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之“喜”探源

2020-05-06 09:08潘海霞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项脊轩归有光

潘海霞

《项脊轩志》是公认的归有光的散文名作,全文围绕项脊轩追叙昔日的读书生活和日常琐事。“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作者在文中用这样一句话总结了他居住在“室仅方丈”的项脊轩中的情感体会。只是“多可喜”指何事,学界一般根据“然”字所表达的转折语义,认为本句是承上启下的过渡句,“多可喜”承前,“亦多可悲”启后。如此,“多可喜”应指的是文章的第一段,也就是作者对项脊轩居室环境的描写。那么,让作者住着感到“多可喜”的项脊轩到底是一间怎样的书斋呢?

修葺前的项脊轩,老旧、窄小、破漏、昏暗。修葺后的项脊轩仍然是“旧南阁子也”,仍然是“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也就是说,它的老旧和窄小并没有因为修葺而发生变化,只不过不再漏水、不再昏暗,又在作者的布置下,变得幽静和雅致。这样一间小室,从居住的条件来看,说实话,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但是它独独给归有光带来了难以抑制的喜悦。

《教师教学参考书》是这样解读这一段环境描写的:

此段是对项脊轩环境的介绍,把原来的情况同修葺后的情况对照起来写,十分生动。项脊轩原是一间又旧、又漏、又暗的小屋,经过一番修整,就成为一间雅致书房。着墨不多,却清晰勾勒出书房概貌。不仅写项脊轩的外部环境,更写出轩中的幽静气氛。作者用“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寥寥数笔就把轩中幽静的气氛衬托出来。正因为“庭阶寂寂”,才能敏锐地听到“万籁有声”;也正因为“万籁有声”,才更显出了“庭阶”的静谧。作者还通过夜景的描写来表现轩中的静:“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这几句写月光将树影照在墙上,树影又随风摇曳,富有诗意和文采。

以上阐释着重突出项脊轩的雅致和幽静,相关的诸多论文和教学设计也是这样解读的。这样的解读并没有错,但实际上,它只触及了文字的表层语意,有隔靴搔痒之感,并没有统整文字背后的“人”与文字间的密切关系,略显劲道不足。在这段解读文字之后,《教师教学参考书》的编者又总评道:“景物描写中处处渗透着作者的感情。写项脊轩旧状和新貌,把一间极普通的斗室写得那么可爱,正是作者喜爱这间书房的感情的反映。”固然,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一直延续着将情感寄托于景物描写之中的为文习惯和传统,优美的环境是作者喜悦情感的外化;但这样概述式的表达不仅可用于《項脊轩志》,也可较为普遍地用于中国古代其他类似的文学作品中。修葺后的项脊轩到底为何让作者“可喜”,还得结合归有光独特的人生遭际,回到他的文字中仔细涵泳。

项脊轩是“百年老屋”,它本是仆人的住所,后被辟为作者的居室和书斋。书斋是古代士子的安身立命之所,对于“于书无所不读”(王世贞《吴中往哲像赞》)的归有光而言,这里是他享受书籍饕餮大餐和潜心思考的乐居之所,自然可喜。当然,更重要的是,归有光将这样一间小室作为怀宗追远的纪念之所,其被主人赋予的精神价值超乎寻常。在这样的文化背景和心理背景的双重影响下,项脊轩的环境价值就明显超出了物质层面所营造出的雅致和幽静,而更多指向居住者的精神涵养。

让我们先走出项脊轩,看看轩室之外的归家庭院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多么杂乱!多么让人厌弃!修葺后的项脊轩的内部情况是怎样的呢?“兰桂竹木”杂植于庭。对于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子而言,这样的一番布置正是他们所追求的精神品格和理想操守的再现。兰,自古以来被誉为“花中君子”,“不以无人而不芳,不因清寒而萎落,气若兰兮长不改,志若兰兮终不移”。(马性远,马杨尘《中国兰文化》,中国林业出版社)桂,花香袭人,因其四季常青,不与群芳争艳,被赋予高洁坚贞的高尚气节,也折射出作者折桂蟾宫之思。竹,“岁寒三友”之一,其气节向来为文人所称颂,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郑板桥的《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正因为如此,在士子的文化概念里,留下了“无竹令人俗”的说法。归有光在小室的庭院里种上这些植物,正是他甘于寂寞、守志不渝、不畏磨砺的高洁品质的具象化。也就是说,项脊轩是他的精神家园和品格寄托。居住在项脊轩,正是居住在作者自己所固守的精神空间里。在这样的一个空间里,能不“喜”哉?

再看归有光对这一精神空间的特写镜头——“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镜头里给我们呈现的都是自然影像:小鸟啄食、月照墙面和风移桂影。这些自然之物和归家庭院的俗世之物相比,宁静、可爱、清幽、和谐,让人感觉舒适惬意。正是这一处美丽而闲适的天地,不仅可以让作者避开尘世的喧嚣,而且赋予了作者在杂乱的环境中奋然前行的精神品格和行为动力,滋养着作者伤痕累累的心灵。

由这样的庭院进入轩室内部,作者告诉我们的是:“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书摆满书架,这些书正是作者的精神食粮。钱谦益曾称赞归有光:“先生儒者,曾尽读五千四十八卷之经藏,精求第一义谛,至欲尽废其书。”(钱谦益《新刊震川先生文集序》)“五千四十八卷”可能是虚饰之辞,但归有光好读书确是事实。他曾在回忆第二任妻子王氏的《世美堂后记》中写道:“以余好书,故家有零落篇牍,辄令里媪访求,遂置书无虑数千卷。”因为归有光喜爱读书,王氏曾替他找邻里购置书籍不下几千卷。有“满架”的书籍为伴,归有光自然是异常愉悦的,正如孙绍振先生所言,此处是作者“由超越困苦而自慰也”(孙绍振《<项脊轩志>点评》,《语文建设》2017)。“偃仰啸歌”与“冥然兀坐”,一动一静,让我们看到了归有光在轩室的行动日常和心理状态——独处却无孤独之怨。居于轩室,念及归家,想及轩名,思及自身,归有光的内心抑制不住的是“一个年轻学子面对光明前景以苦为乐的奋发砥砺之喜”(孙文辉《<项脊轩志>的文本构成与情感取向》,《名作欣赏》2010)。但是,作者隐去了所有的情感内容,而是将自己的心灵转向了永恒的大自然。在室内,作者听到“万籁有声”,这似乎与前文所述的幽静相互矛盾。如果要突出“静”,难道不该用“万籁俱寂”吗?文章后半部分写道“余扃牖而居”,即关着窗户住在项脊轩里,为什么不开窗呢?不是作者不想开窗,而是为了隔绝“人往,从轩前过”的嘈杂,更是缘于作者不想看到那乱象丛生的归家庭院。与此同时,作者又用自然的天籁之声屏蔽人世的喧闹,双重“保险”才让作者做到了用一颗安静的心抵御世间的所有纷乱。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项脊轩的“静”是作者特意营造出来的超越人世声响的静,但这种静并不排除自然的“干扰”,这样作者就在天人合一中营造了独属于自己的审美空间。难怪他“扃牖而居”,可以在项脊轩中默默耕耘二十载。

经作者稍为修葺,项脊轩变得明亮、幽静、雅致,但它仍然窄小,仍然是“老屋”,甚至作者还称它为“败屋”。但是居于此,作者仍然觉得“可喜”,究其根本,是作者通过修葺的方式,赋予了项脊轩自己的精神品格和审美取向,使室与人达到和谐统一。加之,作者给这个狭小的空间布设的环境帮助作者过滤了尘世的纷扰,缝补了心灵上的创伤。居于此,确乎“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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