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水淹没的海

2020-04-30 06:44王彤羽
西湖 2020年4期
关键词:铜鼓阿爸阿妈

王彤羽

1

我十二岁那年,家里来了客人。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娃子。女人是城里人的派头,烫着头发,窄身衣裳,长筒裙子裹紧臀部。女人后头远远地跟着好些人,他们是来看热闹的。铜鼓镇来了这么一个时髦女人,也怪不得他们稀罕。领她来的李婶子说女人一路问着我阿爸的名字寻来的。那会儿,我阿妈正在给三角帆蚌插核。看见女人进得院子,也不起身,只抬头打量,手头动作缓慢起来,但没有停下——用竹簯插进珠母贝,让它微微张开贝壳,将种植核插入母贝的外壳膜里。

女人说,我来找方宏梁。方宏梁是我阿爸的名字,镇上人对他极为尊重,都称他为方船长。因为阿爸是一艘货轮的船长,洋文说得好,还到过大西洋与太平洋,那在当时,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阿妈这回头也不抬,又拿起一个三角帆蚌,说,找他做什?

女人迟疑了一下,说,你让他出来,我与他当面说。女人的声音是轻柔的,甚至有点儿讨好。只是她腰杆儿立得老直,直了便是倔了,反倒暗暗生出傲慢的意味。

阿妈没理睬她,把插好核的珠母贝小心地放到悬挂着的筏子里。笼子里已有许多插好核的三角帆蚌。倒是旁边的李婶子好心地说了一句,方船长在五年前过世了。

女人睁圆了眉目,惊呼一声,死了?咋个死的?

五年前方船长在海上遇见台风,整条船的人都没了。李婶子说完长叹了口气。

关于阿爸的轮船沉没一事,我早听阿妈说了不下二十次。阿妈不是多嘴之人,可阿爸的过世让阿妈变成了祥林嫂。她刚守寡那几年,逢人便说起阿爸的死。她总是说,宏梁命不好啊,偏在最危险的北太平洋遇见了台风。那海深不可测,没法子抛锚稳住船,只好估摸着台风的势头,从中间横穿过去。11级风力啊,浪高估计也有六米,早过了干弦。后来,轮机部受到重创,船就这样毁了,人也没了。阿妈说得头头是道,仿佛她就在现场一般。

女人咯咯大笑起来,笑话,那场台风时,我也在轮船上,船绕着台风走了两日,虽有损坏,却也是安全驶出了台风口,可没见有哪个死了瘸了的,莫不是你把他给藏了起来不让他见我?女人的身子骨瘦瘦的,脸上画着很深很细的眉,颧骨偏高,笑起来显出几分刻薄。

阿妈噌地站起,手上刚插好的三角帆蚌猛地朝地上砸去,胸脯起伏个不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我从未见过阿妈如此生气。那会儿太阳正烈,晒在阿妈脸上。她的表情冷峻,像结了层薄霜。瞳孔异常地缩小,四肢僵硬。我想起以前家里养的一只猫。那时,猫刚下了崽,一条大狗从旁边经过,猫尖叫着弓起身体,迎了上去。猫的毛发根根竖起,身体瞬间长大了一倍,而瞳孔缩小到只剩一根线,满脸杀气。阿妈现在就像那只猫。

可阿妈到底是经历过场面的人,才一会儿就缓过了劲儿。听阿奶说,阿妈读过大专,晓得洋文,学的是水产养殖,是镇上的养珠好手。但阿妈的过人之处在于,她在水里就如一尾鱼般灵敏,能潜游个七八分钟。光凭这点,她就比许多做海的汉子强出许多倍。阿爸过世后,也有人上门提亲,可阿妈只是沉默,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日子久了,镇上人都晓得阿妈是铁了心,生是阿爸的人,死是阿爸的鬼了。

阿妈双手在围裙上搓了搓,把凌乱的头发拢了拢,又坐了下去,重新拿起一个珠母贝,竹簯熟练地插进。一副你爱信不信不与你一般见识的架势。

倒是女人沉不住了气,她跺着脚说,见不到宏梁,我今日就要住下。

你凭什么?阿妈微微皱眉。

就凭这娃是宏梁的。女人胸脯一挺,唤一声秀秀,一手拉着女娃子,一手拖着行李箱就往屋里闯。

阿妈愣住,细细打量起那女娃子,也顾不得去拦风一样卷进屋里的女人。那个叫秀秀的女娃子长得浓眉大眼的,还有一对招风耳,光凭这两点,我就相信她是咱方家的人。

后来,女人到底还是住下了。因着阿奶抹着老泪要给阿妈下跪,说这肉疙瘩女娃子是宏梁的,不忍娃流落在外受罪,不看僧面看佛面,让她娘俩暂住些时日罢。阿妈是好面子之人,定不会在街坊邻里面前大吵大闹,让人看了笑话,便不再吭声。于是,女人与秀秀就住进了我家二楼的西厢房里。

住下了,知道了女人叫红姨。

2

按铜鼓镇的说法,红姨属于死食懒做一类的婆娘。她总是睡到太阳摸了屁股才起床,起来也不出门,唤了秀秀帮打盆清水,窝在房里洗漱打扮,没一个时辰出不得房门。待走出房门,便是一副花枝招展的模样。我猜红姨是拮据的,她的脸面虽说每日里都精心打扮过,可身上穿的衣裳却来回就那么两套。待凑得近些,发现她的裙子不管式样还是材质都是城里人的讲究,不似阿妈的粗糙,但有点儿旧了。刺绣脱了线,褪了色,有些地方还勾了丝磨起了毛。这与她的神气是多么的不匹配啊。我想阿妈肯定也看得出来。猜想着红姨定是遇了事,日子不好过,不然也不会寻了这来。

我既有点儿讨厌红姨,又有点儿喜欢接近她,因为她会讲故事。她看着并不讨厌我,有时会扯扯我的耳朵,戏称我长了和阿爸一样的招风耳。她说话的时候唉声叹气的,可脸上又是笑吟吟的,让你辨不清她心情的好坏。有时候,她会给我与秀秀讲阿爸在船上的故事。我渴望听到更多关于我阿爸的事情,于是,总有事没事地往她房里蹭。红姨喜烟,我就偷偷地拿阿公藏柜顶上的卷烟给她。每次她都不会令我失望,会告诉我一些阿爸的事。她说话的样子很奇特,半眯眼帘,身子微微往后仰,翘起二郎腿,一条腿轻轻地摇晃。锈色高跟鞋半吊着,一晃一晃的,随时要掉落的样子。夹着烟屁股的手指纤细,白皙。指甲脱了颜色,留下斑驳的残红。她总是说,方文栋,你阿爸是英雄哩——红姨爱叫我的学名,而不像阿妈他们那样喊我螺仔。每次听她这么叫我,我都会心跳加速,身子骨挺得直直的,小拳头也莫名地攥紧。那会儿,我感觉自己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光着身子浪里嬉戏打闹的野娃子。我是方船长的儿子,一个英雄的儿子哩。

我又缠着红姨给我讲了一遍阿爸勇斗海盗的故事。

红姨说,在马六甲海峡的时候,你阿爸的轮船遇见了海盗。几十个快艇在后面追,追近了,海盜就往船上抛铁钩子,待钩咬住了船,他们就顺着绳子往上爬。为了轮船不被铁钩钩住,你阿爸让舵工把船驶成S型。船上没有武器,只有射程三十米远的高压水枪和太平斧。你阿爸和水手们一起,用太平斧把钩住轮船的绳子砍断,用水枪喷射海盗。海盗手里可是有刀枪的,万一上得船来那可是不得了。海盗头子拿个喇叭在那喊话,让你阿爸投降,说不投降的话,待上得船去,定要杀个片甲不留。你阿爸也是倔,偏不投降,拼了命对抗。那次边打边跑,足足持续了近二十个时辰。最后海盗一看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就不得已放弃。

你阿爸命大着哩,他可不会那么快就死。红姨的眼眶突然红了,她猛吸几口烟掩饰过去。我不晓得阿爸与红姨之间发生过什么,为啥她在我阿爸去世后这么久才寻过来。我想问她,可是又不懂该如何开口。况且,即使我问了,她也是不会说的吧。那会儿,我感觉与红姨亲近了几分。可接下来,她又变得神叨叨起来。她说,方文栋,你阿爸没死,肯定是被你妈给藏了起来。对于这个话题,我是本能地抗拒,可她却近乎异常地执着。

3

阿妈和红姨自打那天见面后,就互当了对方透明。平日里,楼上楼下,东厢西厢,各住各的,在人前也能相安无事。可暗地里,俩人为个小事都能较起劲来。红姨喜欢把内衣内裤晾在二楼阳台上,是大红色,半透明。往阳台上一搁,特招邪。我看着都脸红心跳,既想看,又怕看的。每次她才晾出去没多久,阿妈又收了回来,改挂在院子的角落里。两个人你挂,我收,我收,你挂。这前脚后脚的,几个回合下来也没正面遇上过,商量好了似的默契。可有一回红姨使了心思,她晾了内衣后,也不走开,就呆在旁边房间里。几分钟后,阿妈从东厢房里走出,轻手蹑脚的,刚要伸手去拿撑衣棍。红姨突然从房间里闪出,挺起胸脯,往阿妈边上挨去。还有意无意地瞄几眼阿妈的胸部。这一瞄,便被阿妈结结实实地看进了眼里。阿妈伸向撑衣棍的手像被海捞蛰了一口,倏地撤回。这一瞄,红姨就明显地占了上风。

吃饭的厨房也是个容易生事的地方。家里只有一个厨房,里面有一张小圆桌,六把矮椅子。六人往里一坐,夹个菜都能蹭到彼此。我和秀秀坐在阿妈与红姨中间。红姨挑食,那菜被她的筷子翻来覆去的,像被牛犁过的田,身体还挪来挪去,硬把秀秀往我这边挤,我便又往阿妈那边让了又让。阿奶阿公在时阿妈没说什么,只默默吃饭。待阿奶阿公吃完离开,红姨挑拣得更欢了,故意挑衅似的。阿妈便一筷子猛拍桌子。红姨当没瞧见,只在嘴里嘀咕起来,这么个大活人的说不见就不见了,不晓得中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每次红姨说这话时,阿妈的瞳孔就异常缩小,眼珠子的颜色像是突然变浅许多。她睃一眼红姨,不怒反笑地怼她一句,那娃也不晓得是不是宏梁的,这人都没了,也不能和你对质。要不是老人家不明事理地求着说情,你能在这安生?

红姨一听这话就跳脚,她噌地站起,胸脯急急地抖动两下,说那你让宏梁出来说个清楚明白。他敢说一个不字,今天我就从这坝上跳下去,喂了这南流江的鬼。

阿妈夹一筷子腌菜头仔往嘴里送,边嘎嘣嘎嘣地嚼边慢悠悠地说,瞧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拿死来吓唬谁呀——他活着的时候你不来,非逮他没了的时候来认亲,这不明摆着坑他个死无对证吗?阿妈停顿一下,看一眼红姨,接着说,你和宏梁的事我都晓得,他全告诉我了。这男人长年在外的,寻个花问个柳也是正常,可不见得个个都得认真。他最后没寻了你去,你也该晓得是怎么回事,还偏要来这丢人现眼?

红姨这会儿倒是不吵不闹了,安静得很,眼框有点儿红,想说点儿什么似的,却是张了张嘴,不再作声,自顾着发愣。

饭桌上的磕磕碰碰吵吵闹闹经常有,每次阿妈和红姨撕嘴皮子,我和秀秀就赶紧吃完开溜,大力跺着脚走开又偷偷折返趴窗户上偷听。可今天也是奇怪,红姨吃饭很是老实,只频繁地往秀秀碗里夹菜,自个不是盯着碗发愣,就是干巴巴地咀嚼米饭。一抬眼看见我阿妈正在看她时,竟然还露出一个失魂落魄的微笑。阿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也默默地吃起饭来。

翌日清早,红姨便失踪了。

秀秀却被留了下来。

红姨的箱子没被她带走,打开来,尽是秀秀的衣裳,春夏秋冬的都有。阿奶说红姨是早算计着把娃留下来的,说这样也好,娃也不用跟着不顶事的娘到处遭罪了。我是欢喜突然多了个妹妹的,况且秀秀长得好生机灵。阿妈也没说啥,只是看秀秀的时候总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4

夏天来了,雨水便多了起来。离我家不远有一条江,叫南流江,再过去一点儿,便是入海口。那几日,江水越涨越高。我阿妈不欢喜落雨,一落雨就叹气。可偏又爱在落雨的时候往江边去,盯着江面发呆。有时,我去江边找阿妈,不见她的踪影,可过后不久又见她说刚从江边回来,只是衣裳全湿,像刚从江里被打捞上来。

六月份,铜鼓镇迎来了一场大风暴,我家院子边上的老屋都被刮塌了。门窗被风捣鼓得隆隆作响,屋外像守着一只猛兽,随时会破门而入。阿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几次拉开房门想出去,都被飓风给推了回来。她困兽一样地在屋里兜着圈儿,或呆呆地立于窗前。暴雨击打着窗户,外面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可她的眼里满是焦灼,分明是看到了什么似的。果然,风暴的前腿刚撤离,雨还没下透,阿妈就随意披件雨衣,急匆匆地朝江边走去。我不放心阿妈,便远远地跟着她。

阿妈到了江边,顺着堤坝往入海口的方向一路小跑。约摸跑了二十来分钟,来到了铜锣山的山脚下。底下遍地是大块的礁石,因为风暴的缘故,海水淹没了礁石群。阿妈半蹚半走地往前游去,爬上了百米外的一块大岩石。那是一块往外凸起的岩石,我小时候去过。只须抓住山上倒挂的藤条,就可以荡进三米开外的一个岩洞里。岩洞很大很深,看不到尽头。洞里是大片的水,是海水涨潮的时候倒灌进来的。小时候,洞里的水只有一点点,不过是个小池,现在已变成了一片汪洋。海水在暴雨后显得浑浊,泛起泥黄色。阿妈的雨衣和鞋子就摆在旁边一块石头上。阿妈却不见了。

听镇里做海的老人说过,离铜鼓镇几十海里外有一座火山岛,只要沿着岩洞一直走,就可以去到那座火山岛,可从来没人走通过。洞壁上有許多图纹,画着各种没见过的禽兽。老人说那些是神兽,说这洞是神坛禁地,不可擅自入内,不然怕是会触犯神灵,不再保佑铜鼓镇顺风顺水。我七岁那年因为偷偷进了洞,太奶奶惊惶失措,请了巫师来家里为我驱邪请罪,足足闹腾了三日。那日后,我再也没到过这洞。没想到,阿妈却来了。

阿妈不可能凭空失踪,她定是游了进去。阿妈的水性极好,能在水里憋气个七八分钟。小时候,她就喜欢把我往江里扔,训练我憋气。也许憋气这事也是有个遗传的,我憋气的能耐早超赶了阿妈。

我自恃艺高,一头扎进水里,慢慢地往前游。

前方很黑,不知游了多久,我的手触碰到一片光滑的岩石壁。我左右来回地寻找,没有出路。想起太奶奶说过,这洞很是神奇,洞里有洞,别有洞天,似路非路,水有水路。

我潜了下去。

果然,再往下三米处有个洞口,洞口很大,我撑开手脚都触不到岩壁。我钻了进去,估摸着时间往前潜游。我坚信阿妈就是从这条水路潜过去的。

游了约摸四五分钟,海水越来越冷,前上方逐渐传来亮光,我浮了上去。头露出水面那会儿,我简直要为太奶奶的谶语欢呼了,这里果真如她老人家所说的,别有洞天。我四处张望了一下。洞不算太宽,但长,且高,在黑暗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幽深。洞里极其寒凉,像个冰窟窿。微弱的光线从斜上方几处缝隙里挤进来,勉强能看见洞里的事物。海水覆盖了洞里所有的地面,只剩左前方靠洞壁的地方地势略高,水淹得比较浅。那里正跪着一个人,侧身对着我的方向。定睛一看,是我阿妈。

阿妈跟前搁着一个庞大的物件,半淹没在水里,远远地看不清是什么。她在细细地检查那个物件,用衣袖这里擦擦,那里拭拭。物件用胶纸层层包裹,被绳子绑得结结实实的,像一个大粽子。阿妈把绳子松开,整理了好一会儿,重新绑紧。上下打量一番。再松开,整理,再绑紧。如此反复多次。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但好像不管怎么做她都不满意。最后,她赌气似的把绳子胡乱解开,把胶纸弄乱弄皱。然后干脆跪坐水里,开始无声地耸动肩膀。

她的肩膀很是瘦削,一抽一抽的,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慢慢地,开始呜咽出声。自我记事以来,就没见过阿妈哭。在我印象里,阿媽是个做事极有分寸的人。她总是笑着,即使别人亏欠了她点儿什么,她也是笑着。她的笑总保持在一个水准,不冷不热,不急不忙,拿捏到恰到好处。仿佛不过是一个符号,就如五官一样稳定。我从未见过她失态的样子。可现在,她哭得像个孩子,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

我害怕起来,甚至不确定眼前的是不是我阿妈,我想调头就走,原路返回,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她游走过去。我的脚踏上了陆地,是厚厚的碎珊瑚石,像踩在云朵里。水渐渐降到了膝盖处,我离阿妈越来越近。我的声音拨开云雾,艰难地从重重雾气里钻出。虚弱,犹豫,颤抖而又如小雷般在洞里炸响——阿妈。

眼前的女人触电了一般,身子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她转过头来看我的表情,仿佛我是一个从水里冒出来的大怪物。而眼前的阿妈也吓到了我,她头发散乱,浑身湿透,打着冷颤,脸色铁青,目光涣散——如一个陌生的女人。

阿妈看我的眼神,让我感觉她离我很远很远。远到她从未生下过我,从未拥抱过我,我从未喊过她一声阿妈。她心里藏着的巨大秘密像一条河流,把我俩隔成了千山万水。而眼前暴露的秘密又把我俩从遥远的距离一下又拉得很近很近,近到无处可逃,近到几乎窒息。

阿妈逐渐恢复了她以往的神态,她把散落的头发重新整理好,用橡皮筋扎了起来。她的嘴角微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在对我笑。然后她说,螺仔,来,坐阿妈身边。

5

我终于知道了阿妈的秘密。

我七岁那年,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阿爸。有一次船靠岸,阿爸回家住了几日。在一次和阿妈争吵后,便离开了。阿妈也跟着失踪了一天,直到第二日早上,阿妈才浑身湿透地回到了家里。那天,阿妈神情恍惚,她只匆匆说道,有个紧急合同,你阿爸赶去出海,要很久才能回。几个月后,阿妈又说,你阿爸的货轮在太平洋遇上台风,船沉了,人也没了。

当然,这只是阿妈的谎言。事实的真相是,我听到他们争吵的第二日,在铜锣山上,阿妈与阿爸再起争执,推搡中,阿爸失足掉落山崖。原来是阿爸在外头有了女人——那个名叫红姨的女人,阿爸想让阿妈接纳她,阿妈不答应。阿妈在海里找到阿爸的尸体时,她悲痛欲绝,只想找个地方与阿爸一起共赴黄泉。她于是找到了那个洞穴。可在洞里躺了一天一夜后,阿妈又改变了念头。

阿妈竟然笑出声来,她说,经过那一夜,我才发现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就是黑暗。那天夜里好黑啊,黑暗压得我喘不气来。然后我就想,我得在这个地方熬多少个黑夜才能死去呀?死了倒是能一了百了,可我就这样干躺着,还是会想起许多事。想起你,想起阿奶阿公。如果我就这么走了,就如把你们遗弃在了黑暗里,没完没了的黑暗。我一想到你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里漫无目的地奔跑,哭着喊着“阿妈”,我就受不了,特恨自己。想着想着,我就不想死了。我躺了一夜,像死过了一回。于是,第二日早晨,我就又回到了你们身边。

阿妈说,这里的水越涨越高,我心里急啊,总怕着有一天,你阿爸被水给冲了出去——也罢,总有一天会被发现。这样也好,秘密可是长了牙的,咬得人一下一下的生疼。只是……阿妈看我一眼,叹息一声,陷入了沉思。

6

这个夏季的雨水特多,老天似故意作对一样。每次大雨过后,阿妈都会潜去那个洞里。海水涨得更高了,已经淹没阿爸的尸骸。虽然包着层层厚实胶纸,还是远不比正常人的重量。但阿妈仍然当他是活着的阿爸那样宝贝,小心呵护。每次去,阿妈都会带些东西——绳子,胶纸,钉子,锤子,木头。潜游时,轻的物体含在嘴里,重的就绑在腰间。我经常跟阿妈一起去,学着她的样子,每次去都会带一些小物件,不管用不用得上,带多一些心就会安稳多一点。但所做的一切并不能减少我的恐惧,不单海水在继续上涨,洞顶的石缝间也开始往下滴水。源源不断,叮叮咚咚地敲击着我的心脏。水面越涨越高,越涨越高,洞里已是一片汪洋。

我有事没事地总会去江边,遥遥地望去那边的山洞。我害怕有人朝那边走去。我希望海水淹没山脚那片礁石,这样就没人会接近那个山洞了。可又担心海水倒灌厉害,洞里的水会急剧上涨。我总是梦见洞里的那片海,我希望真如太奶奶说的洞里有神灵。我跪着向神灵祈求,希望水能消退干枯。可它越涨越高,还翻起恶浪,吞噬了我阿爸的身体。我处于无休止的恐惧中,害怕阿爸的尸骸被发现,害怕阿妈被抓走。我还害怕看见阿妈那收缩的瞳孔。她像一只落水的猫,浑身湿透,安静地呆在黑暗里,瞪着警觉的眼睛,没有表情,毫无生气。冷硬,克制,随时会攻击,或是发疯。

是的,阿妈似乎已经开始发疯起来。她与阿爸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久,甚至对我视若无睹。有一回,她就当着我的面,躺在了阿爸的身旁。她侧着身子,脸贴在胶纸上,一只胳膊绕过去,抱紧阿爸的身体。水淹没了她与阿爸,她一动不动地蜷在冰凉的水底,直到她被水呛到,大声咳嗽着突然从水里坐起,大口地呼吸。我想阿妈是爱阿爸的,尽管那时我还不大晓得爱的含义。但觉得如果一个人死了,你却还想着把他留在身边,那便是爱了吧。我甚至想,如果阿妈就这么永远地躺在阿爸身边,也不算太坏的事儿。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了我一跳。

铜鼓镇多台风,在又一场台风过后,我和阿妈赶到洞里时,阿爸的尸骸已经浮了起来,并漂到了洞口处。我哭着喊着把它往回拽。阿妈却一动不动地杵在水里,一下沉,一下浮的。当阿妈的头颅再一次浮上水面时,她突然诡异地冲我笑了笑,螺仔,回家吃饭了。说完便转身潜入了水里,朝外游去,沒再看我一眼。

7

临近七月十四那日,老天被捅破了似的,没完没了地落了许多天的雨。秀秀被困屋里久了,不耐烦起来,硬吵嚷着去外边玩儿。阿奶吓唬秀秀说七月十四接连落雨,鬼门关大开哩,到处都是些不干净的东西,不但不能下水,连靠近水的地方都不能去,不然要被那东西给拖了去。可秀秀一点儿也不害怕,拉着我,嘟着小嘴求我带她去海滩上挖铜鼓。看我不敢答应,秀秀便去求阿妈。意外地,阿妈竟然答应了。

铜鼓镇有一个传说,在多日落雨的日子里,在海滩上能挖出铜鼓。我曾听太奶奶说铜鼓是铜鼓镇的圣物,以前用于奉祀神灵。祭祀后,会在海滩下一米处挖一深坑将其埋入,送给土地神,以祈求风调雨顺。我从未见过铜鼓,听说它高有四尺,宽七尺有余,上面刻有海兽图腾,遍海滩皆是,但只在连日大雨后才会显真身。

去到的时候,海滩已被淹没。秀秀往那一站,水就漫到了胸口。她拿起铲子,非要挖铜鼓。海水浑浊,一弯腰,就连脑袋也看不见了。她干脆扔了铲子,游动起来。秀秀游得极快,像一尾小巧灵活的银鱼,一下就离我十米开外。我朝着她的方向追过去。海水已漫到了我的脖子处。这时,一股强大的吸力把我使劲地往海里拽。待我控制住身体浮上海面时,秀秀已经不见了。刚刚还在岸上发呆的阿妈也不见了。

再见到阿妈已是两日后,她的尸体随着西南浪被推上了沙滩。据秀秀哭哭啼啼的说法,她当时像是被什么给吸住了猛往海里拖,那东西远比她的力气大,她拼尽了吃奶的力还是无法挣脱,是阿妈最后把她给托上了岸。大家都想不通,凭阿妈的水性,不至于会被淹死。有人说,阿妈是被那东西给拖了去。

阿妈的脸色十分苍白,但面容安详。我为自己之前一闪而过的念头感到内疚与难过,似乎阿妈的死与我那个卑劣的念头有关。我坚持要给阿妈守灵。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阿妈从棺木里起身,抬脚轻盈地走了出来。阿妈穿身疍家服,梳两条大辫子,亭亭玉立的模样。我说阿妈你真好看。她冲我羞涩地笑笑,摸摸我的头,没说话。阿妈去了那个洞里。水已淹没了大半个洞,哗啦哗啦作响,像一片翻腾的海。阿爸坐在水里头,对着阿妈温和地笑。阿妈灵活地一摆身子,银鱼一样向他飞快地游了过去……

这时,唢呐声大作,师傅们吹起了安魂曲。尖锐的声音划破黑夜,向远方窜出。旁边传来秀秀凄厉的哭声。而我,分明在这曲里听出了一点儿喜庆的味道来。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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