼梯的声音,推门走进来的声音,以及将衣服披盖在我身上的声音,而是被他粗重的喘息声,弄醒。醒来看见爹将衣服盖在我身上,我反倒责怪他:“这么冷也出去,感冒了怎么办!”爹急促地喘气,没说话,又转身离去。这是近几年里,爹唯一一回爬到二楼来。娘在楼顶种菜,晾晒衣物,每天跑上跑下。夏天的晚上,我们到楼顶乘凉,冬日,我们到楼顶晒太阳,两岁多的小女也早已楼上楼下地攀爬,只爹,不只楼顶,连二楼也上不来。想爹这回破例上楼,竟是为了我,我偏还责备他。爹的病,就像身后拖着一艘船,别说往上走,平行都很艰难。也许人生命力的强弱,与他活动范围的大小,成正比。年轻的时候,生命力旺盛,活动圈子就大,可以天南地北四面闯荡,年老后,生命力衰竭,活动圈子自然就小,最后只能是龟在屋内,龟在床上,由一个很大的圈,逐渐缩小到一个点。

现在爹终于可以轻松上坡。却是由金扛抬着。

墓地选在老屋后的半山腰。爹最后的归宿。从老屋左侧上山,金扛事先砍出了一车宽的路,坡陡,蜿蜒而上。快到墓地時,金扛将棺材调了个头,再抬至墓穴边,暂时摆放在地上,要等时辰到了后,才下葬。腰鼓队和锣鼓班,歇了响声,掉头下山去,送葬的人群,以及跪拜的亲属,纷纷摘下头上臂上的白纱,丢弃在路旁,也都默默往回走。刚刚的喧哗,随风散去。

八位金扛和一位地仙,各自在墓穴周边寻了个地块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开了。我挨近爹坐着。爹躺在自己的墓穴旁,头在上,脚在下,这样的姿势,一如往日在家里躺在靠椅上看电视。爹现在看见的是,山脚下的老屋,稍远处的农田,农田那边的山坳,以及山坳和农田上方的蓝天。“你看,左青龙,右白虎。”地仙起身走拢我,指着对面说,“你爹还真会给自己选地盘。”我递给他一根烟,又去散发了一圈。爹生前交代小妹,自己死后葬在老屋后山,我奇怪爹为什么不跟祖坟葬一块,原来他是看中了老屋后山这儿的风水。老家一带,素有“葬中地,发后人”的讲究。

大妹夫给金扛和地仙送来了水、烟与食品。小妹跟了来,双眼红肿,提着爹惯常爱挎的那个竖式男士包,说要将它放置棺材旁,随葬。我扯了几根树枝垫在身边,让她坐下。“伙食怎么样?”她问。“一般。起初三天,一个厨师的时候,味道蛮好。后来两个厨师,味道就不怎么样了。”我说。“他们也这么说。爹交代,他的后事,要让大家吃好些。爹存了五万块钱在我这儿,说拿出三万办伙食,另外两万留给娘用。”“存这么多呀?爹就是节省。”“爹交代,等你手头宽松的时候,抓紧把老屋翻修一下,热天里可以带娘回来住住,娘百年之后,也有个落脚的地方。”“早该修的。我大意了。”才醒悟,爹之所以要葬在这儿,除了看中这儿的风水,主要还是考虑到,等日后我们回老屋住时,他又可以看到我们了……

小妹将爹的挎包打开,包内放着爹的手机、钱包、照相机、录放机,还有胡须刀、救心丸、老花镜,和一本老黄历。钱包里的钱,小妹已经在爹上棺前,给每个晚辈亲属一人发了两百,余下的给了娘,现在钱包里只剩下爹的多张就诊卡,不同医院的。“丢掉。爹在那边再不需要。”我说。小妹手一扬,它们落进茅草丛中。救心丸,小妹也丢了。“你陪陪爹。我回去清账。”小妹走后,我从包里掏出爹的录放机,按下播放键,有清丽起伏的古戏唱腔,从里面冒出来,周围正在闲聊的金扛和地仙,纷纷望过来,“放这个给你爹听听,也好。你爹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唱戏。”我把录放机靠棺木摆放,拧大音量,让爹听得更清晰。以往,爹身体还行的时候,早上起来,爱捧着它出门,去附近的第二工人文化宫溜达一圈,再回来。出门的时候,音量还小,回来的时候,音量就大了,一进巷子口,我在二楼便闻得到,知道是爹溜达一圈回来了,便也起床洗漱,它成了我的闹钟。

古戏之后,是儿歌。爹专门放给小女听的。小女在歌声中起舞,模仿和自创的舞蹈动作,惹得爹抿嘴笑,我和娘哈哈笑。儿歌之后,却是一阵嘈杂的说话声。将录放机拿在手上,细听,两个人在说话,像是爹和老郭,旁边很吵,像是在河边的戏场。老郭住第二工人文化宫,常来喊爹去河边听戏。估计是爹一面听戏,一面跟老郭聊天时,无意中按下了录音键。两人说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碎话。后来,老郭忽把话题扯到死亡上来,听爹说了一句:“我不想死。晚一天离开,子女少一天悲伤。”

地仙过来拉我,说下葬的时辰到了,我才回过神来。

一铲一铲的黄土,将爹掩埋。抬头望天,隐约有颗不眠星,也在望我。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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