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子

2020-05-11 12:09杜亮亮
飞天 2020年5期
关键词:天佑老汉女儿

杜亮亮,浙江省作协会员,中国电力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电力班学员。作品见于《江南》《飞天》《文学港》等杂志,曾获《飞天》《鹿鸣》等杂志文学奖。出版长篇小说《未曾牵手》、散文集《北风吹过江南》、小说集《高复班》。长篇援藏报告文学《那曲,那曲》入选浙江省作协2019年度作家定点深入生活项目。

“断子绝孙的老汉!”

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五女大还是能清晰感觉到别人指指点点在说他。他要崩溃了,他想把包里的砖头拿出来,砸在那些人头上,砸到他们头破血流,让他们闭上臭嘴。他朝四周看看谁声音最大谁最不顺眼,可当他仔细去看的时候,似乎大家都假装在忙自己的事。

他走出车站,才想起包里根本没有砖头,身边也没有认识他的人,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叫五女大。

事实上,他的名字也不叫五女大,他叫杜岁球。但几十年里,大家都忘了他的名字。从第一个女儿出生,他名字就依次成了大女大、二女大、三女大、四女大、五女大。在第五个女儿出生的十年之后,他终于生了儿子。也许是间隔时间太久,他的名字并没有随着儿子的到来而改变,而是定格在了五女大,这让他无比气愤。他的前半生,都在努力生儿子。而他的后半生,却在努力让别人知道他有个儿子。

他想起儿子的时候,也想起了孙子。现在,他还没有孙子。但是,他相信自己会有。十八届五中全会刚结束,这是带给他福音的会议。对于一个西北老汉来说,意义比十一届三中全会还大。虽然他没读过几年书,可他明白电视里说的放开二孩是什么意思。他想到这里,快慰得笑了,他不会是断子绝孙的老汉,他有儿子,也会有孙子。

“岁狗狗,看你这次怎么说!”前夜他收拾完东西,依次给大女二女打电话。他郑重宣布,我要去宁波,我要告诉岁狗狗,老天有眼,我老汉等了一辈子儿子,现在要开始等孙子。

大女跟他说,大,你别去了。天佑有他的日子,城里人的生活,咱不懂。再说,天佑媳妇是宁波人,他们思想开放,你别去惹事。老汉一听火了,城里人怎么了,宁波人怎么了?这是国家政策,鼓励生两个。我响应国家号召,怎么叫惹事?

二女跟他说,大,你别把天佑叫岁狗狗,天佑老大不小了。再说,你叫狗狗,人家城里人笑话,以为养的宠物呢。他脱口骂道,只要我活着,他永远都是我的岁狗狗。

他没给其他三个女儿打电话,但是他觉得都打过了。他知道五个女儿都会反对他,他习惯了。他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生了五个女儿,头发长见识短,电视都不看,国家政策都不懂。

“岁狗狗会懂的!”他乐滋滋想着。养了这么多,就儿子才像亲生的,跟我一样出息。不,比我出息多了,比树庄村所有人都出息。大到刘坪乡、货郎县,儿子都是出息人,不然,怎么就他考上大学了?当然,我也出息,不然,为什么就我生的儿子,考上大学了。

为生这个儿子,他可吃尽了苦头。他打小就是家里的宠儿,几十年过去,他还记得小时候,他的爷爷、他的大大会拨弄他开裆裤里的小鸡鸡。爷爷说,这就是他家的宝。他忘记了自己有几个兄弟姐妹,挨饿那几年,爷爷饿死,有个妹妹饿死。忽然有一天,家里有了粮食,做了一大锅,每个人狼吞虎咽地吃,一个姐姐在当晚撑死。没多久,父母也走了。只有他和一个弟弟,奇迹般活了下来。父亲临走前将爷爷临走前交代的任务,郑重交托给两个儿子,一定要多生几个儿子出来,才能在村里活出人样。

弟弟结婚那年,兄弟俩蹲在屋檐下抽着旱烟,看着两个媳妇在院子里打成一团。两个女人撕掉的头发,跟满地鸡毛一样。五只鸡两户人家没法均分,邻居说剩余的一只煮了大家一块吃,你们别看谁的碗里多,你们兄弟喝汤,我们邻居吃肉。

兄弟俩本来关系挺好,毕竟经历过挨饿生死。可分地时,村长说老大有两个女儿,地要多分点。弟弟第一次顶撞他说,我虽然刚结婚没孩子,可你天天说,女儿不算家里人,说话要算话,这地,均分。他看了一眼两个不争气的女儿,恶狠狠地说,我当然说话算数,均分,我不多要一厘。

分家当晚,女人哭了半夜,为了几只母鸡她被撕掉那么多头发。可是最终,养家糊口的地,让不争气的男人,一口气说少了。她咽不下这口气,她第一次撕扯着男人的头发骂,你有本事,你有本事怎么不争几分地过来?天天说我没本事像得了瘟疫的母鸡一样下软蛋,你自己呢,你就不能硬一次吗?虽然他的头发没被拔下来,可他火大了,他似乎是帮着弟媳妇去撕掉自己女人头上那凌乱不多的几撮头发。你就是下软蛋,你要是给我生一个带把的,这地还用我去争吗?

后半夜,女人哭着哭着睡了。他伸手去摸自己干瘪的玩意,他问过乡上的老中医,也问过县上的大医生,他没病。能生就没病,生男生女,那是命。

我不信命,我不信邪。他翻身起来骑在女人身上,我一定会生出儿子来。

那两年,他的女人真像得了瘟疫的母鸡,又接着生了两个女儿。而他弟弟,像家里养的公狗一样,生了两窝,都带把的。

他终于信命了,信邪了。他开始了漫长的求神之路,从村里的山神庙和就近的二爷庙,从赵家川的大爷庙到马家川的三爷庙,都留下他一趟一趟的足迹、一次一次的下跪、一遍一遍的祷告。

“五女大疯了!”他知道人家在背地里这么说他。他不管,生个儿子,是他活着唯一的意义。这期间,他始终保持着昂扬的斗志,但是五女出生之后的十年里,他都没有播种成功。他不知道是犁老了,还是地坏了。

女儿一个一个出嫁,他无所謂,嫁给猪还是嫁给狗,那是她们的事,与他无关。那些嫁给猪和狗的女儿,经常带着那些猪和狗来自己家里,还有小猪小狗。他不想跟他们说话。他自己会做馒头、会做麻鞋,他每天绑紧麻鞋提着馒头到各个寺庙去,他相信奇迹会发生。

那年夏天不知怎么了,天天暴雨,电闪雷鸣,没法出门,老两口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老中医说,打雷下雨不宜同房,他信了十年。那个傍晚他特别焦虑,已经三天没有出门去寺庙求神,看看窗外闪过的雷电,看看旁边干瘪的女人。人家说我是疯子,疯了十年,今天我就真的发疯一次。他打开窗户,把女人拉起来趴在窗前,他第一次在白天,第一次从后面,发疯一样完成了他的播种。一个巨大的雷砸到院子里,一阵刺眼的闪电,照亮了女人湿漉漉的头发和背上他滴落的汗水。五十来岁的他,忽然觉得像二十来岁一样。二十来岁的时候,他不信命,不信邪。他感觉自己的女人,也像回到了二十岁,女人二十岁和他第一次的时候,就是这么叫的。

第二天太阳照到脸上时,他才醒过来,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十年求神拜佛都免除不了他昨天对着苍天对着闪电做下的孽。他走出房门时,看见女人在院子里,给他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馒头和崭新的布鞋。

他求神拜佛的次数越来越多,女人的肚子也越来越大。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女人要生产,他不敢待在家里,去村里的山神庙磕响头。直到五女冲进山神庙拉起他说,大,妈生了个儿子!

他咚地磕下去,山神庙里的黄土上,见了红。

在老两口和五个姐姐的宠爱中,天佑像灵童一样成长。村里没见过这么白净的孩子,学校也没出过这么聪明的学生。二年级的下半学期,他提出的问题难倒各科老师。班主任找到五女大说,村里只有三年级,天佑没必要再上,直接考镇上中心小学的四年级吧。

五女大脸上风吹日晒过的皱纹,被春风吹得舒展开了。村里的同龄人驼着背准备进棺材时,他和大女、二女的女婿称兄道弟。是的,他逆生长了,从大女开始,他就没在村里抬起过头。如今,五个女儿变成了别人家眼馋的亲戚。最主要的是,一路跳级的儿子在16岁,就从货郎一中毕业参加高考。头一天儿子第一个从考场出来,身边的家长们羡慕地说,福气啊,这么年轻,娃就考大学了。老汉知道是在夸自己,抹了一把下巴上的口水嘿嘿地傻笑。第二天儿子还是第一个从考场出来,他抱着儿子的胳膊说,我上午去三爷庙摇签了,上上签,大登殿。

天佑似乎存在于村庄,又似乎没存在过。大家意识到他才长大时,他已经坐上火车去读大学了。

五女大每天靠在门口的墙角旮旯里晒暖暖,他家的门正对着去县城的大路。他原先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走出货郎县,因为儿子,他第一次去了天水见了火车。

村里人偶尔问他,五女大,天佑啥时候回来?他抬头看看远处山坡上的大路说,快了,快了。大家笑笑,谁都知道天佑很多年没回家了。

那年夏天特别闷热,老天好像一张盛满水的纸被捅破,接连下了三天雨。老汉终于熬不住了,跑到乡上给天佑的学校发了电报:你妈快不行了。

几天后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村里人给五女妈、那个给全村生下第一个大学生的老太太,穿好寿衣抬进棺材时,门口的暴雨中冲进来一个男人。大家还没看清这个陌生的城里人,他忽然掀开棺材大叫一声:“妈!”

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五个女人,像断了电的录音机一样,瞬间停止哭泣,齐刷刷站起来抱着那个陌生人的胳膊叫:“天佑,天佑!”

天佑回来了,屋里屋外的人小声嘀咕着。有人从炕上扶起五女大小声说,娃回来了。

五女大光着脚站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高大而陌生的背影,拉着胳膊扳过来问,岁狗狗,是你吗?

“大,是我。大,我、我来晚了!”

“狗狗,你妈没等住你……”父子俩抱作一团跌坐在地上,打翻了烧香的脸盆。

村里举办了最为隆重的葬礼,八个人抬着并不重的棺木向庙咀的坟地走去,跛阴阳老早等在那里。他是东山上最有名的阴阳,几天前,他得知天佑妈没了,主动来找五女大,两个人聊了半夜。

那晚跛阴阳在微弱的蜡烛光线下问五女大,定坟定子女,求财求官求子,你要哪个?无女大熬得虚弱的眼神忽然放光了,压低声音说,求子、求子、求子。跛阴阳说,天佑将来是吃官家饭的,城里计划生育严,不管男女,只能生一个。

五女大对跛阴阳说,明知道只能生一个,那你这定坟求子还有啥用?跛阴阳张口吹灭蜡烛,靠近五女大说,老汉,本来天机不可泄露,这有几个和生几个养几个,那不一样的。城里人,养是养着一个,可打胎打掉几个,估计自己也不清楚,那不都是他命中的子嗣吗?

五女大碎了一口骂道,狗日的!

跛阴阳走之前,看了一眼地上临时搭起来放老太太的地方,回头说,老汉,你有个好女人!五女大抹了把眼泪说,老汉这辈子,对不起女人。跛阴阳说,老汉,你女人也幸福的,自从有了天佑,她前半生的罪都没白受,她心里满足的。

跛阴阳走了以后,老汉下炕,搬个凳子坐到女人的旁边。他把手盖在女人手上,想起入洞房那夜,女人用那只手在他背上抓出了血印子。想起女人奶完大女以后,身子该圆的地方圆该软的地方软。可他心思都在生儿子上,他像牛一样白天在地里耕种,晚上在女人身上耕种。他从来都没去想过女人的感受,他自己,也没去想过男人和女人那个事情,除了生儿子,是不是还有别的味道。他想起五女出生以后,女人像被榨干了奶的母牛一样,吃不上草料还被他折腾。

想着想着,老泪纵横,他将头埋在女人怀里,那个暖和了他一辈子的身子,冰凉冰凉的,他的女人永远地走了。他一辈子只知道让女人多给他生儿子,如今女人走了,才知道,他亏欠女人太多。

下葬完没几天,天佑就走了。老汉不再出门晒暖暖,整天把自己关在黑乎乎的屋子里,睡醒了烧一壶罐罐茶,啃两个馒头。偶尔有女儿回来,带着水果带着蔬菜,给他做一顿好吃的。叮嘱他说,家里那几只老母鸡在外面乱跑,每天记得去拾鸡蛋,给自己吃好点。老汉说,我這辈子的任务完成了。

此后村里很少见到老汉,偶尔二爷庙唱戏或者山神庙上香,他才会披着衣服出来。

那年夏天特别热,村子里的黄狗吐着舌头喘着粗气。忽然一阵闪电,平白无故地天就暗了,一辆出租车开着大灯呼啸着冲进村子。

正在炕上睡觉的五女大被雷声惊醒,脑子激灵一下,猛然想起大门是不是没锁。他披上衣服跑过湿漉漉的院子打开院门,忽然两个人冲了进来,差点撞倒他。

“大,你耳朵还这么好使?”

两个人把老汉架进屋子,他才反应过来,儿子回来了,还带着个时髦的女娃。

家里还算干净,前几天五女刚来收拾过,可老汉觉得很局促。这屋子,除了自己的女人和女儿,很少有其他女的进来。他想倒杯开水,可是没有烧开的水,总不能炖罐罐茶。他拿起一个杯子,忽然看到杯口的垢痂。

“大,你别忙了,我们坐会就走。”

“就走?”听到走字,老汉清醒了。他看着眼前这一对陌生的男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

“大,是这样。”天佑扶着老汉坐到炕沿上说。“我研究生毕业了,彤彤本科也毕业了,她家在宁波,我就在宁波找了工作。离上班还有几天时间,所以回家里来看看你,顺便给你办了个银行卡。我上班了,把钱给你打卡里,你不方便了让五姐去银行取。”

“我不要钱!”

“爸,您看天佑一直是学生会主席,经常写论文发表,以前没时间来看望您。我们工作以后时间更少了,我们想着,等在宁波安稳了,就把您接过去!”

老汉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俊俏的女娃,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女娃。她是我儿媳妇?

“你们啥时候结婚?”老汉忽然两眼放光,看看儿子看看儿媳妇。

“大,这还早呢!起码得稳定下来。”天佑站起来接着说。“大,这出租车还在上面等着我们,我知道来得仓促家里没收拾,我们下了火车就赶过来。你看,晚上你跟我们一起去县上,吃晚饭、住旅馆,明天我再接姐姐姐夫家的人到县上,请他们吃个饭。”

五女大没老糊涂,他明白了。虽然几年没见,但儿子懂事。他也知道,这家里不适合儿子兒媳妇睡觉,能一起看他,他就很高兴。

“你们去吧!”老汉缓过了神,站起来说。“明天让你几个姐姐过来,你们上来,我们在家里吃个饭就好。”

天佑拉着女娃的手出门的时候,老汉忽然想起什么,大声喊了句:“岁狗狗,你一个人回来下,我有话跟你说。”

天佑在雨中折返到屋里,老汉神秘兮兮地关上门轻声说:“岁狗狗,跛阴阳给你看过,你第一个生出来是儿子,你千万不能打胎啊!”

“什么?”天佑大叫一声,有闪电从门外打过,映得他的脸像猪血一样红。

五女大记得第二天被三女女婿的面包车拉着,几家人到县城和儿子儿媳吃了顿饭,具体吃啥忘记了。他进馆子少,理应记得馆子里的伙食。但那几天心情不好,儿子在闪电中猪血一样涨红的脸一直刺痛着他,这让他想起就胸闷。他想去找跛阴阳,跛阴阳能掐会算,可是想想没道理,儿子还没结婚呢,怎么问得出口。

他不开心还因为天佑没在家里吃饭。老太婆在世时,几个女儿逢年过节约好一起来,家里热热闹闹的。当然他不屑于这种热闹,一帮女人叽叽喳喳,一帮外孙子吵吵闹闹。老太婆走了以后,几个女儿也来看他,可都是路过或者送吃的来。他有时候会怀念一帮女人叽叽喳喳的排场,还会怀念那些别人家的孩子在家里吵闹的声响。

他经常梦见儿子结婚,院子里摆了十几桌,全村的人都来了,喝着酒划着拳,交口称赞他有个出息儿子。每次醒来,只看到房顶被罐罐茶的炭火熏得发黑的木板,听到房顶木板缝隙间轻微的咯吱声。房子太老,房背的泥墙被夏天的雨水浸泡过塌陷了一层,房顶的木板被虫子咬得天天掉木屑。

老汉每次醒来看到的、听到的都是这些。这房子住了几十年,以前家里人多的时候,他没注意,等到一个人的时候,他每天面对的只有这些。窗户很少打开,这让他经常迷糊,到底是早晨还是下午,黄昏还是黎明。这个念头是瞬间的,其实什么时辰,对他来说都不重要。有次他怀疑自己睡了三天,或者五天,他没觉得饿,就是嘴巴很干,可他懒得起床。起来做什么呢?煮罐罐茶,泡馒头?他觉到一种生活的无聊,一种闭上眼睛不想睁开的疲惫。人的日子应该是什么样的?他不知道。有时候他觉得,日子可能就是这样的吧,有时候又觉得,日子可能不该是这样的。不管应该不应该,一辈子都走过来了,该结束了。

他偶尔想着想着会流出泪来,他也没伤心什么,嘴巴干干的,身体干干的。可是,为什么会有泪水出来?他不想让自己难过,好像也没什么可伤心的。他想继续睡觉,可总睡不着,会想起很多事情,也会向往很多事情,比如儿子结婚,在院子里摆上十来桌。他心头一惊,这到底是梦,还是想法?

有次过年,五女送来两盒八宝米饭、一盒扣肉和一些蔬菜,离开不久,有人敲门。老汉以为五女忘了啥东西,打开门,却发现一个老头在门口,跟着两个中年男人,后面一堆孩子,有男有女。

兄弟几十年,老汉一直住在村子下头,老二在村子上头打了新院。偶尔遇见,有人的时候装作没看见,没人的时候点点头算问候。一帮人进了主屋,有个男娃在哭,有个男娃不小心打翻桌上一个杯子。五女大看着这一切,心头竟然有一些快乐。老二说,哥,都这把年纪了,兄弟还是兄弟。他听着很舒服,心里却亮清,这兄弟是来炫耀的。可他真的开心,开心是因为,家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他想起自己的大大、自己的爷爷,他们的牌位一直立在这个主屋里,他们要是看到儿孙满堂,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杜学文,你别嚎了!”“杜学武,你小心点!”两个中年男人怒斥孩子的声音,惊醒了五女大。他脑子里闪过这两个名字来,学文、学武,真好,关键是姓杜!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对那么多外孙子提不起感情来,因为他们都不姓杜,姓张、王、李、赵,还有什么,反正没有一个姓杜。不姓杜,就不是他杜家的人。

“哥,天佑学习那么好,我白生了这两个儿子,高中考不上,初中毕业就去外面打工摆摊子,新疆那边计划生育也紧。这俩不争气的儿子,生了两个儿子还不满足,又给生了两个女儿。你看这上面待不住,这次就带回家来,现在两个孙女要交给我来管,烦心。学文学武这两个孙子吧,脑瓜子还灵活,新疆那边教育水平比咱县上好。我这辈子哪儿都不如大哥,就指望着将来这两个孙子能考上大学。”

五女大从炕柜里翻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一叠钱,是平时几个女儿偷偷塞给他的,没地方花,存了不少。他拿出四张来,一张一张分开,分别递给地上的四个孩子。两个侄子大声跟孩子说,赶紧叫大爷爷。四个孩子不敢拿钱,却恭恭敬敬抬头喊了句,大爷爷。五女大愣了下,他多想他们喊的是爷爷,而不是大爷爷。这个大,让他的心小了。他颤颤巍巍将四张钱分别塞到四个孩子手里,他很想去抱他们一下。他已经不想再逞强,就算被兄弟笑话、被侄子笑话,也无所谓。兄弟哪儿有真正的仇恨,只是当时太穷,为了一只鸡一分地而吵架。如今两家的地都荒了,儿女在外面,靠两个老头,根本种不了那么多地。种下的收成,也不如人家打工一个月的收入。

兄弟一家走后,他坐下来开始盘算,他们一家到底有多少人。两个儿子两个老婆四个孩子,晚辈就有八个。他能想象到晚上他们围坐着吃饭,炕上坐不下,要在地上支起饭桌。男孩子会闹,女孩子会哭。

那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啊!他抹了把眼睛,嘆了口气,躺倒在炕上。

他躺下去,忽然浑身臊热起来。不能这么死,他否定了几年一直固有的想法,他一直觉得自己一辈子的任务完成了,就躺着等死,过一天算一天。看到自己的侄子侄孙,他明白了,为什么一直还没死,那是因为他的任务还没彻底完成。他要看到自己的亲孙子、天佑生出来的儿子,那才是自己的亲骨血。那时候,他才能去死。可当他想起天佑听到不能打胎时发出的吓人的惊叫,就倍感心忧。难道天佑真的和跛阴阳说的城里人一样,已经和媳妇打过胎?他不敢去想,又忍不住去想。

我有我的办法!他一骨碌爬起来,打开炕柜最底层拉出来,几双崭新的布鞋出现在眼前,他拿起一只摩挲着厚厚的鞋底,似乎摩挲着老太婆的手。他拿了一双出来,又缓慢而沉稳地将柜子合了进去。鞋子稍微偏大了点,他怀疑年纪大了,脚变小了。老太婆那几年眼睛不好,一声不响给他拉布鞋。他还骂了几句,我一个老汉不需要那么多布鞋。如今想想,难倒老太婆知道自己会有今天?

厨房里有一袋面粉,他翻出蒸笼洗了又洗。他干了半辈子这活,如今只是重操旧业。

村里人发现,隔三差五的,五女大家厨房里开始冒烟。他不是每天都去寺庙拜神,每次蒸好一笼馒头,他就提上最花的二十一个去寺庙。到了庙里,烧香叩头,把所有馒头从布袋里拿出来,把每个馒头尖部最花的地方揪下来,放到寺院里进贡的桌上,揪完的馒头重新放回布袋。

距离最近的二爷庙,他也要走上半天。每次祭拜完毕,他还要久久地跪倒在庙院里。他默默赎自己的罪,也赎儿子的罪。他生怕跛阴阳说的那些城里人的罪孽,在他儿子身上发生。如果真的发生过,那就替他赎罪。如果没有发生过,就祷告他身体健康,第一胎顺顺利利生出儿子来。

不去寺庙的日子,他早早起来在自家院子里,朝着二爷庙的地方跪拜、磕头、祷告,之后他才烧起火炉煮罐罐茶。几个女婿给他买过好茶,他喝不出味道。只有大女最懂他,每次去县城,给他称两斤十几元的粗茶。只有这种大叶长茎的粗茶,才能煮出苦涩的味道。苦涩的味道,就是生活的味道。生活多苦啊,喝着罐罐茶,他似乎在跟别人、在跟先人。在跟神灵分享自己一辈子生活的苦。

为了儿子,这样的生活他过了十年,为了孙子,还要再过十年吗?他有时候急躁,有时候无奈,但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会帮到儿子。

那个夏天雷大雨急,上午好好的,下午就突然电闪雷鸣。老汉不敢出门,却越加心焦。他躺在炕上,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雷雨交加的下午,在他十年对神灵的祷告之后,做了一件荒唐事,却成全了自己。如果儿子曾经也做过荒唐事,那也应该得到原谅吧!

这是多久没有儿子的消息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老糊涂了。儿子再荒唐,也不会不结婚就生儿子,更不会结婚而不请自己。他忽然一惊,是啊,该是催儿子结婚的时候了。

他翻身下床,脑子亮清了,耳朵灵敏了,却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他下炕推开门,五女已经冒雨冲到屋檐下,进门就朝他喊:“大,天佑要结婚,邀请咱们全家都去宁波!”

一道闪电落在院子后边,照亮了老汉惊喜的脸。

五女大识字不多,但记性好。自从天佑上了小学,他也跟着认了一些字。他有个小小的笔记本,密密麻麻记满东西,不过细看起来,画多字少。以前家里人多的时候,他去县城一趟,女人要买五包盐二斤醋、天佑要买三只铅笔四个本子、五女要买一尺红布三个针头、路上遇到熟人还要捎带东西,记性再好无济于事。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拿出笔记本,辣椒不会写、茄子不会写,没关系,他有土方法,画。慢慢的,画什么像什么,不仅辣椒、茄子、铅笔、毛线、牡丹、鸳鸯都画得真假难辨。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双新的布鞋,一双鞋垫,那上面有大红“囍”字和一对鸳鸯,那是女人顺着他的画一针一线拉出来的。

他也翻出那本陈旧的笔记本,一页一页翻看着密密麻麻的记录,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事件。天佑出生那天,他画了个大胖小子,小鸡鸡比腿还长。天佑上大学后,记录越来越少,最后一个记录是天佑上次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此后他将笔记本塞在主屋窗户上面的缝隙间,如今灰头土脸,和自己一样,太久没有呼吸新鲜的空气,太久没有干干净净过;又像自己的手,太久没有被人拉过。他找把剪刀,想剪去又黑又长的指甲,结果剪刀太老。他从院子角落的草丛里翻出一个破碎的小磨石,将剪刀磨得油光发亮,从脚趾甲到手指甲、从眉毛到胡子,全部剪了一遍。剪到右手的小指时,不小心剪掉一块皮;剪到左眼的眉毛时,下手太重剪光一片;剪到下巴的胡子时,蹭破一个肉瘤。

他想拿个镜子瞅瞅,四处找不见镜子,后来发现一个年轻时用过的刮胡刀盒子,上面有镜,里面有刀。他拿起来刮胡子,生疼生疼,用水把脸沾湿,忍疼刮了一遍,洗了一把,这才打开镜子。他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眼睛发黄、皱得像抹布一样的脸,这是谁?他闷口问了声。如果没收拾前看镜子,自己可能也会怀疑,这是人是鬼?

同样是三女女婿的面包车把他们拉到县城,五个女婿看家,老汉带着五个女儿上宁波参加儿子的婚宴。一个孩子都没带,这是老汉的主意,个个如狼似虎,这不是给天佑添堵吗?五女最年轻,识字最多,之前和天佑电话十几次,反复确认行程。先从村里坐面包车到县上,然后上火车,坐到终点站,天佑接他们。五女紧张得要命,晚上都没睡好觉,一遍一遍想到哪里怎么坐车。但她安慰大家说,很简单,上火车,睡一觉,就到了。

五女大可不这么想,他全程都在记录,班车从货郎县开出转了个弯,他抖抖索索在本子上画了弯,铅笔却掉到地上。四女弯腰找了半天,起来说,大,别画了,这车带你去,又不是你自己走着去。

一路上很顺利,但直到火车启动,大家才松了口气。六个人本来位子没在一起,五女出面协调换到一起,正好上中下三铺面对面。五女大确定位子,一声不吭就往上铺爬。几个女儿说,大,你下铺躺着最舒服。老汉一言不发上去趟了下来,他眼睛盯著火车的天花板,听着几个女儿在下铺叽叽喳喳说话。大女说,我还怕晕车呢,没想到比汽车还稳。四女说,是啊,跑这么快,一杯水都不会晃。老汉第一次觉得几个女儿的话都中听,因为他也是这个感觉。没有天佑,他一辈子就和树庄村所有老汉一样,只知道天亮干活天黑上炕。有了天佑,他依然是树庄村靠着墙角旮旯晒暖暖的老汉,可他和别的老汉又不一样,他坐了火车,还会去上海。他抹了一把眼睛,跟自己说,这辈子挺值!

火车开出以后,天色逐渐转暗,大家也安静了下来。山洞接着山洞,五女大忽然有些惊慌,他感觉火车不是在平地上走,是开到地底下了。地底下,有他的先人,而他自己,也会走进黑暗的地底下。

一觉醒来,老汉听到大公鸡的鸣叫,还有母鸡的咕咕声。他睁开眼睛,却看到天花板,才想起自己在火车上,根本没什么公鸡母鸡,是下面几个女人在嘀咕着说,这就是长江啊。老汉翻身从窗户望去,火车正通过一座大桥,他知道南方到了。几个女儿说,大,你下来吧,看看人家南方的风景。

老汉下了铺坐到过道的凳子上,一直坐到上海站停车。看着其他人收拾东西下车,几个女人大眼瞪小眼。五女打电话给天佑确认就是这里,赶紧跟着人流往外走。五个女人十双眼睛,出站就看到天佑,上去抱胳膊拉袖子。老汉默默跟着,一辈子为儿子操碎了心,忽然见了,五味杂陈,面上显得平静了,心里把感情压得更深。天佑绕过几个姐姐,走到老汉面前说,大,你这一趟辛苦了。老汉抹了把眼睛,没吭声。天佑就抱了他一条胳膊说,大,你饿不饿?饿的话我们先吃点饭,待会汽车还要坐三个小时。这下老汉开口了,赶紧说不饿,咱到家里吃。老汉朝四周看了看,高楼大厦,吓人得很,这吃饭得花多少钱。

到了宁波,天佑并没有直接回家,先带大家吃了顿兰州拉面。老汉觉得不如家里的浆水面好吃,正嘀咕着,以为终于可以到天佑家,却被带到一个旅社。天佑说家里只有两张床,晚上他和大各睡一张,给五位姐姐开了两个房间,三个人把床拼一起睡。老汉和五个女儿不敢言语,全凭天佑安排。

收拾妥当,才说去家里。距离倒也不远,是一处半新不旧的楼房,这倒让大家放松了下来,感觉像货郎县城的楼房。老汉气喘吁吁爬上六楼,房间的摆设崭新,却明显是旧房。大家坐下来喝茶的当儿,天佑说这是二手房,买来又装修了一遍。五女插口说多少钱啊?天佑正在给自己端茶,随口说了句,一百多万。老汉刚想着这茶不如家里的罐罐茶好喝,听到这话,一口水卡在嗓子眼,下不去,上不来,一口气没喘过来。

多少?老汉猛地站起来,盯着儿子问。一百多万啊,天佑也被吓到,疑惑着回答一句。几个女儿过来把老汉扶到沙发上说,大,城市房子都贵。

你这几年赚了一百多万?老汉坐下来开始盘算,一百万是多少钱?这可没法用鸡蛋和母鸡去比较,母猪也没法比较。他见过最多的钱,是村里办红白喜事,一沓钱,也就万把块啊。

哪能赚那么多啊,天佑给老汉添着开水说了句,我自己就首付拿出了三十万,贷款贷了七十万。

“什么?”老汉从儿子手里递过来的杯子没握紧,掉到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好像老汉经不起折腾的心脏。

几个女儿瞬间紧张起来,大女过来扶着老汉,二女去找拖把,三女已经从厨房拿了抹布来擦桌子,四女安慰着天佑说没事,五女扶着老汉的肩膀说,大,城里买房子都这样,你先别紧张。老汉心想,我能不紧张吗?刚才以为儿子赚了一百万,现在才知道贷款贷了七十万,这几辈子才能还清?

正当大家手忙脚乱的时候,天佑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说,下来了,下来了。说完跟大家告别,说晚饭时间再回来。

不知道是下午茶喝多的原因,还是睡不惯新床,那晚老汉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走出房间,发现天佑还坐在客厅里,窗外城市中的光线,映着儿子的脸,干净、圣洁。老汉坐在儿子身边,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儿子,今夜,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父子俩。儿子伸手握着老汉的手,轻轻呼唤了声,大。老汉鼻子有些酸楚,这一声,他所有受过的苦,都像厚厚的积雪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消融了。

大。天佑带着歉意轻声说,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很厉害。我不止在咱们村里,在咱们乡里,就算在咱们县里,都很厉害。可到北京上大学,我们班每个省都是一个人,都是尖子,都和我一样厉害。到那时候,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等我毕业,来宁波工作,我就是个普通的工人。

大。天佑提高声音说。你要这样想,在咱们村吧,我是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我不再是农民,我不给你丢人。这城市里,买房都是贷款。每个月单位帮着还,没有压力。犹豫了下接着说,大,其实我不想这么早结婚,我也没办法。

老汉听到这话高兴了,知道儿子是为他着想,知道他急着抱孙子,就说,岁狗狗,这辈子,你都是我的骄傲!父子俩紧紧地握着手,从未如此亲密。

结婚前夜,天佑说去媳妇家,第二天凌晨起床去化妆。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吵吵嚷嚷,老汉开始没注意,后来听到说做鞋子、做衣服,瞬间竖起了耳朵。

自从母亲去世,几个姐妹的领头羊自然变成大女。大女布置说,咱妈没了,但不能给天佑丢人。咱们回去分工好,我做五双孩子的棉鞋,老二做两套孩子的棉裤,老三织三件孩子的毛衣。老四呢?

老汉走过去问,给谁做这么多衣服?

几个女儿相互瞅了一眼,由大女汇报说,大,天佑媳妇有孩子了。

啊?惊喜来得太快,老汉有些手足无措。他忽然想起来,那晚天佑说,他其实不想这么早结婚,原来是已经有孩子了。

四女说,天佑本来还想晚点结婚,他媳妇上大学的时候打过胎,怕这个再打掉,以后怀不上,就赶紧结婚了。

“什么?”老汉瞪圆了眼睛,浑身哆嗦了起来。

老四你干嘛说这个?现在的孩子都这样,别说大城市了,咱们货郎县的孩子现在都这样。

几个女人一直在说话,传到老汉耳朵里断断续续的,他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衰老,似乎要栽倒在地。

隆重的婚礼超越所有人的想象。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明星团队一样的伴郎伴娘,男女双方的亲戚朋友同事足足摆了五十桌。这是五女大做梦都想不到的场面,可这场面,如今让他感到厌烦。五个女儿新鲜而贪  眼前的一切,她们不期待此生会有这般婚礼,却纷纷后悔没有带儿子来,该让男娃们看看,以后考大学到城里工作,办这样的婚礼,让咱做妈的也风光一回。

大女看出老汉不开心,凑近他说,大,你尝点红酒,今天是天佑大喜的日子,你看办得这么时兴,咱们全家都该高兴。老汉没说话,拧开餐桌上的白酒,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完。大女给他添了半杯说,大你喝慢点。后来很多人来敬酒,老汉听说是局长什么,起身几次。后来他有点迷糊,一瓶白酒喝光以后又换了红酒。

其他人去天佑家闹新房,大女扶着老汉回到旅社。刚要倒茶给他,老汉就站在房间里骂开了,狗日的,要是因为打过胎生个女儿出来,我打断他的腿。

大女也喝了很多红酒,开始不敢喝,后来觉得味道很淡,来人敬酒,她作为老大满杯回敬。她知道这一刻总要来临,把开水端到老汉面前,却被他一把打翻在地,溅出的开水烫了两人的手。老汉火上浇油,左右看了看,不知道其他女儿去了哪里,一把将大女拨开骂道,滚,你们这些没用的女人!

大女跌坐在地上,积攒了几十年的委屈在酒劲中升温,她没想爬起来,温顺了一辈子,今晚她也要发泄心头的怨恨。

“我们没用,我们没用为什么要生我们?”

老汉摇摇晃晃坐在床边,继续喃喃骂道,你们这些没用的女人!

大女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哭了一会,起来打扫完破碎的杯子,坐在对面的床上说:“大,你还记得咱家老六吗?我们五个,一辈子给你打骂,我们都认了。可是老六送给人家,想来看你们都不敢。我妈没的时候,她站在村边偷偷哭,她一辈子没当面叫过你们大和妈,可你们就是她的大和妈。村里人说她送给了好人家,家里有钱,两个哥哥都考上大学,可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还不是初中毕业就一个人跑去新疆打工。人家再好,那也不是她的家,女儿没用,可女兒也是人。这么多少年,谁敢顶撞你,谁敢不听你的话。我们也愿意听你的话,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大,你打我们、骂我们,你都是我们的大。”

大女呜咽着说不下去,老汉极力回想关于六女的点点滴滴,可他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在很多年里,他忘了自己还有第六个女儿。他觉得脑子里一片浆糊,倒头睡了下去。

大女哭够了,浑身一阵轻松。她替五个妹妹说了这番话,不管大有没听见,她觉得这辈子不委屈了。

第二天上午天佑来到旅馆时,老汉还在睡梦中。天佑备好车子一起去普陀山,但是老汉执意要回家,没人敢违抗他的意愿。

回到村里,老汉就病倒了。五个女儿轮流照看他,偶尔几个外孙子外孙女来,老汉也不像以前那么讨厌他们,他觉到了生命的衰竭。他有时候会想,天佑可能真不是我的儿子,他甚至就不是这片黄土地的孩子,他天生属于城市。他有时候又想,跛阴阳也不是神仙,万一生个儿子呢?

半年之后,他翻身下床,走进厨房,重操旧业,天佑是神灵的儿子,神灵会保佑他再生儿子。他已经走不了太远的路,曾经两个小时的山路,他得走上五个小时,到二爷庙来回要走上一天。我的一生就是修行,他这么想。

天佑媳妇的预产期快到了,老汉开始严重失眠,女儿们知道他的心病,来看他的频率高了。不管谁来,他都央求带他去宁波。在无数次的央求失败之后,他拿出笔记本,开始画从货郎县到宁波的路线图。

大女在陪他去宁波之前,电话跟天佑做了提醒,但是老汉的反应还是超出大家的预期。他坐在天佑家客厅里,天佑媳妇上洗手间,他都要盯着她的肚子看。天佑媳妇没有厌烦,事实上,她的父母也希望她生个儿子。公公的眼神,跟她爸一模一样。

天佑媳妇住进医院待产后,她妈妈和大女在产房里照看。她父亲和五女大白天坐在产房外面的椅子上,晚上躺在产房外面的过道上。

天佑和五女都很担心老汉有过激行为,也曾尝试与他沟通,城市里男女一样,但老汉一言不发。天佑媳妇被推进产房之后,老汉一直朝二爷庙的地方跪着,整整半天时间,直到护士朝门口喊了一句,是个女孩!

老汉僵直的身体向前倒下去,头重重磕在了水泥地上。

天佑女儿被抱出产房时,女儿的爷爷和外公已走出医院,一个头上绑着纱布。

五女大当然不是走得那么干脆甘心,他在医院楼道里跟儿子大闹了一场,你个狗日的,就是因为你打过胎了,你才生了个女儿。那时候天佑媳妇还在产房,但是医生护士纷纷探头看他们。天佑和大女赶紧把老汉拉进电梯,一直走到医院偏僻的树林间。老汉打发大女说,你死开,我跟他有话说。

“再养一个!”老汉揪着儿子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不然没你这儿子!”

“大,你不是不知道。我不能再生了,我再生,工作就没了。”

“工作没了就没了,再生一个,再找工作!”

“万一再生个女儿呢?”

“哪有那么倒霉?”

“大,也许是咱家的遗传呢!”

老汉一巴掌扇过去,停在天佑脖子上,顿了顿。抽回来扇了自己一巴掌。

“大,你这是干啥呢?”天佑拉住老汉的胳膊让他别打自己。老汉没再打自己,也没说话,掉头走了。

第二次从宁波返回老家,老汉再也没有力气爬到上铺。车上什么都没吃,上厕所还是大女扶着。大女听着他不均匀的呼吸和胸腔发出的沉闷的叹息,鼻腔发出的近乎腐烂的气息。她知道此次宁波之行,伤透了老汉的心,她也随着难过起来,可又无能为力。

三女和女婿在火车站接他们,那时候老汉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直接拉到货郎县医院。几个女儿都赶来,一合计,给做个全身检查吧。

次日医生走进病房时,老汉正念叨跛阴阳,跛阴阳是神仙。医生笑着说,你老也是神仙,身体很好啊,这城里人的高血压、糖尿病、脑血栓你都没,你能活过百岁啊。

几个守了一夜的女儿都笑起来,老汉还在念叨,跛阴阳是神仙。把跛阴阳叫来给我看个时间,把我跟你妈埋在一起。

二女说,大你真糊涂了,那跛阴阳都去世多少年了。

老汉说,跛阴阳是神仙,他不会死的。

大女说,二爷才是神仙。

五女说,二爷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吧,不然怎么叫二爷?

这话把老汉气得,一帮没见识的女人。他说,二爷那是九天圣母,怎么会是男的?

那大爷三爷呢?

那也是女的!

五女说,大,那你几十年到几个神仙爷爷庙去烧香,你不是在给女的磕头吗?你当着几个神仙爷爷骂我们女的,那神仙爷爷能高兴吗?

老汉一时语塞,几个女儿倒偷声笑起来。

老汉在医院住了一周,他知道自己没什么病,也死不了,几个女儿就是想让他挂着盐水缓缓身体。那几年农村生活好了,村里的苹果桃子收成不错,每年有几万元的固定收入。大女二女借着孩子在县城读高中的机会,在城区买了房。老汉在孙子孙女的陪同下逛了县城的泰山庙、葫芦河。孩子都说普通话,男孩女孩都很可爱。

老汉回到村里,熟人热情地打招呼,五女大,你又去宁波看天佑,生了男娃还是女娃?他叹口气说,女娃。人家就说,现在男娃女娃都一样,女娃还金贵,城里男娃养不起,娶媳妇买房子,没个几百万下不来。后面有人接口说,咱庄里男娃就养得起了?现在的彩礼钱,张口就十几万几十万。五女大,你要是现在有五个女儿,那就是百万富翁了。

五女大直起腰,看着漫山遍野的果树,那里曾经是一山一山的麦田。时代变了,村里只有一些老弱病残守着老房子和几亩地,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去了上海、深圳、乌鲁木齐。村里走过一帮年轻人,他都不知道是谁的儿子谁的女儿。大家都在为自己跑光阴,谁还管别人传宗接代的事,等他们这辈人老死,也许这村子都没人住了。

几个女儿分工,给老汉装了有线电视、电话、自来水,没事就看电视,有事就打電话。老汉有时出门去看他那个生了两个儿子的兄弟,两个儿子带着孩子去了新疆。兄弟俩坐在熏黑的屋檐下喝罐罐茶、抽旱烟。不管你生的是啥,那都跟自己没关系,不是他们心坏了,是时代变了。

时代真的变了,计划生育政策都取消了,这对村子里没啥影响。以前吧,有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三五个女儿还想生儿子,接受罚款继续生。现在呢,能生娃的,都没在村里;待在村里的,都是自己生不了;也管不了别人生不生的人。

五女大不一样,他忽然就精神了。那时候,他兄弟已经去世。侄子上新疆前把钥匙递给他说,大大,以后我家就是你家。老汉心里清楚,这是让他给看门呢。房子有人守着,就烂不了。老汉真老了,跛阴阳都没了多年了。万一自己哪天没了,坟倒是不用再找,但是看日子还得找阴阳。这事靠不住儿子,得提前跟阴阳交代好。

我为什么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没进土?那都是烧香拜佛得来的福报。我注定会抱孙子,上天帮我、政策帮我。

五个女儿都没料到,老汉真的会一个人去宁波。他上了火车借了个手机打给天佑,就一句话,岁狗狗,你到上海火车站接我。

“养不起啊!”天佑自己开着车,从上海火车站出发到宁波,一路上重复了两百来遍这句话。

“我跟你妈快饿死了,都把你们几个养活大了。你现在是公家的人,住着上百万的房子,说养不起一个孩子!”

“这不一样!”天佑给他从时代发展、教育政策、儿童兴趣培养等各个方面进行全方位分析。总之,他说:“时代变了,养一个得算一个,得养成人,啥都不能比别人差,不然以后社会上混不下去!”

“我没把你养成人吗,你还不是考上大学了?”

父子俩一直吵到家里,天佑媳妇送女儿去跳拉丁,回来准备了面条。老汉心想,学会做面条了,对天佑肯定很好,边吃边偷看儿媳妇脸色,从他一进门,儿媳妇就没笑过。

“这计划生育政策放开,咱没考虑再生一个吗?”老汉试探着对儿媳妇说了一句,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天佑倒是坐不住了,打圆场说:“大,你别提这事了!”

“我就为这事来的!”老汉放下碗筷,恢复到吵架模式。

“你儿子外面有很多儿子,你跟他要几个带回去!”儿媳妇头没抬,说了一句起身回房了。

“你这叫什么话?”天佑朝着媳妇的后背吼了一句。

“你说什么话?”天佑媳妇忽然转身放大音量说。“当个破科长,就觉得自己是领导,你心思根本没在家里,你就是外面有儿子。”

天佑喘着粗气走到女人面前,握起的拳头充血了,女人没有胆怯,以同样的姿势僵持着。老汉这才注意到,儿子挺着个大肚子,他媳妇不像上次见面那么圆润,干瘦干瘦的,像极了当年自己的女人。老汉太熟悉这种场面,农村两口子打架,天天有的事,他没想到城里也这样。当然,他更想知道,儿子是不是真的做了那种事。

“天佑!”老汉站起来第一次喊儿子的学名,问,“你跟我说,你媳妇说的是真的吗?”

“我上大学就给他打过胎,我也知道你们老家算命先生说他第一胎是儿子。我父母也喜欢儿子。这几年,我听说要放开二胎政策,自己在保养身体,他在干吗?”天佑媳妇咬牙切齿地对着天佑骂。“你个混蛋,你自己说,你外面生了多少儿子?”

“去你妈的!”天佑骂着一巴掌扇了过去,女人尖叫一声,两人厮打在一起。

“你们打我吧!”老汉把头伸到两人中间抓住胳膊往自己头上捶。天佑媳妇挣脱手回了房间,天佑低头站在那里。

那个时候,夕阳把村子照成了金色。老汉还没到家,他家厨房已经升起了炊烟。大女和二女的孩子都考上了大学,她们轮流来给老汉做饭。

老汉走进厨房,发现三个人的身影。他认出来了,一个是大女,一个是六女,还有六女的女儿。那个只有在照片里见过的孙女,胖乎乎的,第一次见面也不生分,亲热地喊他爷爷。

老汉早听大女说,老六要带着女儿回来。哪天回来,他不知道。这么些年,他最愧对的,就是老六;最想念的,也是老六。有些痛,压在心底,似乎不存在;可不经意间泛上来,就痛彻心扉。他庆幸自己活得够老,老到懂事了,老到能面对面跟老六说声道歉。就算无意义,也要说出来,心里才安然。如今老六站在跟前,他又局促起来,不知说什么好。六女人过中年,微微发胖,有了福气。老汉记忆中的她,还是个瘦弱的小姑娘。说不记得,怎么可能?自己的孩子,怎么会忘记。只是存心不敢想。如今活生生站在跟前,所有的误会消失。一家人,还是一家人。

大家就这么站着,笑着。老汉忽然想起啥,快步走到上房,从炕柜里翻出一只鞋子,鞋里塞着钱。天佑给了他一笔钱,他回来把一半分给了五个女儿的孩子们。他留了一半,要给老六的女儿。

老汉回到厨房,把一叠钱塞到孙女手里说:“一直等着你呢,一直等着你呢!”

六女挡回去说,大,你留着自己用,现在都不缺钱。大女又挡回去说,老六,大的心意,让娃拿上。推来挡去一阵子,钱还是装进了孩子的兜里。

六女说,大,娃放假了,我带着来,给我妈上个坟。

老汉连声说,好、好。

几个人往坟地走去的时候,地里干活的男人纷纷回家了。这些年,外面打工的人又陆续回来一些,种苹果树、种花椒树,县上办起了收购站、果汁厂。好的苹果、花椒卖给收购站,听说收购站包装以后,卖到了成都、重庆、杭州、广州。品相不好的苹果卖给果汁厂,收益也不错。

几个男人看到五女大过来,停下脚步说,五女大,这么晚,去哪里?五女大说,六女带着孙女回来,去坟里看看老太太。大家就搭话说,六女啊,小时候还见过,长大后再没见过。女儿都这么大了, 跟六女小时候一模一样呢。

几个男人过去之后,六女才开口说,怎么没见到女人,现在女人都不下地干活了吗?大女说,女人都进城了,陪孩子读书呢。六女还是没明白,疑惑地问,孩子读书还要陪?大女笑着说,现在的孩子读书可不像以前。以前,交给学校就不管。现在,都在县上租个房子,娃娃读书,女人做饭。像咱们村里的孩子,别说初中高中,就连小学,都跑到县上去读。

老汉笑着说,再怎么重视、再怎么供给,这么些年,咱们村里,还是没人超过咱天佑。

“我天佑舅舅是在宁波吗?”孙女插口问道。

“是啊。”老汉自豪地说。“宁波可是个好地方啊,我去过三趟,那可是大城市。”

“爷爷,我想考到杭州去,杭州和宁波离得很近呢!”

大女对六女说,娃考上大学,你就搬回老家。咱们姐妹老了,年轻时没一起过,老了要一起过。

六女跟在老汉后头,又并排和他走在一起。两人走了很久,没有开口。快到坟地时,老汉开口说:“狗狗,大对不起你!”

六女叹口气说:“大,你别这么说。我从小就知道你不喜欢女儿,我也理解你们把我送走。我不怨你们。我有时候也想来看看你,可不知为什么,就一直没来。前段时间,大姐电话里跟我说起,你这次从宁波回来,对几个姐姐、对姐姐的孩子们,可好了。我就想,我也该带着女儿来见见你。”

老汉说,我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生了你们这么多宝贝,一辈子嫌弃你们。还好,我命硬,还没进坟,明白了过来。

大女说,大,你胡说啥呢?你身体这么硬实,能活过百岁呢。

老汉笑了。看着两个女儿一个孙女跪在老太太的坟前,他说,村里连阴阳都没了。不过也没关系,等我走了,你们就把我埋在这里。

两个女儿本来在呜咽,听到老汉这么一说,放声大哭起来。

老汉听到六女撕心裂肺的哭声,自己也掉下了眼泪。六个女儿,最委屈的就是她。

几个人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照在大地上,也照在几个人身上。老汉走在夜色里,看着熟悉的土地。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哪块土地适合种果树、哪块土地适合种麦子、哪块土地适合种玉米,他都一清二楚。他也熟悉这里的每一块坟地,跛阴阳埋在哪里、他的兄弟埋在哪里、那个生了好几个儿子却冻死的老汉埋在哪里。他又想起儿子叫他去宁波。村里几个老汉说,千万别去,咱们村里,死了还能埋个全尸。你到城里去,得火化。老汉就跟他们开玩笑说,火化好啊,咱们做了一辈子农民,死了埋在城里,也是一种造化。几个老汉就骂他,疯了一辈子,尽说疯话。五女大不觉得自己在说疯话,他说的是实话、是心里话。如果自己只有一个儿子,远在宁波工作,他倒愿意去宁波,死了火化。不然,埋在村里,儿子老远,想上个坟都不易。但是他还有很多女兒在这里;最主要的是,他想陪着老太太,不能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孤单。

他这么想着,忽然发现,他有很多年,没在夜色中行走了。他熟悉日头下面的大地,却忽略了夜色中的大地。原来不仅太阳能让大地发出光芒,月亮也能让大地发出光芒。如果太阳是男人,月亮,就是女人;如果天是男人,地,就是女人。人靠地里长出的粮食活着,人死了,又埋在地里,化成了泥土,变成了大地的一部分。

老汉这么走着,路过村里的山神庙,他想起一辈子荒唐求子、求孙的过往。也许并不荒唐,就像小时候,迷迷糊糊做错事,也不是故意。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少,年轻人不再管生了儿子还是生了女儿;他们关心的,只是孩子能不能考上大学,能不能到城里工作。时代变了,社会变了。

老汉这么胡思乱想着,孙女忽然跑过来喊:“爷爷、爷爷,你走快点!”

孙女边喊边拉着老汉的手往前走。老汉又想起来,很多年,都没有人这么拉着他的手了。他没想到,在这夜色中,拉着他往前走的,竟然是孙女,竟然是女儿的女儿。

看到了自家的灯光,听到了女儿的呼唤,老汉也加快了速度。

几个人挤在上房炕上聊过往,主要是六女在说。老汉对其他女儿一清二楚,唯有对六女这几十年的生活,心存忧郁。说来说去,六女总结一句,社会越来越好,生活越来越好。

熬到半夜,老汉终于熬不住了,打发她们去别的房间睡觉。老汉仰头躺着,这烟熏火燎的旧屋,有了人气。这一夜,没有儿子没有孙子,只有女儿和孙女,却那么温暖那么舒心。她们在别的房间吵吵闹闹,老汉在微笑中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院子里还是吵吵闹闹的声音。老汉在微笑中爬起来,把自己收拾干净,走出屋去。

孙女看到爷爷出来,大声说:“爷爷、爷爷,我们做好了馒头,我们今天和你一起去二爷庙。”

老汉心头一惊,今天是什么日子,女人能不能去庙里?按照老传统,一些日子里,女人不能进庙。他又一想,菩萨都是女的呢,想去就去吧。他回到屋里,从炕柜里找新鞋。那新鞋里竟然有一沓钱。他想起来,这一沓钱,是这些年几个女儿给他的,他有大用处。

他拿着一沓钱来到院里,喊六女说:“老六,你过来。”

大家都围了过来。老汉把钱塞给六女说:“这是你几个姐姐给我的钱,我一直攒着。今天全部给你,你转交给你的养父母,这是大对他们的感谢。”

六女愣在那里,不知所错。大女把钱推到老汉怀里说:“大,你老糊涂了,人家两位老人,都已经没了。”

老汉啊了一声,仰天叹息。有些事情,终究无法弥补。

孙女说:“爷爷,没关系。我那边的爷爷奶奶,说他们一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突然有了我妈妈这个宝贝女儿。当然,还有我这个宝贝孙女。”

几个人都笑了。老汉也笑了,他养了这么多宝贝,是要谢天谢地谢菩萨。

老汉带着女儿孙女,提着一篮馒头,向二爷庙走去。他们走过村庄,那里有几个晒暖暖的老汉倚在墙角旮旯;他们走过田地,那里有几个中年男人在修剪苹果树。他们走过黄土高坡,那里有老汉几十年的足迹。

那个时候,朝阳升了起来,照在老汉身上,也照在女儿和孙女身上。让欢声笑语中的他们,都散发出了金色的光芒。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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