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行板(小说三题)

2020-04-24 09:25聂鑫森
湖南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凯旋

聂鑫森

型模

在湖南工业重镇株洲,在株洲名气不小的红旗铸造厂,在铸造厂让人羡艳的型模车间,青工师凯旋和殷正为,是心贴心的好朋友。

铸造厂的业务范畴,是先制作各种规格的型模,再将炼好的红通通的铁水、钢水,注入型模内,铸造出齿轮、涡轮、拉杆、凹槽之类坯件,然后用车床、铣床、钻床、刨床去精细加工。型模车间为全厂的第一道工序,用粘土湿砂、粘土干砂、化学硬化砂,按图纸制造型模。型模俗称模子,即古代所说的“模范”,“模”和“范”都是模子的意思,《论衡·物势》云:“今夫陶冶者,初埏埴作器,必模范为行,故作之也。”由此引伸出值得人学习和效法的“模范”一语。

师凯旋与殷正为,同一年进的厂,在同一个车间上班,在同一个食堂吃饭,睡在同一间单人宿舍,亲如兄弟。不同的是,师凯旋出生于军人家庭,父亲是团职干部,转业后在本市麻纺厂当副厂长,母亲是医院的护士长,因此他不但根红苗正,且家庭经济状况良好。殷正为是贫寒的农家子弟,招工进的厂,工作能吃苦,肯动脑筋,待人又谦和,生活则非常节俭,为的是多给家里寄钱。当工人的,能按时领取工作服,蓝色的,布料很结实。殷正为往往把旧工作服补了又补,省下新工作服下班穿。师凯旋也学着这样做,“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这是把“光荣”穿在身上,帅气!按理说,师凯旋可以不住单人宿舍,家里有他专门的房间,但他为了能和殷正为时常待在一起,也选择住在厂里,除了两人投缘之外,还有一点感谢的意思。

上班制作型模时,师凯旋遇到难处了,还未开言,殷正为就会走过去,悄悄地帮他解决。下了班回到宿舍,殷正为喜欢看技术书籍和读象棋棋谱,师凱旋耳濡目染,也爱上了这两件事。师凯旋常跟父母谈起殷正为,他们说:“这是个好伴,交他没错!”

那个年代,国家也困难,吃饭要用粮票,穿衣要用布票,买手表、自行车也要用购物票。只有无线和有线收音机,不用票,但价格贵,没几个人用得起。

师凯旋虽是个没成家的青工,但这三样东西,他都有。自行车是凤凰牌的,手表是上海牌的,无线电小收音机是北京牌的。当然,是父母经不住师凯旋的恳求,为他陆续置办的,他家有这个条件。

一个未婚的青年,有了这三大件,找对象就便利多了。何况师凯旋是城里人,家庭政治、经济条件好,人又长得英俊。这三大件虽然主人是师凯旋,但可以与之共享的只有殷正为一人。上班、吃饭、下班,师凯旋为他报时间;收音机在关了门的宿舍里,两个人边听边聊天;自行车别人摸一下都不行,师凯旋却执意让殷正为学会了骑车。

一九七二年,师凯旋和殷正为二十六岁了。

深秋。黄昏。

在宿舍里,师凯旋对殷正为说:“我要请你帮个忙。”

“没问题,你说。”

原来是上个星期天,师凯旋的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是本市农药厂一个看仪表的女工,叫凤莎莎,二十四岁,人长得很漂亮。虽是匆匆见了一面,师凯旋很中意。亲戚又把这件事告诉了师凯旋的父母,他们立马去调查情况,得知凤莎莎的父亲曾是资本家,家庭成分太差了,坚决不同意。他们迅速与老战友联系,找到其中一个的女儿,觉得门当户对,安排在今晚见面。可师凯旋今天收到凤莎莎的信,约他一起看今晚七点半的电影《列宁在十月》,地点是工人文化宫电影院。

“她在湘江边的轮渡码头等我。你替我去一趟,告诉她,我有事来不了,关于这件事就打个句号吧。”

“我没见过她,她也没见过我,怎么接上头?”

“那天见面,我穿的是工作服,骑的是这辆凤凰牌自行车,她认得出。”

从没谈过女朋友的殷正为,却要去为师凯旋办这样一件很棘手的事,他觉得心里惶惶不安。

“正为,求你了!”

“好……吧。”

殷正为穿着干净的蓝色工装,戴着工作帽,骑上自行车,疾行在湘江大堤上。秋风飒飒,透出肃肃的凉意。在暮色苍茫时,他赶到了轮渡码头。一个穿红灯芯绒外衣的姑娘,飞快地迎了上来。还没等殷正为说话,她一屁股就坐在坐凳后的行李架上,说:“电影快开场了,快走!你干什么去了,磨磨蹭蹭的,等死我了。”

殷正为心想:她很单纯,只认得这辆车、这身工装,以为我是师凯旋呢。他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他不想无缘无故去伤害一个姑娘的心。

从这里到工人文化宫,少不了二十分钟。殷正为使劲踩着脚踏板,力气胀得肌肉发烧,只听见轮幅沙沙沙地响。他感觉到凤莎莎的双手抱住了他的腰,脊背上便沁出一层热汗。

湘江大堤并不宽,靠江的一面是一道长草的斜坡,坡脚下是碧绿的水波。突然,几个八九岁的孩子追逐玩耍,横过马路冲过来。殷正为惊叫了一声,把车笼头一扭,斜着冲向堤外,在堤的边缘处再使劲一捏刹车。车在堤边猛地停住,接着连车带人沉重地倒下。殷正为和凤莎莎几乎同时从车上甩出来,他在外边,她在里边,顺着斜坡往下滚。慌乱中殷正为发现前面有一截尺来高的树桩,撞上后赶快侧起身子,以便拦住凤莎莎,别掉到江里去。凤莎莎滚到了他的身边,两个人面对面紧紧相贴。凤莎莎惊魂未定,下意识用手搂住他的脖子,接着又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吻了一下后,她一愣,因为看清了他的脸。

天色渐暗,稀疏的星子渐现,没有月亮,江堤上很安静。

凤莎莎说:“你不是师凯旋,你是谁?”

“我是他的好朋友,叫殷正为。我不是故意要冒名顶替,是他有事来不了,让我传话给你。我还没开口,你就跳上了车,催我快走……”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刚才怕撞伤小孩子,甘愿这样做,我……真的很感动,树桩撞伤了你吗?”

“只是把右手撞痛了,不要紧的。”

“你……喜欢我吗?”

“喜……欢。”

“我们不去看电影了,就坐在这里说话,好不好?”

“好。”

……

日子如流水,一晃就过去了半年。

师凯旋忽然变得很沮丧,因为女朋友主动提出跟他分手,他成了“弃男”。

接着,又听说殷正为和凤莎莎早成了恋人,不由得心里燃起了一把无名火。他恨不得狠狠地骂殷正为一顿,却又找不到任何正当的理由。凤莎莎是他主动丢下的,殷正为怎么就不能和她恋爱?真要闹起来,难堪的只可能是他!

师凯旋憋屈得难受,悄悄搬回自己家去住,单人宿舍只留下一个空床。上班也不和殷正为多说话,脸色阴阴的。

殷正为如坠五里雾中,但他很坦然,自忖没做什么对不起朋友的事。他把全部心思放在工作上,苦干还巧干,搞出很多项技术革新。

有一天,殷正为摘下工作帽擦汗时,人们发现他剃了个光头,亮晃晃地扎眼。

背地里师凯旋对工友说:“殷正为原本就相貌平常,剃个光头就更丑了。”

工友摇摇头,再摇摇头,说:“不丑!美得很哩。我听说他的女朋友得了乳腺癌,化疗、放疗轮番着来,头发都掉光了。他怕女朋友伤心,自己也剃了个光头,还说这是‘齐头并进、永结同心。”

师凯旋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这张臭嘴!在这一刻,他突然感到了内疚和自责。假若当时他不听父母的话,坚决要和凤莎莎好下去,那么面对凤莎莎的病症,他能不离不弃吗?难!假若当时他不托殷正为去捎话,殷正为就不会认识凤莎莎,就不会遭受这一份痛苦和磨难!

五一劳动节快到了,市总工会下达通知,要求各厂层层评选劳动模范上报。

型模车间全体干部和工人,分散坐在车间的各处进行酝酿和评议。到处飘袅着粘土、湿砂、干砂、化学胶剂的气味,做好的各种型模,整整齐齐摆放在工作台上,很好看。

师凯旋从工作台边站起来,指着殷正为做出的型模,大声说:“我们车间的模范候选人,我推荐殷正为!他思想好、工作好、人品好,就像这模子,值得我们跟着学照着做!”

大家异口同声说“同意”,掌声哗哗哗地响起来。

殷正为羞怯地站起来,摘下工作帽,亮出一个光头,向大家鞠了一个躬……

回窑

年近不惑的张小灯,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京剧《五家坡》里的王宝钏了。王宝钏在那孔寒窑里,苦苦等候丈夫薛平贵归来,春风秋雨十八载。

张小灯也在等丈夫李大川回家,一等就是三个月。三个月,九十天,日长如年。从一九六六年深秋,等到一九六七年元月,已是农历年的三九隆冬,丈夫还音信杳无。

时近子夜,北风紧,雪花飘。

初中毕业又再无书可读的女儿李星火,此时已进入梦乡。

这是一孔真正的寒窑,不是北方的那种土窑洞,而是用作试验烧砖用的长条型小龙窑。这个两千人的造砖厂,出产用各种原材料烧制的建筑用砖,红土砖、青土砖、矿渣砖、煤灰砖……在大批量烧制前,先在小龙窑里试烧。这些小龙窑早废弃了,抛掷在厂区后面的野山坡上,如一个个凸起的龟壳,如今却成了临时宿舍房。窑顶开个小窗,嵌几片镜瓦;窑口装上粗糙的带缝隙的木板门,寒气从外往里渗透;窑里胡乱隔出厨房、卧室、卫生间。电线不可能牵到这里来,照明用的是煤油灯。

张小灯一家怎么会住到这里来呢?因她的丈夫是砖厂的总工程师,她也是技术员,读过大学,双方都出身剥削阶级家庭。这场大革命一拉开序幕,“臭老九”便成了首当其冲的罪人,被造反派勒令搬出宿舍大楼,住到这里来,改造思想也磨炼肉体。三个月前,建材系统开办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学习班,李大川自然榜上有名,被押解去了一个连家属都不知道的地方集中学习。

张小灯听见梦中的女儿,断断续续发出呓语:“我……冷,妈……门缝里……风……”她赶忙走过去,为女儿掖紧被子,然后又回到桌前,把煤油灯捻亮,似乎可以让窑里暖和一些。女儿曾请她在门板上糊上厚纸,让风不从裂缝中挤进来,她摇头,满眼是泪,说:“我想从门缝里看见你爸回家的身影,听见你爸的脚步声。”女儿懂事地说:“妈说得对。”

张小灯知道丈夫一生谨慎,不乱说话,更不会干出什么离谱的事,所有的心思不过都在造砖上,这也有罪吗?但丈夫心气弱、胆子小,就怕他太看中自己的脸面,想不开。这九十天啊,他怎么熬?天天要触及灵魂,又见不着妻子女儿,还不能有半点业余消遣的兴趣……张小灯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和大川是大学的同学,只是不同系,他学的是“建筑材料”,她学的是“机械制造”。之所以有亲密的接触,是因为大学里有一个业余京剧团,他们都是京剧票友,常常在一起看戏、排戏、演戏。彼此都出自名门大族,一抬手一举足一说话,都看着顺眼顺意。“票”戏时,一个唱老生,一个唱花旦,入境入情,真是一大乐事。最让人羡慕的,是他们的“对儿戏”,《四郎探母》中,一个唱杨四郎,一个唱铁镜公主;《长生殿》中,一个唱唐明皇,一个唱杨贵妃;《武家坡》中,一个唱薛平贵,一个唱王宝钏……看过他们演出的人都说:这台上是一对,将来台下定是一双。

果然,大学毕业后,他们一起分配到这个湘江造砖厂,由同学变为同事,再顺理成章变为夫妻。家里除各种技术书籍外,还有留声机、唱片和几套戏服。休息日,关门闭窗,过一过戏瘾,再烦心的事也成过眼烟云。留声机、唱片、戏服再也不可能有了,让子弟中学的红卫兵抄家时全掠走了,然后砸碎、烧毁。红卫兵走后,李大川忍不住失声痛哭,说:“我们剩下的一点乐子,也没有了。”张小灯说:“乐子在我们心里,怎么就没有了呢!”

桌上的闹钟,长针、短针叠合在“12”字上。

寒窑的门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响了。

張小灯先是一愣,再细听,咚咚跳着的心平静下来,她稳稳地拿起煤油灯,走出卧室,缓步来到窑门前,问道:“谁呀?”

“是我——李大川,今夜开完会,宣布我们可以回家了,我是步行走回来的。”声音有些低涩,寒凄凄的。

张小灯忽然想起了《武家坡》中,薛平贵一路追赶王宝钏,来到寒窑外叫门的情景,那一段彼此的念白她是太熟悉了。她提起一口气,用京白说道:“你要后退一步。”

真是抑扬顿挫,余韵悠长,好听。李大川似乎精神一振,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也用薛平贵的原词念白:“哦,退一步。”

为什么要退后一步呢?按剧情说,因为王宝钏要让站在门前的薛平贵拉开距离,她才能从门缝里看清对方的面容。

“再退一步。”张小灯又说。

“再要退后一步。”李大川又回应一句。

李大川第三次退一步后,念白:“哎呀,无有路了啊!”

张小灯嘴角泛起笑意,脆亮地说道:“有路,你还不回来呢。”

然后,她一手掌灯,一手拉开门栓,把门从容打开。

在敲门声响起时,李星火立馬醒了,她知道应该是爸爸回来了,便飞快地穿好衣服下床,悄悄地站在不远处。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久别重逢的爸爸妈妈,却能营造出这样一种戏剧的气氛,连她都恍然如看戏,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敏感地发现,妈妈用这种方式,消解了爸爸从绝望中归来的沮丧和悲戚。她听见爸爸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说:“小灯呀,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让我去好好看看我的女儿!”

星火跌跌撞撞扑上前,欢喜地叫道:“爸爸,我们在等您哩!”

好雨知时节

春天的雨很任性,想什么时候下就什么时候下。当应必行和他的女朋友车小轩,陪着八十岁的鲁力生,从华灯初上,喝茶、聊天到十点钟时,车小轩礼貌地站起来,说:“鲁爷爷,我该告辞了。谢谢你对必行的关照!”话音刚落,窗外响起了一声炸雷,闪电如银蛇疾走,哗哗的大雨骤然而至。

鲁力生说:“小轩,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天又下雨了,再坐坐吧。我很喜欢小应,是我要他请你来的。今日一见,你们真是男才女貌、男貌女才,配得好呵。俗话说:下雨天,留客天。”

应必行忙说:“小轩,等雨停了,我再送你回家。”

“我怕影响鲁爷爷休息哩。”

“不碍事,不碍事,我很快活。”鲁力生笑嗬嗬地说。

这套三室两厅外加卫生间、厨房的居室,嵌在锦绣社区第八栋的第十八层,房主是鲁力生,房客是应必行,一眨眼就三个月了。

白须白眉的鲁力生,妻子在五年前因病辞世,又无一儿半女,成了真格儿的空巢老人。他曾是一家商场的仓库保管员,妻子是站柜台的营业员,两人同去同回,怡然而乐。他们是同一年退休的,朝夕相伴,也无什么怅憾,但妻子走后,他突然发现孤独和寂寞,把每个日子拉扯得长长的,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即便住在同一个社区同一栋楼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不知姓甚名谁,互相不打交道。何况多年守仓库,接触的各种商品都是哑巴,让他也变得性格内向。他读过几年私塾和小学,《唐诗三百首》是他当年最喜欢看的书。参加工作了,忙忙碌碌的,没时间也没兴趣读诗了。当这套居室里只剩下他和一条影子时,他想用读书来消磨时间,可是老眼昏花、心思荒芜,怎么也看不进去。

社区的管理部门,忽然提出了“跨代住房共享”的倡议:让住大房子的空巢老人,以低于市场租房的价格,把多余的面积租给年轻人住;入住的年轻人,则有义务陪老人聊天、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鲁力生闻之心动,但他对房客有要求:男性,年轻未有家室,是个读书人而且喜欢古典诗词。

社区网站引进的第一个房客是应必行,学历是中文系古典文学的硕士生,供职于市政协的文史委员会,二十六岁,未成家。鲁力生点头答应,但希望和这位素昧平生的房客先见个面。

这是个冬天的星期六上午,当一身干干净净的应必行走进鲁家门,先向鲁力生鞠个躬后,才说:“鲁爷爷,你好。我叫应必行,打扰您了。”

“小应,请进。”

“谢谢。”应必行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塑料鞋套,套到穿着的皮鞋上,以免弄脏了地面。

鲁力生双眼一亮,说:“呵,我都忘记放棉拖鞋让你换鞋了,抱歉。快请坐,茶也给你沏好了。”

客厅里开着空调,暖烘烘的。

一老一少落了座,慢慢地说话。

应必行告诉鲁力生,“我的父母都是乡村小学教师,之所以姓‘应名‘必行,是父母的厚望:凡答应了要做的事,就必须做而且要做好。”

鲁力生说:“好家风出于好家教,值得点赞。”

“听说鲁爷爷喜欢读《唐诗三百首》?”

“是啊。”

“我也喜欢。我还读过《全唐诗》,有不少好诗,《唐诗三百首》都没入选。”

“你可否试举一例?”

“行。比如孟郊的《结爱》:‘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好诗。丈夫欲远行,妻子为他绾结衣裳,引出结百年同心的妙语!”鲁力生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他想起了他的妻子。他慌忙抹去泪水,说:“小应,就是你了,赶快搬来吧!”

从隆冬搬来,一眨眼就是仲春了。一老一少朝别而暮逢,相处得很和睦。应必行每晚都为鲁力生讲解一首唐诗,都是《唐诗三百首》没选的,很新鲜。小伙子很懂得老人的心,选讲的多是与爱情、婚姻、友情有关的诗,如女诗人李季兰的《八至》:“至亲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清至疏夫妻。”应必行说:“这诗用的是比兴法,用前面三句引出最后一句,真是警策动人。夫妻同在一个屋檐下,有的是貌合神离,远如路人;有的是相濡以沫,白头偕老亦心心相印,鲁爷爷和夫人即是。”

“过奖了,过奖了。”鲁力生微微一笑后,问道:“小应,你有女朋友了吗?”

应必行的脸红了,说:“有了。她叫车小轩,是个中学语文教师。小轩的父母是本地一家工厂的工人。”

“怎么不见她来这儿啊?”

“她怕吵闹了鲁爷爷。”

“你每晚或早或迟都会回到这儿来,岳父岳母不留你宿在他们家?”

“他们说没过门的女婿,不能留宿,旁人会说闲话。再说,我要来陪鲁爷爷。”

鲁力生仰天打了个哈哈,说:“什么时代了,他们还这么刻板。不过,也说明这是个有规矩的家庭。”

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一下,雨声响得更急了,不是大雨,而是如瀑如湍的暴雨。

车小轩说:“我怎么回家?这要命的雨!”

应必行说:“你……先打个电话给爸妈,说在同学家聊天,要等雨停了,才能回去。”

“要是一晚不停雨呢?”

“那……就……”应必行用求救的眼光,望着鲁力生。

鲁力生说:“小轩,你打完电话就关机,这雨肯定停不了,你在这里下榻吧。你睡必行的床,必行呢,睡到我房里去,和我同睡一床。我先去睡了,晚安。”

车小轩说:“谢谢鲁爷爷。我们再等等,兴许雨会停呢。”

鲁力生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带拢门,脱衣上床,赶快熄灯睡了,不一会,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这一对年轻人是什么时候睡的,鲁力生不知道,因为他睡得很实。他睡在大床的内侧,应必行睡在外侧,同盖一床大被子。雨声中,鲁力生听见手机的铃声响了,他立刻惊醒过来,随后判断是应必行手机的铃声。于是,鲁力生依然一动也不动,装着还在梦中。

“爸爸,是我!小轩没和我在一起啊,她说今晚她和闺蜜在一起聊教学的事。你打她的电话没人接,是不是小轩的手机没电了?”

鲁力生差点忍不住要笑出声,赶忙用手拼命捂住了嘴,继续听下去。

“你问我在哪儿?我在租房的鲁爷爷家,刚才正睡得香哩。什么?你想请鲁爷爷说句话,好……我来叫他。”

鲁力生“呼”地一声坐了起来,先摁亮了床头的电灯,再从应必行的手上接过手机。

“我是小应的房东,姓鲁名力生。请问你是哪位?哦,是小应未来的岳父,早闻大名了。小应晚饭后一直和我在一起,他是个好孩子,每晚都为我讲解诗歌,还帮我做家务。你打电话来,是为了谢谢我关照了小应,真的吗?其实是他照顾了我这个八十岁的老人,我还要谢谢他哩。欢迎你得便时,来寒舍坐坐,再见!”

应必行尴尬地说:“谢谢鲁爷爷,我刚才扯谎了,对不起。”

鲁力生忍不住笑了,笑得很开心。说:“我好像是在为我的孙子圆谎,居然圆得天衣无缝。睡吧,睡吧,还可以做个好梦。”

电灯熄了。

应必行把身子靠近了鲁力生,心里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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