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瘼

2020-05-14 13:40杨遆峰
都市 2020年4期
关键词:老头

杨遆峰

1

夜的墨,一滴一滴,缓缓滴入小县城。

最先变暗的是屋内,然后是县城里的楼群房舍,再就是四通八达的街道。渐渐地,外面已全黑,黑夜成熟了。接着,在黑夜的缝隙里,远远近近,渐次亮起灯光,在空中萧条地闪烁。

他站在窗前,呆呆地看外面。没有开灯,屋子里漆黑一片。他也不打算吃晚饭,长年就他一个人,早就把晚饭戒了。看够了,他就着夜色,回卧室倒头便睡。仿佛夜色是酒,让他喝多了似的。

半夜时,下雪了。雪花落地的声响惊醒了睡觉的他。睡觉太早,让他半夜容易醒来。他拉开卧室窗帘,看到外面雪下得很仁慈,輕轻地飘,一点点地吃着小城,像儒雅的绅士品尝点心。很快,雪花就失去了耐心,变得凶猛起来。

他看了半天之后,才想起来这是半夜,是该睡觉的时候。他这才拉住窗帘,躺在空旷的床上。

因为大雪的蹂躏,到天亮时,小城的全身已经白了。此时雪已住,阳光让雪洗了似的,干净得像过年时小孩的脸。光线不太强烈,有点风,这让瘦弱的小城感到身体有些瑟瑟发抖,尤其站在雪地上,更让它有种寒气浸入筋骨的冰冷感。

头顶的日头慢慢朝正午滑动,天气暖和点了。曾经高大厚实的土墙角落里,便在雪后的地上留下几串稀疏的脚印,证明此地还有活物存在。那是几个老头的影子,他们把枯瘦的干手交叉后,裹进厚厚的棉衣袖筒里。枯瘦的头颅塞进绿色的火车头棉帽里面,眯起眼,空洞地看着这个鲜有烟火气的小城。

他也夹裹在其中。在他残缺的记忆里,还依稀记着,上世纪90年代,周边村民像打了兴奋剂,在山坳里疯狂挖煤。大大小小几千座煤矿,让连绵的山体,像极了一个浑身插满管子的病人。接着,与煤矿有关的选煤厂焦炭厂煤矿机械厂等等厂子,便轰轰烈烈地生出来,还附带着让饭店住宿机修汽修住宅这些产业,像爬山虎似的,一路攀爬着长起来。于是,这个袖珍小城,一夜之间长成一座大城。

进入新世纪后,随着国家整合煤矿资源的浪潮,这些厂子瞬间被淹没。浪潮过后,它们便干化成一堆皮毛。这使得这座城还来不及成熟,又萎缩成一个荒凉小城。

地上好不容易有一行密集的脚印,那是有人家在出殡。仿佛这场雪的到来,只是为了带走一些人。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不时在这几个老头耳边炸响,提醒他们,或许明天,也或者后天,就该轮上他们了。于是,这群被阎王爷点了名的老头,战战兢兢地伸长脖子,终于找到话题,讨论起那个人前几天还站在这里聊天,现在就去新的陌生住所了。看着送葬的人渐渐远去,他们脸色苍白,同雪的颜色近乎一样了。

小城的角落里伸出一条小山沟,送葬队伍消失在拐弯处。他从人堆里走出来,也跟上送葬队伍的步伐,想去凑凑热闹。

下面的山野一片萧条,他看着远处的人群忙碌。看着那不断凸起的土堆,他心底闪过一丝悲哀,人活着活着,怎么就没了?

他怅然若失,一回头,看见一个女人穿着臃肿的羽绒服,慢慢蹭到墙角那些老男人堆里。

她四十来岁的样子,满脸赔着笑,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张张小卡片,他猜她一定是在发广告之类的名片。女人散了一圈,看见有的老头不屑一顾地把名片甩到地上。女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后捡起那张被遗弃的名片。

也许男人不是太多吧,女人的眼里没放过他,径直朝他走来。她仍笑着,仿佛有什么好事砸到头上,不高兴不行。对于这类广告纸,他一般会接的,他知道这些业务员不容易,当面拒绝会让她难堪。何况在他这样一个六十五岁的老男人眼里,她还算是很年轻的,而且容貌还可以,就是有点胖。

他拿过名片一看,家政服务,这几个大字先迫不及待地扑进眼睛,接着下面写了一行小字,保姆,月嫂,钟点工,擦玻璃,收拾家,看护老人,照顾孩子。再有就是一行手机号码。

这么多服务项目挤在一起,让人感觉,反正卡片就那么长,不管这些字的意思有没有重复,总要让它们占满空间,仿佛空下地方就吃大亏了。

为了不让她一个人光笑显得太尴尬,他也配合着她,笑了一下,哦,做家政。

她像获得了奖赏,笑得更开心了,只要需要,随时打电话,我的电话二十四小时都开着,保证服务周到。

2

那场雪过后,一晃就过年了。正月初六,儿子一家便拔营出发,连全部气息都带走了。女儿不回来,只是前几天的年夜饭时,象征性地打电话问候了一下。家里忽然又成他一个人,孤独感像黑夜似的,从四周浓浓涌来。

初七的早上,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像一只困兽。他急需有个人驱走这种让人窒息的孤独,哪怕不说话也行。

转悠中,他无意间瞥见,茶几塑料膜下面压的那张名片。那张名片不安分地夹在桌子和塑料膜中间,仿佛压着那个女人。

哦,对,那不是搞家政服务的女人吗?一旦意识到那里藏着个女人,他觉得屋里更空寂了。

他马上看到名片下方的那一串手机号了,准确说,是那串数字抓住了他。反正一个人,雇她来做个饭,陪着聊聊天也行。他开始拿起电话,再一想,正过年呢,人家不会忙着过年吧?他犹豫了一下,可内心还是按捺不住躁动。

他一使劲,把那几个数字摁进了手机。仅仅嘟嘟了两声,电话就被人迫不及待地接了,仿佛那女人在电话那头随时等候着。

他带着歉意说,大过年的,打扰了。

没事,您说。电话那头的女人有点期盼地说。

你看你能每天给我做两顿饭吗?早上和中午。

当然可以。女人显然很兴奋,那种抑制不住的高兴劲,都顺着电话信号跑到了他这边。

不会影响你过年吧?

不会,不会。请问我多会能上班?女人有些谦卑地问。

要行的话,你明天就过来吧,等一下我把我家地址用短信发给你。

好好。女人欢快地说。

他能感到女人在那头差点鼓起掌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特地早早起来,洗了个澡,新年衣服穿了八天,他觉得已经很脏了,又重换了一身。西服显得威武帅气,他就在家里披上一身西装,像要马上面试似的。这样子不像是雇主接待雇员,倒像是雇员迎接雇主似的。

因为很少有人来他家,所以他平时疏于打扫,就连过年都懒得擦玻璃。如今为了迎接一个女人,他开始忙不迭地把各种物件整理分类。他把消炎药保健药中成药开胃药都尽数收进抽屉,这样显得自己还是蛮强壮的,是能离开那些五花八门的药的。沙发上随意躺着《中国老年》《老年世界》《中老年保健》《中国老年报》等等保健养生的报纸杂志,他赶紧把它们收拾整齐,码成一沓,锁进书柜。

接着他把目光瞄向桌子,他突然发现桌子好脏呀。他马上洗净抹布,把桌布擦了好几遍,铺好。又洗净三个塑料碟子,放到桌布上,把桌上随意散放的糖果瓜子干果水果放进去。

擦完桌子,他又環视房间。不行,房间也该打扫。这不打扫不知道,一打扫看见哪里都脏,简直没法容身。而且怎么打扫,都扫不完,随便一个犄角旮旯,都能挖出好多脏来。

他知道时间紧张,她也许一会到,抑或下一秒就会敲门。他麻利地打扫每个角落,就连墙角细小的蜘蛛网,都用笤帚认真地扫掉,仿佛是在装扮一个洞房。

楼道里响起脚步声,有点轻,颤巍巍的,像是在冰面上走,仿佛一使劲就会陷下去。他知道,她来了。他忽然有些紧张,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紧张。他忽然意识到,这种紧张有点熟悉,似乎在以前经历过,哦,对,是他第一次和自己女人约会时。

他早早立在门后,仿佛要举行一场隆重的开门典礼。他甚至把锃亮的皮鞋也穿上了,把棉拖鞋像丢垃圾似的,抛弃在一旁。

有人敲门,试探性地敲。

他赶紧打开门,终于看到她了。他竟然有些害羞,有些拘谨,他尽量平静地说,进来吧。

她看见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皮鞋也穿上了。

您……打算出门?

哦,不。他意识到她有些纳闷,忙解释,我打算下楼扔垃圾。

那我给您扔去吧。

啊,不用,不扔了。他支支吾吾地说,快速让开一条路。

她走进客厅,有些拘束,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好把两手绞在一起,不停地搓手。接着她抬头飞快地看他几眼,意思是我还行吧?

他马上领会她的意思,你现在就可以上班了,咱就是一家人,你把这里当你家。

见他表示欢迎的样子,她马上脸上笑成一朵花。为了显示自己是勤快的,虽然挣的是只做两顿饭的钱,但也不能太死板。她脱下棉衣,开始收拾家里的杂物,但家里已经让他收拾得很干净了。她瞅了一眼玻璃和窗帘,眼里一亮,似乎终于找到可以下手的地方了。她说,好像玻璃上有灰尘了,窗帘也脏点。

他回头一看,的确,其他地方干净了,就显得窗户更脏了,哦,这几天风刮的吧。

还没等他说完,她已经麻利地登上塑料高凳子,卸下窗帘,扔进洗衣机让转去了。又腾出手来,拿上抹布和一盆用水化开的洗洁精,攀到窗台上。

窗帘洗了,已经搭在晾衣架上。玻璃也擦完了,实在没啥干的了,她就东一下西一下地收拾家。一抬头看墙上的表,该做午饭了。她清楚,这是她的正业。她忙系上围裙,一头扎进厨房。

他坐在客厅,眼睛盯着电视,耳朵却跑到了厨房。他听到厨房里滋啦滋啦地响。不一会儿,饭菜端上来了,一盘青椒炒肉丝,一盘土豆丝。

他尝了一口肉丝。同样的原料,因为是个新鲜女人做的饭,这饭菜到了嘴里,也变得新鲜和陌生了,吃起来格外香。当他咽下一口肉丝的时候,他才猛然瞥见,她站在沙发旁,正认真地看他咀嚼,满眼都是期盼的亮光。

他忙说,一起吃饭,千万别客气,这饭菜太好吃了。她这才忸忸怩怩地坐到沙发上,屁股一挨沙发,又觉得坐这里不合适,赶忙站起来,找了个小圆凳子坐在他对面。

她吃得怯生生的,像个陪主人吃饭的小狗。每吃几口,她就停下来看看他的脸色。她的怯意倒让他很放开,感觉被她敬着,是个很舒服的事情。

因为有个观众,他吃得格外精神,像个小伙子。觉得今天的胃口也相当好,他一口气吃了两个馒头,和她一起把两盘菜吃得干干净净。

你正月里不忙?吃饭的间隙,他随便问她。

像我们这种家庭,只能顾上挣钱,哪有心情和时间跟亲戚聚会呀。还是挣钱实惠。

他想,是啥家庭呢?因为初次见面,他也不好意思多问。

见他吃完,她忙收起碗筷,送进厨房,哗啦哗啦地洗起来。接着出来擦了下桌子。等这些都做完后,她站在地上看他,意思是还有啥要干的吗?

他忙说,你第一天上班,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出门时,她回头说,明天我早点过来。

他笑笑,是那种关心的笑,像关心一个要上学的孩子,来的时候慢点,不着急,注意安全。

她走了,他一下瘫坐在沙发上,像泄了气的皮球。刚刚还有个活人和他说话,现在立刻又变成他一个人。嗅着她残留的气息,他感到更加孤单了。他本来还想睡个午觉,这下,仿佛跟自己赌气似的,干脆躺到沙发上,随便躺一躺算了。

躺到沙发上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个女人在动。他忽然想起来,都忘了问她叫啥名字了。他在桌子上四处找她的名片,像口渴的人想喝水一样。终于找见了,一看,只有个吕师傅的名称,具体没写叫啥。他疲惫地丢下名片,闭上眼睛。闭了一下又睁开,起身从书柜里拽出来一份老年报纸,心不在焉地看。看了没几行字,他抬头瞅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才下午两点多,离明天早上还早呢。他第一次觉得,时间咋过得这么慢呢?

第一天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来了。在厨房里忙了一会儿,她给他端出来一杯豆浆,一盘葱花饼,一个炒豆芽。过了一会,又接着给他做午饭,然后就是洗锅,接着是和他道别。

一天,两天,一周,时间一长,他已习惯她的存在了,像个亲人似的存在着。每天他出去晨练一会,伸伸胳膊踢踢腿。回家后,守在窗户前,伸长脖子盼她来做早饭,像盼望自己的孩子早点放学一样。吃完早饭后,他看会儿电视和报纸,偶尔和她聊聊天。中午吃完后,他午睡一会。醒来出去逛逛,到处走走看看。晚上回来看看新闻联播和县里的新闻,听听收音机,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等两人越来越熟络后,她便时不时洗洗他的衣服,还把自己的衣服也拿来,在他家的洗衣机里转几圈。阳台上便挂起他和女人的衣服,这些衣服有时在晾衣架上还打着转,互相蹭着对方,这情景让他经常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老婆就在身边。

于是他有了更多说话的欲望,恨不得把心底的话全掏出来,砸给她。

这天早饭后,距离午饭时间还太早。中间这大把大把的时间,他想着该怎样挥霍掉呢?干脆和她好好聊聊天吧。

他喝了一口茶,说,我以前在县国营煤矿上班,干的是电工工种。后来煤矿让其他地方的煤矿兼并了,我也退休了。这是以前单位的集资房,现在也老旧了,不过住得还舒服。以前买的时候便宜,不像现在,房价涨得还怕人。你呢,是啥情况?

女人叹口气,我男人以前也在煤矿干活,只是跟私人老板干哩。我那时傻,结婚早,才十八岁就结婚了,只知道他在煤矿干活挣钱还行,就跟他了。没想到一次塌方,把他压在坑道里,等救出来后,下半身落下个残疾的毛病,只能坐轮椅了。老板只垫付了医药费,后来,煤矿倒闭了,老板也跑了。他在家不干活,有时候脾气还挺大,昨天和他吵了一架,他就摔了个碗。家里两个孩子,一个高一,一个六年级,正是花钱的时候,我不出来拼命干活咋活?像我们这种家庭,哪能过好年呀,说着,脸上显出哀伤的神情来。

你太辛苦了。他安慰她。听到这话,他看到她眼睫毛闪了几下,有种想哭的冲动。你完全可以不用这么累自己。

这话让她一惊,她抬眼看他,意思是,为了孩子和他,不累能行吗?

她的眼神把他问住了,是啊,不这样拼命挣钱还能怎样?难道他替她养活她那一家子?她的背后,不管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可都成了一堆嗷嗷待哺的孩子。难道他舍得把他的退休金全拿出来?不可能的。想到这里,他忙低下头,斩断她的目光。

3

这几天,他发现她有些心神不定。好像有话要说,又不好意思张口的样子。

他主动问她,你,有什么事吗?

他见她马上迫不及待地说,跟你商量个事,我能不能做完早饭后出去干个活,然后到十二点回来给你做午饭呢?她语速很快,上下嘴唇一碰,就一鼓作气把话吐完了。她急切地想知道他的态度。

当然可以。他笑着说。

她马上感恩戴德地说谢谢。然后紧跟着补充一句,放心,我不会耽误你吃午饭的。

看着她开门离开的背影,他安慰自己,总不能让人家做两顿饭,就把人家绑架在自己家里一上午吧。

这天上午十一点多,她火急火燎地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冲进卫生间,哗哗地开始洗澡,仿佛是刚从煤堆里钻出来,不洗就不能忍受身上的污垢。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卫生间毛边玻璃上的水蒸气,慢慢集结成水雾,有些水雾再凝结成水滴,順着玻璃弯弯曲曲地流淌。女人的身影在灯暖强大的光照下,隐隐在水雾后浮着。那一刻,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这个女人的身体。他的喉结忍不住动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

他忽然想起来,老伴儿死了有十五年了。在这些年里,他像戒烟似的把女人戒了,而且,身体几乎没有强烈地反应过,哪怕一觉醒来,那个物件也在沉睡。

可是今天,在他这个六十五岁的男人眼里,这个中年女人,竟然让他忽然有了渴望。

他脑子里正想着,门打开了。他慌忙拿一份健康养生报盖住大腿,假装看报纸。他瞥见她已经穿得严严实实,和刚进门时一样,里里外外穿得周周正正,只是在对着镜子用吹风机滋啦滋啦地吹着一头乌黑的头发时,才让她显得有点温柔生动起来。此刻浓烈的水汽,正从门缝里源源不断地夺路而逃,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唉,年轻真好,头发还那么黑。

终于吹完了。她走出来,看见他在沙发上坐着,和他笑了一下,显得很自然,那样子没把他当外人。

你一定饿了吧,我马上做饭。像是关心一位亲人。

他连忙摆手,不饿。他竟然有些慌乱,按理说,这把年纪了,该经历的事情都经历过了,不再那么拘谨了。可是此刻,他竟然像即将要面试的毕业生似的,心里有点紧张和不安。

他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他猛然反应过来,原来他意识到,他已经老了,而她才四十来岁,她还年轻,他不配她。

他恨不得马上把脸上的皱纹和到处乱跑的老年斑抹掉,让皮肤能有一点光泽和弹性。

她弯下腰,把桌子简单收拾了一下。弯腰的一刹那,背后露出一小片雪白的皮肤。尽管是一条缝,但在他眼里,已算是有很大面积,足够他的眼睛收割一阵子了。

他想,或许他应该尝试一下。又不强求她,她要激烈反对那就罢了。他寻思应该怎么试探一下呢?拍拍她的肩膀或者后背?那试不出来,朋友熟人都可以那么做,给她传递不了一种暧昧的信息。要让她感觉到,他对她有好感,还要让她意识到,他不会强求她,会充分尊重她的感受才行。

那在她路过时,摸一下她的胸?不行,估计会把她吓得蹦起来。那就搂住她的腰?还不行,太唐突了。这些举动都太突然,连点过渡都没有,会把她吓一跳的。递碗时故意抓住她的手?这样好像还行,顺理成章地抓住,只要抓得时间长点,她会领会到他传递的信息的。

他在沙发上坐立不安,等着她早点端饭。他的心思已不在饭菜香不香了,而是着急她赶紧做好就行。但是,他看见她的身影仍然在厨房里不紧不慢地忙碌,他突然感到时间真是难熬。

不行,得想个其他法子。对,走进去拍一下她的屁股,顺带轻轻捏一下。如果她讨厌他,她会不假思索地睁大眼睛,拿眼珠子瞪他。甚至义正词严地训斥他,如果是这样,那就没戏了,就没必要想入非非了。

他站起来定定神,双手紧握,在客厅走了两步。他问自己,真要采取行动?这可是有损自己的形象啊!搞不好,还会挨一巴掌,多丢人。他又坐下,可内心深处,一种青春的躁动始终在体内升腾。

不管了,试一下。他霍地站起来,几步跨进厨房,连脚步走起来都像个年轻人。她的背影哗一下扑进他的眼睛。他像烈士一样,向她走去,几下就站到她后面了。

她没顾得上扭头,在油烟机的嗡嗡声里说,别急,马上好。从侧面看去,她的表情让他觉得,她像一个温柔的母亲在安慰一个淘气的孩子。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内心所有的念头都是在玷污她。为了掩盖心虚带来的尴尬,他忙顺势说,来,咱们一起做饭。她特意回头看了他一眼,抿嘴笑了。他能从她的眸子里,读出亲人的味道来。

这次吃饭似乎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她竟然给他夹了好几次菜,像给自己男人夹菜那样自然。他则心不在焉地扒拉着饭,很快就吃完了。吃完后,他马上意识到眼睛闲下来了,接下来应该让闲着的眼睛干点啥才对,总不能老对着空碗或者天花板看吧,于是他的目光就粘着她里里外外忙碌的身影。

等她从厨房出来,卸掉身上的围裙,又拿起笤帚扫地时,他突然说,我每月再给你加五百吧,一点心意。

女人的表情好像很惶恐,一下僵立在那儿。

他忙支支吾吾地解释说,你做得非常好,我……挺满意的。

听了他的话,女人居然哭了,哭得有点让他不知所措。

接着,她干脆扔掉手里扫地的笤帚,用手心掩着嘴,抽噎着说,就在那会……那个老男人……要我陪他睡觉,我竟然……竟然答应了……

他一惊,忙问,咋回事?

我这不是又找到一份活儿吗,也是给一家的老人做饭,上午十点和下午两点。但今天早上,他突然拿出了五百块钱……

他半天反应不过来,怔怔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是不是觉得,我陪男人睡觉,就跟吃饭一样随便?见他没吭声,她耸动双肩,哭得更厉害了。

接着,她坐在门口的一个小凳子上,也不看他,好像是冲着空气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小姐?说完这句,她开始捂住脸,不管不顾地呜呜大哭起来。

他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女人身边蹲下来,轻拍她猛烈抽搐的肩膀,像大人原谅小孩犯错那样,不,你是个好女人……你……为了家人……不容易呀。

一听这话,她抬起泪眼看了他一眼,一下扑到他怀里,像扑进自己男人怀里那样,越发放肆地哭起来。我……为家里……付出这么多,我男人还不理解我,还说风凉话……

稍等片刻后,她费劲全力,终于找回自己原来的声音。她突然站起来,捋了下凌乱的头发,平静地说,我该去他家,给他做饭了。

他看着她穿起大衣往外走,再把门砰的一声合上。这个过程中,他自始至终木讷地呆立着,不知道说啥,听声音她都到了下一层楼梯了,他才艰难地挤出一句,慢点走,别慌。

他一下午都处于类似于初恋和失恋的矛盾中。就连晚上做梦,都梦到这个女人一会在自己身边,一会在另一个男人身边。他在梦里特意观察了一下那个男人的相貌,长得很年轻,这让他满肚子都是醋意。

4

到第二天中午吃完饭后,两人面对面坐在客厅里喝茶,这盒铁观音是他特意找出来的,他儿子头一年中秋节时就买给他,但他一直没舍得开封。

他呷了一口茶,感慨到,人啊,年轻时,只觉得,为了家要拼命工作。为了孩子,到处求人。为了尊严,使劲奔跑。到老才发现,这些,都是些虚幻的东西。

她靜静听他说,像个乖顺的小狗。

我老伴就葬在这栋楼后面的山上,我经常上山去看她。我看到那座坟茔,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就跟小土丘没啥区别。我看到那些或长或短的草茎,爬满整个坟堆,草茎上伸展着细长或扁平的叶子,绽放着粉红或者素白的花朵,我就想,下面的她,还剩下什么了?那一副皮囊和里面的筋肉,早就和那些黄土混为一体了吧。

他没有指望她回答,接着自问自答地说,我看到她最后咽气的一刹那,她的眼里充满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她紧紧扣住我的手指,不想独自离开。可是,谁也拯救不了她。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慢慢变冷。她才五十岁就死了,肺癌死的。你说就奇怪了,她不抽烟,怎么会得肺癌啊?我后来就想,也许,是我抽烟的过,或者,是她被厨房的油烟呛的。那时候,我家穷,全家挤在煤矿三十多平方米的宿舍里,吃饭住宿全在一屋,一炒菜,满屋子都是油烟。她没工作,就我一个人上班挣钱养活全家。为了生活,她后来又给煤矿上的食堂做饭,每天带着一身的油烟味回家。我每次都能闻到,就连她呼出的气,都是油烟味。她就那么走了,辛苦了一辈子,然后就悄无声息地走了。除了我,又有几个人会知道,她曾经还在这世上活过一次?如果不是我的记忆和子女们作证,我真怀疑,她到底活过没有。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了啥?

我真是惭愧,她接住他的话,我就是个农村妇女,我每天忙得就知道挣钱。我只知道,我付出多少,你就应该给我多少。我没付出,我也不贪图。就这个简单的道理。至于你说的,人活着为了啥,我压根就想不到这些问题。年轻时,我靠的是我男人,那时候,他从矿上回来,我就早早做好饭等他。他脾气大,发脾气时,我只能忍着,谁叫我靠人家养活呀。后来他瘫痪后,我就不得不走出来,这时候,我看出他有讨好我的意思。他,竟然把我像神似的供奉起来了。

说到这里,她哈哈笑了几声,接着说,他唯恐我不高兴,唯恐我讨厌他,丢弃他。就连我为了多挣钱,在外面偶尔找个男人,他也默许了,虽然他有时有些不满。我就想,我要拼命挣钱,把我两个孩子培养成人,到那时,我就享福了,就可以靠我的子女生活了,不用这么遭罪了。

你千万别这么认为,他说,等你老了,你会发现,儿女也靠不上,只有靠自己。等你瘫痪了,他们能照顾你几天?你还能活几天?你不但依靠不了他们,还有可能给他们看孩子,跟保姆似的照顾他们一家子。

你这样说,不是太让人绝望了吗?她眼里的光泽在散去。

所以你就不要想着老了之后靠别人。这个小区是我们单位的集资房,我们这把年纪的,都是在煤矿退休,有点退休金的。可我们下一辈人的工作就五花八门了,有在外地工作的,有进了其他单位的,有做大生意的,还有些做小商小贩的,还有些打着零工,还有整天在家闲坐的。我家对面邻居那个老头,得了老年痴呆症,每天他家人到处找他。直到有一天,那个痴呆老头再也没回家,一家子报了案,还到处找,找了一个月,才在荒沟里找见,都成干尸了。还有楼上一家,儿子打零工,媳妇没工作,老头本来有点退休金,养活自己和老伴儿还行,结果,儿媳妇整天吵着要拿老头儿的存折,不给就大吵大闹,整天和儿子生气。老头儿看不下去了,就把存折拿出来给儿媳。儿媳妇这下高兴了,老头儿每月三千,她抽出二百给老头当零花钱,剩下的自己全拿上。每天就知道打麻将,早出晚归,比小商小贩还忙,连孩子吃饭学习也不管,全推给爷爷奶奶,仿佛是给爷爷奶奶生下孩子了。后来,还不愿让爷爷奶奶住家里,说是换个衣服呀睡个觉呀上个厕所不方便,还嫌老头儿老太太身上脏,不爱洗澡,流个鼻涕直接用手接,然后双手互相搓,直到搓得手心手背的鼻涕风干了为止,像洗手一样。

哈哈,她让逗笑了。

我楼下有个瘫痪在床的,儿女嫌麻烦,家里也有点钱,干脆把老头送进养老院,然后把老头儿的退休金全砸给养老院,反正是儿女有儿女的事业,谁能整天陪在你身边?再看我,儿子女儿都不在身边,还不是整天一个人,所以说,什么养儿防老,都是扯淡。

忽然,她尖叫起来,天呐,我忘了给那个男人做饭啦,我得赶紧走。她放下茶杯往门口冲去。

他很好奇,这是个啥男人。要不我送你去。他说。就像孩子迟到了,爸爸送孩子上学似的。

你别去。她着急穿鞋。

放心,我不去他家。我只是想认一下家门。

你别去。她边挥手,边打开门。

他悄悄跟踪她。等他下楼后,女人已经骑上电动车跑了一截了。他也赶紧骑上电动车,使劲追她。

出了小区,他见她上了一段缓坡,转个弯,往铸造厂小区跑去。他也紧跟了上去。

这个小区是近几年新盖的,绿化比较好,住在里面的人普遍比较富裕。他还记得以前经常到这个厂里进货,那时候,这个厂区到处是忙忙碌碌的身影和机器的轰鸣声。后来,厂子说不行就不行了。于是,厂区就像庄稼地换了一茬农作物似的,厂房没有了,冒出了住宅楼。他边骑边感叹,变化好快呀,让人应接不暇,也跟不上社会的步伐了,真是老喽!不过,说实话,还挺怀念以前那热热闹闹的场景的。

很快进了小区,他看见她在不远处的小公园处站住了,一个大约有七十岁的男人在她旁边像是呵斥她的样子,像是埋怨她来迟了。

他见她站得像个小学生,低着头,像是在认错。他心里冒出一股火,迟到一会,至于这样吗?他见老男人摆了一下手,她像得到特赦似的,慌忙跑回男人家。

老男人似乎很得意,继续坐回走廊下,和一群老头攀谈起来。他把电动车放到旁边,向老男人走去,然后不远不近地站着。

他见老男人是个光头,整个头颅干瘪,精瘦,像一张薄塑料凹凸相扣地紧贴在一枚核桃上。那张脸皱得像陈年旧网,爬着密匝匝的纹路,像刻刀一次次划过,下面连点水分和脂肪都没有。一双眼珠子已经混浊,荡漾在灰色的湖水里,只能看到一星半点的亮光在绝望地闪烁。

老男人举起双手,兴高采烈地比画着。那双手掌布满干皮,皮下的一道道青筋如蚯蚓在爬行。

他往老男人跟前走了走,想听听他在说啥。

他听见男人说他的创业史,说他开煤矿时,哪个部门都挡。反正是黑煤窑窝子,想挖咋办?送钱呗。谁挡给谁送,慢慢就处成兄弟了。老男人们听得津津有味。接着他说开煤矿风险大,要防止塌方,还有挖了多少米没有煤等等,但他挺过来了,挣下好多钱。他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过去的辉煌。

他们渐渐表现不出浓厚的兴趣了,他们打哈欠。他们现在所能看到的是他日渐枯萎的身体,和多皱的一张老脸,是不会和他的成就连在一起的。再说,他的成就和他们何干?他们抛弃他,开始聊其他的话题。

老男人顿时有种失落感,他太渴望听众了。有个老男人的话提醒了他,你雇的保姆多大?

他说,四十多岁,皮肤还嫩着呢。这句话让这群老男人眼里突然亮起电灯泡。这瞬间亮起的灯光让老男人捕捉到眼里了。

你摸过没?有人问。

我还和她上过床呢。这话一出,这群男人马上兴奋起来。

老男人像强盗一样,不征求她的意见,就把他们的事情讲给这些老男人听。只为获得他们羡慕的目光和奉承的话。舞台是他的了,大家把目光齐刷刷献给他。他很满足。

老男人不忘说女人的身体特征,说她背上有颗如大米一样的黑痣,大腿上还有伤疤,听她说是小时候热水洒在腿上留下的。

他看见这些老男人的目光,像暮色中坠落的日头一样,血红一片。隔着裤子,他看到有个老头下面的物件蠢蠢欲动了一下。

他对这个老男人喋喋不休的描述非常生气,他觉得这种事,就是蛰伏于海底深处的生物,是万万见不得光的。一旦放在男人的嘴里,尤其对于女人,是件很难堪的事。

他问自己为什么要生气?她只是自己花钱雇来的保姆,如此盛怒,搞得仿佛是在描述自己女人似的。

他忽然明白了,那就是,他无形中依赖上她,把她当老婆了。他不能容忍她的身体活在众多老男人脑子里,像裸体模特似的,供他们观赏。这些老男人,一个个不修边幅,嘴角流着涎水,半年不洗一次澡,却想着把自己肮脏的身体,緊贴在这个女人身上。

尤其这个干瘦老头,依旧在滔滔不绝地叙述细节,唾沫星子乱溅。

他火冒三丈,像雄狮一样,三步两步走到瘦老头跟前。只听“啪”一声,瘦老头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鼻血顿时像蚯蚓似的往下爬。那巴掌声太响了,以至于好一会儿还余音缭绕。

他暴怒的声音穿过牙齿,像刀锋划过一样,狠狠叫了一声,闭嘴。

这记耳光像牙齿一样,把瘦老头的魂魄都咬掉了。瘦老头嘴里吐出战栗的喘息,仿佛吞噬了太多空气,连胸腔都快装不下了。

其他人赶紧跑上前,把他拉开。

拉扯中,他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女人了。她系着围裙,估计是出来叫瘦老头吃饭,刚好看到这一幕。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像一个被人捞上来的溺水的人。她惊恐地看着他。她只是愣了片刻,马上就跑了过来,拉开他,声音急促地说,你快走吧。

他还想踢瘦老头几脚,结果硬是被女人推出人群。他只好作罢,悻悻离开小区。

一晚上,他体内都有一种英雄气概在升腾。这让他兴奋,像打了兴奋剂。

5

一早醒来,他还没从昨天的亢奋状态中回过神来。他嘲笑自己,瞧你那点出息。这时,女人敲门,她按点来上班了。她一进门,就低下头说,昨天真是感谢你。

他忙回应,应该的,昨天他没为难你吧?

没有,那老头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吃完早饭后,女人该给瘦老头做午饭去了。他拦住不让她走,别去了,那人嘴太碎。

还有一个月的工资没要呢,等这个月做完就不去了。

不要了,我给你。

两人正争执着,女人的电话响了。接通后,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愤怒地闯进来,你是那个谁谁谁吗?

是我。

你昨天给铸造厂小区五号楼姓程的一家做饭啦?

是,做了。

我爸昨天半夜离世了,你知道不知道!!对方的声音陡然凶狠起来。

啊?女人一脸惊恐的神色。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我……

听说昨天下午,有个男人打了他。说!那个人是谁?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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