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立小庭院

2020-05-14 13:40废斯人
都市 2020年4期
关键词:狗子嫂子东坡

废斯人

1

刘姨躺在床上,刚买的席梦思床睡得不踏实,相比之下还是棕床舒服,要不是棕绳断了几根,无法修补,她怎么着也不会换床,这直接导致她的睡眠时间比以往少了一刻钟。阳光透过窗户爬到她温玉色的被子上,她用指尖饶有兴趣地触摸着移动的光斑。时间在不紧不慢地流动,大概六点半钟了吧,她似乎能通过光线的明暗来判断时间。于是从床头柜上拿起老花镜,仔细瞅了瞅闹钟,果然是六点半钟,她立马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先去房门口取了门缝下的一份报纸。每月的1号和15号,刘姨会去收破烂那儿拿回一大沓过期的报刊,收破烂的说,这些报刊从机关单位拉回来都是崭新的,关键还不要钱,说是现在管得严,走账麻烦。刘姨将报刊按日期分拣到每日,一天一份,头天晚上准备好报纸放在门缝下,当天就像邮差专门送过来一样。刘姨拿起报纸,浏览一遍,就径直地走到电视柜旁边,撕下一张日历,放进电视机上的铁盒子里,还把边角按压得平平整整。她嘴里碎碎念道,这些日子都死了样,一个动静都没有。随后,刘姨去洗漱一番,再熟练地给自己盘一个发髻,插上兰花状的发簪,打粉底、画眉毛、抹口红,换上一套黑色的旗袍。她打开木门,一阵清香袭来,阳台上的兰花开了,水嫩的花芽,她不敢碰,怕一碰花就破了。

早晨七点,卖豆腐脑的陈老汉准时得像钟表一样,骑着三轮车,吆喝道:“豆腐脑大碗一块,小碗五毛。”

东坡巷的嫂子们听到声响,翻个身就睡醒了。一扇扇贴满小广告的玻璃窗唆唆拉开。嫂子们顶着蓬松的头发,裹着睡衣,哈欠连天地伸头张望。三轮车载着两只大木桶,沿着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拖拽出清晨的明光。陈老汉一进巷子,就向楼上招手,喊了一声刘姨。刘姨松开了兰花,手指放在喉咙管上,清了一下嗓子。

在东坡巷,每天的第一嗓子是刘姨多年来的特权。嫂子们凝精会神等待她喊这一嗓子。刘姨扶住铁锈栏杆,铆足劲喊道:“卖豆腐脑的,豆腐脑的卤子点到位没,够嫩不?”刘姨在“卤”和“嫩”这两个字眼上,巧妙地运用卷舌拖音,以至于听上去有回音荡漾,像是往耳朵里浇了一勺水,扑哧扑哧的,好听极了。刘姨喊完这一嗓子,东坡巷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

陈老汉也怕输了阵势,手掌握成喇叭状,大声喊道:“到位!豆腐脑嫩得很。”

说着,嫂子们端着大小瓷碗鱼贯而出,花凉鞋将楼梯敲得叮咚响。一如二十年前,厂部的喇叭唤着开大会,她们穿着蓝色卡其布工装从一个个车间汇聚到广场。东坡巷骤然热闹了起来。陈老汉舀豆腐脑一舀一个准,一块是一块的量,五毛是五毛的量,一点不多,一毫不少,拿再大的碗来他也不会多给。

刘姨吃不惯豆腐脑。她站在楼上,瞧着楼下的热闹。忽然,不知道从哪儿钻出了一只蓝猫,刘姨吓了一跳,失手打翻了那盆兰花。猫也吓了一跳,弓起身子,一跃而起,跳到了旁边的樟树上。刘姨眼瞅着猫一脚踩碎了兰花,心疼地尖叫了一声。嫂子们的目光都移到了楼上,跟着猫的身影,转了一个圈,落到了树上。嫂子们咋呼了起来。她们没见过这种纯蓝色的猫,觉得新奇,商量着把猫从树上弄下来,瞧个仔细。于是拿起晒衣架、小竹竿在樟树上左敲右打。猫见这阵仗,畏缩在树枝窝里,四肢瑟瑟发抖,险些掉了下来。它发出呜呜的低鸣求救。

这时,二楼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位陌生女子。她穿着红色超短裙,黑色露脐背心,化了一个浓妆,头上还戴着“兔耳朵”。猫见到她,像是见到了救星,不顾树有多高,激动地后脚一蹬,跳到了阳台上,刚一落定,立马扑到了女子的怀里。女子抚摸安慰吓得半死的猫。猫对她叫个不停,如同倾诉委屈。她低头一看,只见嫂子们拿枪舞棍,聚在一起正上下打量着她。她慌张地后退了一步。嫂子们也跟着前进了一步,生怕她逃跑了,牢牢将她圈在视线内。

劉姨闻声赶了下来,见到女子这副打扮,着实有些吃惊。刘姨猜测女子的年龄不过二十岁,青涩如同脸上还没消的青春痘,就没有提兰花的事,只是问她搬来多久,怎么从来没见过。

猫见到刘姨机警地直起身子,一下子窜到屋子里去了。女子心疼猫,抱怨地说:“你们怎么一群人欺负一只猫。”

刘姨说,猫有什么好欺负的,那也是事出有因。便把猫打碎兰花的事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女子以为刘姨是来找她赔钱的,她没钱,于是望着刘姨,咬咬嘴唇,小声地问道:“有没有监控拍到,说不定不是猫。”

刘姨摸透了她的小心思,但是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她故作严肃地说:“兰花事小,也不值几个钱,虽说没有监控,倒是有这么多人看着,算是众目睽睽吧。”

嫂子们跟着起哄。女子回头望了一眼嫂子们,心虚了,想着初来乍到,摸不着情况,要是一下子把这里的人都得罪光了,以后的日子铁定不好过。关键是她身上真的没钱。她转过身,小声地问刘姨想怎么解决。

刘姨见女子窘迫得脸都红了,也不好得理不饶人,再说人家年纪小,把她怎么着都不合适,便笑着说:“能住到楼上楼下总归是有缘的,这点小事就算了,以后管好猫就是了。”

女子点了点头,头上的兔耳朵也跟着摆动,在空中生涩地划着圆圈,给刘姨道了一个歉。

刘姨问道:“你是在附近念书吗?”

女子摇头说:“早就没读书了,现在做网络直播,今天的直播还没做完呢。”说完,她打算折回出租屋。刘姨也不知道网络直播是干什么的,见她要走,连忙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的网名叫“张可爱殿下”。

2

东坡巷有一只花色的野猫,叫来福,它只有饿的时候,才服人管教。从巷头的杂货铺到巷尾的小院都是来福的地盘。平常它总会抬起头、眯着眼睛,高傲地巡视东坡巷。有来福在,东坡巷几乎没有出现过其他的猫。然而,来福出去寻欢作乐了一天,巷子忽然多了一只陌生的蓝猫,这让它接受不了。

那只蓝猫被张可爱唤作威廉王子。得了上次的教训,现在即便大门敞开,威廉也不会随便乱跑,活动范围不超过猫砂五米。威廉躺在沙发垫上,温暖又舒服,直至接近中午的时候,等张可爱艰难地从睡梦中爬起来,它才跳下沙发,去墙角找猫粮。威廉吃饱了,麻溜地钻出门,跑到阳台上,卧在洗手池里晒太阳。

见到了威廉,躲在一旁的来福绷紧了神经。它弓着腰,埋伏在不远处,静静地等待威廉跳出阳台,想等它进入捕猎范围,再狠狠地抓咬它,教训它一顿。

晒过太阳,威廉光滑的毛发变得蓬松松、热烘烘的,它开始认真地舔毛,只要它能够着的地方,每一根毛都不会放过。舔完了毛,呼呼地补一个觉,威廉觉得整个太阳都是它的,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它爱死太阳了。

来福的计划又落空了,才明白威廉是不会跳下阳台。来福有些沮丧,之前打败过无数身强力壮的野猫,却奈何不了威廉,都怪那只猫太懒了。

威廉回过头,通过窗子的反光,刚好能看到张可爱的背影。威廉觉得张可爱和自己很像,又懒又臭,忘性又大,每天不是坐着就是睡着,只不过它对着的是太阳,而张可爱对着的是电脑屏幕。

来福放弃狩猎计划。它穿过楼道,爬上屋顶,特意瞟了一眼刘姨家,门锁了,它跳到了樟树上,树下就是东坡井。东坡巷以井为名,苏东坡喝过这儿的井水,写了一首名为《浚井》的诗,因此取名为东坡井。苏东坡的诗刻在石碑上,立在井旁,如今井早已废弃了,只剩下半块石碑。来福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在光滑的碑面上打滚。

东坡井旁边就是国营缫丝厂,住在东坡巷的大多是厂里的员工。前些年丝绸卖不出去了,厂就倒闭了。最近,厂部被拆了兴建商品住宅小区,男人们在工地上找到了工作,早上七八点钟就出了门。嫂子们在家带孩子、浆洗衣物、买菜做饭。每逢节日,连锁超市会搞促销活动,嫂子们也会过去帮忙卖粽子、月饼、汤圆,赚点零用钱贴补家用。

吃完午饭,洗了碗,哄了孩子睡觉,嫂子们才稍有清闲。她们换上花裙子,穿上凉鞋,摇着小皮扇,聚集到巷子后面的小院。小院不大,中央有一棵柚子树,结的柚子偌大一个个的,吃起来却和莲心一个味,苦得要死。夏天,柚子树下凉风习习,哪怕外头太阳再毒,小院都能灌进凉风,大伙都愿意挤在这儿。老张媳妇头脑灵光,一过立夏,赶紧搬来了几张竹床,搞了一堆板凳,再撑起几桌麻将,不会玩麻将的,还有斗地主、打七儿,价格都是一样的,每桌无论时长收两块钱,不贵,却是嫂子们为数不多的娱乐消遣。每逢有客来,老张媳妇笑着说,打打小牌,寻些乐子,兴许孩子长得快些。

一喊打牌,刘姨是最先响应的,她在楼上高喊一声,院子里的柚子树也要振三振,然后她提着一个红色的小皮包,从楼上嗒嗒地跑过来占位子,像是一辆嗒嗒的拖拉机,走路都带劲。为了打牌,刘姨早饭吃得晚,中午她一般不吃米饭,而是喝汤,家里有大大小小的汤罐好几个,每日变着法子炖各式各样的汤。她让熟悉的菜贩子帮她把新鲜的食材留着,要是洪湖的藕来了,她就炖排骨藕汤;农场的老鸭上市了,她就炖雪梨鸭汤;罗田的板栗熟了,她就炖板栗鸡汤……她炖的汤,鹽会少给半勺,味道偏淡,用小火煨在灶上,再出去打牌。到了点,就回来喝汤。食材都炖得烂烂的,不用过多咀嚼就能连渣带汁吞下去。

这几天,小院牌桌上讨论的都是张可爱的事。

“那个女人像得了麻疹一样,老待在屋子里,不出门。”

“不出门才好哩,她那个打扮,出门要吓死鬼,脸上像是抹了面粉一样。”

“你赶紧拿一盆跟着她,她只要一洗脸,你把盆递上去,换一盆面粉下来,晚上包饺子吃。”

“她昨晚去买了一包烟。”

“买烟给男人抽?”

“我住她隔壁,瞅来瞅去,没看见男人进她的屋。”

“那就自己抽呗。”

“你巴不得她买的不是烟,是避孕套吧!”

“亏得你说避孕,家里都三个娃了,不怕计生局的往你肚子里塞一堆节育环啊。”

刘姨今天打得顺手,和了好几把,见嫂子们将注意力从麻将上转移,不悦地说:“你们这些娘们都积点口德吧,人家还是小姑娘呢。”

老张媳妇说顺了嘴,停不下来,她特地提到威廉,说道:“张可爱就跟她养的猫一样,你们没看过那只猫,像个瘟神一样,天天趴在阳台上一动不动的,要死不死的,肯定得了什么瘟症。”说着说着,她的嘴嘟得老大,打了一个八万。

“八万。和了。万一色,还是个大和!”刘姨欢喜地明了牌,抬起头,扫了一眼嫂子们紧锁的眉头,她想自己可能是赢多了,不得人爱,赶紧带着歉意说:“今天的牌就打到这儿吧,家里炖的汤差不多了,我要先撤了。这牌和了,钱我也不要,等会你们这些刀子嘴的,保不齐背地里说我赢了钱就跑。”

听说不要钱,老张媳妇爽朗地笑了起来,揶揄地说道:“咱们谁都敢骂,怎的敢骂刘姨!这就叫说得永远没唱得好听。”

刘姨一走,立马有嫂子补位继续搓牌。老张媳妇手疾眼快,赶紧一屁股挪到刘姨坐过的位子上。那一方定是个财位。

刘姨出了小院,顿时一阵花香袭来。她深吸一口,是兰花香,新买的兰花开了好几枝。她一时兴起,迈着小碎步,蓦然间像是走到了戏台上,不由地翘起了兰花指,哼起了曲调: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院。

来福远远瞅见了刘姨,见她这副模样,像是中邪了一样,吓得跳了起来,对着刘姨叫嚷了几声。刘姨骤然反应了过来,连忙环顾四周,见左右无人才稍稍安心,感叹道:老了,老了,怕是要得老年痴呆症喽。

刘姨一上楼就碰见了张可爱。

张可爱酷爱红色,身上穿着红色连衣裙,趿拉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一边哼唱着歌,一边练习手势舞。刘姨骤然发现张可爱的鼻梁侧边有一枚痣,那枚痣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猛然想起了一个人,心不由得一紧。

张可爱见了刘姨,打了声招呼,转身就要走。

刘姨喊住了她,说道:“今天我炖了好东西,你吃一盏吧!”

张可爱顿了一下,她懒散惯了,才不想拘束地待在别人家,哪怕一刻钟她也不想待,于是满脑子找拒绝的理由,可偏偏这时脑子一片空白。她支支吾吾的,话都说不清楚。

刘姨见状,说道:“是木瓜炖雪蛤,你完全不能拒绝,我家里的那盆兰花新开了几枝,俊得很,你一定要瞧一瞧。”刘姨不顾张可爱的抗拒,硬拽着她往楼上走去。没办法,张可爱只能跟着刘姨走了。

刘姨住的是一室一厅的老式砖房,面积不到六十平方米,跟张可爱租住的户型一样。只不过刘姨从客厅划出了三分之一作为小厨房,又将向阳的厕所改造成一个开放式书房,书占去了整个屋子的大半空间。最里面的书柜下放了一张窄小的书桌,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压着几张草稿纸。张可爱随手拿起一看,纸上的字远看整整齐齐,细看每一个字像鸡爪子刨地,横长竖短的。刘姨连忙将草稿纸塞进抽屉里,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没上过学,识字少,看书经常遇到不认识的字,还得查字典呢。说着,刘姨从书架上拿下了一本书,翻到扉页,书角上写了她的名字。

张可爱问:“这么多书,你从哪儿弄来的。”

刘姨说:“除了《毛泽东文集》是我九三年到武汉坐轮渡,花了二十一块钱在解放路买的,其余的都是拿回来的。”

张可爱问:“怎么拿?”

刘姨笑着说:“没事就在大学的家属区转转,那些专家、教授过世之后,旧书都会被家人当废旧品处理掉,他们会把书碼在门口,等收破烂的过来称重。我就比收破烂的快一步。”

张可爱说:“你偷书呀!”

刘姨说:“这怎么叫偷呢,这叫物尽其用。你想想,现在人工一天就得大几百。我做一天的事,你要给几百块钱。而那些书,收破烂的都是按斤算,再多能值几个钱,重称不重价。我搬回来,还要折运输费呢。”

张可爱不可思议地说:“以你查字典的速度,这么多书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刘姨笑而不语,抚摸自己的签名。她就自己的名字写得好。她在每一本书上都写下自己的名字,就是想通过简单的几笔,切切实实地占有这些书,方便又省事。

话说多了,两人也热络了起来。不一会儿,刘姨从厨房里端出了两碗热乎乎的汤,招呼着张可爱坐了下来。刘姨提醒张可爱多吹两下,小心烫嘴。张可爱忍着烫,哆嗦着嘴,连吃几大口,直夸太好吃。

张可爱说:“你不知道我家都是猫骚味,难得闻到肉汤味。”

刘姨问:“你家的臭猫是要好好洗一洗,比那个野猫来福还骚臭。倒是你个小姑娘家的,怎么不好好读书,弄这些没名堂的东西。”

张可爱说:“想一想,我要是读书的话,现在也是大二了,说不定会读一个会计专业,我妈想我回老家考银行会计,到时坐着数钱,不累人又不愁嫁。可是我就是学不进去,成绩不好,一天天坐在教室难受死了,于是有一天,我跟老师说,我要去追求自由。”

刘姨说:“你老师就让你追求自由了?”

张可爱笑着说:“她当然想我追求自由,免得天天惹麻烦,害得她不得安宁。”

张可爱吃得津津有味。刘姨看在眼里,心里也乐呵,给张可爱递上了纸巾说:“有这么好吃吗,不就是多放了两勺糖,姑娘家的就爱吃甜嘴的。”

张可爱说:“这怎么做的,这么好吃,我一定要介绍给我直播间的粉丝。”

刘姨疑惑地说:“这木瓜里面怎么能加粉丝,加了粉丝味道就变了。”

张可爱笑喷了,拉着刘姨的手说道:“我跟你说的不是一回事,你也别问,我也解释不清楚。跟你说,我不是给自己爱脸,我在网上直播,最多的一次有五十多万人观看。”

五十万?刘姨惊讶地算了一笔账。外头那个地标建筑人民剧院能坐一千人,要整整坐满五百场。该是多少人啊!

张可爱见刘姨吃惊的模样,忍俊不禁。她举起空了的汤盏,舔着嘴唇上的残汁,找刘姨再讨一盏。

刘姨问:“那个直播挣钱吗?”

张可爱使了个俏皮的眼神,对刘姨说:“肯定挣钱,不挣钱,我天天趴在网上图个什么,还怎么追求自由呀。这么跟你说,我一场直播,最差也能挣个好几百,够养活自己。”

“能挣这么多?那你为什么跑到东坡巷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张可爱没想到刘姨会这么问,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了,她觉得不礼貌,又尴尬地保持笑容。她接过汤盏,埋头吃了起来。汤盏碰到了她食指上的创可贴,有点疼,但已经不是那么明显。

3

阳台上晒太阳的威廉睡了一个好觉,眯着眼睛伸个懒腰,发现躲在一旁的来福。来福时不时对着它张牙舞爪,做出一些挑衅的动作。威廉不知道这只鬼鬼祟祟的猫打什么算盘。它也懒得去想,想多了掉毛,于是迈着慵懒的步子,走进出租屋,瞅一眼正在做直播的张可爱。

张可爱正对着手机跳手势舞。手势舞是人站在原地不动,手跟着音乐节奏舞动,有时用肢体语言表达歌词大意,有时纯粹是胡乱地动几下。手势舞最近在直播中很火,张可爱也学了几套动作,她还加入了嘟嘴、眨眼、露酒窝等面部表情,在经过美图软件美化之后,不仅皮肤白嫩,表情更是萌萌的,整个人显得清纯可爱。张可爱一边跳舞,一边提醒粉丝们打赏。

威廉见惯了,蹲坐在一旁。不一会儿,一波打赏的高潮过去了,张可爱可以休息一会儿,她坐回椅子上,喝一口水。威廉找准机会,跳到张可爱的双腿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觉。

张可爱挠了挠威廉的头,一眼看到了威廉脖子上的铭牌。她又想起了消失的狗子。

狗子是通过网络游戏认识的。狗子是他的网名,他真名叫什么,张可爱还真忘了,他好像从来没提到这个。狗子游戏玩得不错。张可爱对他高看一眼,还专门去查看了资料介绍,发现狗子和她住在同一座城市。张可爱觉得挺有缘分的,只要上线,就邀狗子组队去杀怪兽。杀光一个区域所有的怪兽就能晋级去新的场景再杀怪兽。游戏设置有一百级,意味着要杀死成千上万的怪兽。而游戏的乐趣在于怪兽也是真实玩家,只不过在自我视角里是英雄,别人眼里就是该死的怪兽。

那晚,他们组队杀怪兽,攻克了最难的一关,连升三级。狗子特别兴奋,通过游戏中的语音功能对张可爱说了一句:我爱你。

张可爱赢了游戏,自然高兴,回了一句,我也爱你。

狗子忽然说,我们结婚吧。

张可爱心想在游戏里结婚的多得是,今天游戏玩得顺就结婚,明天老被怪兽打死就离婚。这更像是结盟的契约,没什么稀奇的,恰好今天心情好,随口答应了。让张可爱没想到的是,狗子发了几个爱心的动画表情,然后说,在网吧打了一晚上的游戏,挺闷的,一起出去吃个消夜。

張可爱在游戏中结过几次婚。她都没亲眼见过结婚对象,甚至连网友都没见过。她发了一个问号过去。

不一会儿,狗子发来了他的照片。张可爱点开一看:寸头,棱角分明,戴着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给人一种老实本分的感觉,跟游戏中暴虐的形象差别太大了。

见张可爱犹豫。狗子说,民建街的那一家烤串最正宗。

那家烤串张可爱知道,做了一二十年,在当地挺有名气,而且就在街道派出所对面。张可爱笑了,反正肚子正饿着,去蹭一餐消夜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答应了。

狗子帮她叫了一辆网约车。狗子说,他不放心,让张可爱上车发一个定位过去。

在车上,张可爱觉得狗子挺体贴的,心血来潮,又打开了狗子的照片,把照片放大,仔细打量狗子脸部的细节,觉得狗子挺帅的。忽然心一颤一颤的。她吓得按住心脏。这是爱情吗?她长这么大,只在电视上看过、小说中读过,没有亲身经历过,不知道恋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比打游戏更刺激。她莫名地笑了,对烤串多了一份期待。

张可爱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问司机还要多久。

司机说至少二十分钟。

她靠着车窗,打了一整天的游戏,人有些恍惚。她想象着狗子如果坐在她的身边,会对她说什么。

狗子会问,你是处女吗。

她满口回答,是的。张可爱害羞了,瞬间觉得浑身滚烫,像是发烧了,她赶紧捂住脸,遮盖变红了的脸颊,责怪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么奇怪的对话。

狗子可能还会问,开房吗?

张可爱想到“开房”两个字,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两具纠缠的肉体,心跳得更快了,双耳嗡嗡地作响。她感觉自己在膨胀,在飞离地面,要没有人把她抱紧的话,她会像气球那样飞走了。

张可爱试探地问,开房干什么?

狗子说,不干什么,就聊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抱一抱。

一股热血涌上头来,张可爱忍受不了,双手扯着耳根子,发出奇怪的声音。车猛然停了。司机回过头,问张可爱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张可爱骤然惊醒,叹了一口气说,怕真是感冒发烧了。

想到这件事,张可爱扑哧笑了,当时还真是傻。她的笑声扰了威廉的梦,威廉不耐烦地叫了几声。

直播搞了大半天,张可爱也累了,见直播间人数不断减少,打赏也基本停止了,她干脆关了直播,收拾好手机,出去转转,舒展一下筋骨。

而楼上,刘姨坐在书桌前,手里捏着英雄牌钢笔,磨了大半天,只写九个字。刘姨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煤气灶,汤罐里的水咕噜叫着。今天炖的是银耳莲子汤,特地加了一些枸杞,能舒缓疲劳,正好可以给张可爱喝。

刘姨双手支着下巴,陷入了深思。煤气灶跃动的火焰像是一匹红色的绸缎将她团团包裹,眼前呈现出玫红色的景象。不一会儿,那颗黑色的痣出现了,并不断地变大,将红色的火焰覆盖,最后变成一道微弱的光,光一闪,模糊的画面里,一个人像渐渐浮现,变得越来越清楚。刘姨觉得手掌冰冷。她睁开双眼,凝思良久,她知道这是那人遗留下来的温度。那人的手总是这么冰冷。刘姨缓缓翻开手掌,翘起兰指,忍不住唱着:

别南安孤帆夜开,

走临安把双飞路排。

叹从此天涯,从此天涯。

刘姨咬出的韵字都化成了一缕缕的霜,凝结在兰指上。她的手变得更冷了。

张可爱沿着东坡巷逛了几圈,挺无聊的,打算找刘姨讨点吃的。刚走到刘姨的家门口,就听到刘姨唱起了曲子。她虽然不懂戏曲,但是刘姨唱成这样肯定算好的,听着舒服。张可爱见刘姨唱入了戏,就没有喊她,只在一旁静静地听。

刘姨唱完了一段,舒缓些情绪。一回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吓得慌了神,定睛一看,原来是张可爱愣在那里。这是刘姨收箱之后,第一次有人近距离听她唱戏。她茫然地望着张可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张可爱见状,拍手叫好道:“哎呀妈呀,真不敢相信,楼上还住着一位大神。你这要是搞个网络直播秀一秀,粉丝肯定比我还多,到时真成了一个网红。”

刘姨尴尬地笑了笑。她一眼扫到了煤气灶上的汤罐,连忙赶到厨房,搅弄汤汁,说了一句,银耳炖得挺稠的。

张可爱不管刘姨有没有在听,她继续说道:“听人说戏曲这种东西就是看范。你身上就有那种范。我也说不出来是什么范。类似于大咖范。”

刘姨罢手说:“快别扯范不范的,我都一把年纪了,左看右看,拿放大镜看,拿老花镜看,怎么看,都是一副糟老太婆的范。”

张可爱嘟着嘴说:“你不懂,网络直播从来不讲年龄,你都不知道现在美图软件有多厉害,七八十岁的老太都能美化成十七八的大姑娘。现在主播都论气质,你看你这气质,不知秒杀多少网红。”

刘姨懒得跟张可爱说。她端出了银耳汤,用勺子搅拌一番,觉得温度差不多了,再递给张可爱,说道:“来,咱们不播了,先吃汤。”

张可爱一张嘴停不住,一边吃着银耳汤,一边说道:“播,肯定要播。我跟你说,直播可有意思了,你生在这个时代,如果不试一试的话,你怎么对得起没有享受这个时代的先人们。”张可爱拿出手机,翻到了直播页面,点开直播回放,给刘姨看。

刘姨有老花眼,手机拿得老远才看得清楚,她看了一会儿直播,说道:“怪不得你穿得那么奇怪,在直播中还挺耐看的。”

张可爱骄傲地耸了耸肩,说道:“那可不,我之前做游戏直播,光跟一群宅男打交道,没什么意思,现在改做话题直播了,唱唱歌、跳跳舞,再讲点段子,只求粉丝满意,多点赞送花,我就有得挣了。”

“送花?”

“对,一朵花一块钱,有些二货一送就是几百上千朵,让我喊他几声小哥哥。我才不喊,爱送不送,这些提过分要求的人都是黑粉、假粉。”

“我还芋头粉呢。”刘姨眼睛不好,看几分钟小的屏幕就头晕眼花。她皱起了眉头,小心地问张可爱:“你家人看你做直播吗?”

張可爱说:“他们。提起他们我就气,离婚之后都不管我了。我很早就混迹网吧,跟那些男孩一样隔三岔五通宵打游戏。辍学之后,做过网吧网管,游戏代练,直到现在做直播。反正没饿死。他们说我沉迷网络,我觉得沉迷网络没有什么不好的,毕竟现在是网络时代,不沉迷的话,会被淘汰的。”

刘姨笑着说:“按你说的,我这个糟老太婆岂不是老早就被淘汰了。淘汰了也没什么呀,我过得挺好的。”

“我们说的那个‘好不是同一个‘好”,张可爱挠着头,“跟你说不清,反正我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刘姨本想劝慰几句,话还没说出口就止住了。她心想时代或许早就变了吧,跟原先的不一样,她又能多嘴说出个什么道理出来。人家一天就能挣个几百,厉害着呢。刘姨见张可爱吃得欢,问她要不要再添一盏。张可爱赶紧说再来两盏。

刘姨盛着银耳汤问:“听说那帮嫂子们天天往你家跑。”

“对呀”,张可爱说,“你们这个东坡巷简直不像二十一世纪的地方,我居然是这里第一个牵网线的用户,合着之前都没人上网呀。”

“这里都是些老嫂子,上网能干啥,网能帮她洗衣做饭带孩子呀。”

张可爱嬉笑着说:“网能帮她们占小便宜。”

那天,老张媳妇就着嫂子们麻将桌上的戏言,到张可爱家坐了坐,说是代表居委会了解一下情况。张可爱正好在网上购物。老张媳妇看着网上的东西便宜,红了眼,一下子买了一大堆。嫂子们听说后,都一窝蜂地挤到了张可爱的家里。搞得张可爱直播都没办法进行下去了。她只好让嫂子们等直播搞完了再过来,帮她们上网淘宝。张可爱说:“你也晓得我那间屋子小,她们情愿站着、挤着,折腾一晚上,也要争先买到便宜货,真服了她们。”

刘姨问:“网上的东西真有那么便宜?”

张可爱无奈地说:“一分钱一分货,便宜不见得是好东西。这些日,直播里好多主播都卖货,听说挺挣钱的,我在想,不光是买东西,我们能不能卖东西。”张可爱兴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双刺绣鞋垫,接着说:“就昨天,有人送了我这个,我觉得好看,专门拿过来给你看看。漂亮吧!”

刘姨拿过来一看,这红绿搭配的祥龙花纹,东坡巷没有第二人能绣得出来,准是老张媳妇做的。刘姨不解地问道:“你难道想卖这个?这种老鞋底早过时了,连我都不用,还有人买吗?”

“你不知道现在的网友古怪着呢,喜欢各种古怪东西的都有。我在网上专门搜了一番,还真有一波人喜欢收藏这些有年代感的手工物件!”

“鞋垫能值几个钱?做一双鞋垫可麻烦着呢。”

“鞋垫卖不了几个钱。你别老看鞋垫,你看上面的刺绣。这刺绣多好看呀。我那天多看了几眼,忽然有了灵感。这玩意儿可值钱了。”张可爱扳着手指给刘姨算账,“我绣在鞋垫上是一个价,但是我绣在枕巾上肯定是另外一个价。我们还可以学别人搞什么创意产品,将这些图案绣在包包、围巾、衣服上,还可以粘在手机壳、装饰品上,只要日常能用到的东西都可以搞,再在网上炒作一把,铁定能红。到那时,说不定还能搞个品牌出来。法国出香水,瑞士产钟表,咱们东坡巷就专卖刺绣创意产品。”

刘姨觉得张可爱说得有些道理。东坡巷的嫂子们别的不会做,刺绣可是一把好手,要知道她们在缫丝厂当女工的时候,白天上工,晚上在家绣些枕巾手帕之类的贴补家用,手巧着呢。然而事情说归说,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刘姨当张可爱过过嘴瘾。

张可爱坚定地说她非要做。她妈骂她沉迷网络,一事无成,她就要证明沉迷网络也会一事有成的。而且现在好多网红都在直播里卖东西走货,自己好不容易有一个想法,磨磨蹭蹭的就可惜了。

刘姨笑着说:“那你试一试呗,说不定瞎猫就碰上死老鼠了。”

张可爱点头说道:“反正我是带一只猫来的,大不了搞蔫了,带一只猫走,又不损失什么。”她一口气又吃了一盏汤。

刘姨收了张可爱的汤盏,担忧地说:“别的我不清楚,那群嚼舌根的嫂子可不是好整的。”

4

来福守了几天,一无所获,它有些绝望了。如果不是威廉黏着张可爱,它早就冲上去,撕咬几口,那才解恨。

老张媳妇提着一双皮鞋,准备去巷口的小铺补鞋,见来福跳来跳去的碍事,踢了它一脚。来福正在气头上,于是对着老张媳妇一顿龇牙咧嘴的嘶叫。老张媳妇翻眼说:“见鬼了,这猫都成精了。”

刘姨出门打牌恰好遇到老张媳妇,见她骂一只猫,心生好笑,劝她何必跟一只猫斗气。老张媳妇拉着刘姨的手说了一通,才知道,原来她不是跟猫置气,而是跟鞋子置气。这几天,网购在东坡巷火了,嫂子们都晓得网上买东西便宜,争先购买。这双皮鞋正是老张媳妇托张可爱从网上买的,网上打3折,只需百把块钱。张可爱提醒老张媳妇,这种超低价团购有风险,鞋子都是卖断了码的,要么就是大码,要么就是小码,而且一经售出,不合适的话,售后就麻烦了。老张媳妇一看到价格喜昏了头,赶紧催促着下单。

老张媳妇正经地对刘姨说:“我在商场看过这双鞋子,要卖上千元,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刘姨戏谑地说:“你倒真会找事,还去了一趟商场,跑十里地,便宜好几百。”

老张媳妇说:“可不嘛,就图个便宜。可是鞋买回来一试,果真小了一码,我不服气,硬塞了半天,才将老张的大板脚塞进鞋子里,这才舒了心。”

刘姨说:“你家老张还真听你的。”

老张媳妇摇手说:“老张才坏呢,其实这鞋只是小一码,仅仅是绑着脚,倒是老张,老想着脚底板,觉得全身不舒服,他背着我脱了鞋,对着台阶一磕,破了。破了的鞋总不会要他穿吧。我是多精的人,一看就知道怎么一回事。”

刘姨忍着笑说:“我说你们两口子什么好。”

老张媳妇嘀咕地说:“名牌鞋还没穿一天就崩了一个口子,这么好的鞋,只有补好了,等小宝长大后再穿。”

刘姨说:“不见得吧,怕是留给哪个男人穿。”

老张媳妇瞪了刘姨一眼说:“你没个正经的。”老张媳妇猛然记起一件事,拉着刘姨说:“说正经事,昨天庙里的斋会来了新面孔,其中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伯,退休前曾是武汉大学的教授。我问他,这么有学问的知识分子,家里岂不是堆满了书。他说,书不用的话就是一堆木头,他又不烧火做饭,要木头何用。我就说,你不烧火做饭,有烧火做饭的人,不如把木头匀一些给别人。那教授笑了笑说,这年头,除了收破烂的,还有人要旧书啊。”

老张媳妇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了刘姨,怂恿地说,“这就是那教授的住址,趁收破烂的没去,只管去拿书吧。”

刘姨展开纸条,地址居然是民建街,她倒吸了一口气。那人就住在民建街上。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刘姨没了心情打牌,转而回到了家。她在狭小的书房里硬是塞下了一个躺椅,旁边就是马桶,刘姨在马桶上放了一个花瓶,插了一支兰花。她又在躺椅上垫了一床毛毯,如此整理一番,看起来舒服多了。她望着身边高高堆起来的书籍,稍稍有些安心,于是她随手拿起了一本书,一遍遍抚摸书脊。等心情平静了,她才拿出那张纸条。她将纸条放在鼻子下,嗅了一下,似乎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她想起了那天———天是带着红色的,连屋外的花卉都蒙上了一层红光。

“词有那么难背吗,又被师傅打了,疼吗?”那人摘了一把兰花,放在她的枕头边。兰花生长在幽僻之处,这么大一把兰花,要费不少心思。她拿起兰花闻了闻,真香哩,叹气说:“这戏的唱词像是大麻经,我脑子是榆木做的,丁点都记不住。”

“那你就唱呗。”那人挑出一朵最水嫩的兰花,搁在她的鼻下。

她深深地嗅了一下。“唱也唱不全,唱了前面忘了后面。”

“那你为什么还来学戏?”

“因为我不想割猪草、种田、背柴火,早早地嫁人;我想穿上花衣服,走在台子上,像你们那样俊。”

那人笑了笑,拉着她的手说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她好奇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忍着伤痛,跟在那人后面,穿过厢房,来到了一间青砖屋前。她一看是师傅的屋子,打死也不敢进去。那人见状说道:“没事,我爹刚才出去了。”

聽到这话,她还是有些犹豫。那人趁机将她拉进了屋子,熟练地从枕头底下搜出了钥匙,打开了床后头的衣柜。她走近一看,顿时惊呆了,里面是一件镶金嵌珠的凤冠霞帔。那人得意地说:“这是家里祖传的宝贝,是当初祖父给西太后演戏的时候得的赏。你看戏服上面的绣花有九十九种呢。”

她伸出手,刚想抚摸,忽然师傅大吼一声,她吓得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刘姨听到门外有动静,擦了一把眼泪,将纸条夹在书里,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屋外空无一人。她觉得奇怪,在门口怔住了,思虑半天,难道真的是那人。刘姨不相信。那人应该还活着,不会变个鬼来吓她的。刘姨走到阳台的栏杆处探寻,只见楼下挺热闹的。张可爱把嫂子们聚在一起开会。

张可爱拿着一个扩音器,把她的商业意图对嫂子们解释了之后,一遍遍喊道:招刺绣工,日薪一百元。她喊得嗓子冒烟,嫂子们都无动于衷。刺绣这玩意儿,嫂子们都搞了大半辈子了,她们再熟悉不过了,能挣钱的话,缫丝厂也不会垮,她们也不会下岗,凭她们几个半老徐娘能翻出多大的浪花。嫂子们觉得耽误打牌的工夫,嚷嚷着要走。

张可爱见状,脾气一下子上来了,对着扩音器喊道,日薪一百五,现结!

嫂子们劝张可爱说,花绣得再好,也没人要啊,超市里面什么都有,鞋垫、包包、手机壳,便宜又实用,你这生意不划算,铁定亏本。老张媳妇有想法,她绞着双手,走到张可爱的旁边说道:“你一个丫头片子,能有多少钱,我们做了,结不了钱,那岂不是白忙活。”

张可爱心想此时此刻要不把真金白银摆在嫂子们的跟前,她们还真当是儿戏。她让嫂子们等着,火速冲到楼上,在箱子底倒腾了半天,找到了一个白色信封,抽出一叠百元大钞,这是前两天从银行取出的现金,打算交下个月房租的。房东弄不来支付宝,非要现金。张可爱站在阳台上,举着钞票,大喊了一声,日薪一百五,预支!

嫂子们望着红花花的人民币都鸦雀无声。老张媳妇一下反应过来,冲上楼去,拉着张可爱的衣袖说:“姑娘,我算一个呀。”

老张媳妇从张可爱手里拿到了两百元,她的动作像极了一头放风的母牛,甩着屁股往家里蹿,喜感十足。嫂子们捧腹大笑之后,也都拿了张可爱的钱,赶回家里,找出刺绣的工具。

5

威廉走出了阳台,有点沮丧,它觉得张可爱越来越忙,一点都不关心它,连猫粮吃完了她都没发现。它刚刚跳上张可爱的腿,立马就被赶了下来。威廉哼唧唧地暼了张可爱一眼,谁不是有个性的猫。威廉扭着小肥臀,走到了来福的跟前,直接躺下打滚,闭着眼睛喵喵叫,像是无奈地说,宝宝太难了。

来福见威廉这般,吓了一跳。它搞不懂威廉在干什么,迷糊地趴在了它的身边。

张可爱做完一场直播,四肢酸累,眼睛又干又涩。她揉了揉眼睛,眼前出现一片金色的光晕,吞噬着周遭的一切。她觉得自己有些走火入魔。这一场直播只卖了不到二十件刺绣,按照原来的计划,东坡巷的刺绣早该火遍网络,然而除了直播间卖了少量货,网店根本就卖不动。这几天为了提高销量,张可爱熬夜操劳,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没有做好。

突然,电脑嘀嗒地响了一声,提醒有新消息。张可爱以为是订单,费力地起身。电脑屏任务栏闪烁着一个背着剑的武士的头像。那是狗子在游戏里的角色。

那天,狗子邀她去吃烤串。她一进店就认出了狗子。狗子穿了一件白色衬衣,嘴角挂着微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显得干净又阳光。相反,自己的这套裙子已经穿了好几天,上面还有可乐的污渍。她有点懊悔,至少昨天晚上应该回家洗澡换套衣服的,都怪玩游戏太上瘾了。张可爱说:“你游戏玩得挺厉害的。”

狗子说:“还好,当作消遣,有空就玩一玩。”

张可爱问:“你还在读书吗?”

狗子说:“本科已经毕业了,还想去读个金融学的研究生。”

张可爱吃了一串烤辣椒,心生羡慕,学霸也能玩好游戏。他们喝了不少啤酒,也聊了很多,大部分都是有关游戏的。

狗子一看就知道不会喝酒,才喝了几瓶啤酒,脸就变成绯红。狗子问:“你未来有什么打算。”

张可爱骤然被问住了,她从未想过未来,未来能怎么样,不还是趴在网上,打游戏度过短暂的一生,但是可以做着英雄梦老去。张可爱装着醉酒,并没有回答狗子。

狗子说:“我农村来的,如果有能力的话,未来想在这座城市拥有一套房,一个伴,两个娃,男娃女娃都无所谓。”

张可爱笑着说:“你想的真多。”

张可爱真的喝醉了,走路都脚打叉。狗子给她在附近定了特惠房。等到憋尿憋醒了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三点了,她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衣服都没有脱,而狗子早就走了。

房间狭小而潮湿。她闻到了一股霉味,于是拉开窗帘,窗户对着天井,空气都不够呼吸的,她就伸出头,只见外头的天井密密麻麻地挂满了空调外机,如同蜂巢一样,发出嘈杂的转动声。她仿佛落在了一口井里,只看得见巴掌大的天空。她打电话给狗子。狗子立马就接了。她问狗子在哪儿。狗子说他在街上晃荡。张可爱问他怎么不回去睡觉。狗子说他想转转,醒醒酒的同时欣赏一下夜色。

张可爱知道这个点学校宿舍都关门了。她猜测狗子的钱付了烤串和房费肯定所剩无几了。她骤然有点感动。她想到了网吧。网吧有空调,又便宜。即使不上网,躺在椅子上睡一觉也挺舒服的。问狗子怎么不去网吧。

狗子说:“今天有点不想上网玩游戏,网上都是虚的,躲在里面太久,我想得到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张可爱有些迷茫,她翻过手,瞅见了手指上的创可贴。为了玩好游戏,张可爱频繁击打键盘,手指裂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她包上创可贴,忍着疼继续玩。张可爱心想,不玩游戏,能干啥呢,那样的生活岂不是太无聊。她想到狗子在游戏里身着戎装,手拿刀剑,练有绝世武功,天下无敌,这才是他的形象。

张可爱怯弱地问:“那你以后还玩吗?”

狗子笑着说:“肯定玩。但是你答应我,这辈子,只能是我和你組队去闯关打怪兽,你是我的英雄,我也是你的英雄。”

她答应了。害羞地低下头,想象着狗子兴奋而幸福的表情。这可能就是爱吧。

几天之后,狗子给她发了一个消息,就八个字,闭关修炼,等我回城。然后就像谜一样消失了,一直到现在。张可爱觉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而现在也转做直播了。但是她不甘心,她每天都要登录一次游戏账号,等待狗子回来。狗子肯定会回来的。

张可爱揉了揉眼睛,任务栏根本就没有闪烁的头像,怕是出现了幻觉。她趴在电脑旁边,弄了弄手指上的创可贴,早就不痛了,伤应该好了。她有些想念狗子。

第二天,张可爱被东坡巷的喧闹给吵醒了,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了一晚。她打开门一看,嫂子们把东坡巷变成了一条流水线,都穿起了以前缫丝厂的蓝色卡其布工装。她正有些诧异,想到昨天老张媳妇找她,问刺绣的活能干多久。

她说,有区别吗?

老张媳妇说,刺绣这种事,我们在行,短时间有短时间的搞法,长时间有长时间的搞法。

她想了想说,至少半年吧。

嫂子们乐坏了,半年时间不短,月月都有工资拿,这简直就是重新上岗。嫂子们商量上班就要有上班的样子,要制定规章制度。首先,公司总得有个名字吧,张可爱建议品牌名叫“东坡巷”,嫂子们都没意见。其次,总不能在家里上班吧,要有办公场所,于是嫂子们决定把巷子后面的小院子拿来作车间。再是日常管理,老张媳妇原先是厂办秘书,对这一块在行,连夜起草好了规章制度。嫂子们一看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就全票通过了。老张媳妇又根据嫂子们的生活习惯,制定了上下班时间。上午,嫂子们浆洗衣物、整理家务,吃完午饭后,就来小院子集合上工,一天安排得妥妥的。比起经营麻将摊,老张媳妇干这事更起劲,俨然自己是个副厂长。

清早,老张媳妇给嫂子们训话,要求要严明纪律,有事请假,不得无故旷工,说得有板有眼。嫂子们满面春光,干劲十足,仿佛又找回了昔日当工人的荣光,那是一份久违的自尊。

张可爱见大家这副严肃劲,有一点想笑,但是她不想破坏氛围,使劲憋着。她沿着东坡巷走了一圈。嫂子们都热情地喊她张总。她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里反而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这是她从未有过的。

6

刘姨五点钟就起来了,一开门,来福带着威廉走了进来。两只猫在外头浪了一整夜,饿坏了,跑到这儿来讨食。它们一点都不拘谨。威廉像是走进了张可爱的房间,直接跳到沙发上。

饿了吧,刘姨摸了摸来福,从厨房里拿出了一个小碟子,倒满了牛奶。来福舔了几口就往后退,叫了几声,威廉跳下沙发,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将牛奶几口舔尽。

刘姨换上了运动装,紧捏着老张媳妇给她的那张纸条。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民建街了,是要回去看一看啦。

刘姨转了几班公交到了民建街。刘姨一下车,思绪万千,像是要特意去见某位故人,心怦怦地跳个不停。然而民建街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从砖瓦平房到高楼大厦,不过就是这二三十年的事,变化却像沧海桑田,一点原先的影子都找不到。

刘姨没走几步就找不着方向,更寻不到她师傅的老屋,她又急又慌。正当她茫然无助的时候,忽然肩头被紧紧捏住,一股兰花香味兀然袭来,她连忙转过身,血液一下子涌上头,眼前变得朦朦胧胧的,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但是能清楚地听见有人在唱着:

小姐勿纠结,

跟着小生走,

几曲屏山展,

残眉黛深浅,

为甚衾儿里,

不住的柔肠转?

这声音太熟悉了,显然是那人的。那人曾说,你的唱词念不全、嚼不准,平日你就少说话,都用戏文唱出来。那人又说,戏文我一句句教你,来跟着唱,刘姨提起一口气,毫无思虑地跟着唱:

这憔悴非关,

爱月眠迟倦。

可为惜花,

朝起庭院?

刘姨尽管头脑眩晕,硬是不断气地拖完了“院”字的音,才缓缓倒了下去……她再睁开眼,一个戴着贝雷帽的陌生老头出现在她的跟前。她陡然警觉了起来。这时,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走到刘姨的跟前,抱怨地说道:“老太,你差点把我们吓死,你这么大的年纪了,不知道悠着点,唱了两句戏,就倒在地上了。我巡逻刚好看见,幸好你手中有一张纸条,帮你找到田教授。田教授是学医的,说你是低血糖,喂点糖水就恢复了,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该怎么办。”

年轻人说得刘姨红了脸。这是第一次在外头摔倒,头还有些昏沉,可能真的是年纪大了。田教授见状,止住了年轻人的抱怨,端来了一杯开水给刘姨,问她还好吗?

刘姨点了点头。

田教授指着那张纸条说,是老张媳妇叫你来的吧。她说你是烧火做饭的人。当时我们开玩笑,说这些书都是柴火,没什么大用。

刘姨回过头,只见田教授身后有三个紫色的檀木大书架,除了书架,在角落里,沙发旁,甚至座椅下,只要有空的地方都堆满了书。田教授问:“你这么喜欢读书?”

刘姨喝了一大口水说:“是喜欢书。”

田教授说,“听说你会唱戏,你唱的是京剧,还是昆曲?”

旁边的保安皱着眉头说道:“这老太别的不行,唱戏还行。”

刘姨抬起头,眼前模糊的景象渐渐变得清晰。她觉得田教授有一种熟悉感。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田教授的鼻梁处有一枚黑痣,是他!刘姨慌张地站了起来,放下杯子准备走。田教授似乎也发现了什么,赶忙挽留。

刘姨打断了田教授,道了一声谢,让保安指了一条路,匆匆走了。

她晃晃荡荡地回到了东坡巷。这个时间点,东坡巷鸦雀无声,静得让人有些发怵。她瞟了一眼干涸的东坡井,有那么一秒钟,她感觉自己坠入了井里,失重的压迫感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急切地要舒一口气,忽然想到每天早上属于她的那一嗓子。刘姨三步并作两步走,冲到了家里,利索地换上了旗袍,站在阳台上,假装等待陈老汉的三轮车驶入东坡巷。陈老汉是不会来的,她的那一嗓子也没有喊出来。

东坡刺绣在网上卖得不温不火,嫂子们领的是日薪,所有的压力都落在了张可爱身上。张可爱放下鼠标,灌下了最后一杯咖啡,最近咖啡越喝越没味,根本提不了神,她抽上了烟。老张媳妇推荐她19块钱一包的白烟,说是走私烟,味儿淡,适合娘们抽。在烟雾缭绕之中,张可爱想,干一番事业真难,难于上青天,还是直播挣点钱更省力。

张可爱回过头,望着桌子上摆着的刺绣成品。嫂子们的绣工没话说,只不过颜色均是红色和绿色,绣的也都是鸳鸯和牡丹一类,显得品种单一,亮点不足。

张可爱火急火燎地找到老张媳妇。老张媳妇说:“咱们这地方的刺绣以前都是用在喜事上,讲究大红大绿,越花俏越好,这是老辈儿传下来的。”

张可爱问能绣别的样式吗。

老张媳妇说:“绣是能绣,你不能凭空说,你得给个样式,还有绣出来了,别人要吗?”

张可爱说:“试一试才知道,现在人的口味难以琢磨。网上说我们这一块创业不能摊大饼,要精准地找到潜在客户,意思就是我们的产品只要对上一类人的口味,就够赚的了。”

然而找到新的刺绣样式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老张媳妇也没有好办法,再这样下去,这个创业计划肯定要失败。张可爱心烦气躁,她去找刘姨求安慰。

刘姨见张可爱闷闷不乐,把自己的心思都收了起来,想要熬些汤给她喝。张可爱说她喝不下去。刘姨搂着张可爱的肩膀,怜惜地说:“没有什么比自己的身体更重要的,那可是革命的本钱,直播也是的,别搞得太累了。”

张可爱不甘心。她扫了一眼刘姨,忽然灵光乍现。她想到让刘姨去直播。刘姨气质好,形象也不差,会唱戏,口才也不错,说不定能收获一批意料之外的粉丝。

刘姨摸着自己的脸,这几天没有抹面霜,皱纹更深了,连忙摆手拒绝,说道:“老成这样了,一出镜,待会儿把你的粉丝都给煮熟了。”

张可爱兴奋地拉着刘姨的手说:“这个你倒不用担心,美颜软件一开,什么皱纹都看不到,一定把你搞得像十八岁的大姑娘,比我还年轻。”

“比你还年轻?”“十八岁?”刘姨不敢相信,想是張可爱忽悠她的,她拒绝说,“我真的是老了,今天还犯了低血糖,倒在外面了,真的搞不了直播这些年轻人的东西,你就放过我吧。”

“求求你了”,张可爱趴在刘姨的肩膀上,撒娇地央求她,“我教你,准行的。”

张可爱的“求”字刚说出口,刘姨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望了一眼张可爱鼻尖的痣,叹了一口气说,“那你答应我只直播一场哈,人老了戏也唱不动了,还有你不许对别人说,特别是外头那群嚼舌根的嫂子们,还不晓得她们背后要说我什么。”

张可爱嘟囔一句,“直播又不是什么坏事。”

刘姨故意瞪着眼说:“谁晓得是不是好事,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不去你那个直播了。”

张可爱连忙说道:“好好好,我答应你,你可要说话算数呀。”

7

来福衔着一只旧拖鞋跳到了屋顶上,那儿是它的老巢,它躺在东北角的水管上,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张可爱的阳台。威廉正无精打采地躺在门外的踏垫上晒着太阳。来福叫了两声。威廉没理它,它悻悻地低下头玩弄着拖鞋。威廉跟着它逛遍了东坡巷,甚至还跑到了临街的小区,来福很是享受这种昂起头巡街的感觉,走过的地方都是它的地盘,它是老大,然而威廉却发现这些角楼都没有阳台好晒太阳,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还不如躺着睡大觉。另外,威廉想让张可爱看到自己,这样,总有一天张可爱会知道,她的猫在生气!

谁也没想到,刘姨第一次直播就火了,在线观看量达三十万。她成了当地中年圈子里的红人。刘姨感到诧异,她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是清唱了几个选段,亮了几个旦角的身段,怎么就有那么多人看。张可爱说谁知道呢,网友像是一头遮着布的大象,谁也摸不透。

张可爱趁着刘姨的热度,在直播间挂上了刺绣产品的网购链接。订单量蹭蹭上涨,不到一天卖了三百多件,一下子把库存都卖光了。张可爱乐得合不拢嘴,立马决定扩大生产。各类饰品、皮包、成衣源源不断地运进东坡巷,绣上花样之后,又被重新打包,贴上“东坡巷”的标签。晒衣架上挂满了各色绸缎,将巷子装点得五彩缤纷,东坡巷呈现出一幅欣欣向荣的样子。

老张媳妇配合张可爱弄了一个大展板,用红笔写上“250件”几个大字,每销售一百件产品更新一下展牌,好鼓舞嫂子们做事。

趁着上工的间隙,大家都闲着。刘姨手痒了,又想打麻将,于是提着小红包走进了小院。她一如既往地说道:“别瞎忙活了,今天天气好,打牌肯定有火,东南西北,谁先占个好财位。”

见嫂子们都愣着,她叫老张先开一桌麻将,然后招呼着周边的嫂子们坐下。老张没抬头,瞟了一眼刘姨说:“你怕是老糊涂了,活都做不完,哪有闲工夫打麻将,你要是闲,去玩点别的什么刺激的。”

刘姨怔住了,她也没招谁惹谁,不过是打麻将,而老张的话像钉子一样扎在心里,好好的,她怎么就老了,还是从老张嘴里说出来的,老张以前总是色眯眯地望着她。此时,气氛有些尴尬。刘姨环顾四周,希望嫂子们能为她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玩笑话,好让她挂住面子。

刘姨不是缫丝厂的员工,十几年前,她买下筒子楼的一套房。嫂子们提起刘姨,大伙总有一种神秘感,除了知道她嗓子好,至今未婚,膝下无儿无女,对其他的一无所知。

嫂子们意味深长地笑了。

刘姨猛然发现,东坡巷好像变了,巷子里的女人,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去刺绣,她似乎被排除在外了。嫂子们这般态度让刘姨又生气又害怕,她夺门而出,依旧可以清晰地听到嫂子们的议论:

“刘姨的脾气怎么变得这么臭。”

“还真羡慕她,闲来无事。”

“说起来,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来东坡巷的……”

刘姨闭上耳朵,跑进屋里,锁好了门,一下倒在躺椅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老旧的木门,总觉得木门不太结实,如同一个摆设,一拳头就能将其打得粉碎。刘姨猛地站了起来。

戏台上,她跷起兰指,踏着莲花步,扶着那人的手,脉脉含情地唱道:

偶然间,

心似缱,

梅树边,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她刚一唱完,那人从后面揽住她的腰。不对,揽住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比她有名气,为了好卖票,团里的演出,唱的基本上都是那个女人的戏。今天不同,那个女人竟然唱了自己苦苦排练了许久的戏,自己却只能演一个配角。那人和那个女人含情脉脉,配合得堪称完美。她站在后台,底下坐满了观众,她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像是一只巨大的吸血蝙蝠,带着尖尖的獠牙,凶猛向她冲来。那一刻,她想冲上去,将那个女人推下台去。这一切本来是属于她的。突然,场内掌声一片,巨大的蝙蝠化成了无数个小蝙蝠包围着她,她害怕极了,她没敢下手,转而想到了那件凤冠霞帔……

刘姨乍然惊醒。她跑到阳台上,抱着那盆兰花回到了床前,用力地嗅着花香。兰花的香气让她心神镇定,稍稍舒心。

落单的来福本想来刘姨这儿讨点吃的,见刘姨家门紧闭,它生气地踢了一脚木门,下楼准备到小院里去打秋千,正好碰到老张媳妇。老张媳妇见了来福,踢了它一脚。来福一肚子火气,嘶叫了一番才罢休。

老张媳妇上楼是给张可爱送名片的,外头有人在找她。张可爱一眼看到了名片主人名字后手写的两个小字,居然是狗子。她心里想着怎么会是他,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屋内的光影跟着忽明忽暗,张可爱仿佛看到了挂满空调外机的天井,内心有些压抑,又有些激动。

张可爱考虑了一会儿,然后翻出了一堆化妆品,一改直播时的艳丽浓妆,细致地化了一个淡妆,找出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套在身上。她在镜子前转了好几圈,觉得不满意,但不知道如何改,干脆只好这样。出门前,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找到香水朝身上喷了一点。

狗子变了一副模样。他西装革履,戴了一个金丝眼镜,头上抹了头油,亮锃锃的。他手捧一大束玫瑰花,斜坐在东坡井旁的残碑上,一旁是做着刺绣的嫂子们。

狗子见张可爱迟迟没下来,觉得无聊,便把注意力放在刺繡上面了。他瞅着嫂子们刺绣的动作,顺手拿起一块刺绣的手帕,仔细欣赏。嫂子们问他干什么工作。

狗子说:“金融工作,帮大公司管理资金。”

嫂子们笑着说:“难怪,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真有出息。还是可爱的命好,以后不愁钱了。”

狗子说:“哪有,帮大公司管理资金,挣的钱都是公司的,我只得个工资,没啥钱。”

嫂子说:“你们这些人,身上随便掉根毛,都比我们重。”

狗子哈哈地笑了,说道:“我身上毛少。”

老张媳妇送信回来,对狗子说,张可爱一会儿就来。狗子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给老张媳妇当辛苦费。嫂子们瞪着眼睛看着,咋舌。

狗子将手上的刺绣放了回去说:“你们这挣钱也挺辛苦的。”

老张媳妇笑着问:“这世上哪有不辛苦的活,谁叫生的是这个命。”

狗子说:“也是,他们大老板什么都不做,把钱放在互联网理财产品上转一圈,就等着数钱。”

老张媳妇倍感兴趣地问:“什么产品,怎么转?”

狗子说:“那可不能说,是商业机密,要是我自个有钱的话,早投进去了,坐在家就有收益,还上什么班。”

老张媳妇赶紧问:“你倒是说说什么产品。”

狗子小声地说:“我说了,你不能到处去说呀。”

嫂子们点了点头。

狗子笑着问:“你们懂互联网吗?”

老张媳妇迎合着说:“不那么懂,但也知道,互联网可厉害了,上面的东西,便宜又划算。”

狗子不紧不慢地说:“你知道互联网,你知道怎么用互联网挣钱吗?”

老张媳妇说:“网上卖刺绣不就挣钱吗,目前我们虽是领着日薪,但也不低,张可爱说等以后做大了,给我们分股分红。”

狗子耐心地说:“一个刺绣产品打它挣五十块钱,两百个刺绣产品才能挣一万块钱,自己还累得个半死。是不是?”

嫂子们异口同声地说:“还真是的。”

狗子又说:“我告诉你,有个东西叫互联网金融。简单跟你说,就是把大家的钱放在一块儿,请理财专家拿这些钱去投资,理财专家那都是内行,基本上稳赚不亏,钱拿去投资之后就有收益,收益再拿来分成。一万块钱一个月大概可以返一千块钱的收益,坐在家里白得一千,还刺什么绣啊。”

老张媳妇一算,挺挣钱的,一脸欢喜。她疑惑地对狗子说:“真有这么好吗,靠谱吗?”

狗子说:“所以要保密。这都是大公司挣钱的方法。跟你们说了也没用,你们也没钱投资。”狗子说着就掏出手机,一边操作,一边展示说:“你看这就是聚财宝融资平台,有国家颁发的营业执照,瞧见那大红章子没有,肯定是合法的。”

老张媳妇惊叹道:“怪不得年轻人都爱在网上搞,网上不仅东西便宜,钱也好挣呀。”

就在这时,张可爱出来了,喊了一声狗子。狗子转过身,疾跑几步,给张可爱送上了花。狗子笑着说:“英雄我,归来了。”

张可爱接过花,嗅了一下,可能是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花,她有些紧张,没嗅出花的香味。

狗子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卡,“这是欠你的,连本带息还给你,密码是你的生日。”这笔钱是张可爱靠着玩游戏卖装备攒下来的。她本打算开一家网店。狗子消失前找她借钱,说是去干一件大事。张可爱慷慨地将积蓄都借给了狗子。狗子却迟迟没有还钱。而张可爱因为资金没周转过来,无力支付租金,被从公寓里赶了出来。她只好来东坡巷租廉价的房子。张可爱拿着卡,什么都没说。她像一棵植物站在花盆里一样,一动不动,认真地听狗子讲他的经历。

张可爱忽然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狗子说:“你可能不知道,我一直都关注你的直播,我是你的头号粉丝。”

这倒出乎张可爱的意料。

8

来福彻底跟威廉闹掰了。来福不找威廉,威廉更不会找来福。来福闷闷不乐,它对威廉足够好,威廉还不领情,真是一只奇怪的猫。来福想,要是东坡巷只有一只猫就好了,省得麻烦。

张可爱睡了一会儿,直至敲门声把她弄醒,她抱着被子,伸出头一看。刘姨端着一大碗鸡汤,轻巧地走了进来。刘姨说:“你看你,又没吃晚饭,我一猜就是。你这作息不规律,迟早身体要吃亏的。来,喝点汤!”

张可爱已经习惯了刘姨的手艺,她坐在床沿,大口吃了起来。

刘姨说:“那是你男朋友吗,老张媳妇把他夸到天上去了,又靠谱,又会挣钱。”

张可爱扫了一眼门外,问道:“他走没?”

刘姨会心一笑,说道:“刚走的,嫂子们围着他咨询了半天投资的事,还说要借钱给他搞投资,论到钱,这帮娘们真积极。”

张可爱垂下头说:“不知道他这次能待多久。”

刘姨语重心长地说:“满世界都是男人,能看得上对眼的,要么是一个,要么就没有。”张可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口气将汤喝完了。

张可爱对刘姨说:“你直播再搞一期吧。”

刘姨赶紧摆手:“别再叫我搞直播了,我都搞了五期,這是我的底线。一个人对着手机一两个小时自娱自乐,太无聊了,我受不了。亏了你天天搞直播。”

张可爱又使出撒娇的伎俩。刘姨见状,赶紧拿着汤碗,跑了。

那天,张可爱从傍晚一直直播到凌晨一点,口干舌燥,激情全无。直播间粉丝不多,她干脆不说话了,一首接着一首播放音乐。她不想关掉直播,自从狗子重新出现了,她心烦意乱,时时刻刻胡思乱想。想多了,头就痛。反而面对直播摄像头,她会轻松许多。

忽然,直播间里有人给她发了一则消息:你怎么还不睡?张可爱无聊地点开资料一看,头像是背着剑的武士。她吓了一跳,那是狗子的头像。她没有马上回复。狗子又发来了一条信息:要不要我陪你。

张可爱回复:又是烤串。

狗子发来了一个笑脸表情,写着:烤串加欣赏夜景。

张可爱回复:减肥,不吃;颈椎疼,不看。

狗子发来了一个遗憾的表情。

张可爱顿了一会儿,发了一条消息:游戏来一盘?

狗子立马回复:来就来!

游戏要在网吧里玩才过瘾,张可爱换了一身衣服,就去了附近的网吧。一进入游戏,狗子就变成了身披金甲战衣的形象。张可爱好久没玩这个游戏了,但手指的熟练度不减当时,快速地按着各种快捷键。她和狗子一起杀怪兽、做任务、升级,配合得天衣无缝。也许只有这个时候,张可爱才觉得她与狗子是一对天生地设的情侣。

游戏结束已经到了早晨六点,他们打通了第100级,屏幕上出现了两个巨大的金黄色的楷体字———胜利。张可爱兴奋地大叫。就在这时,一则语音电话打了过来,是狗子。

狗子说:“祝贺你通关了!”

张可爱说:“你也是,祝贺你!”

狗子说:“我想说,对不起!”

张可爱疑惑地说:“没有给我挡刀,害我受伤,所以说对不起?”

狗子说:“你是个好女孩,你一定要好好的!”

张可爱扑哧笑了,说道:“那你呢?”张可爱还没说完,信号突然中断了,游戏里显示狗子已经脱去了战袍,为离线状态。张可爱盯着电脑屏幕,不知所措,内心空荡荡的,仿佛整个心脏都被狗子带走了。

张可爱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清晨有点冷,她的影子缩成了一团,她拉上了衣领。张可爱刚走进东坡巷,就看见刘姨穿戴齐整,站在阳台上,等着喊清晨的第一嗓子。

七点,卖豆腐脑的陈老汉准时来了。陈老汉望了一眼刘姨,刘姨摇头。陈老汉明白了,按了按手把上的铃声,三轮车转了一个弯,出了东坡巷。刘姨今天这一嗓子也没喊,她喊了也没用。刺绣是辛苦活。嫂子们一天干活干累了,想多休息一会儿,没人起得那么早了,还嫌刘姨吵了瞌睡。东坡巷变了。

张可爱没有回家,径直来到刘姨的住处。刘姨心里有气,见到张可爱,没好话地说:“看吧,东坡巷被你搞成了什么样子。”

张可爱无辜地说:“什么样子?大家不都好好的。”

刘姨斩钉截铁地说:“这些嫂子们,我比你更清楚,就算东坡巷变成水帘洞,她们也成不了猴。”

张可爱权当没听见刘姨的絮絮叨叨,她心里想着狗子,慵懒地趴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兰花。

刘姨见状,叹了一口气,她想起那句戏词:有恨徘徊,无言窨约。在戏本里,那人牵着她的手游园赏月,演到情深处,双目对视,竟移不开了。那人对她这样,对另外一个女人也这样。她明白戏亦真亦假,爱却是真真切切的,奈何不了。

刘姨灵光一闪,拉起了张可爱,说要给她看个好东西。刘姨跑进厨房找到一根晾衣架,搬来了板凳,她将旗袍从下面扯到大腿处,踩上凳子,向张可爱招手。张可爱赶紧跑过去,扶住了她,问道:“你这是要干吗。”

“别人想看,我还不给呢。”说着,刘姨拿晾衣架费力地将柜子顶上一大捆书勾拉了下来,书重重地摔在地上,扬起一层灰尘。张可爱够着脚向里头望去,只见里面是一个暗红色的木盒子,盒子的一角破损了,从外面看,应该是年代久远的物件。刘姨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金光一闪,一件戏服出现在眼前。

刘姨说,这叫凤冠霞帔,我师傅的宝贝。

刘姨触物生情,她想到了那场大火,真是烧得热烈,连近在咫尺的井水都无法扑灭。这场电线短路导致的意外火灾,像极了当时她内心的怒火。熊熊火焰印在她的脸上,如同给她蒙上了面具,她趁机拿走了那件戏服。

张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戏服上镶嵌的珍珠,不可思议地说:“是真的珍珠吗?这么大一个个的,得花多少钱?”

“那还有假。”刘姨把戏服披在身上,笑着说:“这戏服原先跟我是最配的,恍若为我量身定制的,我猜上一世我肯定穿戴过它,它在我手上,只是物归原主、物尽其用。”

“你一把年纪就算了,还这么臭美。”张可爱拿过戏服,披在自己身上,学着刘姨说道:“跟我才是最配的。”

刘姨指着戏服上的绣图说:“你看这个。”

张可爱凑近去仔细看,绣图的针法细腻,样式华美,绣的荷花都能见到荷叶上的水滴。她抚摸着戏服,若有所思。

刘姨说:“你不是找刺绣的新样式吗?要什么新的,这旧的都用不完。”

张可爱遽然开悟。她又有一个新计划,开心地钻进了刘姨的怀里。

刘姨说,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懂,只不过……刘姨话没说完,撇开了张可爱,转身进了厨房,思量着今天熬什么汤。

9

威廉不见了,来福也不见了。

田教授拿着手机,按照导航找到了东坡巷。巷子外停了两辆警车,巷口传来了一阵阵叫骂声。田教授吓了一跳,里面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他想了想,还是走进了东坡巷,他动作轻盈,怕踩出声,但别人硬是将他也围了起来。

田教授一进巷子,最显眼的是二楼的一间木门被泼了红油漆,上面写了一句脏话,旁边有一大片涂鸦。只见一群嫂子咬着牙,对着楼上骂,骂累了就围着警察哭诉,看上去,似有天大的委屈。

四名警察疲于应对嫂子们,面带倦容,不断重复着:“请耐心等待!”警察喉咙喊哑了,丝毫抵不住嫂子们的抱怨。在嫂子们的哭诉中,田教授听了个大概。楼上住着一位女子,她男友涉嫌非法集资,携款逃到了国外,不仅把东坡巷嫂子们辛辛苦苦攒的汗水钱统统骗去了,还在张可爱的直播间骗了不少的粉丝,粗略估计有大概有一百五十多万。钱忽地没了,大家都有气,找不到人,只能把怨恨撒在那女人身上。

在楼下还坐着一群年轻人,是张可爱直播间的粉丝。他们不像嫂子们那般鬼哭狼嚎,而是紧绷着脸,沉默地坐在一旁刷着手机。他们把嫌疑人“人肉”了一遍,连带他的女友全家信息都翻了出来,在网上到处发布,不断咒骂他们全家。

田教授管不了这么多,他来这儿是找刘姨的。为了今天的见面,他特地染了一个黑发,戴了一条红色围巾,人显得精神多了。

突然,人群骚动了起来。两名警察带着张可爱出了房门。张可爱依旧穿着超短裤,脸色苍白。老张媳妇趁机冲向前,一把拽住张可爱的头发,哭诉着:“那可是我儿子接媳妇的钱,从十元百元地存,十万元我存了十几年,说没了就没了,你还我。”

张可爱心灰意冷,忍着疼痛,坚决不抬头。顿时群情激昂,又骂成一片。刘姨躲在屋里,心里害怕极了。她听着外头的叫喊声,想着张可爱受了多大的委屈,顿时一股热血冲上了头,于是放下抱在怀里的兰花,捏紧拳头,摔开了木门,站在每天喊第一嗓子的地方,大声喊道:“你们不能这样,她是无辜的。”

田教授闻声抬起头,一眼看到刘姨,兴奋地向刘姨挥舞手臂。

劉姨的声音淹没在众人的骂声之中,她急忙下楼,追赶着张可爱的背影,然而层层叠叠的人墙把她抵挡在外,她根本挤不进去,眼看着张可爱消失在巷口,她焦急又无可奈何。

田教授追上刘姨,笑嘻嘻地蹭上前,对刘姨说:“我们又见面了,你还记得我吗?”。

刘姨回过头,居然是田教授,她吓得赶紧用双手蒙住脸。

田教授见刘姨这副表现,心里有数了,连忙说:“上天保佑,上次我就觉得是你,只不过不敢肯定,怕闹出笑话。前几天无意间看到你的直播,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你唱的戏,我只听一句,就能确定是你。”

听见这话,刘姨身子一软,像是低血糖又犯了。田教授赶紧扶住刘姨。刘姨拿下双手,直愣愣地盯着田教授,眼睛里闪着光,万般情绪只化成一声轻叹,良久才说道:“真是造化弄人。”

田教授说:“是呀,我也想不到能再见到你。”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刘姨撑起身子,尝试着往家里走去,嘴里念着:“我要回去给张可爱熬汤。”

田教授“哦”了一声,想去抓住刘姨的手。刘姨触电般收回了手,问道:“你要吃一盏吗?”

田教授说:“那就吃一盏吧。”

刘姨说:“还有,那一件戏服,你还是拿回去吧,我瞅着就心烦。”

田教授扶着刘姨说:“别说,那件戏服,当年我是看着你拿走的,只不过没声张……”

当天晚上,狗子的飞机刚在肯尼亚落地,就被警方控制住了。消息传回国内,嫂子们想着被骗钱款有着落了,松了一口气,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家睡觉。张可爱是在接近凌晨的时候,一个人从派出所回到东坡巷的。走到门口,她见地上放着一只保温桶,定是刘姨熬的汤,她抱着保温桶,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

第二天,老张媳妇一大早起来,處理压了几天的刺绣订单。她端着一碗冷冻的豆腐脑,一口气扒完了。她想把简易房的顶棚整理一下,最近刺绣的小礼品卖得好,打算再多购些物件回来加工。之前听说东坡巷要拆迁,为了多得一些拆迁补偿,家家户户把只要能搭能建的地方通通都做了简易房,有些简易房光占地儿,连人都站不进去。拆迁的事一直没有个准信,建简易房的钱又是白搭,老张媳妇想到这儿心里咯噔一下,不快活。她顺着梯子一节节往上爬,心想:东坡巷说不定真能像张可爱说的,变成一个刺绣特色的旅游景点,到那时可是寸土寸金。

第三天,老张媳妇爬到屋顶,发现有一坨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是张可爱的猫———威廉。它四肢僵硬,死了。吓得老张媳妇咋呼地大叫:“威廉死了。”

嫂子们听到动静不约而同地冲出了家门。

“这猫是死得太冤了,前几天还和我耍。”

“这猫有福气生,没福气享。”

“所谓狗托狗生,猫有猫命,早死早托生!”

张可爱来了。大伙儿默不作声。张可爱依旧穿着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只不过头发凌乱,面无表情,像是宿醉没醒一样,摇摇晃晃地捧着威廉向巷外走去。

老张媳妇是最讨厌威廉的。有人怀疑是老张媳妇下的毒。老张媳妇不依不饶见人就骂。很快,为了这只猫,嫂子们疯狂地吵了起来,如同谁查找出凶手就能推卸掉昨天的责任,重新获得张可爱的信任。嫂子们都鼓足了一股劲,试要争个输赢。那一架吵了许久,骂人的声音传了很远,甚至比昨天还要远,连陈老汉骑着三轮车来卖豆腐脑,也没人注意到。

张可爱喝了一天的酒,醉醺醺地坐在巷口,她不知不觉地想起了狗子。威廉是狗子送给她的礼物。虽然她知道威廉是狗子偷来的,脖子上还挂着前主人为它取名的牌子“William”,但是那一刻,她依旧觉得很幸福。狗子已离她而去,现在威廉也走了,她孑然一身。

张可爱回头望了一眼东坡巷,她兀地想起了刘姨说的,有些人是改变不了的。她又想到她妈总是唠叨,让她学会计,回老家考个银行。

夜深了,东坡巷安静极了。张可爱拖拽着箱子,提着装威廉的空笼子,匆忙地向巷口走去。她身后蓦然传来了一声唱腔,“公子留步。”张可爱转过身,只见刘姨换上了凤冠霞帔,站在小院子前,摆起姿势,念道:奴家唱一曲,为公子送行。说完就唱道:

叹数年此居,

叹数年此埋。

死不能归,

活了才回。

问今夕何夕?

此来魂脉脉,

意咍咍。

10

东坡巷只剩了一只猫,它本来叫来福,嫂子们却习惯把唤作威廉。来福也没意见。只要是晴天,它就寻一片阳光最好的地方,懒洋洋地躺着睡觉。无论是体型还是性格,来福越来越像威廉了。它可能也把自己当作是威廉。两只猫活成了一只猫。

麻将桌上老张媳妇连输了几盘。这盘就差一个八万的“门子”。她起了一张牌,指腹摸了一把麻将子,说道:“奇了怪了,那个张可爱,我们差点上她的洋当,亏得血本无归,现在却有点想她,你们说我是不是贱啊!”

嫂子们齐声说:贱。

老张媳妇将麻将子狠狠地摔在桌子上,“八万,臭老娘们,老娘这盘和了,翻了本,快掏钱!”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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