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的灯

2020-05-11 12:09许非
飞天 2020年5期
关键词:澡堂小刀

许非,男,浙江省作协会员,入选第七批“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2019浙江省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获第七届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短篇小说组冠军、第二届“昭明文学奖”全国征文大赛小说组优秀奖等奖项。有作品在《延河》《名作欣赏》《飞天》等杂志发表。

朋友给于肖文讲了一件事。在二月二十一日,夜,下了雨,门口出奇地堵:一半是积聚的雨水,另一半是淋湿的伞面和后背。那时,他站在窗口等候,一个人。不远处,出现被黑色裹挟的身影,腰身斜侧,身下似乎只有一条细瘦的腿,缓慢移动着。

“不来点?”于肖文努力分辨这个声音。灯光倏地黯淡,又不经意间亮起,短暂且难以知觉。迷蒙中,角落里一束微暗的——可能附有波浪的纹理,或然一条直线,切断后迅即黏连;也可能是二者随时变换了形状,糅杂白色的境界——白光,电流闪烁,视线逐渐明晰。“真不来点?”说话的人名叫刘兆钦,就是方才提到的朋友,此刻端坐在桌前,往空杯子倒入黄渍的水,朝于肖文的方向推来。于肖文连忙摆手示意。为了合乎礼数,他坐回桌面的另一端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说什么呢?”刘兆钦往瓷杯添了点水,顺势抿了一口,顿了顿。“我坐在这儿都多久了,还是你给我开的门。”他的语气倒也平静。一阵缄默,其间,他默然饮尽瓷杯的水,且反复添加,时而将茶渍吐到地上。于肖文的目光不由凝集,小心翼翼地瞥向刘兆钦的上衣,清算铺陈的水珠:大小不一,分布散乱。皮衣的领口、袖边、角褶羞赧地蜷缩,唯有线头翘曲,仍有水珠延宕;正门口,悬挂的黑伞也是如此。连接线头与伞尾,地面的水渍深深浅浅,业已干涸;通向其他房间的路径,也有星星点点的水迹,呈现不规则形状……如此看来,刘兆钦确实在这儿坐了一段时间,而且很长。“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仍是于肖文延续了话头。

“找你有什么事?”他的语势比先前凌厉几分,手中的茶壶搁置一边,重复念叨,“找你有什么事,你说我还能有什么事?”于肖文干笑两声,心中试图摸索出两三句话,以便搪塞回去。最终,他放弃了。眉头紧缩,仿佛要捶打眼皮,不是于肖文的,而是刘兆钦的。想到这里,他的眼膜酸痛,着实无法沉下心缵续。于是举起瓷杯,一口抿入口内。热气消散,于肖文感觉口中漂浮着柔软的细碎物,针叶形状;几片穿过齿缝时,忽而变得邦邦硬,这么锁住了。还是为了合乎礼数,他半掩住嘴,舌尖顶住齿后,不停翻搅,却也消释了凝滞的气氛。自然而然,又是一阵缄默。于肖文起身,假意走到窗口,虚掩小半。雨势渐变微弱,不远处,那个被黑色裹挟的身影,腰身斜侧,似乎倒回于肖文最初见他的原点。身下只有一条细瘦的腿,缓慢移动着。

“行了行了,你赶紧回来坐好,窗户就不要关上了。”这次轮到刘兆钦率先开口,于肖文快步坐回,示意他继续。“你每次都是這副德行,我来还不是为了那件事吗?”他应是无意中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于肖文听到楼上的房间骤然响动,仅仅一瞬间,就是老木门轻推的“嘎吱”声;与这个人的名字,同时响起。为了避免引起刘兆钦怀疑,于肖文悄然向上方瞟了两眼,放心地聚焦在刘兆钦面前。见他滔滔不绝,似乎并未察觉什么。

若要提起她,算是乌仁路遐迩闻名的“油”女人。说是“油”女人,大致类似案板垂吊的肥肉,搠下时,“油”汁迸溅。刘兆钦仍记得第一次见到潘辰宜的场景:机关的门檐横亘一串气球,红的、黄的,两种纯色单调交合。两端牢固,中段镂空,像女人下垂的乳房……刘兆钦提着行李,纵步凑近了些。风灌入某一个气球,就在他的头顶。气球随着风势越鼓越胀,乳胶欢忭,席卷地面的尘埃,炸裂了;就像女人的乳房,终于隆起了。

“所以,你当时已经认出她了,是吗?”于肖文从他手中接过空茶壶,壶把有点潮湿。

等烟雾弥散,鼓胀的气球重新占据全部视线,从头顶开始,直立面前,仅是模糊的轮廓,甚至略感庳下。他看见两条又粗又黑的“扫帚”,不停将灰尘甩除;头部与脸部争先导出。其次是身架与双臂,最后是两条壮硕的粗腿,迎面款款走来。烟尘散退,转瞬积聚她的身后,像浮动的流光、立体的影子。

“这么说,最后你还是没有认出她,是吗?”于肖文去厨房盛了半壶水,坐在烧水器旁,一边等候,一边听刘兆钦接续他的故事。

潘辰宜缓缓走过。既后,风敲打着他的脸,烟尘滚涌,迫使他闭上眼。迷蒙中,角落里一束微暗的——可能附有波浪的纹理,或然是一条直线,切断后迅即黏连。也可能是二者随时变换了形状,糅杂白色的境域——白光,电流闪烁,视线逐渐明晰。

“然后呢?你们见面肯定要聊几句。”透明的玻璃,茶壶的水鼎沸,掩盖刘兆钦的声音。只不过水势平静后,始终听不见他的声音。于肖文下意识朝他看去。那时,他正把玩着空荡的瓷杯。倒挂后,不时一两滴一两滴滑落,宛如他的识海,一点一点唤醒,又一点一点滴漏。“你怎么不说了?我反正一句都没说对。”于肖文俯身握住壶把、抬起,走回原位。瓷杯霎时定格。刘兆钦怒目圆睁,就像一场美梦,临近结局,忽然被打断。

“你赶紧给我拿过来。”他起身夺过茶壶,慢悠悠地续上一杯。“聊了几句,我当时根本就不认识她好吗?”于肖文也给自己添了一杯,壶面正对准于他的眼,这次轮到它潮湿了。

风和烟尘一齐消弭,包括潘辰宜的头部、面部、身架、双臂,以及壮硕的粗腿。仿佛风和烟尘再次包裹住她,飘向他看不见的地方。刘兆钦回过神,不知何时,行李瘫倒在脚边。他连忙拾起,拍了拍表面的灰,走向他看不清的方向。

机关给刘兆钦安排了一间三人房,就在宿舍楼的顶层——第三层,不算太高。他上楼时,必先途经第一层:凌乱的发丝,细细长长,在发黄的瓷砖上匍匐;以及第二层,尽是裸露后背与大腿,却尤为干净。到第三层,这些东西全然不见,包括人。刘兆钦推开“三○二”的门,房间空荡荡的,但显然不久前被人清扫过,没有半分杂物。钥匙挂在其中一张床下,摇摇晃晃。他一把扯下,襻入裤带的钥匙串。紧接着将行李扔向床面,缓慢铺展开。虽已初秋,汗水却浸湿了他的上衣。刘兆钦拾掇完,下床,从行李袋找出几个简单的洗漱工具,装在机关发放的脸盆里,出门了。

澡堂在另一栋楼,中间夹成直角。刘兆钦挎着满载的脸盆准备出门,脚下却被一条绳子绊住。他忍不住骂了一句。抬腿,踢到前边;就是那条原先挂着钥匙的绳子。

弗朗茨·李斯特是匈牙利伟大的作曲家,也是伟大的炫技大师。在二十世纪,欧洲的其他民族都有属于自己的浪漫的炫技大师:立陶宛的戈多夫斯基、俄罗斯的拉赫玛尼诺夫、奥地利的勋伯格、法国的拉威尔、乌克兰的普罗科菲耶夫、奥拉宁堡的斯特拉文斯基……当然,还可以列出很多。大凡伟大的浪漫作曲家,除了都是伟大的炫技大师,还拥有伟大的隐忍力。一天,李斯特患了重感冒,在前往的路途,引发肺炎。结果病情迅速恶化,失去了生命,被葬在拜罗伊特的公墓里。这一年是一八八六年,在李斯特的生命末尾,他全然交付于《愁云》和《死神恰尔达什》,还有抛除“印象主义”的宗教作品。从此,乐曲终止在不协和的音程中,或将和弦延长,直到一九四九年,惊现收音的趋求。作曲家的魂灵向拜罗伊特一块槿艳的墓碑下跪,向他诉说:“在年轻时死去多么幸福。”

白夜魂灵的造访,让深藏的墓碑颤颤巍巍。它从泥土中拼凑作曲家的遗骨,打算运送回李斯特诞生的唯美的雷汀。不过事态出人意料,谁也无法阻挡:作曲家的骨架赓即分裂,一会儿平行排列,一会儿对称排列,一会儿自由组合成墓碑的形状。曾有几次拼凑成功,但是原本长线条的组构峻速瓦解,比真实的身架,周身缩短几分。于是墓碑擅自决定违背魂灵的嘱托,转移到西南——遥远的法国。当时,那里还安葬了一位伟大的象征主义诗人,叫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然而,事态疯狂恶化。没过多久,那块槿艳的墓碑,光泽渐渐暗淡。墓碑羞愧难当,在魂灵启途前往匈牙利前,招认了实情。于是众人皆知:当时,它站在蒙巴纳斯打开的坟墓前,一下子傻眼,因为作曲家葬在穷人堆里,新墓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晦涩的号码。凄暗的墓碑面对纠缠在一起的骸骨,不知该选哪一具。当着身后冷峻而又悲怆的魂灵,他不敢流露任何犹豫。于是就这样,他带回拜罗伊特的、不是匈牙利的诗人,而是一个伯爵夫人的苦佣。

在拜罗伊特,人们想要为这啼笑皆非的差错保守秘密,但是事态偏偏不愿善罢甘休。一九五六年,当炙手可热的指挥家——赫伯特·冯·卡拉扬,首次指挥柏林爱乐乐团演奏《第二号梅菲斯特圆舞曲》时,终于揭示了秘密。这下如何是好?墓碑选择沉默,色泽褪尽,揿入深挚的泥土。现在,李斯特的尸骨一直混交在距离拜罗伊特足有八百公里的堆丛。而伯爵夫人的苦佣,虽不是作曲家,但一定是贫寒门户,死后却流放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只能唤起他的绝望和厌恶。

事实即是如此,却又并非如此。事情的真相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但唯有白夜造访的魂灵,才真正掌握事情的真相。魂灵睃巡墓碑的行动,既不阻拦,也不威迫。等待管理员打开公墓,他发觉遗骨粉碎成清灰,游离各个角落,于是作曲家潸然离去。他知道,当初和弦进行丧失了传统和声中的逻辑性和倾向性,已不是自己所能控制。波德莱尔的诗歌,自始至终,应当是唯一能让他感概的。

“这个故事不正常吗,你难道不相信吗?什么魂灵,什么墓碑,遗骨搬运来搬运去,这不是经常发生的吗?”于肖文难以压抑内心的讥讽,笑出声来,为了合乎礼数,戛然而止。但是刘兆钦不为所动,手中的瓷杯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递送口中。

很久以前,潘辰宜跟刘兆钦讲过这个故事,他们坐在澡堂门口。在潘辰宜看来,这个故事不免荒唐可笑,好像从中不难搜寻一个寓意:在年轻时死去多么幸福!刘兆钦听后,不禁发憷,双眼似是被锐利的针刺灸。迷蒙中,角落里,一束微暗的——可能附有波浪的纹理,或然是一条直线,切断后迅即黏连。也可能是二者随时变换了形状,糅杂白色的境地——白光,电流闪烁,视线逐渐明晰。他沉下脸,毅然走回空荡荡的“三○二”。那天,他从澡堂回到宿舍后,衣柜与床的夹板,闪烁着银白的光,他连忙取出,是一把没有保护壳的小刀。

“那天我走后,至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刘兆钦第一次知道潘辰宜是在某个夜晚:天上钉着月亮,圆鼓鼓的,像黎明弃置的一枚印章。那时,他们围坐在一间屋子,中间摆放一面凿空的棱镜,隔挡两边。刘兆钦在面向的镜子中,观摩月亮。同时,一个身影悠然映现,并且持续放大。刘兆钦不及回头,双肩便被一双大手握住。那人,指节摩挲骨头,不免疼痛。他旋即抖动肩膀,挣脱了。

“原来你们是这么认识的,她可太无趣了。不过非常性感,我比较喜欢。”于肖文讶然叹道。

刘兆钦狠狠瞪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吐出:“你想什么呢?不是她,是徐黄磊,男的。”

“怎么了,疼吗?”天花板忽然洒下大片蒜皮,纷纷朝后飞,缝合那人的嘴皮与衣袖,腐味环绕鼻尖。徐黄磊毕竟是个年轻男人,言语遮不住心里话,他听得出什么是幸灾乐祸。刘兆钦转过身,率先看到的,果然是痉挛的脸皮,其次再是什么精短的毛发、瘦削的身架、修长的手臂。为了合乎礼数,刘兆钦腆着脸问:“请问,你是?”

“你是新来的吧?我叫徐黄磊,就坐在你旁边。”徐黄磊搂住刘兆钦的脖颈,一股蒜精味奔袭,仿佛有无数只蝼蚁攀爬,从鼻窦出发,引路爬到脑中。他熏得晕乎乎,头皮被蝼蚁蚕食。他看着徐黄磊仍旧眉飞色舞,嘴唇张开、合拢,再张开、合拢,声音却越来越小:“你以后有什么问题就问我,机关没那么多规矩,都是自家人……”迷蒙中,角落里,一束微暗的——可能附有波浪的纹理,或然是一条直线,切断后迅即黏連。也可能是二者随时变换了形状,糅杂白色的境地——白光,电流闪烁,视线逐渐明晰。“你们吵什么呢,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又是谁啊?说话倒是挺好听的!”于肖文假装皱眉,以示愤慨。

没想到,刘兆钦隔了一会儿,才接续于肖文的话头:“这次是潘辰宜,真的,我当时根本不相信这个声音是她发出的。”

刘兆钦右边,猝然发出尖嫩的恶声,像一柄锋利的小刀。“关你屁事!”徐黄磊放开刘兆钦,恶狠狠地回应。刘兆钦感觉爬行的蝼蚁,一个一个,迅速从身体有孔的地方爬出,行动遽忙。他率先看到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其次是女人的头部与脸部,争先导出。紧接着,身架与双臂伸展,最后还有两条壮硕的粗腿。这不就是那天,机关门前,案板上的肥肉吗?“关我屁事,你说关我屁事?新来的不懂一点儿规矩,看看你,倚老卖老,都是一样的货色!”蝼蚁麇集女人口中,蓄势再一次爬出。刘兆钦坐回桌前,细细回味女人的言语,仍是锋利的小刀;她也仍是案板的肥肉,窝藏了小刀,挤压了小刀,任由小刀一点一点切割。徐黄磊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附耳说:“这只疯猪叫潘辰宜,以后见到她尽量躲远点,这里有问题。”说着指向自己的脑袋,和蒜精味匆匆走了。

“你当时怎么想的,她说话这么难听,你不应该朝她的动脉戳去?”这次,于肖文表露出疑惑,甚至被刘兆钦折服。

“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了。你知道吗,我根本就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

月亮拆卸了铆钉,向西方涌动,却仍旧圆鼓鼓的。刘兆钦凝眄着镜面的月亮,煞白的边际倏地掀起,如同裙摆,波动、盘转,循渐上升……白裙舞动,闲缓地暴露出匀称的缺口,那是时间切割的一个个片段,而趁着夜晚悄悄预示。当缺口完全暴露,闪现的是黑夜,没有月亮的沉寂;缺口全然遮掩,则是今夜扔置的荒凉。缺口一点一点缝合,再一点一点遗漏,黎明偶尔将它保留,厮混白色的天。刘兆钦摸了摸胸前的印章,白色的印章,机关给每个人发放了一个,放在宿舍的角落。

“哟,这只疯猪今天一整天没来。”

潘辰宜失踪了。刘兆钦意识并笃定这件事时,已是秋末的夜晚。那晚没有月亮,黑魆魆的。刘兆钦向上瞻,镜面镌刻出云的纹理。

这句话出自徐黄磊的口中。当时他抱着一沓纸,晃晃悠悠地穿过,顺口撂下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反正今天一整天没有听到她的动静。”刘兆钦微微侧身,窥望潘辰宜的位置:桌上摆着一张白纸,纸面扣压一柄木刻的小刀,拇指大小。他记得那天,潘辰宜的桌上没有纸,徐黄磊的桌上有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风飒飒地吹,由窗口潜入,撬动纸的四角,时而同时撅起,时而陆续掀扬,确实改变了纸面的位置。刀一直存在。刘兆钦伸手捡起小刀,白纸舀着木屑,猛然翩飞,顺着镜面滑下。

“她能去哪里?”

“她应该凭空消失了。不然,她去哪了?”于肖文越发诧异,嚼碎了一片茶叶,苦涩蔓延,他连着又喝了几口。

“不清楚,被人宰了最好。”

地面铺满雪白的纸张,有几张甚至飘到他的桌面。刘兆钦将小刀放回原来的区域,桌上只摆着一张白纸,风飒飒地吹,由窗口潜入,撬动纸的四角。

“不清楚。但是徐黄磊说得没错,被人宰了最好。”

刘兆钦再次捡起小刀,风骤停,地面的纸张空空如也。他攥着小刀,刀尖不慎在手掌扎了一下。但是他攥得比先前更紧了,故意让刀尖肆意嵌入。他感觉刀尖率先挑破寸皮,其次是一粒粒殷红的肉,像花瓣自由舒展,然后露出花药、花丝、花萼。手掌一阵燥热,身体的脉络潸潸流向缺口,在子房驻扎,从花柱穿越,继而落入柱头,喷涌,阻挡了视线。迷蒙中,角落里,一束微暗的——可能附有波浪的纹理,或然是一条直线,切断后迅即黏连,也可能是二者随时变换了形状,糅杂白色的境域——白光,电流闪烁,视线逐渐明晰。“你要干什么?”刘兆钦循声望去,徐黄磊擒住潘辰宜的手腕,面容扭曲,像一只受惊的野兽。那时潘辰宜手中拿着一柄木刻的小刀,刘兆钦攥入掌心的这一柄——刀尖在徐黄磊脖颈的动脉悬停。

“发生了什么,她有没有扎下去?这真是一件刺激的事。”瓷杯重重敲击桌面,水珠纷繁坠落。

“你要干什么?”他的音色随之扭曲,吐字含糊不清,倒真像是一头野兽咆哮。他一把推开潘辰宜,双手抽搐,努力使自己镇静,问:“你要干什么?”一阵缄默,眼光被笼罩,刘兆钦试图解读,来回端倪两人的眼睛。他看到徐黄磊四处张望,分明产生了几分怯意。潘辰宜举起小刀,刀尖挑衅般翘曲,既而垂下。随后默默走回,瘫倒在桌面。窸窸窣窣地啼鸣,陡然回荡,仿佛被血丝缠缚。刘兆钦快步走近,徐黄磊业已瘫倒,胸前的衣裳被汗渍浸染,划劙一个膨胀的圆。他顾不得汗液濡湿的烘臭,给徐黄磊递上一杯热水,关切地念叨:“赶紧喝点水,压压惊。你也是,下次嚼舌头,背着点儿人。”他的语速出奇得快,并且越来越快,一切似乎为潘辰宜顾虑,尤其是木刻的小刀。“我说什么了?”徐黄磊刚捡回一条命,言语不免癫狂,被刘兆钦按住,才换成低声嘟哝:“我啥都没说。再说,我就算在背后嚼舌头,也清楚‘人前人后这个理,何况她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日怎么称呼她。”“你刚刚不是指着她喊‘快看,那里有只猪吗?”刘兆钦禁不住笑了,但是急忙收回。徐黄磊讶异地瞵睨着他,无辜地挥挥手,半天憋出一个字:“滚!”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于肖文抽出一张纸,擦拭干涸的水。“要怪就怪这个人嘴欠。不过话说回来,潘辰宜没有赔上徐黄磊的命,也太失常了。”

刘兆钦没有直接回去,绕远瞅了潘辰宜一眼。他发现镜子很久沒有擦洗,镜面彰显无规则的纹理和划痕。一个凸起的黑龌缓缓移动,反向牵着一条银晃晃的线。刘兆钦一看,是一只黑硕的蜘蛛,攀附在镜面。耀眼的黑,占据他的视界。背上的毛孔瘙痒不止,长出又黑又粗的枝条,绞碎衣物,将刘兆钦捆绑,堵塞他的呼吸,意识顿渐溃灭。迷蒙中,角落里,一束微暗的——可能附有波浪的纹理,或然是一条直线,切断后迅即黏连。也可能是二者随时变换了形状,糅杂白色的境界——白光,电流闪烁,视线逐渐明晰。蜘蛛散入夹层,他再也找不到了。

“那确实是蜘蛛。”刘兆钦冷峻地说道。他恍然大悟,起身,准备回见徐黄磊。

徐黄磊恰巧朝门外走,手中捧着厚厚的纸屑。“这是什么?”刘兆钦伸手,拦住他问。“一封信,本来写给她的。”徐黄磊努嘴示意,“你来机关的第一天,我就写好了。”他补充。刘兆钦决定放走他,刚刚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只知道,那里的确有只蜘蛛。

“我们一起找找她吧。”刘兆钦眄视掌心,刀尖牢牢顶陷,但是没有想象中出现一条川流不息的血河。

镜面的云层层叠叠,夹缝间,似乎藏匿着漆黑的生命物体。那里有蜘蛛,现在没了。

找,决定去找。这对木刻的小刀来说,要比爆炸的气球困难得多。“你说什么?”徐黄磊几近嘶吼。寻找曾要攫取性命的女人,不是更苦难吗?确实是的,但是,对于刘兆钦,小刀是一种触手可摸、抽象虚幻的东西,衣柜与床的夹板上也躺着一把。

发现潘辰宜已是第二日薄夜,刘兆钦和徐黄磊站在澡堂大门前寻找(好在乌仁路地方狭小,回来的人虽然铩羽而归,但他们的面部,勘察不出悲忧的迹象)。时辰过逾,廊檐的灯无法打开。天上的月,缺口开始缝合,照在澡堂大门,像为他们指引方向。刘兆钦接收到讯号,推开大门。月光溜进,可以看见淡蓝的光束,慢慢下旋,最终落在一块石片的裂痕上。细微的圆柱体,像一条锁链,分隔徐黄磊和刘兆钦,以及交杂的影子。“咱们回去吧,找她快一天了,谁知道她跑到哪了,说不准已经离开乌仁路了。”刘兆钦斜视刺目的光束,里头盘旋着细绒毛、颗粒和灰尘,——四者类似巴托克常用四度叠置的和弦结构,《灰色的云》正巧在第九小节以柱状的形式出现——白天难以见到,何况黑夜,黑得密不透风。他遽然走进,徐黄磊拉住一只胳膊说:“她总不可能跑进男澡堂吧。”

“他这句话说得在理。不过,潘辰宜可能真躲在男澡堂,說不定还躺在徐黄磊躺过的地方。”于肖文觉得这种事,她做得出来,即使他根本不认识潘辰宜。但是认识了又能怎样?他这样想着。

石板上的光圈不见了。经过徐黄磊的手,刘兆钦的胳膊,很难投射到原来的位置。“不是,我说咱们回去吧,她要是在男澡堂,早就被人发现了。”刘兆钦摇摇头,手臂抽回,光线重新印刻在石片上,比先前偏离一些。刘兆钦指了指男澡堂的对门,也就是女澡堂,义无反顾地走去。徐黄磊吼道:“你疯了?”声线略微颤动。不是任何场景非要设定在夜晚才显得可怵,他犹豫再三,还是追了过去。他也发现,光线比先前偏了一些,偏向裂痕的右边;准确说,偏向女澡堂的位置。

“你真的去女澡堂了?你应该去,毕竟潘辰宜就在那里。”

“我不知道,当我恢复意识,我已经在澡堂里。何况男澡堂和女澡堂本身没有太大区别;天再一黑,就更认不出来了。”

“我说的话你到底听见没有,你倒是说句话啊?”澡堂水汽氤氲,阻隔了徐黄磊的声音。刘兆钦记得第一次来澡堂的时候,一层纯白的浓雾,缭绕、翻飞,不时走出人的形体;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上体裸露,下体裹着花花绿绿的毛巾。不少人用手遮盖,匆匆跑出;还有人干脆将其敞豁,大摇大摆地抖动。此刻水汽尚未弥散,一股潮热渗入体肤,沿血管滋蔓。刘兆钦听见血管鼎沸,“咕嘟咕嘟”冒泡,像一个气囊,约莫澡堂大小的气囊,蒙罩他的身体。大概身架大小,堵塞空气往来。刘兆钦感觉水汽全然从头顶灌入,越来越沉。于是闭上眼,昏昏睡去。迷蒙中,角落里,一束微暗的——可能附有波浪的纹理,或然是一条直线,切断后迅即黏连。也可能是二者随时变换了形状,糅杂白色的地界——白光,电流闪烁,视线逐渐明晰。刘兆钦听见徐黄磊愤怒地呐喊,但是当他准备仔细聆听时,另一个声音取而代之,如同锋利的小刀。“你们是谁?偷偷摸摸跑进女澡堂里,大半夜的,想干什么?”

“她怎么会选这么一个地方?但是你们闯进女澡堂,总该发生一些事。”壶面的水雾凝聚成几颗水珠,四方漫流,绕着壶底,划了一个残缺的圆圈。

是的,该怎么解释?即便理由正当,也轮不到两个男人闯入。“他妈的,还真在这。”徐黄磊说完,匆匆离开。但是刘兆钦驻留原地,可能水汽沉入脚掌,没有完全疏散。他看见两条又粗又黑的“扫帚”,不停将水汽扫除。头部与脸部争先导出,其次是身架与双臂,最后是两条壮硕的腿,迎面走来。水汽散退,转瞬积聚她的身后,像浮动的流光,立体的影子。“是你啊,臭流氓!”刘兆钦笑了,左脸颊火辣辣的,鼻窦顺势流淌浓稠的液体,红的,还是白的?水汽消弭,包括潘辰宜的头部、面部、身架、双臂,以及壮硕的粗腿,仿佛水汽尘再次包裹住她。刘兆钦回过神,手掌使劲将液体抹去。黑夜,他看到液体浓郁的黑,便走出澡堂。光线照回石板上的裂痕,他将手掌平摊,覆盖光芒。液体干涸,倒是有一柄木刻的小刀,在掌心扎了一个小洞,细流涓涓涌出,集聚掌心,叠加在淡蓝的圆柱体,不是血,所以不会下落。

潘辰宜其实是乘着这股细流离开机关的,掌心流出,喜庆的颜色。那天,刘兆钦沉下脸,毅然走回空荡荡的“三○二”,从夹板,取出没有保护壳的小刀。月光摄入,闪烁银白的光。他仔细摩挲着刀尖、刀面、刀背、刀刃、刃缘,掌心的液体不断被小刀饮入。他忽然萌生舔一口的想法,搁置嘴边,舌尖轻轻碰触:麻麻的,有些冰凉。于是刀面贴合左脸,火辣辣的,轮到全身麻痹。迷蒙中,角落里,一束微暗的——可能附有波浪的纹理,或然是一条直线,切断后迅即黏连。也可能是二者随时变换了形状,糅杂白色的界域——白光,电流闪烁,视线逐渐明晰。他听见齿梳刮擦的声响,小刀仿佛由光滑变得粗糙。

小刀再次映照月光之中,液体业已凝合,刀刃逐渐肥厚。光束中,细绒毛、颗粒和灰尘,一点一点炙熨在刀面和刀背。黎明前,俨然成为一柄木刻的小刀。

“我不知道她临走前为什么要把小刀给我,我本来打算第二天还回去。”于肖文准备再烧一壶水,刘兆钦抢先拿过,放在自己面前。壶底的水滴飘洒桌面,原先的圆圈,缺口扩大,并且凿出新的穴口。现在,水滴筑成中空的鼓包。于肖文选择最大的一粒,边际拉抻,高度维持,且持续输送。

刘兆钦第二天准时出现在徐黄磊面前,准确说是徐黄磊故意等待刘兆钦。见他进门,然后出现在他的面前。徐黄磊端详着刘兆钦左脸颊,一个深深浅浅的红手印,五个上指节血色深郁。其实刘兆钦进门前,他既担忧,也庆幸;但明显担忧更胜一筹,只不过二者的溯源都是他自己。“你没事吧?”这句话同样回问自己。为了合乎礼数,刘兆钦摇摇头,刻意望向潘辰宜的位置:桌上摆着一张白纸,纸面扣压一柄木刻的小刀,拇指大小。

“这不是你还回去的,你根本没时间。”

“我不知道。”刘兆钦神秘地说。

“她人呢,怎么还没回来?”

“谁?”

“潘辰宜,还有这把小刀?”刘兆钦握着刀柄。“你之前有没有看见?”徐黄磊睨着挥舞的小刀,悻悻地甩出:“我不知道!”他确实不知道,一方面自打发生那件事后,徐黄磊尽量避免遇见潘辰宜;另一方面,小刀如何复归?刘兆钦匆促回“三○二”,衣柜和床的夹板,躺着一把木刻的小刀,却闪着银白的光。

“那你到底有没有还回去?”

“没有,我离开宿舍时,小刀顺手放回夹板了。”

“她桌子上的小刀和你的一样吗?你当时为什么不直接拿走潘辰宜桌上的那把,回去对照一下?”

“我不知道。当时想拿回去,但走的时候愣把这事忘了。”刘兆钦顿了顿,对着空瓷杯抿了一口。“你知道,我记性向来不差。”

刘兆钦失落地踱回机关,坐上潘辰宜的座位,拾起桌上的白纸;这次真的只有一张纸。纸面的字迹一点点消失,一半从开头的空格,一半从结尾的空档。他依稀辨别几个字,尚未明白大意,字迹就映入白色。不过他知道,潘辰宜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告诉你,是他拿回去的。”于肖文聽见屋子回荡的笑声,只有他听见,以及最后一句话。也许还有楼上的人,躲在门后。

刘兆钦点燃一根烟,心满意足地猛吸一口。“需要我再烧一壶水吗?”于肖文清楚,刘兆钦讲完故事,就不再喝水。还是为了合乎礼数,他抬着壶顶假装向水池走去。果不其然,刘兆钦半途拦住了他,他便顺手将茶壶搁在案板上。水池上方也有一个窗子,于肖文踮起脚,勉强看得到半截。雨势仍未减弱,并且表现出躁动的趋势。趁着刘兆钦解手的工夫,他迅速转移到虚掩的那扇窗前。不远处,那个被黑色裹挟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此刻,他站直腰身,正对着于肖文,似乎仍然只有一条细瘦的腿,但不再移动。时间一久,他不敢确定是否站在最初的地方。

“我得走了,看样子雨是不会停了。”刘兆钦拉上门,默默走到正门口,取下悬挂的黑伞,沉没风雨之中。于肖文没有转身,听见刘兆钦的脚底,摩擦水的流动声。至于是壶底洒下的茶水,还是刘兆钦初访时线头抖落的雨水,他不得而知。但是可以确定,刘兆钦一定踩着水痕铺陈的路径原路返回。“他走了?”楼上脚步橐橐,于肖文没有转身,感觉他已下楼,坐在刘兆钦坐过的椅子上,点燃一根烟。大多数人习惯问一些答案,以便昭示的问题,比如这个人在门缝中看见刘兆钦离开,却还要问一句“他走了”?倒不是故意问询,只是心底压抑的某种渴望,像烘干的木条,被灼焰助燃,尽管最初来源于零星的火花。现在,木条讪傲地叼在这个人嘴里。烟雾如同席卷潘辰宜的风尘、澡堂的水汽,以及淡蓝的光束,几缕飘到于肖文面前,逼迫他转身、詈骂:“你知不知道,刘兆钦差点就发现你了?”

“他不会发现我的。”刘兆钦如果看见眼前的这个人,注定大失所望。因为他势必先察觉到门缝后的人影。眼前的这个人脸皮干糙,嘴角留着一圈胡子。他体态臃肿,头发披散肩头。除了面相,刘兆钦想要认出他,只能凭借修长的手臂,掌心有一个凝结的疤痕。徐黄磊慵懒地耷拉着双臂,说:“就算他发现我,那又如何?”

“总之凡事都小心一点,明年这个时候,他还会过来一趟。”于肖文蹙起眉头,猝然舒展。

“你怎么知道?”

“每年的二月二十一日,他都会来,而且一年只来这一次。他有一把钥匙,你今天也看见了。”

“他每次来都干什么?”

“和今天一样,内容也是。”

徐黄磊似乎想到到了什么,起身,默默走到正门口。于肖文又听见脚底摩擦水的流动声,毋庸置疑,是刘兆钦遗留的水迹。兴许他已经发现徐黄磊了,说不准以为是潘辰宜,故事才比往日详尽了许多。

屋子里终于剩下于肖文一人。他也坐在刘兆钦坐过的椅子上,一半余温,一半焐热。桌子上,两根烟头平行,一样的品牌。烟灰混杂,烟嘴咬得扁平。他接下来的做法令人错愕,两根烟头悬在鼻窦下,喉咙像被利爪抓挠。他知道,他即将看到一束微暗的白光了,角落中,电光闪烁。但是这一次迟迟未见。他的视线持续清晰,直到烟头散失气味,他失望地弹到地上,然后关上灯,天黑了。

光从窗口进入,部分来自月光,部分来自路灯;照射在他的脸上,让黑印变换方位。镜面忽闪出他的脸,他将后背留给镜面。应该是他熟悉的脸,但是后背消瘦、细长,只是他看不见。于肖文倦怠地上了楼,不再纠结窗外。不远处,那是一个站牌。而且朋友走后,于肖文就认出来了。

责任编辑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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