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的世界:《去往第九王国》的文化认同书写

2020-04-27 08:39邢若兰
参花(上) 2020年5期
关键词:叙述身份认同文化认同

摘要:彼得·汉德克的《去往第九王国》通过讲述菲利普的寻根之旅,展现出独特的文化认同观。首先,小说有着深厚的历史意蕴和自传色彩,通过不断追问,明确文化认同是将人类联系在一起的深层原因;其次,小说通过主人公菲利普·柯巴尔与“小敌人”的冲突,探讨了文化对话中的暴力因素;最后,菲利普越过即有文化成见,直接将生命体会注入语言文字中,建构起“自我—叙述—世界”的文化认同方式。

关键词:彼得·汉德克 《去往第九王国》 叙述 文化认同 身份认同

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1942—)是奥地利当代著名作家,主要作品包括《左撇子女人》《缓慢的归乡》《去往第九王国》等,被誉为“德语文学活着的经典”。在汉德克的创作中,“寻找”是一个永恒的母题。[1]长篇小说《去往第九王国》通过讲述主人公菲利普·柯巴尔的文化寻根之旅,深入探讨文化认同的原因和文化交流中的暴力因素,抛弃传统的文化认同方式,以叙述为媒介连接自我与世界,显示出独特的文化认同观。

一、汉德克的文化认同观

汉德克作品的主要中文译者韩瑞祥认为,文学是汉德克不断明白自我的手段,寻找自我与文化寻根是他的重要母题。[2]《去往第九王国》承袭这一母题,描绘了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多民族的德国、各自文化背景不同的家庭、碎片化的回忆;在这相互离间的世界上,主人公菲利普·柯巴尔踏上文化寻根之旅。由此,小说向传统上以国家、民族、地域为依據的文化认同观提出质疑,从文学角度出发来关照这一问题。

文化认同(culture identity)理论发端于20世纪50年代。其中,“identity”有两层内涵:第一层是身份认同;第二层是社会认同。“Key Concepts in Cultural Theory”中,从人类的主体性出发考察文化,提出文化始于人类超越自身继承自自然之物的那一刻,而且身份问题是文化研究的核心。[3]对文化认同的作用,卡斯特认为多重身份及文化认同与国家权利、国家机器的绝对权力和其他组织共同分享权力,是形成国家的必要因素。[4]伊格尔顿认为,文化不仅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还是我们为之生活的一切,[5]文化认同推动“共同文化”诞生。[6]总而言之,文化认同是人归属于某一民族、国家、地域的深层逻辑,对文化认同的考量,要从身份认同开始探究并最终回到联结个体与世界的文化本身。

在斯德哥尔摩的获奖演说中,汉德克坦言《去往第九王国》是一部糅合了家族故事、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文化交流的种种矛盾在小说中被寄寓了深刻的思考,因此,《去往第九王国》可视作文化认同研究的典范作品。在小说中,菲利普的母亲是德国人,父亲是斯洛文尼亚族,哥哥在二战中失踪,姐姐则精神错乱;国家、民族、战争等问题混杂在柯巴尔家族中,重重矛盾甚至阻断了血亲关系,在菲利普的梦中,他们“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既不能相互接近,也不能相互接触,垂挂双臂”。[2]意味深长的是,柯巴尔家族中流传着“第九王国”的传说故事:“要是我们大家失散后有一天又重聚在一起,乘坐上披着节日盛装的四轮单驾轻便车,前往第九王国,参加第九代国王的婚礼。”[2]在国家与民族之外,文化是使人跨越时空相聚在一起、彼此尊重、相互理解的深层原因。汉德克将文化认同视为人存于世的重要命题,它超越国家、民族等限制,在开阔的文化立场上赋予人身份,也据此将人们联系在一起。

二、文化中的“流浪者”

汉德克对文化认同的探究始于对文化身份的怀疑。在《去往第九王国》一书中,主人公菲利普拒绝以民族、国家为依据认知文化,也拒绝被任何既有文化定义,于是他重新审视个体的身份问题,却陷入了文化“流浪者”的境遇,即徘徊在世间难以融入任何既有文化,也拒绝融入任何既有文化。菲利普认为只有不含期待、没有暴力因素、平等的文化交流可以被接受,对“流浪者”的身份甘之如饴。

“流浪者”的身份在旅途开始便伴随着菲利普。穿越国境时,耶森尼克边防士兵一眼认出了“Kobal”是个斯拉夫名字,便将菲利普归为斯拉夫民族,用斯拉夫语言与他搭话。但是“自然用他的语言跟我搭上了话”“受到如此一番教诲之后,我才获准……进入那个南斯拉夫的北方城市”,[2]一系列叙述传递的却是菲利普被动、无奈的心理与对凭姓氏区分族属的不满。事实上,祖先格里高尔被流放,柯巴尔家族不断迁移,这使菲利普认为自己所属的民族“压根儿也不是那个特有的斯洛文尼亚民族……而更多是一个不确定的、永恒的、超然于历史之外的民族”。[2]在旅途中,菲利普极力破除民族、国家、地域的局限,他为自己的每一段故事都加上主观性的定语:传说中的格里高尔、不值得叙述的学校生活、再也无法融入的林肯山村,试图以自己的逻辑来组织回忆,寻找文化归属。

与此同时,“流浪者”也是菲利普的主动选择。在个体与他人的对话中,菲利普敏锐地意识到文化交流中隐含着文化暴力因素,即为了维持交往,一方向另一方靠拢,逐步接受对方文化规定的现象;唯有“流浪”的文化心理能诚实地感知自我、认知文化。通过菲利普与“小敌人”的交手,小说讨论了个体在文化对话中能否维持忠于真实自我,而不被任何文化“暴力”影响的问题。菲利普的小敌人是邻居的儿子,他与菲利普玩影子游戏,故意学菲利普的样子惹怒菲利普。菲利普起初试图通过虚晃摆脱小敌人,但不仅没有成功,反而使“我成了自己影子的俘虏”,持久地陷入“自我急切摆脱自我”的怪圈。细究其中关系,模仿是一种企图消灭两个主体间差异的行为,其中一方的行为逐渐接近另一方的同时,另一方为了抵抗则陷入“我不是什么”的思考,迫使自己做出不符合真实自我的行为,再难认知真实自我的感受,如此往复,双方都沉迷于制造虚伪外壳,而真实自我已在渐渐消解。所谓“敌人”,是有意或无意地改变他人,企图抹平两者间文化差异的人,不论以何种方式,其中都隐含着文化暴力的因素。因此,菲利普渴望成为“流浪者”以保持自由身份来行走于世。

菲利普细致地考量每一次交流的意味,他欣赏的文化交流没有索取或要求,而是保持距离的、自由的相互感知,否则,他宁可做不为他人所动的文化“流浪者”。

三、叙述中的“第九王国”

在传统文化认同理论中,相同的语言、宗教信仰、文化景观、节日庆典等都是文化认同的依据。《去往第九王国》则另辟蹊径,将个体生命体验注入语言文字,解构了其中蕴含的民族意味,并以叙述为媒介建构了“自我—叙述—世界”的文化认同观。

语言文字承载着一种文化的思想精神,也划分出了不同文化的边界,雷蒙德·威廉斯认为“一个文化的范围,它似乎常常是与一个语言的范围相对称”。[7]但在菲利普眼中,语言文字并不反过来被某种文化局限,而直接与现实世界相连,于是他从更广义的角度认识自身与世界的文化联系。在菲利普翻阅哥哥的大词典的过程中可以看到建立这一联系的过程:“我呼喊着那些陌生的词语,让它们融入这片天地里”[2]“我随之感受到那些最微小的事物和形象同它们的空间间隙都显现了出来”,[2]斯洛文尼亚文字的字形、音韵与林肯山村的图像对应起来,形成了菲利普自童年起就缺失的词语——联系自我与生存环境的词语:“在我眼前聚合成一个民族,家乡的村民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其中”。[2]在往后的敘述中,菲利普熟练地给语言文字注入自我生命体会,例如在劈木头时用新造的“分裂光明”一词表述“制造麻烦”。对于自己的文化身份,菲利普在喀斯特的旅行中称:“不仅是个寻根问祖的人,而且也是个打短工的、新郎、酒鬼、乡村录事、守尸人”,[2]超脱政治与世俗对自我身份的定义,赋予自己观察者身份从而得以在世界上自由地探索自我的多重文化身份,即自己为自己命名。对个体而言,这才是最真实的文化身份,它与现实的生命体验紧紧贴合。

菲利普越过既有文化的限制,直接通过自身生命体验来认知世界,使叙述和世界直接相连。在这种视角下,叙述可以支撑柯巴尔家族内部形成文化认同,人们可以通过叙述相互理解、相互靠近,形成不受制于世俗的、忠实于生命经历的文化认同。小说中,菲利普的旅行轨迹在叙述中多用自然地理名称标记,他以卡拉万肯山脉的位置变化表示跨越国界,以火车站连接不同空间,通过体验来认知世界,也通过体验将叙述片段连接起来:“终于又要像当年那个光着脚的孩子与父亲并肩走在田野上一样……这时,他重复的不是同父亲一起走过的童年之路,而是当兵的哥哥拖着艰难的步子穿过不毛之地,去参加一场预先注定要失败的战斗。”[2]柯巴尔家族的祖先格里高尔出生在伊松佐河上游,菲利普的父亲在伊松佐河度过一战,哥哥亦曾走过这条行军之路,这些在开头被碎片化处理的故事片段由此联系了起来,三代人的记忆也在这里交汇。正如“第九王国”传说所说的“我们失散又重聚”,菲利普抵达了心中的“第九王国”,文化交汇之地。在笔者看来,只有家族世世代代的经历是最真实的,它埋藏在每一代人的心底,并随着生命体验的丰富逐渐生动起来。“柯巴尔”这一姓氏始终在提醒我们这是一个行走着的民族,不属于任何既有文化,我们无法定义它,只能透过它的踪迹在历史流变中不断感知它。

四、结语

《去往第九王国》的德文书名为“Die Wiederholung”,意为“重复”,点明寻根之旅是一次文化回溯,民族、国家、区域的文化内涵会随时间流逝不断地变化,个体的文化身份会随人生经历不断变化、丰富。通过菲利普的寻根之旅,小说建构起“自我—叙述—世界”的文化认同方式,站在人类生活的高度为文化认同拓展出新的路径。

参考文献:

[1]贾晨.一部 “寻找” 与 “自我反思” 的小说——评彼得·汉德克长篇小说《试论蘑菇痴儿》[J].名作欣赏,2018(20).

[2][奥地利]彼得·汉德克.去往第九王国[M].韩瑞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3]Routledge.Key Concepts in Cultural Theory[M].1999: 68.

[4][美]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M].夏铸九,黄丽玲,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78.

[5][英]伊格尔顿.文化的观念[M].方杰,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131.

[6]韩伟,徐蔚.文化的危机与弥合——读伊格尔顿的《文化的观念》[J].文艺评论,2010(01).

[7][英]雷蒙·威廉斯.文化与社会[M].吴松江,张文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399.

(作者简介:邢若兰,女,本科在读,河北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文学理论)(责任编辑 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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